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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驚喜就是不按常理出牌

  婚後一個月,正是結婚的小夫妻蜜裏添糖、你儂我儂的大好日子。但對展逸飛和董欣怡來說,他們心裏總繾綣著那麽一絲情愫,有埋怨也有原諒,還有氣惱。他們對於展愛民和高素芬的情感盡管複雜,可又不能不回家。

  就像賀繼紅說的,他們都是長輩,對展逸飛來說是生他養他的父母,對董欣怡則是今後需要孝順的公公和婆婆。於情於理,他們當小輩的不該和長輩慪氣。想到這一層,展逸飛和董欣怡回呂城的心情順暢了些許。

  他們婉拒了賀繼紅和董全有乘坐飛機的安排,選擇坐火車去呂城。他們滿打滿算,不算路上延誤的時間,兩天後才能到達呂城。臨上火車前,賀繼紅叮囑他們給展愛民和高素芬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說一聲。當著她的麵,他倆紛紛點頭,可上了火車,他倆就放棄了。

  董欣怡說:“你想和你爸媽說一聲那就發條短信吧,咱都是北京的號,長途加漫遊的不劃算。不過,我覺得咱們先不告訴他們,兩天後直接回家給他們一個驚喜。”

  “你不想讓我提前告訴他們就直接說唄,還和我玩這些心眼做什麽?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成,咱就聽領導的安排,給他們一個驚喜。”

  就先讓他們坐火車醞釀並實施著給展愛民和高素芬的驚喜計劃。再回頭說說展愛民和高素芬在北京退房後的事。那天展愛民拗不過高素芬,隻好退了房。但他們沒有立即去火車站買票等車回呂城,而是去了楊建國家。

  這是展愛民的安排。他滿以為展逸飛發現他們退了房肯定會來個電話問問。孰料,他們在楊建國家等了老半天依舊沒有等到喊他們回去的電話。他又抹不下麵子再回頭,加上高素芬正在氣頭上,就乘坐當天晚上的一班火車回了呂城。

  在楊建國家,高素芬不避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著苦,諸如“兒大不由娘”、“娶了媳婦忘了娘”之類,聽得展愛民心裏都覺得別扭,就更別提外人了。好在楊建國不算是外人,他不僅沒有取笑高素芬,還反過來勸說她。

  楊建國說:“弟妹,兒孫自有兒孫福啊。他們不操辦婚禮對咱們當父母的來說還省事了。這比那些趁著婚禮伸手要這要那的人家強多了。”

  高素芬說:“理是這麽個理。可想起來,我這心口窩就堵得慌。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我和他爸讓他回老家買房子還不都是為了他好?我們老兩口還能有多少年的活頭,下去個二三十年,家裏的東西還不都是他們的。”

  楊建國往他們的茶水杯裏續了些熱水,笑著說:“現在的小年輕可不是咱們當年那個時候了。他們承受的壓力比咱們年輕的時候要大,但追求不一樣,他們更懂享受。咱們都是過苦日子過來的,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他們一分錢能當兩分錢花,辦個信用卡刷卡消費,感覺那錢花起來和撿的似的。但他們不也沒出什麽事嗎?所以啊,有些時候,我的想法是由著他們折騰。隻要他們過得舒坦,不幹那些偷雞摸狗的違法事就成了。人都從年輕時候過來的,等他們當了父母或許就能體諒咱們的難處了。”

  展愛民說:“我家那小子脾氣太倔了。他說幾句軟話,他媽能和他一般見識嗎?現在倒好了,鬧那麽一出,好像我和他媽心疼錢,家裏不願意出錢似的。當父母哪有不盼著孩子好的。”

  “要不說他們終究還是年輕呢。我家那小子當初結婚也和我鬧。我的意思是從北京辦一場傳統的婚禮。但他和兒媳婦死活不同意,非要去基督教堂辦一場洋婚禮。完了,還堅持晚上設婚宴,說什麽白天都忙,晚上大家有時間。當時我心裏想不通,和他們鬧過,後來還是兒媳婦說服了我。她說結婚就是個形式,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讓自己心裏舒坦,記住那麽個日子就成了。”

  聽到手機響了,楊建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向展愛民和高素芬說了聲“對不起,我接個電話”,就起身去了裏屋。展愛民聽著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和一個小孩子在說話。

  幾個小時過去了,高素芬的壞情緒稀釋得差不多了。展愛民瞅準機會,試圖勸說她回去,他們兩家人再坐下來商量商量。

  高素芬憤憤地說:“你想回去自己回去。我可不拿自己的熱臉貼他們的冷P股。大飛自個兒領證結婚都不和咱們言語一聲,他還有理了。我看八成就是欣怡他們一家幫他出的主意,不就是逼著咱們給大飛在北京買房子嗎?他們就等著吧,隻要我活著,想都不用想。”

  “你咋和大飛一樣,腦子也變成一根筋了。他轉不過彎來,你也跟著起哄。你還嫌家裏不夠亂啊?”展愛民把話說得重了些,高素芬的眼淚又下來了。

  這時,楊建國接完電話回來,看到高素芬還在哭,就對展愛民說:“是我孫子打來的。這孩子盼著我去美國,好帶著他出去玩。我還真有點不適應那邊的生活。等過兩年老得走不動再說吧。現在回頭再看當年我兒子結婚那陣,父子倆的爭執真不算什麽事。所以,弟妹啊,你把心放寬,過不了兩年你會和我想的一樣了。咱們得學會適應年輕人的想法。”

  高素芬心裏還沒轉過彎來,覺得楊建國站著說話不腰疼,卻沒有表現在臉上。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鍾,對展愛民說:“老展,時間不早了,咱們去火車站買票回呂城吧。楊老哥,你哪天有空了再去呂城轉轉。”

  楊建國聽出高素芬話語背後的意思,沒有再留客,和他們客套了幾句,把他們送出了門。展愛民和楊建國握手告別的時候,高素芬已獨自一人跑去路邊攔出租車了。她擔心展愛民把她拉回招待所。

  “老哥,讓你看笑話了。她就是那麽個人,脾氣有點倔,愛認死理。”展愛民看著高素芬的背影,向楊建國表達著歉意。

  楊建國說:“慢慢來吧,時間長了,弟妹自個兒就想明白了。”

  這個時間,高素芬攔到了過路車。展愛民不敢再耽擱,衝著楊建國點了點頭,轉身奔路口停著的出租車而去。

  去往北京西站以及回呂城的一路上,他們誰都沒有再觸及有關展逸飛結婚的話題。就是連話,他們都懶得多說兩句,不是互相慪氣,而是實在沒那個心情。即便開了口,說的問的都是與吃飯或者睡覺相關的瑣事。與高素芬的反感相比,楊建國的話帶給展愛民的震動或多或少改變了他對展逸飛和董欣怡的態度。

  這些當然是展逸飛和董欣怡不為所知的。他們還沉浸在給展愛民和高素芬驚喜的得意中。

  兩天後的上午,展逸飛他倆抵達了呂城。這個點不早不晚正好趕上飯點。展逸飛的意思是他倆找個特色店吃飽了再回家。董欣怡沒有應允,她覺得既然到家了,哪怕喝碗粥都比在外邊吃那些用地溝油、口水油做的菜強。

  展逸飛想了想,覺得是這麽個理,就不再堅持。他們從火車站出口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呂城工商局家屬院而來。湊巧的是高素芬正在家裏烙餡餅,是展愛民父子喜歡的韭菜素三鮮餡的。

  那股經過爐鏊烙熟的濃重的韭菜香味從廚房裏散發出來,溢滿了整個房間。電飯鍋裏升騰而起的熱氣湊熱鬧,把燜熟了的小米飯香味貢獻給了空氣。展愛民等不及,搓著手走進廚房,看到剛出鍋的餡餅,饞勁頓時上湧,顧不得燙手,抓了一個捏在了手裏。

  “小心燙嘴。馬上都六十的人了還這麽嘴饞。你不能等晾涼了再吃啊。”高素芬忍不住嗔怪了展愛民一句。

  展愛民邊倒著手噓著氣邊回頭笑著說:“這東西涼了就不好吃了。剛出鍋的咬上一口,熱乎乎的、香噴噴的,美味啊。”

  高素芬報之一笑。這笑容曇花般一現,隨之而來的是對展逸飛的思念。她說:“大飛喜好這一口。這孩子心忒狠了。算算日子,差不多半個月了,都不給咱們來個電話。”

  展愛民張嘴咬在了熱餡餅上,燙得他沒有咬下去。他可著勁對著餡餅吹了一會兒,感覺溫度適宜了才美美地吃了一口。半個餡餅下了肚,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他琢磨著給展逸飛打個電話問問情況,但這事他不能擅自做主,得和高素芬商量商量後才能行動。

  “老婆子,既然你想大飛,咱們給他打個電話唄。問問情況,咱就用不著整天瞎猜亂惦記了。”展愛民坐在客廳裏衝著廚房大聲說。

  高素芬站在灶台前,往後仰了仰身體,說:“有好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我想打早打了,還用你提醒啊。你別逞那個能,瞞著我給大飛打電話。我倒要看看小兔崽子心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當媽的。”

  展愛民搖了搖頭,有心想說“死要麵子活受罪”,但想起高素芬逮著個事就沒完沒了的絮叨勁,他隻好忍下了。悶著頭把剩下的半個餡餅吃完,感到有些口渴,才想起電飯鍋裏熬了小米粥。他說:“老婆子,小米粥好了沒有?好了就給我盛一碗晾著。”

  俗話說,飯後一支煙,勝似活神仙。說著話,他轉身就想去陽台抽煙。沒走出幾步遠,一陣敲門聲扯住了他的腳步。他心裏納悶,誰會在飯點上門。他邊猜測著邊折回身向屋門口走去。

  等了一會兒還沒有人來開門,展逸飛隻好把拎著的東西放在地上,摸出鑰匙準備自己開門。他把鑰匙剛放進鎖眼裏,門就被展愛民從裏邊打開了。

  “你還真會趕飯點,你倆快進來吧。”展愛民看到站在門外的展逸飛和董欣怡愣了一會兒神,旋即把笑容怒放在了臉上。

  展逸飛有點不適應,印象中這不是展愛民的風格。但他和董欣怡依舊脆脆地喊了一聲“爸”。

  展愛民還來不及答應,就聽到廚房裏哐啷一聲響,像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他擔心高素芬有什麽閃失,顧不上把展逸飛他倆手裏的東西接過來,轉身跑去廚房查看究竟。看到是鏟子掉在了地上,他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了。

  展愛民高興地說:“老婆子,你兒和兒媳婦回來了。”

  高素芬故作鎮靜,站在那裏無動於衷地翻著餡餅,直到展逸飛和董欣怡雙雙站在門口喊了聲“媽”。她終於控製不住自己,把憋屈了十多天的淚水流了出來。

  董欣怡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直到展逸飛給她遞過來一包餐巾紙,她才會意地走進了廚房。

  高素芬擦了一把眼淚說:“這裏油煙味重,嗆鼻子,你們都出去吧。我一會兒就好。”

  董欣怡沒有經曆過炒菜做飯的陣仗,那煙熏火燎的滋味她看著都難受,就更別說留下來幫廚了。她說了一聲“好”,快步閃出了廚房。

  高素芬扭過臉看了看逃也似的離開的董欣怡,心裏禁不住泛起了嘀咕。她自個兒暗自計較了半天,想起展愛民他媽對她婚後第一天的考驗,頓時有了主張。她覺得可以效仿一下,讓董欣怡知道展家的兒媳婦不是那麽好當的。

  這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就像臨近終點的路上有一個陡坡,不管你是直行還是迂回著走,始終都會與它相遇。它橫阻在麵前,讓人不得不下決心越過。北京之別後的日子一天天摞起來,把高素芬的心病壓得綿長又黏稠,粘在心尖上撕都撕不下來。

  餅全烙完了。高素芬關了煤氣灶,從爐鏊裏把最後幾個餡餅鏟到盤子裏,然後端著放到了餐桌上。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坐下來吃飯,而是走到座機旁抄起話筒準備打電話。展愛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鼓搗哪一出,就由著她的性子來。

  “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展愛民擦了一下油乎乎的嘴,把新出鍋的餡餅往展逸飛和董欣怡的身前推了推。

  展逸飛說:“我也快了。”

  董欣怡點了點頭,看到高素芬沒有過來吃飯,就回頭喊她:“媽,先過來吃飯吧。”

  高素芬背對著他們說:“你們吃你們的。我打完電話,歇歇再吃。”

  董欣怡覺察出高素芬對她不是很熱情,心裏清楚她依舊沒解開北京之行的心結。一時間,房間裏的氣氛有些壓抑,與剛才的祥和判若兩重天。展愛民挨個兒在每個人的臉上掃視了一下,最後盯著展逸飛,小聲說:“一會兒你給你媽道個歉。她心裏記掛著你們,天天嘮叨這嘮叨那的。”

  展逸飛抬頭望了望高素芬,看她掛了電話又重新撥了號,於是悄聲問:“爸,我媽給誰打電話呢?再不吃,飯可都涼了。”

  展愛民說:“不知道。我估摸著是給你姑打的。上次你姑說了,你倆回來第一時間給她電話,她把給你倆買的賀禮拿來。”

  “賀禮不賀禮的吧,隻要她不怪罪我們就好了。”展逸飛從桌子上的紙抽裏扯出一張紙擦了擦手後,把紙揉成團投到了身後不遠處的垃圾簍裏。

  “你知道就好。十多天連個信都沒有。你小子長誌氣了還是長本事了,我不和你計較,但你媽和你姑那邊你最好給她們個交代。一個是你親媽,一個是把你看大的,她們滿心盼著你成家立業的那一天。你可倒好,自己偷偷摸摸領了證把婚就結了。”

  這一席話說得展逸飛和董欣怡紛紛低下了頭。展愛民看他倆為難的模樣,心裏又氣又好笑,於是心頭一軟,變了話題,繼續說:“你倆別有什麽包袱了。隻要以後好好過日子,不埋怨我們就好。過會兒,等你媽打完電話,你倆誠懇地向她認個錯吧。十多天不來個電話,你們可真不叫人省心。”

  董欣怡說:“爸,這事是我倆不對。我爸媽為這還罵了我倆。”

  展愛民笑著點了點頭,耳朵和眼睛早轉移了目標,放在了高素芬身上。他聽到高素芬對著話筒說:“他們剛回來沒多大一會兒。我尋思著你下午過來吧。咱們家沒幾個親戚了,晚上咱們在家裏吃個便飯,等明兒再找地方請請家裏的親戚朋友。”

  “我們從北京回來就等著你倆的電話,想著給你倆操辦婚禮。現在看你倆的意思吧。你倆商量商量,若是願意,咱們挑個日子整上幾桌。”展愛民站起身拍了拍展逸飛的肩膀,不等他回話就去了陽台。

  高素芬打完了電話,把話筒扣在了座機上,轉過身看著展逸飛和董欣怡說:“一會兒你姑來。”

  董欣怡往身後扯了扯椅子,騰出了個能坐下人的空,笑著對高素芬說:“媽,飯都涼了。過來吃飯吧。”

  高素芬說:“不著急。有些事咱們得說說。”

  董欣怡神情一愣,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展逸飛,張了張嘴終究沒有把應聲的話說出口。

  展逸飛有些不滿地看了看高素芬,伸手把董欣怡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來,說:“媽,還有什麽事好說的?我倆不想舉辦婚禮。我希望你和我爸能理解。我倆出去十多天沒和家裏聯係確實對不住您,但婚禮的事咱別提了,好嗎?”

  看到他倆局促不安的樣子,高素芬不怒反樂。等笑完了,她慢條斯理地說:“你們知道我說什麽事嗎?”

  展逸飛和董欣怡紛紛搖著頭。高素芬一臉神秘的模樣倒是讓他倆緊繃的心弦放鬆了些。他們倆翹首以待,高素芬卻沒當回事,一會兒喝粥一會兒吃餅的,吊著他們的胃口。

  “我的那個親娘哎,咱可不帶這麽玩的啊。”展逸飛看高素芬心情好了一些,鬥膽說著俏皮話。

  高素芬喝了一口小米粥,差點沒噴出來。她白了展逸飛一眼說:“你這孩子,都成家立業的人了還沒個正形。我明麵上告訴你,按照咱們老展家的規矩,今兒你倆掌廚。中午這一頓算過去了。晚上你姑來,看你倆的了。這是我和你爸結婚後第一天你奶奶給我立的規矩。”

  展逸飛和董欣怡麵麵相覷地對視了一眼,對高素芬說的話將信將疑。但從她一本正經說話的樣子裏又找不出說笑的成分。董欣怡向展逸飛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展逸飛會心地抓過董欣怡的手,輕輕攥了攥說:“媽,欣怡細皮嫩肉的幹不了那些活兒。你還不知道啊,我們都是你們放在蜜罐裏養大的,哪兒做得來那些。”

  高素芬說:“誰生下來都不會吃飯,還不是一點一點學會的。結了婚過日子,總有自己做飯的時候,這可是關係到一家老小肚子的大事。打今兒起,從咱家練練手吧。”

  展逸飛懷疑高素芬是故意找董欣怡的碴兒,給她難堪。他想起賀繼紅和董全有拿自己視如己出的好,斷然規勸高素芬說:“媽,我看今兒算了吧。等以後欣怡能做出上得了席麵的菜再給你和我爸露一手。今兒我姑不是也來嗎?再怎麽說,她也是咱家的客人,咱不能慢待了客人。”

  高素芬用筷子敲了展逸飛的腦袋一下說:“還用你這個小兔崽子教我。你是我生出來的,你心裏想什麽我門兒清。我告訴你,疼媳婦沒有你這麽個疼法。這兩口子尤其女人不會做飯那可是大事。往小了說,一家人吃得不舒坦,往大了說會丟人,遭人笑話了。”

  展逸飛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讓高素芬看了個正著。

  高素芬又說:“你別不服氣。你倆現在還沒過那個甜蜜勁。等日子久了,新鮮感沒了,天天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拌嘴,就知道結婚過日子不是搭個夥的事。”

  展愛民聽得心裏一樂。他覺得高素芬挺會為難人,明明看出董欣怡不會做飯,還故意給他們出難題。他有心想幫他倆開脫,掂量一番後覺得現在開口無疑自尋死路,還會把事情搞僵。

  “好了,你娘仨說起來沒完沒了的。大飛啊,你帶欣怡去房間看看,休息一會兒吧。”展愛民實在不願意他們再僵持下去,就回到客廳,試圖把他們分開。

  展逸飛一臉感激地衝著展愛民笑了笑,拉著董欣怡的手想回他的臥室。高素芬看他們要走,立即喊住他們說:“過會兒我喊你們,你倆去菜市場買菜吧。”

  他們倆都“哦”了一聲,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展逸飛的臥室。看到煥然一新的臥室,處處洋溢著婚房的味道,他們的心裏禁不住升騰起一絲暖暖的感動。這是高素芬從北京回來後和展愛娟布置的。她們那時覺得展逸飛他倆用不了三五天就會回來。誰承想這一等就是近半個月。

  董欣怡站在門口滿屋掃了一眼,說:“大飛,晚上就聽咱媽的吧。”

  展逸飛攔腰環抱住董欣怡,在她的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說:“我怕你做不來,還燙著自己。”

  董欣怡把頭貼在展逸飛的胸膛上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咱們盡最大的能力做吧。”

  下午三點多,展愛民還沒睡醒就被高素芬弄出的動靜吵醒了。他看高素芬正從大衣櫥裏取錢,一下子就明白她要幹什麽。

  他趕忙阻止她說:“你還真讓他們去買菜做飯啊?他倆今兒能回來就說明心裏還有咱們。再說他們都已經認過錯了,就別再找不痛快了。”

  高素芬細聲說:“咱倆結婚的時候,你咋和我說的?你說‘做頓飯身上少不了肉’。攤到你兒和兒媳婦身上,你就心疼了,不願意了。今兒你別攔著我,否則,別怨我跟你急。”

  展愛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著急忙慌地穿上棉拖,準備把高素芬攔下來。高素芬哪裏能給他機會,不等他穿好鞋就快步走出去敲響了展逸飛臥室的門。

  “大飛,該起來去買菜了。”

  展逸飛和董欣怡睡得正香,聽到高素芬的喊聲,他極不情願地應了聲:“知道了。這就來。”

  高素芬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了一刻鍾,還沒見展逸飛他倆走出屋,禁不住有些著急了。她欲再催促他們,卻聽到了開屋門的聲響。

  展逸飛拉著董欣怡的手就要出門,高素芬趕緊把他們喊住,說:“大飛,你不問買什麽菜就出門啊。你倆先回來,拿著這五百塊錢去買菜吧。記住啊,這是欣怡嫁到咱們家的第一頓飯,要湊十個菜。”

  展逸飛說:“媽,加上我姑,咱們就五個人,吃得下那麽多嗎?”

  高素芬說:“你懂什麽。這叫十全十美。趕緊的,拿著錢去農貿市場買菜吧,別買熟食回來啊。我看著那些豬頭、豬腸的心裏就難受。”

  中午臨睡前,展逸飛和董欣怡還盤算著買些熟食回來省事呢。現在,高素芬發了話,他們不能反駁,隻好無奈地拿著她給的錢出了家門。

  展愛民擔心兩人不會買菜也不知道買什麽,有心想出門幫他們卻被高素芬識破了。

  高素芬說:“我跟你過了都三十多年了,你還跟我說謊。一看你那張臉,就知道編瞎話。老張咋那麽湊巧,非得今天下午找你?你現在給他打電話,我倒要看看有什麽事。”

  “我不跟你這個瘋婆子一般見識。”展愛民撂下這句話,跑去陽台抽悶煙去了。

  高素芬還要跟去陽台繼續聲討展愛民找樂子。但有客到訪的敲門聲滅了她的興致。她估摸著是展愛娟,就張嘴問了一句:“誰啊?”

  隨著展愛娟那一聲“嫂子,是我”的回答聲,高素芬喜不自勝地開了房門。

  “你可來了。快進來。”高素芬拉著展愛娟的手把她拉進了屋。

  展愛娟對高素芬超乎尋常的熱情勁兒有些不解,滿屋裏打量了一下兒,沒聽到展逸飛和董欣怡在家的動靜,就問:“大飛他倆出去了啊?”

  高素芬眉飛色舞地說:“我打發他倆買菜去了。今兒晚上你別動手,就讓新媳婦伺候伺候咱們。”

  展愛娟說:“嫂子,一看欣怡就不是會做飯的樣。你這不是為難人家嗎?”

  高素芬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被展愛民把話拾了去。

  展愛民說:“你嫂子準備把咱媽對她的那一套搬過來。”

  “嫂子,咱媽是老封建,你還學她啊。這都什麽年代了,依我看你別有那種媳婦熬成婆的想法。現在的年輕人可不好管。”

  高素芬對此無動於衷,展愛娟微微皺了皺眉頭,見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監急”,便不再勸說,轉而和展愛民說起了那個流浪老人的事。

  “哥,那個流浪的老大爺死了。我來的路上看到殯儀館的車把他拉走了。”

  乍聽到這個消息,展愛民和高素芬的心裏禁不住一沉。過了老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高素芬說:“大冷天沒吃沒喝的,不凍死才怪。要我說該把他的兒子和閨女抓起來槍斃。當老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們拉扯大容易嗎?臨死還落個凍死在街頭的下場。”

  展愛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去看看。”

  高素芬想要攔他,看他心情不好,就忍住沒找那些個不痛快。雖然明知道他有借機出門幫展逸飛他倆買菜的嫌疑,但她不能明著說出來讓他難堪,於是做了順水人情,任由他去。

  一場倒春寒讓前些天消失的羽絨服又飄在了大街上。展愛民騎著自行車出了家屬院的大門,一路向東,過了兩個十字路口,直奔農貿市場而去。他想幫展逸飛和董欣怡參謀參謀買啥菜,好回來哄高素芬開心。他在農貿市場轉了一圈,沒找到人。但他不死心,去賣海鮮和水產的地方找了找,依舊沒有找到。

  展愛民心裏尋思:“這麽大點地方,他們能去哪裏?難不成他們買好了菜回家去了?”

  展逸飛他倆當然沒有那麽快就回家去。展愛民在農貿市場找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在家屬院附近的那家倉儲式超市裏挑選著無公害蔬菜。

  若是高素芬跟著過來,肯定會指責他們不會過日子。她的印象裏老百姓買菜鐵定會去農貿市場。實際上,在冷空氣肆虐的季節,有時候超市推出的特價菜反而比農貿市場便宜。但即便便宜,高素芬也不會有來超市買菜的意識。這是生活習慣的問題。所謂積習難改,莫過於如此吧。

  展愛民離開水產攤後,騎著車子到蔬菜區又搜了一遍才算死了心。他從農貿市場離開後,沒有直接回家去。他選了一條較近的路,徑直去了流浪老人住了四五個冬天的牆角。

  流浪老人棲身的石頭堆上還堆放著展愛民送給他的那床草綠色的棉被。不知何時,石頭堆周圍栽上了一些葉子枯幹了的竹子。那些早衰的竹葉在瑟瑟冷風裏翩翩而舞。展愛民推著車子停在了牆角的正對麵,他打量著那堆泛著光亮的青石頭,心裏禁不住泛出絲絲寒意。這樣的地方能睡覺?若非親眼所見,他絕不會相信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會在硌疼筋骨的石頭堆裏睡了四五年。

  與石頭堆共用一麵牆的那家花店裏走出一個穿著裙子化著濃妝的女人。她站在店門口把展愛民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還目不斜視地盯著他看了好大一會兒,發現他沒領會她趕他走的意思,就開口轟人。她喊道:“你幹什麽的?一個死人待過的石頭堆有什麽好看的。快點走,該幹嗎幹嗎去。”

  展愛民瞪了她一眼,乍一看這女的似曾相識。他愣了會兒神,從記憶裏扒拉出和她相關的印象片段。這個女人確切地說這個人妖,和他有過一麵之緣。當時,她開婚慶公司辦理戶外廣告登記證時,曾去呂城工商局廣告科辦理過業務。那時,辦公室的同事曾私下和展愛民說過,她是個人妖,上半身有女人的物件,下半身卻是男兒身。別小瞧了她這個模樣,據說她不僅找了媳婦結了婚,還領養了一個孩子,組成了一個三口之家,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展愛民心氣本來就不順,哪裏受得了她的無端吆喝,回敬她說:“你是幹什麽的?你開你的店,我走我的路,你憑什麽對我大呼小叫?”

  那人見展愛民不吃她那一套,氣得跺了兩下腳,對著他冷哼了一聲後,扭動著P股回了店裏。展愛民沒來由地白生了一頓氣,心裏既覺得窩囊又有些哭笑不得。他騎上車子準備離開,那人卻端著一盆水重新回到了門口,不等展愛民有所反應,隨手把那盆水一股腦潑到了石頭堆上。濺起的水點子不偏不倚全招呼在展愛民的身上和車子上。

  展愛民壓抑在胸膛裏的火氣升騰起來,隻見他猛地從自行車上跳到地上,隨手把車子丟在了地上。車子摔倒在地上的“哐啷”聲還沒消散,他已撲到了花店門口。那人見勢不妙邊大聲吆喝著邊動作麻利地閃回了店裏。她擔心展愛民追進去,手忙腳亂地從裏麵反鎖了店門。展愛民拍打著花店的玻璃門,指著正在打電話求援的那人大聲喊著讓她開門道歉。

  不一會兒,花店門口圍上了一些好事的人。附近彩票店的店老板老韓聞聲趕過來湊熱鬧。他看到是展愛民後,趕緊走過去,把他拉去了彩票店。老韓和展愛民的關係到不了朋友的層麵,頂多算是路上遇見會打個招呼的關係。以前展愛民知道的那些有關流浪老人的子女為拆遷款不養老的事就是從他這裏聽來的。

  “老韓,你別拉我。我今兒非向她問個明白。她憑什麽濺我一身水啊?”展愛民不明就裏,欲掙紮著回去討個說法。

  老韓說:“今天你不是第一波被罵的人。之前好幾波都被她罵走了。嗬嗬,但你是第一個把她嚇回店裏的。你消消氣,別觸那個黴頭。她正打電話喊人來幫場呢。”

  展愛民回頭望了那人一眼說:“我還怕她不成?自衛反擊戰我都沒怕過,還怕那些個小混混。”

  老韓不說話,一口氣硬是把展愛民拉到了他的店裏。他喘了口氣,邊給展愛民遞煙邊說:“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為了一個外人真不值當的。”

  展愛民氣憤難耐地說:“那大爺臨死了,他們家就沒來個人瞧瞧?”

  老韓冷笑了兩聲,說:“身子骨壯實的時候都不管,更別說死了。幾天前,我見他兒來過。但他遠遠瞧了一眼,連話都沒說就走了。老話都說‘養兒防老’,你說生這樣的兒子有啥用?”

  展愛民說:“他閨女不是就住在附近嗎?”

  老韓憤憤地說:“你別提他閨女了,還不如他兒呢。我聽人說,有熱心的鄰居帶老頭的口信去她家喊她,她連門都沒開。你說生養這樣的兒女有什麽用啊。唉,人攤上這命隻能自認倒黴了。”

  展愛民倒不覺得是流浪老人倒黴,他自始至終認為都是那些拆遷款把人鬧得沒了親情和人情味。經此觸動,展愛民動搖了說服高素芬幫展逸飛在北京買房的想法。他覺得錢這個東西,多了惹事,沒有還不行。不管多少都得拿在自個兒手裏,有什麽事花起來方便,不用到處求人。這個道理放在他和高素芬的養老問題上也是一樣的。俗話說:“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手裏有。”展愛民可不想和流浪老人一樣晚景淒涼。

  “給我機選五注雙色球吧。”展愛民從錢夾裏掏出十塊錢放在了老韓身前的桌子上。

  老韓一邊打著彩票一邊說:“開花店的不是什麽好東西。自從她來了,沒少使壞心眼子,今兒把老大爺擋風的草苫子扔到護城河裏,明兒往那堆石頭裏潑髒水倒垃圾。”

  “真不是玩意,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那大爺在那個旮旯裏礙著他什麽事了?”展愛民替死去的流浪老人鳴著不平,接過老韓遞過來的彩票轉身出了彩票店。

  老韓看著展愛民騎上車子要走了,還不忘拉生意說:“再來啊。”

  展愛民應了一聲“好”,人早騎著車子走遠了。回家的一路上,他腦子裏反複糾結著流浪老人與子女形同陌路的問題。他的認識在無形中又遞進了一層,除了錢的直接原因外,還有流浪老人缺乏對子女的管教意識,導致了不該發生的悲劇。若是流浪老人把錢放在自己手裏誰也不給,或許他晚年的生活會是另一番樣子。至少不會凍死街頭無兒女過問吧。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人總會趨利避害,把別人身上遭的罪幻想到自己身上,並設身處地地為自己著想,想象身陷其中的出路。之後,將此換位思考所獲取的經驗拿來指導自己今後的生活。這或許是聰明人的高明之處,善於從別人身上學習。展愛民自然在此列,高素芬卻差了那麽一點。

  展愛民還在馬路對過,就遠遠地發現了展逸飛和董欣怡合提著購物袋回家的身影。等到路口的信號燈一轉換,展愛民騎著車子像箭一樣射向了馬路中央。他腳下加了把勁,車子很快過了路口,來到了小區大門口。

  “大飛,你倆把東西放地上,等等我。”看著展逸飛和董欣怡受苦遭罪的樣子,展愛民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展逸飛和董欣怡聽出了展愛民的聲音,正當他們想回頭的時候,他已騎著車子來到了他們身邊。

  展逸飛笑著說:“爸,你咋出來了?”

  展愛民說:“我聽你姑說那個流浪大爺死了,就出門看看。”

  “大冷天你還為一個流浪漢單獨跑一趟,真有閑心。”展逸飛對展愛民心生出了些不滿。

  展愛民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示意兩人把購物袋放到了自行車後座上,說:“你倆去哪兒買的菜啊?我去農貿市場找了你們好幾圈,都沒見著人。”

  展逸飛臉上浮上了笑容,回答說:“我倆去超市了。”

  “這些都是從超市買的?”展愛民邊問著邊伸手打開購物袋看了一眼,那帶著超市標識的標價簽讓他皺了皺眉頭。他看了一眼展逸飛和董欣怡,對他倆居家過日子的能力產生了懷疑。

  董欣怡看出展愛民似乎有些不高興,就解釋說:“爸,這些都是無公害蔬菜,沒有農藥殘留,吃了對身體好。”

  展愛民說:“你倆誤解我的意思了。一會兒回家,你媽問起來,你們就說是去農貿市場買的。若是讓她知道這些都是從超市買的,肯定會數落你們的。”

  展逸飛有點吃驚地看著展愛民,對他一改往昔獨斷專行的態度百思不得其解。他印象中展愛民和高素芬凡是涉及他的事都會一個鼻孔出氣,那簡直就是夫唱婦隨,一個指哪兒,另一個人肯定會跟上。

  “嗯。”展逸飛和董欣怡對視了一眼,然後雙雙答應了。

  展愛民說:“走吧,你媽她們在家該等得急了。”

  展愛民他們爺仨有說有笑地一塊進了家門,高素芬心裏多少有點不高興。雖然知道展愛民必然會去接展逸飛他倆,但心裏還是有些不得勁。若不是展愛娟在,她指不定會說出什麽揶揄人的話來。

  “你倆買的什麽菜,拿過來我看看。”高素芬伸手就要把購物袋接過來。

  展逸飛說:“黃瓜、土豆、芹菜,欣怡買了條草魚,想給大家做水煮魚。”

  董欣怡賠著笑說:“我也做不好。以前我媽做的時候打過下手。”

  “你們去哪兒買的菜啊?”高素芬扒拉著購物袋,挑出了裹著保鮮膜的黃瓜,看到了超市特有的價簽。

  展逸飛和董欣怡的臉上掠過一陣慌亂,一時僵在了當場,不知道怎麽回答。

  “嫂子,你還怕你兒和兒媳婦撈油水啊?”展愛娟看得明白,開著高素芬的玩笑,替他倆打掩護。

  展逸飛彎下腰想從高素芬手裏把黃瓜拿回來,手還沒伸到她的身前就被扒拉到了一邊。展愛民給展愛娟遞了個眼色,想讓她圓圓場,趕緊把菜提到廚房裏去。

  “我看看你倆買的菜全了沒有。”展愛娟說著話,人直奔購物袋而去,象征性地在購物袋裏翻了一番,二話不說提起購物袋就想走,卻被高素芬喊住了。

  高素芬說:“行了,你們別打啞謎了。我還不知道你們那點心思。大飛,不是我說你,咱小老百姓過日子誰會去超市買菜?結了婚,過日子得有個計劃,花錢不能大手大腳。”

  董欣怡聽出來,高素芬明麵上聽起來像是教訓的展逸飛,但暗地裏還是說給她聽的。說到底,無非是嫌她不會過日子。即便知道她話裏有話,董欣怡能怎麽樣?她一個當兒媳婦的總不能和婆婆撕破臉,大吵大鬧一頓吧?這不是董欣怡的性格,也不是當晚輩的該做的。

  “嫂子,他們小年輕缺少鍛煉,以後自己過日子就知道心疼錢了。我剛結婚那會兒還不是和他們一個樣。人啊都有一個過程。”展愛娟不由分說地提著購物袋去了廚房,還把展逸飛和董欣怡喊了進去。

  高素芬似乎覺得不算完,想跟進廚房,但沒走兩步就被展愛民拉住了。

  展愛民低聲說:“點到為止,意思意思就成了啊。”

  高素芬像遇到怪物一樣上下打量了展愛民一番,丟給他一個白眼說:“你沒吃錯藥吧?”

  展愛民沉下臉色回敬說:“別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啊。他們好不容易想起來回家,別太拿自己當回事了。”

  高素芬極為不滿地哼了一聲,掙脫開展愛民抓著她的胳膊,扭頭直奔廚房而去。展愛民擔心她再鬧出點事,惹得大家都沒心情吃飯,一個箭步躥到了她身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高素芬說:“我沒你想的那麽下作,我把放油鹽的地方告訴他倆。”

  展愛民尷尬地笑了笑,把高素芬讓了過去。展愛娟走出來看到了這一幕,對高素芬說:“嫂子,你甭管了。油鹽和放調料的地兒,我都告訴他們了。咱們等著吃新媳婦做的大餐吧。”

  “飯沒做出來之前,這話不能說得太早了。”高素芬回著話,側了側身子想進廚房看個究竟。

  展愛娟哪裏肯放她過去。她借勢從後邊半攬住高素芬,說:“有他倆在廚房裏忙活,咱們難得省心一回。你由著他們吧。”

  高素芬不好拂展愛娟的麵子,跟著她重新回到客廳坐了下來。她們姑嫂倆繼續嘮著展愛民他們仨進門之前的那些家常話。展愛民一聽她們說的不是東家長就是西家短的閑話,失去了陪聊的興趣,拿著煙去了陽台。

  展愛民剛把煙點著了,還沒來得及再吸一口,就聽到了從廚房裏傳來那一聲痛苦的“哎喲”。他心裏咯噔了一下子,意識到出事了。隻見他隨手把煙往地上一丟,來不及把它踩滅,就一路小跑著來到廚房門口,滿臉憂色地站在那裏查看著。他發了一迭聲的問:“怎麽了?傷著哪了?”

  隻有七八個平方的廚房,勉強擠下了四個人。展逸飛哪裏還有空搭理展愛民,他的心思全放在了董欣怡切著的手指頭上。

  展愛娟看著一臉痛苦色的董欣怡說:“我看看。”

  展逸飛把手鬆開,受壓迫止住的血一下子又從開著白色小嘴的手指肚上吐了出來,血滴子滴到白色的地板磚上,那四濺開去的殷紅液體刺得人心裏煩躁躁的。

  展愛民想起什麽,回頭就往客廳裏去。他從電視櫃下邊的抽屜裏找出了消炎用的雙氧水和醫用棉簽,還拿了兩貼創可貼,一股腦全放在了茶幾上,對著走出廚房的展逸飛和董欣怡招了招手,說:“趕緊過來,消消毒,把手包上。”

  展逸飛和董欣怡去包紮受傷的手無須多講,就說高素芬聞聲進了廚房的事。當時,高素芬和展愛娟正說得興起,突聽到董欣怡的哎喲聲,兩人以為出了啥大事,前後腳衝進廚房察看情況。

  高素芬看到董欣怡片魚肉切到了手指頭,打心眼裏覺得她嬌氣,又加上水龍頭嘩嘩地往外淌水,把切得七長八短的芹菜衝出了菜盆,她的心氣愈加不順。若不是展愛娟攔著,她肯定當麵就把些難聽的話摔到了董欣怡的臉上。

  “嫂子,你少說兩句吧。現在的孩子哪個不是在家都被當寶貝護著。他倆能知道土豆去皮,黃瓜拍碎涼拌就不錯了。”展愛娟清理完砧板上的血跡,趕緊勸說高素芬不要再繼續挑理。

  高素芬憤憤地說:“不行,我得和他們說說。你們都依著慣著他們,他們下次還會這樣。”

  展愛娟知道高素芬犯了那股邪性勁,誰都別想攔住,隻能苦笑著搖了搖頭,無奈地由著她去。隻見高素芬端著那盤切得厚薄不均的土豆片出了廚房,她看到展愛民站在茶幾附近正指導著展逸飛給董欣怡進行傷口包紮,心裏愈加生氣。

  高素芬說:“就蹭破點皮,又不是傷筋動骨的,有什麽大不了的,還用得著兩個大老爺們伺候。”

  展愛民聽著逆耳,抬眼瞪了瞪高素芬,看她把菜盆端出來,頓時明白她找碴兒來了。他趕忙給她遞眼色,示意她不要再無中生有,往展逸飛和董欣怡的心裏添堵。她不僅沒聽勸,火氣反而更大了。她心想,就你們姓展的一家老小知道做好人,我還不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誰都好。但她的性子有些愛走極端,既然當了惡人那就惡到底。隻要是為了展逸飛好,她在脾氣和言語上從來就沒吝嗇過。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看看你們都切了些啥。一片厚一片薄的,熟都不一塊熟,能吃嗎?”高素芬走到茶幾前,一把推開伸手攔阻她的展愛民,隨手把菜盆子扔到了茶幾上。

  展逸飛憤憤地說:“不一塊熟就多燉一會兒,費不了多少火,隻要熟了能吃就成。”

  高素芬氣得指著展逸飛的鼻子就罵:“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還跟我吹胡子瞪眼的。”

  “媽,你真為了我好,就別在這裏叨叨了。”展逸飛有些不耐煩,拉著董欣怡要往臥室裏去。

  高素芬哪裏肯放他們走。她一把抓住展逸飛的胳膊,娘倆撕扯僵持了一會兒,還是展愛民把他們分開的。

  高素芬逮不著展逸飛,隻好衝著展愛民發脾氣,說:“你給我當老好人。你和什麽稀泥啊?你看著他們去超市買菜都不管管,都是些敗家玩意,沒一個知道過日子的。”

  展愛民雖然生氣但還知道給高素芬留麵子,就點醒她說:“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你閑得沒事就去廚房幫著做飯去。你讓愛娟一個人做給咱一大家子吃啊。”

  高素芬不說話,一P股坐在沙發上,瞪著眼生悶氣。展愛民看不下去,轉身走進廚房,幫著展愛娟擇菜洗菜。高素芬有心撂挑子不管,但她幹坐了一會兒,覺得讓一個客人忙活一家人的飯食確實不叫回事,於是小聲嘟囔著走進了廚房。

  “老展,你該幹啥幹啥去。這裏沒你一個大老爺們的事。”高素芬一把從展愛民手裏奪下洗菜的塑料筐,一邊把他往廚房外攆。

  展愛民沒好氣地說:“我不幹你幹啊?”

  高素芬沒搭理展愛民,轉過身就從展愛娟手裏搶過菜刀,說:“你們都出去吧。”

  展愛娟說:“嫂子,還是我來吧。我閑著也沒事。”

  “哪能呢?我再怎麽不懂事,也不能讓你忙活啊。”高素芬大包大攬,堅持自己留在廚房,不用人幫手。

  展愛民接話說:“這還算是句人話。”

  高素芬猛然回過頭,想找展愛民噴怒火,卻看到他早已躲開去了,隻好對笑而不語的展愛娟說:“你出去吧,替我說說你哥,從北京回來後,他像變了個人。”

  展愛娟點了點頭,笑著從廚房裏走出來。展愛民早等在那裏,看她出來,衝著展逸飛的臥室努了努下巴頦,想讓她去安撫安撫董欣怡。

  董欣怡除了手受了點傷,其他倒沒什麽事。她看展愛娟進了屋,趕忙起身給她讓地方坐。展愛娟笑著拉過她受傷的手看了看,說:“你媽就是那麽一個人,刀子嘴豆腐心,有事你們都別往心裏去。”

  “我媽就是不知道……”展逸飛想借勢數落高素芬。

  董欣怡聽出了他的那個意思,趕緊插話打斷他:“大飛,你怎麽說話呢?哪有當晚輩的說長輩的。”

  展逸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無奈地衝著展愛娟笑了笑。展愛娟把董欣怡的手抓在手裏輕拍了兩下,說:“你沒放在心上就好了。你倆休息一會兒,等吃飯的時候,我再喊你們。”

  算上展愛娟,他們一家五口人分成了三派。高素芬獨成一派做著惡婆婆,展愛娟和展愛民夾在她與兒子兒媳兩派之間當著老好人,和著稀泥,時不時說上兩句話,讓飯桌冷下來的氣氛再暖和起來。即便如此,這也是一頓氣氛有些沉悶的家庭便宴。

  高素芬看到展逸飛給董欣怡夾菜,轉過臉和展愛娟說:“現在差不多都是獨生子,打小就被爸媽金貴慣了。這結了婚,日子怎麽過啊!想想都讓人愁得慌。飯都做不來,總不能天天下館子吧。”

  展愛娟答話說:“嫂子,你操那麽多閑心做什麽。咱們有咱們的活法,他們有他們的過法,隻要餓不著肚子就好。”

  董欣怡往嘴裏挑了幾粒米,滿臉笑容地聽著高素芬變相的責備,心裏五味陳雜。和手上傳來的傷口疼痛相比,那心尖上的感傷更讓她難受,卻不能說什麽。展逸飛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他能察覺到董欣怡強顏歡笑時心底的傷感與無奈。

  展逸飛說:“媽,結婚過日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下了班不想做飯,打個電話人家就把飯送到家裏來了,要啥有啥,連跑腿的勁都省了。”

  高素芬說:“你個敗家子,花錢買享受誰還不會。我和你爸不過日子的話,今兒咱們還不知道在什麽地兒吃飯呢。恐怕找個避風擋雨的地兒都難。”

  遭此搶白,展逸飛不敢再造次。董欣怡從桌子底下輕輕碰了他的膝蓋一下,暗示他伸長耳朵聽著就成,不要再多嘴,以免惹出更多麻煩。

  “老婆子,這都過去多少年的事了,你還嘮叨那些有什麽用。他們這代人能和咱們那個時候比嗎?你看看他們吃的穿的,咱們和他們一般大的時候,跟要飯的差不多。所以啊,我算是活明白了,這人啊得往前看,不能老盯著過去不撒手。”展愛民把最後一口米飯扒拉到嘴裏,將空飯碗伸到了高素芬眼前,想讓她幫著去盛飯。

  高素芬白了他一眼說:“自己盛去。我今兒也享受一回,沒那份閑心伺候你。”

  展逸飛見狀趕忙站起身,準備幫展愛民盛飯。高素芬瞅了他一眼,挑了一塊碎黃瓜放到嘴裏嚼了嚼,感覺蒜末有些辣口,就吐到了桌子上。她說:“大飛啊,你啥時候學得這麽勤快了。你今兒用不著討好你爸。今兒若不是看你姑的麵子,我肯定和他沒完。”

  展愛民有些生氣了,覺得高素芬沒完沒了,弄得一家人吃飯都吃不痛快。他氣呼呼地把飯碗往桌子上一放,生氣地說:“不吃了。”

  高素芬說:“不吃了拉倒。我還求著你吃了。”

  展愛民不搭腔,離開餐廳徑直去了陽台,摸出煙抽了起來。他不願意當著所有人的麵把話說得太明白。但高素芬不依不饒的樣子,仿佛誰都欠了她錢,她想刺撓誰就刺撓誰。他受不了,卻不能發火。若是他倆都發火,這個家今天就別想再安寧了。

  展愛娟過來勸展愛民回屋繼續吃飯,說:“哥,我嫂子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啊。你倆吵吵鬧鬧過了三十多年了,別生那個氣了,快點回去吃飯吧。你不看我的麵子,怎麽也得給欣怡麵子。”

  展愛民想想也是,就掐滅了煙,跟著展愛娟重新回到飯桌前坐下。高素芬將展逸飛給他盛的米飯推到了他眼前,還不忘刺他兩句。

  高素芬說:“快點吃吧。你勞苦功高的,說不得了。這是你兒子給你盛的。我生他養他這麽些年,他還沒給我盛過飯呢。”

  展逸飛覺出了那股吃醋的酸勁,想笑卻又不能笑,隻好忍著。他有點拿高素芬沒辦法了。

  董欣怡眼巴巴地等著高素芬把碗裏的飯吃完,趕緊站起身對她說:“媽,我來給你盛吧。”

  高素芬愣了會兒神,想自己去盛,但看到所有人都看著她,等著她陽光點的表現。她平淡地說了聲“好”,順勢把碗遞給了董欣怡,還不忘提醒她說:“盛小半碗就夠。”

  小半碗是個什麽概念?董欣怡犯了難,拿捏不準,隻好半鏟子半鏟子地盛,接連盛了兩下,等著高素芬對她喊了聲“好了”才住手。

  展愛娟趁機附在高素芬的耳邊說:“看你兒媳婦多懂事。你啊,今後和我哥有得福享了。”

  高素芬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悶頭把董欣怡給她盛的米飯吃了個精光。這飯盛得有點多了,但高素芬還是強忍著吃完了。她覺得這是態度的問題,兒媳婦第一次孝順婆婆,當婆婆的不能不給兒媳婦麵子。這叫什麽?死要麵子活受罪。高素芬不知其苦還樂在其中。看來,當年展愛民媽對她的刁難讓她終生難忘。所以,她媳婦熬成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當年忍受的轉嫁到董欣怡身上,以此來補償上代人欠她的情感債。

  這頓飯吃完,已是晚上八點多了。正月裏天黑得早,加上倒春寒的折騰,大街上早已冷冷清清見不到幾個人。展愛娟幫著洗完碗筷,沒有再多做逗留,她套上外套要回家去。

  展愛民擔心路上不安全,安排展逸飛去送送。展逸飛提出帶董欣怡跟著一塊去,順道到展愛娟家裏坐坐。展愛娟正好有話對他們倆說,就一口答應下來。等他們三人出了門,家裏一下子冷清下來。高素芬隨即有了和展愛民算賬的機會。展愛民看大事不好,躲閃著高素芬直視過來的目光就想去陽台。

  高素芬眼疾手快地擋住了他的去路,把他拉到沙發上坐了下來,有點惱怒地說:“你個老東西,今兒怎麽回事,動輒和我唱反調,什麽意思啊?”

  展愛民擔心自己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坐在那裏笑著,想把事糊弄過去。

  高素芬說:“今兒你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以後別想我再拿你的話當回事。”

  展愛民笑著說:“老婆子,咱都老夫老妻的了,沒有必要把話說得那麽絕。你別認死理。我媽當年那樣待你有她不對的地方,她是受我奶奶的壓迫。你今天做的事確實有些過了。”

  高素芬說:“姓展的,你今兒算說了句公道話。當年你媽那樣對我,你吭都不敢吭一聲。你當時若是有大飛對欣怡的一半好,我和你媽不至於鬧到婆媳不說話的地步。你媽也是,都和咱們住一塊了,還自己做飯單過。”

  “這都是哪年的老皇曆了,別提了。你今兒拿欣怡出氣,明兒欣怡她爸媽也學你拿大飛撒氣,他倆的日子還有法過嗎?”展愛民給高素芬倒了一杯白開水想賣個好,誰知她不領情,把水杯推到了一邊。

  高素芬說:“你用不著低三下四。今後別站錯隊,幫著倆小的對付我就成了。”

  展愛民皺緊了眉頭,對陷入偏執中的高素芬毫無辦法。他意識到有些事越解釋越麻煩,就像水中的漣漪一圈又一圈地蕩個沒完沒了。後來,高素芬再說些什麽,他幹脆隻帶著耳朵聽,偶爾附和一兩聲,再無其他。

  “你以為我不知道做個好人啊。我就是想看看欣怡會不會像你說的那樣會持家過日子。從今兒買菜做飯的事來看,她哪裏是個過日子的好手?想起大飛上了一天班回家,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我心裏就堵得慌。”高素芬說著話竟哭了起來,鬧得展愛民心裏不是個滋味。

  展愛民說:“老婆子,咱們知足吧。王彬訂婚的事你該聽說了吧。譚娟她爸媽向王家要這要那不說,改口費沒給錢,譚娟還跑到酒店樓上哭了一場。有些時候,咱們想事情不能隻想自己,得換個角度想想。你別看我媽那樣待你,她老了病了還有閨女伺候。咱們呢?到了那時候還不得靠大飛和欣怡他們倆啊?老輩人就說婆婆媳婦尿不到一個壺裏,但我覺得還是看人。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她好,她還能對你不管不問?再說,憑人家欣怡的家教,她肯定是個孝順的孩子。這是咱們的福氣。我不多說了,你沒事好好琢磨琢磨吧。”

  高素芬是個好麵子的人。雖然覺得展愛民的話在理,但是她不會輕易服軟,頂多變相接受而已。兩人相對無話地幹坐了一刻鍾,高素芬起身去了臥室,攤開被子躺在床上假睡。

  對高素芬的小心思,展愛民心裏跟明鏡似的。他不去打擾她,把自省的時間和空間留給了她。

  夜深了,展愛民依舊坐在客廳裏翻看著報紙等著展逸飛和董欣怡回家。報紙上一個個房地產廣告扯緊了展愛民鬆弛了的神經。他心裏翻起北京之行未果的痛楚,也在想是不是再努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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