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父母放心我現在的生活,我決定將他們從黃岡老家接來,在寧波住上一段時間,到處走走看看。
父母皆已年逾古稀,長途跋涉來一趟不容易。我陪著他們到杭州遊西湖,到南海禮佛,到九峰山看青梅綴滿枝頭,到新湖嶴農莊摘草莓……
記得小時候,父親上山砍柴,總要帶回一些山裏的野果子給我嚐嚐,衝擔尖上有時掛著一串野山楂,有時是一串糖栗兒;口袋裏有時掏出幾顆野栗子,有時是一把刺芽兒。母親上白石山放牛,喜歡把我放到牛背上,碰到一叢野薔薇花開得正豔,她便揀最大朵的摘了別在我的小辮子上。母親教我唱過一首兒歌,或者是繞口令吧:白石山,白石板,白石山上好曬傘,傘遮山,山曬傘,不知是傘遮山還是山曬傘……我童年的幸福回憶,有很大一部分與白石山有關。
寧波北侖也有山。這座新興的港城雖然坐落在東海之濱,但山抱著海,海環著山,山水相依。江南的山一律不算高,俊秀清麗。這讓父母感覺親切,他們一輩子生活在山裏頭,對山有著很深的感情。
九峰山號稱“寧波的後花園”,是必去的。九峰山的梅花節剛落幕。三月的梅嶺,梅樹枝葉生機盎然,拇指般大的青梅綴滿枝頭,樹下去年散落的梅子生了根,發了芽,長出了一片毛筆杆高的小樹苗來。我想帶幾棵小苗回去種在花盆中。父親說,陽台上怎麽種得活梅花樹?但他還是挑小的拔了兩棵,連土裝進塑料袋,揣進他的懷中,非常緊張地走過檢票口。
從小到大,我從沒在父母麵前撒過嬌。養孩子的這幾年,我吃盡了當母親的苦頭。這次撇下小兒,隨父母出來遊玩,我如願以償地找回了當孩子的感覺,在父母跟前盡情釋放小女兒的性情,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個不停。我左手搭著父親的肩頭,右手挽著母親的胳膊,穿行在山林的石板路上,穿行於梅林竹叢間。父親說:你好好走路!你快把我擠到坎下去了。
我不時地“指使”父親去夠枝頭的香椿芽,或者折岸邊的一藤野金銀花。走兩步,我停下來,掐一葉馬蘭頭,扯一把薺菜花,母親嚇唬我:待會景區的管理員過來了,看把你關進黑屋子裏頭!她大概忘記了,我已是一個三十開外的母親了,這樣小兒科的話怎麽能唬到我?
聽說新湖嶴農莊的草莓成熟了,我們驅車前往。農莊進門便是一片葡萄園,園裏的葡萄熱熱鬧鬧地生長著,新鮮的藤蔓舒展著枝葉,快意自在地“趴在葡萄架上涼快著”。想起了汪曾祺的名篇《葡萄月令》,我央父親給我講講葡萄種植的全過程,想向父親求證汪老作品裏描述的情形是否屬實……路過一片桑園,母親想起我給兒子養的幾條蠶寶寶,它們長得可真快,桑葉估計不夠吃了,她向園中主人討了一些桑葉來。草莓大棚裏熱氣蒸騰,我們一人挎一隻小小的籃子,像小時候采樅樹蘑菇一樣,隻顧彎腰低頭在草叢中仔細尋著。那是一種粉紅的野生食用菌,煮出的樅菇蛋湯十分清香可口。
孔墅嶺南邊山腳下一帶是新開發的北侖農業園區,牡丹園、玫瑰園都向遊人開放。我們信步園中,閑坐回廊小亭,踏步流水小橋,穿梭花紅柳綠,在自然的勝景中流連。春日融融,和風拂麵,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氣。我小時候沒怎麽放過風箏,今天可以彌補下遺憾了。父親將風箏舉過頭頂,我滿草坪地倒退著跑。母親見我瘋出了一頭汗,還是沒有讓風箏飛起來,她看不下去了,要上陣換我。那怎麽行!瞧著吧,再試一次,我保準飛給你們看!
其實我的心早就飛起來了,自父母踏上北侖土地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倏地就竄上了雲端。北侖的天也跟著藍起來了。看啊,天多麽瓦藍,水多麽清亮,母親笑得多麽開心,她的一口好牙幾乎掉光了,癟癟的嘴彎彎地咧著。我在溪澗中洗了兩個蘋果,一個遞給父親,一個遞給母親,想想又縮了回來,放到自己嘴邊,用門牙轉著圈啃掉蘋果皮,再狠狠咬一口,轉而送到母親口中,“嫌我的口水不?”我問母親。“怎麽不嫌!你小時候感冒了,鼻涕擤不出來,我都是用嘴對著你的鼻孔一口口吸出來的……”嘖嘖,真惡心!我故作嘔吐狀。
傍晚回到家,我們仨都已筋疲力盡。上樓梯時,我笑著對父親撒嬌:您背我上去吧,我實在走不動啦!母親說,他一把年紀,老骨頭了,還是我抱你上去吧!樓道裏霎時充滿了歡樂,惹得三樓的鄰居推開防盜門來探頭 張望。
母親在廚房忙著和麵揉青團,我癱在沙發上邊吃水果邊看電視,父親在陽台上侍弄梅樹苗、教小兒喂蠶。蠶快結繭了,不怎麽肯吃桑葉,在盒子裏遲緩地蠕動著。父親用枯枝給它們搭了個架子,好讓它們在上麵吐絲結繭。父親似是對小外孫說,似是自言自語:這些肉肉的蟲兒,快上山嘍!(我們老家管蠶爬架吐絲結繭叫“上山”)結了繭,變了蛾子,下了子,它們的一生就該圓滿啦。
我停下來,將目光轉向陽台上駝背的父親,轉向廚房裏白發蒼蒼的母親,不覺鼻子一酸,不知道什麽時候,雙眼已噙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