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會來花會開

第二節 此心安處是吾鄉

　　故鄉是一個人的根。

　　人與植物其實沒什麽兩樣，都得紮根於大地，活得才夠踏實，生命才能豐盈。根浮於水，就成了一葉漂萍。

　　當我很自然地從長江之畔漂到東海之濱，還未意識到根已隨水動時，故鄉已漸行漸遠。或許那時，對這種遷徙是新奇的，滿懷期待的。從前年少，向往城市，向往大海，向往住在大海邊的城市，因為它們離我的生活很遙遠，很新鮮，遙遠的新鮮事物總是充滿無法抵擋的誘惑。當終於離開鄂東那層巒疊嶂的大山，離開大山腳下的小山村，來到開放得如火如荼的浙東寧波，我鉚足了勁，立誌要完成從鄉下人到城裏人的蛻變！

　　似乎是如願了。曆經十年的奮鬥，我終於拋掉了“外來務工人員暫住證”，換取了一張“本地居民戶籍證”。將蝸居安在北侖，意味著要在生活的各個層麵融入它。於是學著操著不那麽標準的寧波話與小販討價還價，學會泥螺鹹蟹就泡飯，學會大快朵頤生猛海鮮，學會用楊梅泡酒解暑，用黃酒溫熱暖胃，知道梅雨季節一過要“曬黴”，台風一來要“抗台”。出門除了看天氣，還要看行人，看寧波女孩的穿著打扮，使自己不至於還停留在鄉野村姑的落伍著裝上。看寧波人出行車來車往，思忖著考個駕照，什麽時候也買輛車。生活喧嘩而安定，工作緊張而充實，業餘還能讀幾本枕邊書，寫一些率性的文字，一切按部就班，生活有節奏地忙碌著，忙得幾乎忘了身在何處，根在何處。喧鬧裏是北侖，寧靜裏也是北侖，許是早已適應，我進入了一個屬於她的世界，十年了，一切都讓人感到熟悉、溫暖、自足、散淡與安寧。

　　直到某一天，耳邊飄過費翔深情演唱的《故鄉的雲》，一下子觸動了那根思鄉的弦，猛然發覺，離開故土，我不過是一截被剪切的枝，嫁接於異鄉的植株，榮枯都取決於外在的營養補給。身處異鄉久了，多少有一點疲憊，有一點對家人的眷戀，有一點感物傷懷，思鄉的愁緒也漸次蔓延開來，繼而濃得化不開。天空中飄過的未必是從前的那朵雲彩，但故鄉的召喚似乎就在那雲彩之上，鄉愁也始終在那裏。

　　觸摸前事，感歎時光流逝。經過一條河，看到它流動的姿態的那一刻，就如同看見自己從千裏之外的湖北流動到這裏，經贛浙邊緣向北侖這座城鎮進發。經過一條街，看見了學校，看見一群係著紅領巾的孩子，他們興高采烈地上學、放學、回家、遊戲，簡單而純粹，而我的童年終於成為湖北黃岡鄉下的一段過去，兒時的快樂也永遠留在了那裏。經過一座公園，看見老人們在那裏晨練，想起了年邁的父母，不知這會兒是麵朝黃土背朝天地躬耕於田壟還是菜園。故鄉嗬，故鄉，一事一物，一草一木，都叫人觸景生情。終於明白，童年在哪裏，根就在哪裏；父母在哪裏，哪裏就是故鄉！無論外麵的世界如何精彩，風景如何迷人，而現在我隻願回到故鄉，回到生我養我的故鄉，那青山環繞長江蜿蜒的故鄉。正如李清照所說：“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

　　春天要來的時候，我把故鄉最常見的野薑花、金銀花、矮石榴、八月桂連根刨起，就著故鄉的泥土，火車轉汽車地載來，種在四樓新家的陽台，希望在遮雨篷下、防盜窗內營造一個溫暖、詩意的故鄉之春，想象書房西窗爬滿金銀花的綠色藤蔓，滿屋搖蕩野薑花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花香縈繞裏閱讀、寫作、酣眠，多麽快意！廚房裏，擺著父親用故鄉白石山的石頭鑿的石臼，母親用種植采收的絲瓜絡做的刷碗布，哥哥用門口栗樹刨的擀麵杖；門口擺的是用幹筍葉縫成的拖鞋墊——後山竹園裏的竹子抽筍像比賽。我還帶了一些雞冠花、喇叭花、洗澡花、指甲花、玉米、絲瓜、南瓜、豇豆、黃豆、綠豆的種子，準備按季節撒播在小區對麵的河堤上，那裏有一大塊空地正待開墾。我要讓百平米的鬥室內外都彌漫著故鄉的氣息，這是思鄉到極致的自慰吧，還是厭倦市井寄情田園的無奈？

　　思念故鄉，卻無法立即背起行囊回家。自從有了孩子，回家就不再是一張車票的事兒，你要考慮小人兒能否吃得消長途跋涉；離開他的出生地，去到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是否會水土不服；他嬌小的身體適應了江南溫暖濕潤的氣候，能否適應大別山區冬季大雪封山的寒冷……湖北的故鄉是他母親的，而他的故鄉在浙江寧波，在寧波的北侖——他一降臨人間，聽到的是產房醫生的一腔寧波口音；他一睜眼，見到的是一派繁華的江南景象。如果說，我隻是個移鄉易俗的“新北侖人”，而他從頭到腳都是徹底的北侖新人！我用十年的努力在這裏漸漸找到人生的方向，找到生活帶來的希望，而他，嶄新的一切才剛剛開始，北侖將是他播種希望的土壤。從母親的孩子，到孩子的母親，是一個女人完美的人生蛻變。為了孩子，我失去了工作，無法回到故鄉，然而身為人母的喜悅，任何事情都無法取代！任何遺憾都不再是遺憾！一切緣於愛。隻有愛，才能讓一座城市和生活在這裏的人們鮮活起來，人們在這座城市裏相遇，相愛，相守，結婚生子，然後再也無法離開。當這座城市有你深愛的人，有你生命的延續，那裏就成了你的第二故鄉。孩子在哪裏，根就必須紮牢在哪裏！我不再是嫁接的枝條，仿佛一夜之間，已然長成一株參天大樹，根須向土層深處擴張，竭力汲取養分，輸送給藍天下嬌嫩的枝芽，以生命的頑強之勢庇護它茁壯成長。

　　我終於明白：人窮其一生奔波行走，曆盡風雨苦苦追求，不過是找尋自己的精神故園。而於我，從此南南北北不再是個問題，我走在我的路上，無須回頭望，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