奔跑,奔跑,被山野的風攆著,黑夜巨大的手掌隨時都會從背後突然襲來;終於累得跑不動了,隻好手腳並用地爬,麵前的坡又陡又長,沒有盡頭……無數次從這樣的夢中驚醒,醒來雙腿還是酸軟的。
望城崗這道坡實在太陡了,它把鄉村與縣城徹底隔斷。我們的中學就坐落在崗頭上,過崗便是熱鬧的縣城,我家則在崗北麵的白石山腳下,與學校相隔五裏地,中間連著這道坡。
每一次上學都是一次爬坡。一過土地廟,遠遠就能望見教室一片燈火通明,被黑漆漆的田畈包圍著,特別顯眼。學生伢從四麵八方的村莊角落裏冒出來,拎著醃菜瓶一路狂奔,奔向那至高處的光明。我也在其中。這奔跑是一種規律,因為住校,學校規定隻能在星期三下午最後一節課回家,目的是取下半星期的醃菜,除了因為留得住,家裏也隻有醃菜給我帶到學校。星期天下午再帶同樣的醃菜返校,兩瓶下飯的醃菜要管到星期三。這樣一來,我們都習慣了這一周兩次的奔跑。然而時間總是不夠,晚自習經常要遲到。所以隻好拚了命地跑,捂著肚子跑,下雨天赤了腳拎著鞋跑。老遠老遠望見晚自習的燈次第亮了起來,心裏便隻剩了急,腳卻像灌了鉛,全怨這兩三裏長的坡,看著短,跑起來卻長。近了,近了,能望見教室裏攢動的黑腦袋,一顆一顆地在燈影裏晃。終於吃力地爬上了坡頂,緩過一口氣,一身衣裳早濕透了。
至今還在疑惑,是怎樣的一種力量,支撐了當年醃菜伴讀的日子?可當時一點也沒覺得苦啊。或許因為大家都那樣吧,所有的學生伢都吃醃菜,都那樣跑;所有的家長都拿孩子讀書不當正事,地裏的莊稼才是要緊的,哪有閑工夫顧得上給孩子送菜,讓他們跑去,跑跑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糧食賤價、糧站打白條的年頭,能供孩子上學就不錯了。我的好幾個同伴便因此被扯回了家,或早早充當了勞力,或辦了年滿十六的假身份證上廣東打工。無疑,我是幸運的,還能安心地坐在教室裏,還能有規律地一周折騰那麽兩個來回。
父母的辛苦可想而知。滲著血汗的糧食變不了錢,可莊稼人的生活還得從土裏摳。父親種的幾畝藕長勢很好,一進入冬天,父親就撲進藕池裏,光著膀子一鍬一鍬地鏟淤泥。白嫩的藕在泥裏埋得很深,因為怕鐵鍬傷了藕,賣不到好價錢,父親就伸手到泥裏刨,臉貼向泥麵,大半個身子都陷進了泥水裏,他總要刨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母親洗那些藕也要洗到大半夜,用稻草把子一節一節地刷,直到把一板車藕都刷得白白淨淨,像婦人渾圓的臂膀。第二天天不亮,父親和母親就拖著一板車藕上路了,父親在前麵拉,麻繩勒進他的肩脊,臉再一次貼近了地麵,母親在後麵費力地推,他倆一前一後,一步一叩首地爬到城裏趕早市。整個冬天,父親天天挖藕,母親夜夜洗藕,然後天天起早爬坡去賣藕。我無法想象,父母親如此瘦弱的身體,是怎樣一次次將那兩百多公斤藕弄上望城崗的。
後來,父母用一個冬天賣藕的錢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從此我不用再奔跑了。自行車的好處體現在下坡時,年少輕狂的我,從來不帶刹車。在飛速下滑中享受飛翔的快感,耳畔隻剩了呼呼的風聲,挾帶著一路的稻香、荷香,還有陽光烤過路麵的柏油味,路兩旁白楊樹的葉子嘩啦作響,仿佛旁觀飛翔的掌聲。原來,人要走下坡路是這樣容易,這樣愜意!隻是這得意忘形的下滑總逃不脫意外的結果。在一個周末的飛翔中,我恍惚自己生了翅膀,真能飛起來,於是鬼使神差地鬆了龍頭把手,展開了雙臂,車子很快便失去了平衡,等我回過神來,車子已根本無從控製,我閉上眼任由它衝進路邊的溝渠。我的腿摔得鮮血直流,胸口硌到了車把上,褲子膝蓋處摔破了兩個洞,咳嗽了半晌,我扶起車子,還好,心愛的自行車隻是刮傷了點漆,矯正龍頭還能騎。這一次經曆,讓我徹底記住了衝著下坡的教訓,使我在以後的日子裏懂得了謹慎。
自離開家鄉,來到城市,我便經常做同一個夢。城市裏沒有坡,四通八達的水泥路寬闊平坦,可我睡在城裏的席夢思上,總夢見爬坡。是少年的記憶太深刻嗎?還是戀鄉的情結在召喚?離家好些年了,是該回去看看了。
母親欣喜地告訴我,進城的路修寬了,又鋪了一層細石子和柏油,還通了公交車。父親卻抱怨,望城崗的坡越來越陡了,騎車上趟街太費力,從二公裏那就踩不動,得下來推著車子走。我想起自己上學時因為盲目逞強,有股子蠻勁,車龍頭左一扭,右一扭,總想搖晃著騎上坡。父親年輕時的蠻勁全使在了衝擔、鋤頭、犁耙鈔子上,還有挖藕的鐵鍬上。年複一年的田間勞作,使他的背更駝了。父母計劃買輛電瓶車,但遭到了我們的一致反對。電瓶車速度過快,刹車也不靈,比自行車危險,何況父母年近七旬,反應也跟不上。我們建議他倆上街乘公交車,但不知是怕暈車,還是心疼錢,不再騎車的他們,從此步行上街,重新用腳去丈量那道坡。
父母拿準備買電瓶車的錢擱了壽料,還在白石山上選了一處向陽的坡地做了壽墳,做兒女的心裏很不好受。父母卻不忌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早晚得找個坡肥土,逃不脫的,與其到時讓你們手忙腳亂,不如現在準備妥當的好。不,不是說好了把所有的田地都退了,不是答應到城裏跟我享福的嗎?在外這幾年,我不斷地換工作,不斷地尋找更高薪的職業,我像個蝸牛那樣,一點一點地往上爬,為的不就是在這城市裏紮下根,安個窩,好把父母接來安度晚年的嗎?他們從未出過遠門,陪他們到江南水鄉走一走,在蘇杭、上海這樣的大都市轉一轉,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然而,父母親頻頻搖頭,他們說,老了,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老骨頭折騰不起,守著老屋過餘下的日子也就舒坦了,隻要你們在外一切都好,不要我們操心,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們說著說著,布滿皺紋的臉舒展開來。
我忽然格外酸楚。想起年少時爬坡的那些日子,想起父母因我而爬坡的那些日子,父母在終於爬不動坡的時候,就開始思忖著尋另一處坡了。而我,仍在爬一個又一個坡,在現實中爬,在夢境中爬,在城市日益激烈的競爭中爬,一步也不得懈怠。這些坡,或看得見,或看不見,就橫亙在我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