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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小雪節氣過後,北方的呂城,天已然有些冷了。

  若在往年,高素芬會有些許的抱怨,但今年她高興著呢。因為呂城當地集中供暖時間無償提前了,雖然說是試供暖,但房間裏的溫度節節攀升。這不是主要的,更多的是天越冷,她越有機會把那件呢子大衣穿出去。

  高素芬生日過後的第六天中午,快遞公司就把衣服送到了家裏。她簽完字,送走派單員後迫不及待地拆開包,把衣服套在了身上。隻見她站在穿衣鏡前左看右看,那個可心的喜歡勁早盛開在了臉上。

  幾根調皮的頭發不懂事,竟然掉在她額頭前,在她眼睛前邊晃來晃去。她把頭發攏到耳後,對鏡中的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頗為讚賞地點了點頭。聽到開門的聲響,她猛然間想起來,光顧著臭美,把炒菜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

  展愛民習慣性地往廚房裏了一眼,沒有看到高素芬的身影,隻看到一盤焯過的花菜放在櫥櫃上。他心裏正納悶,高素芬抑製不住激動,喊他去臥室。他沒有接話,走去門後邊換上了棉拖。

  “老展,你看看大飛和欣怡給我買的衣服,合身嗎?”高素芬等不及,自己迎了出來。她站在臥室門口,滿臉笑意地等著展愛民的誇讚。

  “挺好看。孩子們幫你挑的,那肯定沒話說。”展愛民興致不高,隨口敷衍著。

  高素芬綻放在臉上的笑容萎蔫了一些,她掉頭走回臥室,自個兒站在穿衣鏡前又轉著圈欣賞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脫下了衣服。

  “可惜了,單身穿有點肥。過兩天套毛衣穿正合適。”高素芬埋頭擇著衣服上沾的碎線頭,向走到臥室門口的展愛民說著她心裏的想法。

  展愛民說:“你省省吧。這麽薄的衣服,這麽個大冷天,你穿出去還不凍感冒了。依我說,等過了年,春頭子裏穿還差不多。”

  高素芬抬起頭側過臉去看了看展愛民,心裏有些不高興地說:“我能等到那時候啊?我是穿給院裏的那幫老娘們看的。正好借此堵上她們亂嚼舌頭的臭嘴。”

  展愛民不想再繼續深入下去,隨口“哦”了一聲,就轉身去了廚房。他望著還沒做熟的飯菜,輕輕歎了一口氣,心裏雖然有怨氣但還不至於衝高素芬發火。於是,他找出圍裙,套在身上,想親自上陣解決他倆的午飯。

  這時,高素芬從臥室裏走出來,看到展愛民準備替她幹活。她趕緊說:“老展,你放那裏吧。一會兒我來炒。你把凍在冰箱裏的那塊牛肉拿出來,放到微波爐裏熱一下。”

  展愛民仿佛沒聽到似的,繼續背著手係圍裙帶。這下把高素芬惹急了。她火急火燎地衝進廚房,不由分說地從他手裏奪下了炒菜鏟子。

  “你個老東西,心裏還吃你兒子的醋啊?等下午我打電話讓他們給你也買一件。”高素芬誤以為展愛民在生展逸飛的氣。

  展愛民皺了皺眉頭,像套牛車一樣,把從他身上解下來的圍裙順手套到了高素芬身上,說:“老婆子,說的什麽話。那牛肉不是給你兒留著的嗎?”

  高素芬滿臉興奮地說:“今兒就給你當下酒菜了。”

  展愛民笑著搖了搖頭,說:“算了吧。我下午還得去下邊檢查。你下午找時間給你兒打個電話,說他們買的衣服到了。若是他不忙,你就順便問問他們元旦回不回來。”

  天然氣爐子冒出了藍色的火苗,高素芬把刷好的炒鍋放在了爐子上。她聽著幹鍋的“吱啦”聲,心裏有了計較。於是,她邊往鍋裏倒著油邊說:“你想孩子啊?那我就告訴他,讓他們趁著放假回來一趟。王彬他媽都問我好幾回了。”

  展愛民說:“你們這幫老娘們,沒事就愛站在牆根兒嚼舌頭。孩子們的事,他們自有安排,你別瞎摻和。我覺得大飛肯定回不來,八成跟上次一樣趁著假期找地方出去玩。”

  高素芬熗好鍋,掌握著火候,一股腦把花菜倒進了鍋裏。展愛民趕緊從廚房裏退了出去,他有些受不了那個油煙味。

  高素芬邊翻著鍋邊朝著展愛民的背影看了一眼,嘴裏嘟囔著說:“就你能。什麽時候改行當半仙了,還能掐會算了。”

  聽到高素芬發牢騷,展愛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不信,你就試試。”

  房間裏突然間靜了下來,隻有油煙機和鏟子翻菜的聲響。展愛民收拾完餐桌上的雜物,剛把凳子擺好,高素芬就把炒好的花菜隨手蹾放在了桌子上。她白了展愛民一眼,有些抬杠地說:“試試就試試。”

  展愛民察覺出高素芬的情緒有些激動,臉上立即堆滿了笑容。見展愛民先軟了下來,還等著和他計較的高素芬頓時沒了脾氣。她換了換口氣說道:“這天都供暖了,不知道他們住的地方有沒有暖氣。”

  警報解除了,展愛民恢複了以往的心態,說:“他們小年輕的比咱們會享受,肯定凍不著自己。你把你的心放肚子裏就好了。”

  高素芬認同地點了點頭。她給展愛民盛了碗米飯,自己卻沒有坐下來,而是徑直走到座機旁抄起了話筒。展愛民說中了她的心事。她心癢得難受,依她的性子斷然不會等到下午再打電話。

  聽到手機響,展逸飛正往嘴裏扒拉著米飯。這是給高素芬買了衣服後,他第六天吃幾塊錢的盒飯。以往,他都是和同事們湊份子到附近的小餐館點菜吃。現在,他不敢那麽奢侈了。他算過,下周交完房租,手裏就剩不下仨瓜倆棗了。再過兩個多月就過年了,他總不能毫無準備地回家。他心裏可想著證明給展愛民看:“不回呂城不進省電視台,我混得依然不錯。”

  事情果真被展愛民言中了。高素芬心裏盼望兒子和準兒媳到呂城過新年的想法剛露頭就被展逸飛給擋了回來。

  展逸飛說:“媽,這天兒回去多冷啊。元旦就三天假,多半時間都耗在路上了。我和欣怡商量好了,元旦去香山看紅葉。”

  這一次,高素芬破天荒地沒有生氣。她還沉浸在呢子大衣給她帶來的滿足裏。她叮囑展逸飛照顧好自己,天冷注意添衣服,之後就收了線。她沒回到餐桌前,就看到了展愛民一臉得意的笑容。

  他那意思很明顯:“看,我說得沒錯吧。”

  高素芬故意不搭理展愛民,把凳子往身後拉了一下,結結實實地坐了上去,端起碗悶頭吃著飯。展愛民看在眼裏,卻不急於說話。他們這麽悶悶地夾著菜,吃著飯,誰也不理誰,好像誰先說話誰就認了。直到兩雙筷子不經意間在盤子裏因為夾同一塊花菜打上架,他們之間那份尷尬的沉默氣氛才被打破。

  “你個老東西,往哪裏夾啊。過界了啊。”高素芬將展愛民的筷子扒拉到一邊,蠻橫地夾起了那塊花菜放在了嘴裏。

  展愛民笑了笑,說:“現在不回來,等到過年總得回來。躲不掉的。”

  高素芬瞪了展愛民一眼,說:“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我還不知道他過年得回來啊。哎,你說我現在穿那件大衣出去,會不會有些熱啊?”

  展愛民沒有吭聲,接連扒拉了兩口米飯,把嘴裏塞得滿滿的。高素芬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不再問他什麽。說道正點上,展愛民這種掉鏈子的行為已不是一天兩天了。高素芬心裏拿好主意,等小雪節氣過後再穿。因為“小雪”過後,呂城的冬天就拉開了降雪的大幕。

  午飯後,陰沉了兩天的天空開始飄落雪花。高素芬選擇這個節點出了家門。她穿著那件嘎嘎新的呢子大衣,走在家屬院的水泥硬化路麵上。她心裏期盼著遇上王彬他媽之流的熟人,好把未來兒媳婦的孝順借她們的嘴傳出去。

  但她一路慢吞吞地走到大門口都未能如願以償。她有些納悶,人都到哪裏去了呢?

  後來,高素芬遇上王彬他媽是元旦那天,她早沒了向人炫耀呢子大衣的新鮮感和興奮勁。因為她看到王彬他媽和譚娟像母女倆一樣從外邊購物歸來。她們倆那個親密勁,饞得高素芬眼紅不已,隻能自歎自己沒有人家那福氣。

  自此以後,高素芬又開始掰著指頭數日子,倒計時算著展逸飛回家過節的日程。

  這就是展家的現實,她的命。

  臘月二十三,傳統意義裏的小年。呂城本地的風俗,今天是灶王爺上天匯報的日子。過去的那些年月,老呂城人總會買一些地瓜粉配上糖稀做成的白色糖瓜供奉灶王爺,期盼著他能上天言好事,凡間好降下來吉祥,一年四季得以風調雨順,穀物滿倉。

  隨著歲月更替和社會的進步,現如今人們對傳統節日越來越淡漠了。別人家小年咋個過法,展愛民和高素芬不得而知。或許每家都有自己的過法,但對於他們而言小年意味著催年,是一家人小團圓的日子。這是從展逸飛老爺爺那輩傳下來的習俗。這一天不管你在哪裏,身處何方,不管忙什麽都得放下,要把回家過年作為頭等的大事提上日程。

  臘月二十二的中午,高素芬給展逸飛打了電話,她不指望兒子能趕回來一家人小團圓,但至少提醒他該把回家過年當回事了。他們母子倆通話前,展愛民和高素芬有過商量,在回家過年的想法上,他們倆的想法驚人地一致。他們希望展逸飛在公司允許的前提下越早回家越好。

  他們看過天氣預報,擔心惡劣的天氣會和前兩年的大雪一樣,把很多人留在南方的火車站過了守歲的除夕。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現實的考量,一年一度的春運讓回家的車票一票難求。這似乎成了很多出門在外的人的心病,每到春節前的那段時間就愁得發慌。

  當然除了坐火車外,展逸飛還可以坐汽車或乘飛機回家。高素芬和展愛民做好最壞的打算,倘若臘月二十八展逸飛還買不上車票,他們打算讓他乘飛機回來。展逸飛對高素芬的提議,嘴上雖然唯唯諾諾地應著,心裏卻嫌回家過年的成本過高。

  高素芬從展逸飛說話的口氣裏聽出他有些敷衍,心裏不免猜到了他的心思,就勸他說:“不要心疼錢。實在不行,我給你從銀行打點錢。”

  展逸飛鼻子一酸,眼睛裏泛開了淚花。他怕過路的同事看到笑話,就伸手撐著眼鏡,連揉了幾下眼睛,把那種想哭的衝動揉進了心裏。

  “媽,放心吧。等公司放了假,我就回。火車票,我托同事找熟人買。媽,領導喊我去開會,等明兒我再給你打。”

  高素芬想再叮囑幾句,聽到展逸飛要去開會,隻好意猶未盡地掛了電話。展愛民聽到扣電話機的聲響,從廚房裏探出半個身子,他看了看高素芬,卻沒有從她臉上得到確定的答案。

  高素芬歎了口氣,抬起頭迎上展愛民的目光,她一臉憂愁地說:“大飛說他托人幫著買票。不知道買不買得到。唉,這孩子真的長大了,我說讓他坐飛機,他好像還有點心疼錢,舍不得。”

  展愛民剛想接話,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糊味。他倏地一下抽回身子,緊巴緊地翻了一下鍋,估摸著菜熟了就順手關了火。這時,高素芬走了過來,一個肩膀靠著廚房門框站在那裏,眼睛雖然看著展愛民,心裏卻想著展逸飛,那滋味有些無奈的糾結。

  展愛民沒有回頭,邊往盤子裏盛著幹煸芸豆邊背對著她說:“依我說,咱們不能慣他那個毛病。火車票買不上就坐汽車。他隻要想回來,肯定自己會想法回來的。”

  高素芬惡狠狠地瞪著展愛民,一時不想搭理他那副鐵石心腸的樣子。展愛民聽不到身後的動靜,回頭一眼就看到她對他恨意綿綿的樣子。他禁不住搖著頭笑了笑,然後裝作沒事人似的,把鍋和鏟子涮洗得乒裏乓啷響。

  “當爸的心怎麽這麽狠啊。咱們百年之後,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他的啊。”高素芬扭著頭向身後的房子裏環了一圈。

  這時,展愛民手機響了,湊巧幫他解了圍。他關好水龍頭,把手在身前的圍裙上連蹭了幾下,從褲兜裏摸出了手機。他對高素芬說了句“是愛娟”,釋去了她滿臉的疑問,然後不等她說話就叼著一根煙直奔陽台而去。

  高素芬想起什麽,攆著展愛民的腳步,緊巴緊地跟去了陽台。她衝著他正在通話的手機指了指,說:“你讓她娘倆明天晚上過來吃飯。咱們一起過小年。”

  小年這天早晨,飄起了零星的雪花。高素芬擔心雪會下大,展愛娟和夏彤來不了,就想打電話讓她們提前到家裏來。不承想臨近中午,天竟然放晴了。地上那層連浮土都沒遮住的薄雪粒羞於見光似的,瞬間融進了地裏,讓空氣裏夾雜著一些淡淡的土腥味。

  與呂城的天氣不同,北京從天放亮開始,就陰呼啦的,那雪或者說是雨想下卻沒下下來。與想哭沒哭出來的感覺一樣,低沉的天空和沉悶的空氣,讓人心裏湧出些莫名的煩躁。

  年關將近,人心思浮,盼望回家過年的情緒已蔓延成災。即便再忙碌的人,也會受到這種情緒的影響,很多事情他們能推則推,能糊弄就糊弄過去。他們想隻要不出什麽大差錯,一切等過了年再說吧。

  也是,忙了一年,人自身的生物鍾也有意無意間發出了休養生息的信號。

  中午下班後,展逸飛匆匆忙忙出了辦公室,坐上公交車,直奔中關村某電子城而去。之前,他給韓先生打過電話,約好中午一點多見。韓先生是電子城的一個商戶,經營手機通信器材,私下做著信用卡提現的業務。

  展逸飛是從網上搜到韓先生的聯係方式的。他按圖索驥打電話過去,了解了提現的點位。他算了一筆賬,除了本月發的工資以及不確定的過節費,等給家裏人買完禮物,身上就剩不下仨瓜倆棗了。若是再遇上什麽事他手頭的現錢肯定周轉不過來。他可不想過完年回北京的時候再伸手向高素芬討路費,甚至節後的生活費。

  他曾向老同事打聽過,像他這樣新入職的,過年頂多發個千兒八百的過節費。算來算去,即便他把能省的該省的都省下來,可錢依舊不夠花。畢業後的第一年回家過春節,他不想出手太寒酸了。哪怕是演給展愛民看,他都不能砸了自己的場子。

  到了電子城門口,展逸飛給韓先生打去電話,詢問了詳細地方,直接上了二樓。他轉了大半圈才在一個犄角旮旯裏找到韓先生所說的攤位。攤位上隻有一個老太太在那裏看店,他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於是抬頭看了看攤位號,確定無誤後就站在附近往四周踅摸了一會兒。

  一個學生模樣的男人正坐在櫃台外邊和老太太砍價。他一時不敢湊上前去,擔心上當受騙。等了一會兒,那學生模樣的男人拿著一款藍莓水貨手機離開了,他才掏出信用卡走了過去。

  “我和韓老板約好了。”展逸飛把信用卡握在手心裏,衝著老太太晃了晃。

  老太太機警地往四周看了看,似乎確定沒有危險,才放心地摘下了老花鏡。她笑著說:“他出去了,你等會兒。”

  展逸飛看了眼時間,心裏有些著急,卻不好意思催促。老太太看展逸飛等得有些不耐煩,就笑著說:“你去逛逛吧。估計再有個十多分鍾就回來了。”

  展逸飛點著頭,卻不知道該向哪裏走。他遲疑的刹那,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了櫃台。從臉模樣上看,她像是老太太的女兒。展逸飛把邁出的那隻腳收了回來,看著他認為的那對母女。

  “你來。”老太太和她女兒耳語一番後,對著展逸飛招了招手。

  年輕女人問:“你提多少?”

  展逸飛說:“都提出來吧。信用額度六千的。”

  年輕女人問:“帶身份證了嗎?拿來我看看。”

  展逸飛猶豫了一會兒,覺得把身份證亮給她看有些不妥,說:“卡就是我的。你給我刷就行。”

  年輕女人有些著急。她看了一眼展逸飛,道出了個中原委。她說:“你還是拿出來,我確認一下。前幾天有個人用別人的卡提現,幸虧我們發現及時。否則出了事,吃虧的還是你們。”

  展逸飛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擔心他拿別人的卡套現。他無語地笑了笑,從口袋裏摸出了駕駛證,在年輕女人麵前晃了一下就收了起來。年輕女人似乎有些不滿,但覺得展逸飛就是卡的主人,也就不再囉唆。

  她拿著信用卡在櫃台裏麵操作了一會兒,然後讓展逸飛輸密碼。過了兩三分鍾,展逸飛的手機就收到賬戶異動的短信。他看了下短信,四千多塊錢已經到賬了。他懸了大半天的心終於踏實了。他心想:“有了這些錢,看你還能說我個啥?”他心有所想的時候,腦子裏不由得浮現出了展愛民的模樣。

  “下次再來啊。”老太太看到展逸飛準備離去,緊巴緊說了句,似乎是在拉回頭客。

  聽了這話,展逸飛苦笑地點了點頭。想到時間已不早,他拔腳往來時的方向走去。這個時候他還體會不到:當父母的不會因為他手裏沒錢而埋怨他。對父母來講,隻要兒女健康、平安,跟他們一起過個團圓年,他們就會心滿意足。

  有首歌唱得好,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那種死乞白賴回家和家人團聚的心情,還沒在展逸飛的心中破土而出。他還和離巢的鳥兒一樣,沉浸在單飛的自由與愜意中,樂不思蜀。

  展逸飛還沒走到電子城出口,董欣怡就給他打來了電話。他神經質地往四周瞧了瞧,沒有發現她的身影才鬆了一口氣。

  “欣怡,你吃過飯了?”展逸飛沒話找話,一溜小跑地出了電子城。

  董欣怡笑著說:“大哥,你還沒睡醒啊。這都一點了。你別告訴我你還沒吃飯?”

  展逸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漬,說:“都快消化完了。不信,你聽聽,肚子又在咕咕叫了。”

  電話那邊傳來了董欣怡的壞笑聲,把展逸飛憋屈了大半天的笑意也點燃了。他笑眯眯地和董欣怡說著話,腳下卻不停歇,快速向就近的公交車站走去。他要在兩點之前回到公司,因為兩點半公司要開年度總結大會,會上他將作為優秀新員工代表到台上發言。

  “晚上,我請你吃飯。”展逸飛神秘兮兮地說。

  董欣怡以為展逸飛發了獎金,問道:“發了多少?”

  展逸飛笑著說:“你真是個財迷。沒發獎金就不能請你吃飯了。今天可是小年哎。”

  董欣怡故作驚訝,然後笑著說:“還是我請你吧。我多發了一個月的工資。這兩天手頭上沒事就不用來上班了。”

  展逸飛一臉羨慕地說:“還是你們好啊。我們這些給老板打長工的就是受苦受罪的命,不到年底甭想歇著。”

  遠遠地看著公交車來了,展逸飛找了個內急去廁所的借口收了線。回公司的路上,他身心俱疲地抓著扶手,任由身體隨著公交車晃過來晃過去,猶如落水的螞蟻在湍流中掙紮著,卻抓不到救命的稻草。

  最多三天,董欣怡就會回布州,他要一個人在北京堅守到年底才能回家。那份獨守北京的孤獨和暫時分開的相思從他意識到的這一刻起就開始折磨他的神經。

  臘月二十八上午,北京西站的檢票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展逸飛站在隊伍裏,接連打了幾個嗬欠才把泛上來的濃濃困意趕退。

  昨晚,他和董欣怡煲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粥,等到手機沒電了,他換了塊電池,接著和她發開了濃情蜜意的短信,把小別兩天的思念抻得又綿又長。若不是賀繼紅起夜上廁所,敲門提醒董欣怡睡覺,他們倆還不知道要蜜到幾點。

  實際上,臘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展逸飛就向公司告了假,理由是坐火車回家過年。但他壓根沒有立即回家的想法。因為一旦回了家就要天天麵對展愛民那張嚴肅的臉。對此,他心裏著實覺得不得勁。和他們同住的幾個房客,除了隔壁“老夫少妻”的王哥和馬姐,其他兩人都陸陸續續回家了。

  聽同租的人講,王哥好像在影視公司做什麽製片助理之類的工作,馬姐之前是個小演員。他們倆在片場相識後,不久便閃婚,領了結婚證住到了一塊。自從知道王哥不是製片人後,馬姐天天賴在家裏當起了熬天混日子的女人,每天除了吃就是逛街。每個月因為花錢的事,王哥沒少尅馬姐,馬姐也沒少奚落王哥。他們倆隔三岔五就要大吵一架,相互揭彼此的短,合著這一對就不是把生活當日子過的主。

  留在北京的那兩天,展逸飛貓在屋裏,除了吃就是睡,但也隻是靠方便麵、榨菜和火腿腸糊弄著哄飽肚皮了事。那兩天睡了多少個小時的覺,他沒有具體地算過,但肯定比上班時要多,卻不如平日裏睡得踏實。

  他總感覺休息不過來,渾身上下就和散了架似的難受。就像冬眠的動物,整個冬天不見陽光,它們在驚蟄後重見天日的心情或許比他好多了吧。今天一早出了家門,迎風站在樓道口,他感覺被明亮的陽光晃了一下子,整個人立即昏沉沉的,像陷入了泥淖,脫不得身的感覺。

  終於挨到了進站口,等著驗了票和身份證,展逸飛把行李箱放到了安檢機的履帶上,看著它通過了安檢門。他煩躁的心情剛平靜下來卻又泛出來些莫名的情愫。再過幾個小時就能上火車了,他心裏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難受,總感覺回家對他來說就像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又可惜。

  這個時候,若是能有個地方讓他舒舒服服躺下來睡上個安穩覺,他心裏肯定美得冒泡。要命的睡意哽在了他的身體裏,像個調皮的孩子,隔不了多長時間就冒出來逗他一逗。若不是候車廳裏吵吵嚷嚷的,他沒準真能坐在椅子上睡過去。就在剛才,他把腦袋點成了磕頭蟲。因為重重地碰了一下身前的椅背,他額頭吃不住痛,昏沉起來的腦子才算清醒了一些。

  “該死的。”想起昨晚王哥和馬姐這對活寶吵得他睡不著覺,展逸飛突兀地自言自語,把鄰座的少婦嚇了一跳。她機警地看了一眼把手指頭淹沒在頭發裏的展逸飛,下意識地把身體往遠離他的方向挪了挪。他陷入對昨晚的回憶中,對此渾然不覺。

  原來昨天晚上,展逸飛和董欣怡在短信裏吻別後,他剛迷迷瞪瞪想睡著,就被隔壁傳來的對罵聲吵醒。他心裏煩得要命,自個兒發狠捶了幾下牆,但起到的效果甚微。人家就當他不存在一樣,吵得越來越凶,聽動靜像是動上手了。

  展逸飛哪還有睡意,思量了幾次,終究沒有給董欣怡發去短信。他也懶得起來開電腦上網,就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聽著從隔壁傳出來的吵架聲打發著時間。聽來聽去,他找到他們兩口子撕破臉的根:王哥想讓馬姐跟回他家過年,馬姐卻堅持讓王哥跟她回家。馬姐說家裏就她一個女兒,好些年不回去了。王哥則當仁不讓,搬出了被他現代化了的三從四德。馬姐不吃他那一套,不顧王哥恐嚇式的阻攔直接摔門而去。

  就在今天早上,展逸飛出門就和王哥撞上了。他躲躲閃閃地不想讓展逸飛看到他的臉,但額頭上的那幾道紅通通的抓痕早把他的家醜暴露無遺。展逸飛強忍住沒笑,客氣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王哥點了點頭,替自己做了解釋,說:“你馬姐那個死娘們不同意跟我回老家。我們倆昨晚鬧了一宿,你看把我的臉給撓得。幸虧她跑得快,否則你看我怎麽收拾她。這女人兩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管不住還真不行。”

  是時,展逸飛找不到話頭接話,就揚了揚手中提的手提袋,以趕火車為由脫了身。現在再想起那一幕,若是他和王哥多說上兩句,必定會拔不出耳朵。他可不願意做他們老夫少妻吵架後傾訴心情的垃圾桶。

  年後的某一天,展逸飛和董欣怡說起這個回家的細節,兩人還大笑不已。隨後,董欣怡即興出了一道類似媳婦和婆婆同時掉水先救誰的問題,展逸飛不假思索地把當時想好的答案脫口而出。他說他將來肯定會選擇去董欣怡家過年。等到將來,真遇上這個問題,展逸飛不由得發現他那時的說法真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味道。

  當然,現在離那天還遠,還是回到火車站說展逸飛回家過年的事。臘月二十八晚上十點多,火車順利抵達了呂城,除了車上擠點外,其他沒有什麽大事。展逸飛以為自己會在車上睡著,但董欣怡左一句右一句和他聊QQ,他沒了丁點睡意。尤其得知董欣怡姥姥對自己的誇獎,回家的一路上,展逸飛的心裏甜滋滋的。他越來越想成為她家裏的一分子,頗有些“舍我其誰”的豪邁。

  展愛民前來接站在展逸飛的預料之中,又在他的想象之外。看到站台上的父親,當兒子的心裏或多或少湧出了一絲久違的感動和溫暖。

  當兒子的透過車窗看到父親站在燈光底下,目不轉睛地盯著慣性駛過的車廂,心裏禁不住掠過那麽一點點“歲月催人老”的感歎。比幾個月前,展愛民明顯老了一些。他額頭上多了幾道成了褶的皺紋,加上沒染黑的白發,襯托上那份浮著燈光落在車廂窗戶上的期盼,就算展逸飛心裏有天大的怨言,也抵不住父盼子歸的畫麵給他帶來的衝擊。

  展愛民計算錯了車廂停靠的位置,等他拔腳準備循著車廂號尋去時,展逸飛已出現在他的身後。他感受著那道讓他頗有怨言的身影,突然覺得回家的感覺真的挺好,讓人有一種溫暖的放鬆。在這個時候,他確切地感受到:無論他經受多少苦與悲,不用再考慮天會塌下來,因為有一個老男人替他頂著。

  展逸飛囁嚅地喊了聲:“爸。”

  “哎呀,你看我這腦子啊,估摸錯了位置。咱快點走,你媽包好了餃子,在家等著呢。”展愛民知曉展逸飛臉皮薄,給他留麵子,裝作沒聽見他的喊聲,邊說著話邊伸手去接行李箱,卻被他躲閃開去。

  “不沉,我自己來。”展逸飛嘴上說著話,人也邁動了腳步。

  展愛民站在原地愣了會神兒,望著高出他一頭的小爺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以前,展逸飛對他從來都不會客氣,無論什麽東西哪怕一件外套都會塞給他,讓他幫著拿。高素芬曾以開玩笑的口吻教育過展逸飛,說他空著手都嫌皮沉。

  展逸飛覺出展愛民沒有跟上來,刻意放緩了腳步,等著他嘴裏的老家夥。在此等情形之下,展愛民那顆心再深沉,也不可能不流露出兒子長大了懂事了的欣喜。

  展愛民激動地從衣兜裏摸出煙盒,抽出兩根煙,迎著展逸飛走去的方向大踏步追了過去。這或許就是當父親的對兒子長大後的喜悅最直接的情感表達!

  高素芬極其靈敏地辨別出了展愛民父子倆上樓而來的腳步聲。

  展逸飛伸手去敲門的空當,展愛民早從腰間取下鑰匙,他湊上前去就要開門,但防盜門卻從裏邊被打開了。映入他們父子倆眼簾的是高素芬那一張笑意怒放的臉。

  “媽,我回來了。”展逸飛高興地喊了一聲,在高素芬的打量中閃進了家門。

  高素芬站在那裏沒有動,她的目光越過展愛民,往他身後瞧了一眼,見空蕩蕩的樓道再無他人,心裏還湧動著的一絲期望隨之破滅。過去的時間裏,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著展逸飛給他個驚喜,把董欣怡帶回來給她瞧瞧。但現實比想象殘酷得讓她生疼。

  “欣怡什麽時候回家的?”高素芬隨手關上防盜門,轉過身就追著展逸飛問。

  展逸飛笑了笑,說:“年二十四晚上。她單位允許他們早走。”

  高素芬邊向廚房走去,邊接話說:“還是她單位好。要我說啊,年後,你換個這樣的單位算了。”

  展逸飛心虛地低下了頭,想起什麽,他跟著高素芬的腳步去了廚房。說:“媽,我來下餃子吧。”

  高素芬一臉驚訝地說:“你哪會?快去客廳坐著看會兒電視,嗑點瓜子。我一會兒就好。”

  “我們在北京經常買速凍水餃吃。”展逸飛擼了擼袖子,說著話就要從高素芬手裏接過勺子。

  高素芬輕輕地推開展逸飛,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哪能做得了這些。你爸我都不用呢。”

  展愛民給展逸飛沏了一杯茶,放到他剛才坐過的位置。聽到廚房裏母子倆的對話,他笑了笑,然後抽出一支煙在煙盒上磕打著,徑直去了陽台。兒子這般懂事的變化著實讓當父親的心裏有些意外的驚喜。

  回想起楊建國說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展愛民禁不住開始反思當初去北京逼展逸飛回呂城是對是錯。

  展逸飛沒有聽從高素芬的,走到廚房門口停了下來。他斜倚在門框上,看著高素芬心裏愈加親近得不得了,他想和她說說話,以解思念之苦。高素芬心裏樂見展逸飛守在她身邊,這好幾個月不見,她真有點想兒子想得慌。

  “媽,你身體不要緊了吧?欣怡她媽問過幾次,我把你術後的情況說給她聽,她覺得你恢複得不錯,但要我提醒你,隔個半年就去醫院做個體檢。”

  “咳,我現在吃得好睡得香,枉花那些個錢做什麽。過日子就得省著點,將來你結婚還得用呢。”高素芬掀開鍋蓋,吹著蒸騰起來的熱氣,把餃子下到了鍋裏。她沿著鍋沿緩緩攪動著,確定餃子沒有粘鍋就蓋上了鍋蓋。她重拾話頭繼續說:“照你這個說法,欣怡她媽人還真不錯。我的事她都能上心記掛著。”

  展逸飛舒心地笑出了聲,似乎很享受此時此刻母子敘家常的氛圍。他說:“是啊。我上次去她家,她把我當兒子一樣對待。”

  高素芬說:“能不把你當兒子待嗎?她家就欣怡一個,將來老了還不是要指望著你倆給他們養老送終。”

  展逸飛擔心高素芬再在這個問題延伸下去,問到他和董欣怡將來的打算,於是敷衍著連“嗯”兩聲便說:“媽,我有點渴了,先去喝點水。”說著話,他就想走人。

  “你這孩子,我話都沒說完。你跑什麽?”高素芬笑著打趣說。

  展逸飛撓了幾下頭,說:“媽,我給你們買了過節禮物,拿過來過過您老人家的法眼?”

  高素芬臉上的笑容倏地不見了,說:“你是我生出來的,我還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去吧去吧,我說到你不願意聽的你就跑。我懶得說了。”

  即便展逸飛再有躲開去的想法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站在那裏,任由高素芬把憋在心裏已久的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倒個痛快。

  高素芬白了展逸飛一眼,說:“臭小子,還算你有良心。你和我說說你上班的事唄。媽媽好奇啊,那裏的魅力看來不小,能把我家大飛留在那兒,連家都不願意回了。”

  展逸飛無語地笑了笑,便敞開心扉和高素芬說起了工作上喜怒哀樂。說到他受單位同事的排擠,遭受上司的白眼,展逸飛不以為然的神態卻深深地紮痛了高素芬的心。當媽的心裏是既驚又喜。她驚的是她兒子的性子竟然能忍住,喜的是幾年前還向她撒嬌的娃兒長大了,知道自己扛事了。

  高素芬眼裏泛上來淚花,她張開嘴剛想接話,卻被從陽台回來的展愛民給搶了先。

  “你這是自作自受。放著好好的電視台的工作不幹,非要自己闖蕩。有機會你去看看王彬。你倆打小一塊長大的,看看他現在混的,要房有房要車有車。你再看看你,這都一年了,你哪一樣說得過去啊。”展愛民心疼展逸飛,嘴上說出來的話卻是口是心非的腔調。

  展逸飛的火氣不由得湧上來,他轉過身就想跟展愛民當麵鑼對麵鼓地說道說道,卻被高素芬製止了。

  高素芬說:“老展,我們娘倆說話,你插什麽嘴。沒事抽你的煙去。別給我找不痛快,大過年的往我心裏添堵,行嗎?”

  高素芬的身體健康是懸在展家父子倆頭頂上的尚方寶劍。即便他們倆有天大的不滿,但為高素芬著想,他們都得把事忍下來。於情於理,他們父子倆不想高素芬的身體再出問題,遭二茬罪。這有點不看佛麵看僧麵的味道。

  展愛民悻悻地離去,耳朵卻留在了原地,聽見高素芬對他們父子倆各打五十大板的話語。

  高素芬說:“真不知道你們爺倆腦袋瓜子裏都裝了些啥,見了麵說不上幾句就兩眼見紅。要我說,你倆就是沒事閑的。都是父子,看看人家王彬和他爸,我從來沒聽說他們因為什麽事紅過臉。”

  展逸飛忍了幾忍,說:“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王彬家的事不是你麵上看到的。”

  高素芬挑了挑眉頭,說:“喲,長本事了。看把你能的,咱家屬院還有你媽不知道的事啊。”

  展逸飛頓時語塞。剛剛回暖的回家感覺突遭霜寒,那躥出來的高興的小芽芽隨即枯死了。若不是有董欣怡的電話和短信陪著,他這個春節假過得還不知道是啥滋味。過年前的那兩天,他越來越想逃離這個家,心裏發狠沒事絕對不再回來。

  盡管大年三十那天,高素芬看出展逸飛心裏不痛快,還趁著展愛民不在家的機會,和他單獨聊過,可依舊未能打開他的心結。好在他們母子倆聊過後,當兒子的對父親的態度緩和了些,可隻要不是展愛民主動搭腔,展逸飛絕對不會主動跟他說話。

  就此,展逸飛向董欣怡袒露過心跡。他說回家還不如一個人在北京待著舒坦。董欣怡擔心他承受不住壓力,特意打電話安慰他,鼓勵他挺住,並勸說他對展愛民和高素芬好一些。

  “一年到頭,咱們能在家裏待幾天,隻要在家就好好陪陪父母,不要和他們慪氣。”這些是董欣怡聽從了賀繼紅的勸告,借用過來開導展逸飛的。但現在的展逸飛哪能真正體會到個中滋味。

  換個角度來看,這不是什麽壞事。少不經事的年輕人隻有經曆過之後才能知道什麽是他們應該珍惜的。

  呂城當地有一個習俗,進入臘月就要零零散散地忙活和計劃過年的事。這個時間,家庭主婦們會計算過年期間的吃食,以及年後走親訪友的種種準備。但忙忙活活二十幾天,到頭來就一晚上的事。

  吃過大年三十的餃子,看過一年一度的央視春晚,酸甜苦辣樣樣俱全的一年就算過去了。新的一年在子夜的鞭炮聲裏踏上了季節輪回的宿命。等過了這守歲的一夜,一切又回到了慣常的狀態,上班的上班,求學的求學。

  展逸飛本來睡下了,卻被高素芬掀了被窩,把他從床上拎了起來。她要他吃過年三十晚上的餃子再繼續睡覺。用她的話說,什麽時候的餃子都可以不吃,但年三十晚上的餃子必須吃。因為年三十的餃子在她眼裏寓意著一年平平安安,交好運。

  展逸飛拗不過高素芬,隻好穿著睡衣下了床,懵懵懂懂地坐在了餐桌前。他使了使勁,磨了半天洋工,才吃下去四個餃子。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高素芬,看到她正監督著自己,於是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笑著說:“媽,實在吃不下了。我睡覺去了。”

  高素芬哪肯放他走,要他坐下來繼續吃。依照她的意思,他必須吃完他眼前的那一碗,大約有二十幾個餃子才成。

  展愛民看不下去,替展逸飛求情,說:“有那麽個意思就成了。他吃不下就別強逼著他吃了……”

  他的話還有下文,就是“再吃壞了肚子就事多了”,但不能說出口,隻能欲言又止。這是呂城當地的過年習俗。過了小年一直到大年初一,每天都要說吉利的話,不能說喪氣話。

  現在雖然不像展愛民他們小時候那樣嚴格,但年三十晚上萬萬不能說招來黴氣的話。比如大年夜這天,若是家裏人不小心打碎了碗,第一反應肯定會說“壞了,碗碎了”之類,但這天隻能說“碎碎平安”,取義“歲歲平安”之意。

  這還不算完,依照當地習俗,初一早晨,人們都得早起,小輩們要去給長輩們磕頭拜年,討點言語上的彩頭,小孩子會得些壓歲錢。這些在呂城農村還傳承著的習俗,雖然本質上的意思還在,但已和過去大不一樣。現在人們不用再去磕頭,串串門說幾句吉祥話就把事頂過去了。

  生活在城裏,展逸飛倒不用學農村那一套,但家屬院裏,樓上樓下,平日裏交好的,串串門拜個年在所難免。每到此時,高素芬總會抱怨過個年比平日裏上班還累。雖然她心裏不怎麽待見這些繁文縟節的東西,但又不能不遵守。

  這不,年後初一早晨,展愛民早早等在客廳裏,等著高素芬把展逸飛叫醒,準備去串門拜年。展逸飛心裏雖然極不情願離開暖和且舒坦的被窩,但聽到大街上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也隻能從床上爬起來。他穿好高素芬遞給他的新衣服,還沒把鞋子穿好,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你快點啊。拜年的來了,我出去迎迎。”高素芬一轉身走了出去。

  展逸飛用手梳理了幾下頭發,準備出門迎客,卻聽到了來人拜年的吉利話。他聽著來人的公鴨嗓,腦子裏對號入座,浮現出了王彬的模樣。

  “展叔展嬸過年好。”王彬說著話,眼睛不時往展逸飛的臥室瞟著。

  與王彬同來的譚娟學著他的樣子給展愛民和高素芬拜了年。高素芬將事先備好的紅包塞到了譚娟的手裏,誇讚她長得漂亮又能幹,家務活樣樣上手,還說等她過了門,王彬媽有的福享了。

  展逸飛從臥室走出來,衝著王彬笑了笑,又打量了譚娟一眼,心裏對高素芬言不由衷的讚語感到蹩腳得好笑。可能是受到了高素芬先入為主的話語影響,他覺得譚娟和王彬真有夫妻相。但譚娟一看就是那種會來事的人,跟王彬媽一個樣,將來不會是個省油的燈。

  這是他們倆發小過年期間第一次見麵。王彬給譚娟和展逸飛相互做了個介紹,接著把話題轉到了他們高中同學的聚會上。他說:“大飛,年前咱班就搞了一次小聚會,有我和馬誌剛他們幾個。我們商量初三搞一次大的聚會。你什麽時候走啊?”

  展逸飛笑著說:“初三沒有問題。我初六晚上的火車票,初八上班。我有些年沒見到馬誌剛了,這小子忙什麽呢?”

  王彬說:“聽說他今年剛從上海回來,年後準備在呂城找工作。具體的我了解不多,等聚會的時候,咱們好好嘮嘮吧。”

  這一番話說完,他們一幹人相對陷入了無語的沉默中。王彬見狀,跟展愛民、高素芬客套幾句後,心滿意足地帶著譚娟去下一家拜年了。

  送他們出門後,高素芬沒有急著出門去拜年,而是一P股坐在沙發上生上了悶氣。展逸飛一頭霧水,不知道她跟誰置氣,想湊上前去問問,卻讓展愛民適時出口的話打消了念頭。

  展愛民說:“不就一個紅包一百塊錢的事嘛。大過年的,咱不興這樣啊。”

  高素芬說:“這不是錢的事。這是王彬媽給我上眼藥呢。”

  展逸飛隱隱約約覺出事情與他和董欣怡有關。他瞅了個高素芬和展愛民爭論不休的空當,扭身就走,想去洗手間洗漱。

  高素芬眼睛賊,一眼看出了展逸飛想把自己擇出事外的苗頭。她趕緊說:“大飛,媽媽可是和你說好了,今年我吃王彬媽的癟犢子氣就算了,明年你可得給我做好欣怡的工作,帶她回家來過年。”

  展逸飛想說什麽,看到展愛民遞來的眼色,隻好笑著點了點頭。事後,他從展愛民嘴裏零敲細打地得知了她和王彬媽較勁的事。於是,他找了個隻有他們母子倆在家的機會開導高素芬,卻反招她的一頓訓斥。

  展逸飛說:“媽,要我說,我爸沒升職當上處長,未必不是好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再混個幾年,我爸一退休,什麽科長處長的還不是都一樣啊。”

  “你站著說話不腰疼。科長和處長退休後的待遇差了一截呢。你別瞧不起你爸,若沒你爸那份工資,咱們一家三口還不餓死一對半啊。”

  這也就是展愛民沒在家。若是在家,當父親的鐵定會跟兒子急眼,並借機收拾兒子。在展愛民的思維裏年輕人多吃些苦頭不是壞事,但涉及養老一類的大事,他會趨利避害。

  王彬說的高中同學聚會未能把回呂城過年的高中同學聚到一塊。一個畢業後五年的大聚會沒搞成,卻成全了展逸飛與死黨馬誌剛、王彬的小聚。馬誌剛家在呂城南郊一帶的一個小村裏,離市區有大半個小時的車程。當地是呂城近些年發展起來的鄉村遊的典範。高中畢業後,展逸飛和馬誌剛少了聯係,隻是偶爾地問候一下,卻絲毫沒影響兩人之間的醇厚友情。

  人這一輩子或許就是這樣,有些朋友不用天天記起,但隻要想起來,無論什麽時候相見總會像以往般熟悉和親切。

  展逸飛聽聞馬誌剛從上海辭職,還跟女朋友分了手,忍不住替他著急。他說:“馬子,你太糊塗了。你應該學學我,把事扛一扛,堅持一下,你爸媽保不準就鬆了口。一輩子待在呂城有什麽盼頭?我要是你女朋友肯定也會和你分手。你看看我爸,就知道了自己這輩子的活法。”

  展逸飛喝得有些高了,說話也就無所顧忌。

  王彬不樂意聽,於是拍了拍展逸飛的肩膀,說:“大飛,你小子別給我瞎白活。天下之大,人各有誌。你別瞧不起我們這些在家待著的。我告訴你,再過他個五年八年,指不定咱們誰混得好。小地方也有大作為。馬誌剛,我支持你考公務員。”

  馬誌剛一仰脖子,獨自把杯中酒喝了個精光。他苦笑著說:“這事都已經定了。我不想因為我的自私,害得父母跟著我顛沛流離。我想過了,還是在體製內找份工作靠譜,那樣我父母也會覺得臉上有光。人活這一輩子圖個啥呢,還不是要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

  展逸飛想再勸勸馬誌剛,看到他痛苦又無奈的樣子,他心裏突然間明白展愛民還算是仁慈的,給他五年的自由。即便心中略有感動,他卻不會屈服。他骨子裏的倔強慫恿著他繼續和展愛民對抗。因為他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徹底擺脫展愛民對他的束縛,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打理人生。

  聚會後,展逸飛回家向高素芬學舌,他對馬誌剛父母的微詞當即遭到了她的訓斥。展逸飛低估了高素芬,沒想到她和展愛民也有一個鼻孔出氣的時候。他有些懊悔不該提聚會上的事,但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無奈之餘,他坐在客廳的沙發裏裝聾作啞。任由高素芬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他的耳朵才重獲自由,獲得了解放。

  但這個事沒有因為展逸飛的離家進京而打住。在春暖花開的陽春三月,他差點步了馬誌剛的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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