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能理解,父親對土地究竟懷著怎樣一種感情。
七十歲的人了,一輩子撲在泥裏打滾,似乎還嫌不夠。春耕、夏忙、秋收、冬播,一年到頭沒有閑暇,累到背脊弓一樣抵向土地,還是舍不得工夫直起腰來喘口氣。事實上,那腰想要直起,也辦不到了。
父親是沒有意識到他老了。其實他早就老了。不知哪天起,他的背無端地駝了起來,年輕時的一口好牙,也該鬆的鬆,該落的落了,最愛嗑的炒蠶豆抓在掌中總要挑挑揀揀,沒有一顆肯遷就他的牙齒。他再也不一到下雨天就抱怨母親沒炒蠶豆,他現在抱怨得最多的是,今晚的飯又做硬了,他不知道那不是水放多放少的問題,是他的胃在消極怠工。
父親的飯量因此一天天小下去,三大碗減成兩小碗,再減成一碗半,有時剛吃大半碗就放了筷子,直喊“撐著了”。
父親吃得少,幹的活從來都是那麽多。對於我們退幾畝、種一季的建議,他不理不睬,自顧自地撲在他的土地上,容不得別人作半點幹預。兒女們一個個都從他身邊離開了,勞動力外流了,他照樣一個人承攬起一家人的田畝,種各種各樣的農作物,荒一分都不可,撂一季都不行。他不服老!有什麽法子!
其實不止父親是這樣,村裏的程鐵匠,會計汪四兒,退下來的村支書老蔡,他們都到了該頤養天年的年紀,兒女也都出息了,他們並不缺糧食和買糧食的錢,可他們仍然扔不掉手裏的鋤頭、肩上的衝擔,雖然步履蹣跚,仍要梗著脖子走向田間地頭。
他們的行為,遠離土地的我們不能理解,想當然地以為那是頭腦的意思,是他們老得頑固不化了。其實不是,是土地在急切而深情地召喚——寒冬剛過去,一切生命都在蠢蠢欲動,在漸融漸消的冰雪底下醞釀它們的複興大計,攛掇著土地迫不及待地要翻個身,那些荒了一個冬天的良田,則一直要等到農人將稻穀種子撒下去,才肯安分。初春二月,沐浴著如絲細雨的濕潤清涼,種子們從地下拱出腦袋,所有蘊藏在泥土裏的秘密全部彰顯於光天化日之下,以大片的嫩綠在風中招搖。土地這會兒尤其不加避諱,不論是幽謐的夜晚,還是安寧的清晨,它始終在溫柔的月色、晨光裏濕漉漉著,彌散著恬淡的迷人氣息。經過漫長的守候,收割的時令一到,發情的土地就開始耐不住性子地在催了,大片大片金黃的穀子或者麥子,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翻騰著一陣又一陣芳香的熱浪,即將高潮般地想斂都斂不住,人又豈能奈何得了它?人隻有頂著烈日,揮舞著鐮刀,爭先恐後地撲向土地,撲向那大片大片的金黃。見識過的人,都知道春耕秋收場麵的壯麗輝煌。大地總以它特有的方式,振奮著人們的心。
父輩們把自己箍在土地上,年複一年,踩著節氣勞作,生怕誤了農時。他們耽誤不起。日子就是老天爺手裏的一根鞭子,時刻抽響在他們頭頂,攆著他們不抬頭地往前奔,撿了棉花下麥子,收了麥子插秧,割完穀子栽油菜,一口氣都不能歇,是的,一口氣都不能歇。
那土地有魔法麽?不然怎麽叫莊稼人如此奮不顧身地著魔於它?也許在莊稼人眼裏,土地就是貨真價實的魔法師。多神奇呀,隨便撂下去一粒種子,它就能抽出一棵苗來,結出一些瓜果來,你撂什麽它長什麽,長什麽結什麽,一點都不走樣。有兩句老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說的正是土地的忠實。而這,也正是莊稼人的品質。莊稼人飽含著對土地的熱愛,土地也將它全部的情意毫無保留地呈現給他們,土地裏出的稻穀、小麥、油菜、高粱、大豆……哪一樣不是莊稼人桌上的一日三餐?哪一樣不關乎他們的婚喪嫁娶?
說到底,土地才是莊稼人的衣食父母,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他們隻有將一生的光陰與汗水揮灑在土地上,才能找到屬於他們自己的快樂、自在、妥帖與安寧。
我認真想了想,也許勞作之於父親,不僅僅是閑不住的筋骨要活動,更是一種心理需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