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素芬確診了,得了多發性子宮肌瘤,瘤體已經壓迫到其他器官。這就是她的腹部時不時隱隱作痛的原因。主治醫生還說,各項指標目前還算正常,沒做病理切片之前,不敢保證無癌變的可能性。
展愛民滿臉憂色地從主治醫生辦公室走出來,想著心事,連走錯了回病房的方向都沒有意識到。還是前來打聽消息的展愛娟把他喊了回來。
“醫生說你嫂子沒什麽大事。但需要盡快做手術,把子宮切除了。”展愛民把主治醫生的談話內容簡略地告訴了展愛娟。
展愛娟說:“沒其他事就好。對了,大飛剛才打我嫂子的電話了,說是從布州到南京,再轉機飛回呂城。”
“他回來也好。一會兒你替我勸勸你嫂子,接受醫生的建議,趕緊把手術做了。醫生說需要做病理切片,看看有沒有癌變的可能性。”展愛民盡量放慢語速,但還是驚著了展愛娟曾飽受折磨的神經。
癌症對於展愛娟有別樣的痛,也讓她格外敏感。她眼睛裏不由得泛起了淚花,一臉惶急地站在展愛民對麵,顯然是有些六神無主了。
“老天不會這麽不公吧。我嫂子別再有什麽事。咱們老展家沒做對不起人的事啊。”
“我就擔心會嚇著你。醫生說了,子宮肌瘤癌變的可能性很小。”展愛民示意展愛娟擦掉淚水,安慰著她。
這不能怪展愛娟多想。自從夏衛國得病後,她和夏彤惡補了很多癌症方麵的知識。通過網上搜資料和看書,她們意識到夏衛國雖然不吸煙,但會接觸到二手煙,還會受到環境被汙染的影響。
某種程度上,夏衛國體內的癌細胞就是被這些外在因素給激活並發生裂變的。當今社會,癌症不至於讓人談之色變,可有了多發的趨勢,雖然原因不明,但肯定與當前人們的生活環境脫不了關係。或許這就是生物鏈遭到破壞的代價吧。
高素芬住院後,聽病友說隔壁病房裏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得了子宮癌,醫生準備切除她的子宮,再進行化療治療。這麽小的孩子,連婚都還沒結,她怎麽會得子宮癌,原因不得而知。但她這一輩子怎麽過?在活命與保住女人特有的功能器官麵前,懵懂無知的她隻能讓她的父母替她做了改變命運的安排。
展愛娟擦了擦淚水,好像有什麽秘密要告訴展愛民的樣子。她先觀察了一下周圍,見沒有什麽閑人,就細聲問:“哥,送不送紅包?剛才我聽鄰床那人說,她動手術前給了大夫兩千塊錢的紅包。”
展愛民皺了皺眉頭,沉思了片刻,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展愛娟沒打斷他,這個事不是別的事,她不好替他做決定。
“不送了。實在不行,我就找找我戰友老張,他老婆應該能說得上話。”展愛民臉上露出了堅毅的神情。
展愛娟長歎了口氣,拔腿準備回病房。她害怕回去遲了,高素芬會生疑心,更加害怕做手術。走了幾步,她覺出展愛民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果然看到展愛民嘴裏叼著煙正往病房門口的方向走去。她站在那裏動了動嘴,卻沒有把讓他少抽點之類的話說出口。這事攤到誰身上都不會好過。想到這一層,她不再猶豫,果斷向病房裏走去。
展愛民走到病房走廊靠窗的位置停了下來。有些話,他沒有告訴展愛娟,他不想讓她跟著提心吊膽。走出醫生值班室前,他問過主治醫生,有關高素芬發病的原因。醫生說了很多可能,但歸根到底還是與患者的心情有關。
展愛民由此想起過往的種種,懊悔不已。他能想象得到,高素芬一個人在冷冷清清的家裏的憋悶。想起她因為瑣事對他發脾氣,他還愛答不理的樣子,他心裏愈加難受。
事到臨頭,他真有點怕了,怕會因此失去高素芬。盡管他知道做任何手術都會有風險,可萬一她下不了手術台,他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那個結果。
煙在手指間慢慢燃燒著,一縷煙嫋嫋升起,從他臉前滑過,升到半空被從窗戶裏溜進來的風吹散了。除了點煙時他吸了兩口,整根煙就在他手裏自燃殆盡。快燒到他指頭了,他竟渾然不知。
他在想展逸飛的事。某種程度上,他若是高素芬發病的元凶,展逸飛就是幫凶。他越來越愧疚地認識到是他們父子倆造成了高素芬今天的病症。
高素芬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她等到夜裏十點多,等到病房熄燈,還沒把展逸飛等回來。她心裏有些生氣,卻沒在病房裏發作。鄰床那個比她大八歲的女人,生了三個孩子,聽到兩個姐姐和弟弟都爭著晚上陪床值班,高素芬滿臉羨慕。
之前,她和展愛娟小聲爭論過,她說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子女多的好處,一個有事還有別的可以替補。這次深有體會的住院經曆改變了高素芬傾向於生一個孩子的思維。她覺得當年太年輕,響應國家號召隻生了展逸飛一個孩子,現在覺得虧得慌。用她和展愛娟的話說,現在想生都晚了。她還說絕不會讓自己遭的罪再在展逸飛身上重演。
臨近晚上十一點,展逸飛乘坐的飛機終於落地。飛機降落後,他立馬開機。還不等他打電話,手機響起了有短信進入的鈴聲。短信是展愛民發給他的,他在短信裏說:
下飛機後,不用打電話了,也別來醫院。十點半醫院就鎖病房門了。你直接去你姑家,她會把你媽的情況告訴你。明天一早再來看你媽吧。
盡管心裏掛念著高素芬,但他不敢違逆展愛民的意思。他站在候機大廳裏猶豫了一會兒,估摸著高素芬已經睡下,就放棄了打電話的念頭。
回家的路上他給展愛娟打了個電話,大致了解了高素芬的病情。他們姑侄倆還沒收線,展逸飛就聽到了新來電的提示聲。他看了一眼手機,是董欣怡打來的。
展逸飛猛然間想起來,他下飛機後還沒來得及向董欣怡報平安。於是他匆忙結束了跟展愛娟的通話,把她的電話接了進來。
“欣怡,我剛給我姑打電話了。她說我媽是多發性子宮肌瘤,好像已經壓迫到其他器官,需要盡快動手術。”展逸飛拚湊出完整的意思,讓董欣怡便於了解高素芬的病情。
“你別太著急。你等一會兒,讓我媽和你說。”董欣怡把手機遞給賀繼紅,想讓她親自跟展逸飛通話,不願因為多了個傳話的人把一些事給漏下。
賀繼紅不矯情,接過電話就說:“子宮肌瘤是常見的婦科病,做取瘤手術不會有風險。明天見了你媽媽,替我向她問好,讓她不要擔心。”
董欣怡見賀繼紅說話慢條斯理,大半天不往正題上奔,心裏有些著急,便催促道:“媽,說重點的。”
賀繼紅伸出手指衝著董欣怡連點了兩下,把戲謔她的意思包含在其中。她說:“那什麽,大飛,我和呂城人民醫院婦科的吳主任有過數麵之緣。你媽那邊有什麽需要,可以及時和我聯係。”
“那、那太好了。阿姨,我替我媽先謝謝您。”展逸飛喜出望外,說話的腔調都變了。
賀繼紅帶給他的消息,讓他緊繃的心弦放輕鬆了些。他想隻要醫院裏能有托底的人,事情就好辦多了。生活中,或許持展逸飛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這是受時下社會風氣的影響,報紙、電視台整天報道醫患糾紛、有些醫生不恪守醫德索要紅包的消息,早把人心弄亂了。沒遇上事,人人都會義正詞嚴地抵製這股歪風邪氣。但一旦攤上事,人人都會趨吉避凶,不想再讓自己或者親人痛苦的心情雪上加霜。
夜色中的呂城陷入了沉睡,空曠的柏油路有些冷清。展逸飛的目光融進了車前方的夜色裏,心中卻正為給不給展愛民發短信的事猶豫不決。他有心把賀繼紅帶給他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展愛民,以寬寬他的心,但抑製不住對他的怨氣。他想若不是展愛民獨斷專行,或許他早就回呂城了。
以前夜深人靜獨處的時候,他想象過回呂城的多種情形,有衣錦還鄉,有北漂失敗回家,甚至也有被展愛民和高素芬押回呂城的夢境。今兒他卻是這樣火急火燎地趕回來。想著現實與想象的反差,展逸飛忍不住啞然失笑了。
車子駛進了行政街,街道兩邊的法國梧桐脫胎換骨,枝枝丫丫上纏繞著銀色的裝飾燈,宛如瓊樹銀花,煞是好看。展逸飛驚奇和欣賞之餘,跟出租車司機打開了話匣子,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若是他放棄對展愛民的成見,打個電話,或許當爸的會重新定義兒子在他心中的形象。
幸虧董欣怡想得周到,否則展逸飛哪有閑情逸致和出租車司機侃大山。這也讓當媽的有了戲謔女兒的由頭。賀繼紅掛斷電話,看董欣怡著急擔憂的小模樣,跟董全有相視而笑,笑著說:“這都還沒過門,就知道惦記和心疼婆婆了。老董,咱倆要是有個兒子,娶個這樣的媳婦多好啊。”
董欣怡還沒明白過來,就順著賀繼紅的話茬接上了話,說:“是啊。我倒真想有個哥哥。這樣將來,我就不用擔心家裏了。”
賀繼紅和董全有忍俊不禁。董欣怡知道著了她爸和她媽的道,不等他們再說什麽,一下子紮進了賀繼紅的懷裏。這下,董全有笑得愈加歡實了。董欣怡不由得羞紅了臉,搖著賀繼紅的胳膊,撒著嬌,還不忘拉支援。
“媽,你看我爸。你也不管管他。”
當媽的佯裝幫女兒的場,說:“咳,那誰,那個當爸的別笑了。閨女都不好意思了,還笑。”
董欣怡一臉窘狀地坐在賀繼紅身旁,等著他們都笑完了,開始打聽術後調養的事。說到正事,賀繼紅和董全有收住了笑,當媽的知無不言,把所知道的傾囊相告。
董全有無心聽賀繼紅講解那些婦科疾病知識,卻對董欣怡上心高素芬的事倍感欣慰。他想若是照她這個樣子,將來嫁到展家不會不孝順公婆。可能是覺得自己想得有些遠了,董全有無意識地搖了搖頭,卻被董欣怡看在了眼裏。
董欣怡問:“爸,你搖什麽頭啊?你是懷疑我媽二十多年的看病經驗,還是覺得我那麽做有什麽不妥?”
董全有抬起頭望著賀繼紅母女雙雙投過來的眼神,想不解釋清楚都難。他笑著把自己剛才悶頭想的說給母女倆聽。賀繼紅沉默了半天,沒有發表任何意見。若是留心,從她那平靜無波的神情裏不難發現一絲隱隱的憂慮。因為董欣怡曾和她說過展家父子五年協定的事。她覺得展逸飛父母思想上有些保守,其他的事上也未必能順著孩子們的意見來。
“欣怡,有件事我和你爸早商量過了。今天我再提出來。你去哪裏,我和你爸都不會攔阻。隻要你好好的,自己過得舒心、幸福,我們就心滿意足了。我和你爸都說好了,等我們老了,身邊需要人照料時,我們就去養老院。”
董全有把話接過去,說:“你媽倒是想得開。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啊,可得經常給我們打打電話,關心關心我們兩個老家夥,別隻顧著自己的小日子,把我們忘了。”
“爸,看你說的。我和大飛說過,等你們老了,他父母老了,就把你們都接到北京,咱們都生活在一塊,多熱鬧。”董欣怡眼睛裏有些酸澀,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
賀繼紅攬過董欣怡,撫摸著她的頭頂,淡淡地說:“你們有這個心,我和你爸就知足了。這個事不是動嘴說說就能解決的事。北京的房子多貴啊,都去了得買多大的房子。再說了,現在競爭壓力那麽大,你們別操那麽多心。我和你爸都有退休金,夠自己吃喝的了。爸爸媽媽不會要求你們給我什麽,隻要你和大飛將來能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健健康康就成了。”
看女兒被自己一番話感動哭得稀裏嘩啦的模樣,賀繼紅笑著刮了刮女兒的鼻子,在她背上輕拍了幾下,示意她別哭了。
董全有看了一眼掛鍾,說:“好了,你娘倆別煽情了,都早點兒睡吧。欣怡,你先去洗把臉,回屋睡覺。”
董欣怡乖巧地點了點頭,起身去洗臉的間隙,聽到了身後的議論聲。
賀繼紅說:“都二十三的大姑娘了,還抹鼻子掉眼淚。”
董全有接話說:“你在欣怡這個年齡,都當媽了。”
後來,賀繼紅和董全有說起了董欣怡小時候的趣事,諸如先叫爸爸當媽的吃醋了,女兒和爸爸親之類。董欣怡聽得心裏暖暖的,她暗暗決定,不管將來去哪裏,一定要把父母接到身邊一起生活。
董欣怡洗完臉出來,賀繼紅和董全有已經回了臥室,虛掩上了房門。董欣怡往臉上搽了些潤膚乳,拿著手機想著給展逸飛發短信,就往她的閨房走去。聽到女兒的腳步聲,賀繼紅叮囑的聲音隔著房門傳了出來。
“早點兒睡。明天還得早起去你姥姥家。”
董欣怡停下來,對著臥室門的方向,爽快地應了一聲。等她上了床,給展逸飛的短信也編好了:
寶貝,我睡了。明天去姥姥家。姥姥本來想見見你。以後有機會再說吧。有事你打我手機,讓我媽給你解決。
展逸飛正在展愛娟家向夏彤秀他和董欣怡去桂林旅遊的留影。聽到短信鈴聲,他正準備要回手機。夏彤嬉笑著打開短信,毫無顧忌地大聲念了出來,把展逸飛給羞了個大紅臉。
展愛娟端著下好的麵條出了廚房,看到了展逸飛一臉窘態,就替他出頭,斥責了夏彤兩句:“和你哥沒大沒小。你有點正形,快把手機給你哥。”
夏彤衝著展愛娟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不情願地交還了手機。展逸飛替夏彤打了打圓場,把麵條從展愛娟手裏接過來,隨手放在了茶幾上。
展愛娟以商量的口吻說:“大飛,要不明天給欣怡她媽打個電話,問問送紅包的事?”
“啊!”展逸飛隨口應了一聲,手指麻利地回了短信,然後抬起頭看了看展愛娟,繼續說,“沒有那個必要吧。咱們不送紅包,醫生還不給咱治了?”
夏彤走過來搶走手機,說:“就是。不能慣他們那些個毛病。”
展愛娟瞪了夏彤一眼。夏彤識趣地閉上嘴巴,拿著手機坐在沙發一角玩起了遊戲。
“理是那個理。退一萬步講,咱們不送紅包,主治醫生也不會應付咱們。這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展愛娟的話讓展逸飛有些心動,他輕輕點了點頭,怕她沒看見,就接話說:“行吧。明天一早我就打電話。”
事情就這樣確定下來。展愛娟心裏踏實了很多。她滿眼慈愛地看著眼前有說有笑的倆孩子,心裏高興了些許。盡管明天還有煎熬的等待需要他們去扛,可隻要家裏人在一起,她就覺得沒有什麽難的。
第二天一早,展愛娟帶著展逸飛和夏彤趕去醫院。剛下電梯,展逸飛就迫不及待地先行一步,卻與展愛民在婦科病房門口相遇。展愛民正打算去給高素芬買小米粥,看到展逸飛,他神情一滯,不等說話,展愛娟和夏彤就跟了上來。
展愛娟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小汗珠,她站在展愛民父子倆身前,大口喘著氣。看到他們著急趕路的樣子,展愛民忍不住埋怨道:“著急忙慌地做什麽。病房剛開門。”
展逸飛瞪了展愛民一眼,沒搭理他扭頭就往病房走去。展愛民有點生氣,正想發作卻被展愛娟攔住了。她說:“哥,都少說兩句吧。大飛心裏掛著我嫂子。”
展愛民望著展逸飛推開病房門走進去的背影,說:“若是真有那份孝心,就不會不回家,去桂林旅遊。他隻顧自己痛快。”
話一出口,展愛民覺得自己說得有些言不由衷。但潑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來。他無奈地笑了笑,問道:“都還沒吃早飯呢吧?”看到夏彤點頭,展愛民大手一揮,說,“大飛一人進去就成了。咱們先去吃飯。彤彤,我記得你今天下午的火車吧。”
夏彤跟在展愛民身後,趕緊應了一聲,說:“晚上七點多的。”
展愛娟猜到展愛民要說什麽,沒等他把話接過去,搶先說:“沒事,來得及。昨天回家後,都把東西收拾好了。彤彤的意思是等她妗子做完手術再走。”
展愛民突然站住,夏彤一個不防備,差點撞在他身上。等她穩住身體,展愛民才說:“一會兒吃完飯,你們去病房看一眼就趕緊回去吧。這裏暫時不用那麽多人。今天動不動手術還兩說呢。”
展愛娟一臉詫異,看到展愛民憂心的樣子,明白事情變化的根源在高素芬身上。於是她問:“我嫂子還是不同意全切子宮?”
展愛民一臉惆悵地點了點頭,說:“你嫂子覺得一個女人切了子宮就不是完整的女人了。一會兒回來,你勸勸她。我擔心做腹腔鏡微創手術做不幹淨,將來再遭二刀罪。若是那樣還不如現在一刀切了省心。”
夏彤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聽大人間的討論,卻又忍不住心裏冒出的主意。她盯著自己腳尖看了一會兒,思考了片刻後,果斷插話說:“一會兒讓我哥給他丈母娘打個電話問問唄。”
冷不丁聽到這麽一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展愛民一臉困惑。展愛娟覺得夏彤說得在理,幫她把話交代齊了。
展愛娟說:“昨晚,大飛說她女朋友的媽媽是當婦科醫生的,和咱人民醫院婦科的吳主任認識……”
不等展愛娟把話說完,展愛民自個兒先樂了。他插了一句話:“真巧啊。你嫂子的主治醫生就是這個吳主任。”
話說到這裏,原本困擾展愛民的諸多問題隨之迎刃而解。他們有所不知,展逸飛進了病房,第一時間就向高素芬帶去了賀繼紅的問候。他想通過賀繼紅那專業人士的身份,打消高素芬心中動手術的諸多陰影,於是當著她的麵,在病房裏撥通了董欣怡的手機。他們倆簡單問了些情況,董欣怡把電話交到了賀繼紅手裏,展逸飛低聲向她詢問著送紅包的事。
賀繼紅笑了笑說:“我能理解你家人的心情,但這個紅包沒必要。你告訴你爸媽,我已經和吳主任打過招呼了,動手術的事盡管放心。”
展逸飛用手捂著手機,把賀繼紅的意見告訴了高素芬。高素芬心裏有了底氣,本想和賀繼紅直接通話,但思前想後還是放棄了。倒是董欣怡的一番安慰,聽得高素芬心花怒放。
“等你們再放假,就和大飛一塊回來。那個時候,我的病也好利索了,給你們做好吃的。”高素芬發出誠意的邀請後,才意猶未盡地收了線。
展愛民他們這時進了門。高素芬看到他們進來,掩飾不住興奮,大聲把展愛民喊了過去。
“老展,我說什麽來著。大飛女朋友她媽都說了,我這個情況可以做腹腔鏡。做這個手術,創傷小,好恢複。”
高素芬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把心裏想到的一股腦倒了出來。末了,她拍了一下穿著病號服的大腿,一驚一乍地說:“哎呀,我怎麽把這個茬兒給忘了。我忘說了欣怡她媽是幹醫生的,還是婦科副主任。大飛,你和你爸說說吧。”
高素芬擔心自己說不明白,把展逸飛拉進了她的說話圈子。展愛民轉著腦袋,環視了一圈,同病房的病號和家屬們正望著他們。他擔心高素芬嘴上沒把門的,再說出別的事,趕緊往她的病床前湊了湊,小聲說:“愛娟都告訴我了。”
高素芬聽出展愛民埋怨她不分場合的意思,丟給他個白眼,然後拉過展愛娟的手,示意她在床沿上坐下。
她抬眼掃了掃鄰床剛抹完眼淚的老太太,小聲說:“等將來夏彤找婆家,就給她找個當醫生的。咱們家將來誰有個病啥的,也不用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幹著急,不能醫生說啥咱就聽啥。”
夏彤臉皮薄,立即羞紅了臉。她不想再在病房裏待著,說去打壺熱水,彎腰提起暖水瓶就走。展逸飛看著她的窘態,忍不住哈哈一笑。這下子,夏彤走得更急了,一不留神,差點撞在門框上。病房裏頓時響起眾人善意的哄笑聲。
有一個例外,鄰床有兩女一子的老太太,因為分攤住院費的時候,她的三個孩子鬧翻了。目送她和陪床的小女兒出了門,高素芬對著她們的背影努了努嘴,然後小聲跟展愛娟說:“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們一家人鬧翻了。你說都是一個媽生的孩子,誰過得富裕就多出一點,相互體諒一下,把事就揭過去了。他們這一鬧,老太太除了自個兒抹淚,沒有別的法了。”
展愛娟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空著的病床,剛一張嘴,話未出口,就見老太太的兒子推開了病房門。他縮頭縮腦地往病房裏掃了一眼床,可能是看到他媽不在病房,掉過頭抽身退了出去。
“窩囊樣啊。一點也不像是個爺們。媳婦和媽隔一層,兒子可是媽懷胎十月生的,一點也不知道心疼當媽的。哎,大飛,你可別學他,娶了媳婦忘了娘。”高素芬一臉的憤慨,替鄰床老太太打抱不平,並借機給展逸飛上了上眼藥,想防患於未然。
展逸飛訕訕地笑了笑,手底下加了把勁,繼續給高素芬捏著腿。高素芬得勢不饒人,準備餘興未了地繼續給展逸飛上“家庭政治教育課”。
她說:“不管怎麽說,人家有三個孩子,兒子不管還有女兒。我和你爸沒有閨女,老了說不定就會被你扔到地上無人管了。”
話逼到這個份上,若是再沒個回應,高素芬指不定會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展逸飛臉上有些掛不住,好像他已經那樣做了似的,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哪能,哪能呢?”展逸飛嘴上說著,眼睛也不時瞟了瞟周圍,看到沒有人注意他們這邊,才鬆了口氣。
高素芬說:“你現在還做得了主。等結了婚,你就不是你了,你得聽你媳婦的。她怎麽樣,我管不著,但你若對我和你爸不好,別想讓我把家產留給你。”
展逸飛坐在那裏麵色尷尬地笑了笑,心裏盼著有什麽事好讓他脫身。這時,夏彤提著暖瓶走了進來,一進門就衝著展逸飛招了招手,說:“哥,我舅讓你去吃飯。”
展逸飛從白色的方凳子上彈跳著站起身,連招呼都沒打,就逃也似的跑出了病房。他想若不是夏彤幫他解圍,他們家“大股東”現身說法的教育課還不知道要上到啥時候。
後來,他曾向夏彤坦言過,當時他有點怕了高素芬。怕歸怕,但事到臨頭,他還是得和大多數兒子一樣夾在親媽和媳婦之間做“夾心餅幹”。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能一碗水端平,幫理不幫親。
術後第二天,高素芬從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身體正在順利的恢複當中。若是不出意外,再過四五天,醫院就會準許她出院。
但展逸飛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公司打了好幾次電話催促他回去上班。雖然之前他特意延長了兩天假期,但不湊巧的是公司那邊出了點狀況,必須由他回去處理。這下展逸飛犯了難,左思右想找不到折中方案後,他打算跟高素芬實話實說。
“媽,有個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展逸飛喂了高素芬一些水,事還沒說,他自個兒先把腦袋垂了下去。
高素芬睜眼看了看扭捏作態的展逸飛,猜到他要說什麽,卻不接話。她閉上眼睛忍受著腹部傷口漫出來的疼痛,心裏對她這個唯一的兒子生出些怨氣。她心想:“我都到這個時候,你還想著上班的事?你可真孝順!”
展逸飛像蚊子哼哼一樣說:“媽,明天我得回北京了。”
無語的沉默後,展逸飛動了動嘴角,還想再說什麽。但看到高素芬無動於衷的樣子,他的喉結上下活動了一下,終究沒有再開口。
高素芬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任由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展逸飛慌了神,忙不迭找出餐巾紙幫她擦拭,卻被她伸手扒拉到了一邊。
展愛娟和展愛民從外邊說著什麽事回來,剛到病房門口就看到高素芬母子倆鬧情緒的一幕。展愛民一臉怒色地瞪了展逸飛一眼,卻猜不出他哪裏做錯了,惹得高素芬對他發脾氣。
展愛娟趕緊走了幾步,從展逸飛手裏接過餐巾紙幫高素芬擦掉了淚水。可能是覺出了展愛娟的氣息,高素芬的淚水流得更凶了。展愛民心裏不得勁,向展逸飛遞了一個眼色後,自個兒先走了出去,站在婦科病房門口外等著。展逸飛放不下心,往病床前湊了湊,想再跟高素芬解釋解釋。
展愛娟伸手把他擋住了,示意他先去外邊走走,有話過會兒再說。這時,等在病房門口的展愛民發現展逸飛沒跟出來,就透過門玻璃看著病房裏的動靜,衝他招了招手。
展逸飛執拗地站在展愛娟身後,對展愛民發的信號視而不見。展愛娟擔心他們父子倆都著急鬧起來,回過頭看了一眼展逸飛,說:“大飛,你先出去找你爸去。有什麽事,過會兒再回來跟你媽說吧。”
展逸飛不為所動,轉身站在病房的窗戶前,樓前走動的人和迎風而舞的洋槐樹盡收他的眼底。眼瞅著他們父子倆心中的疙瘩越結越大,展愛娟心裏替他們著急。她朝麵色鐵青的展愛民擺了擺手,阻止他進病房。
展愛民沒有聽她的,他隨手推開病房門,氣衝衝奔展逸飛而來。展愛娟一臉惶急地站起來,伸手把展愛民的目光引到淚水不止的高素芬身上,意思是他們爺倆別再往高素芬心裏添堵。
展愛民停下來,思量了片刻,摸了摸裝煙的上衣口袋,不情願地掩上了房門。
“你要走,我沒意見。你去和你爸好好聊聊去。他隻要點頭同意你走,我沒二話。”高素芬眼裏含著淚,對著展逸飛的背影說。
展逸飛整個人猶如被針紮了一下,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雖然他極不情願去跟展愛民商量,但拗不過高素芬話語的沉重與期盼。他回過頭來,高素芬淚眼汪汪的目光正等著他,於是,他點了點頭,慢騰騰地向病房外走去。
“這爺倆一個比一個倔,哪來的那麽大的怨氣。”
還沒走到病房門口,展逸飛就聽到了高素芬向展愛娟訴苦抱怨。他沒敢回頭,怕自己失態。他能覺出來,病房裏的人都注視著他。或許談不上笑話他們,但至少有圍觀看熱鬧的心態。他可不會讓外人看他們一家的笑話。
“爸。”展逸飛默默地走到展愛民身旁,心裏想著抽支煙,摸出煙盒卻發現沒煙了。他有些泄氣地把空癟的煙盒揉成一團,像投籃一樣扔進了身後不遠處的垃圾桶裏。
展愛民側過頭來看了展逸飛一眼,掏出煙和打火機隨手放到了他身前的窗台上。展逸飛伸出手思量了思量,終究還是忍住沒有抽。
“想抽就抽唄。”展愛民冷冷地說。
展逸飛沉默不語,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和展愛民肩並肩站在窗前。展愛民側過頭看了展逸飛一眼,隨手把煙拿了回來,意思是你不願意抽我還不願意給了呢。
這是展逸飛回到呂城後,他們父子倆唯一一次直接對話。展愛民想不透,兒子對父親哪來那麽大的怨氣,連話都不願意說。後來,還是高素芬釋去了他心中的疑問。原來,高素芬曾向展逸飛提過他整天不著家,外出湊份子喝酒解悶的事。即便知道了症結所在,展愛民也沒有對症下藥,想著給當兒子的解釋什麽但又抹不開當爸的麵子。
“要回就早點兒回吧。吃人飯受人管,工作了沒有上學時那樣自由。有空多往家裏打個電話,關心關心你媽。”展愛民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轉身回了病房。
展逸飛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實際上他心裏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他抱定必遭受展愛民劈頭蓋臉訓斥的想法,想好了以沉默應對一切的策略。他覺得那樣的話他或許會走得心安理得,心裏也會好受一些。誰料展愛民竟然反其道而為之,讓他大跌眼鏡。
當兒子的沒有當爹之前,想理解或者看透身上流著他一半血的男人,的確有點勉為其難。展逸飛有所不知,在他從南京飛回呂城的路上,高素芬千叮嚀萬囑咐過展愛民,要他無論遇上什麽事都不要為難孩子。
當時,展愛民道出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他說:“老婆子,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我給大飛五年時間,就是逼他給自己一個時限,盤算好自己的路。退一萬步講,他真在北京混不開,咱們不也得給他準備好退路。我若是把話挑明了,他出門在外受點委屈還不撂挑子。”
就在剛才,展逸飛沒出來之前,展愛民逐漸平複了怒氣升騰的情緒。他多少理解了高素芬不肯鬆口做惡人的原因,就是逼著他們父子倆敞開心扉,好好談談。若是高素芬站在他們身邊,肯定又會丟給展愛民一些白眼。
展逸飛長舒了一口氣,隻見他雙手舉過頭頂,握成拳在半空晃了晃,把展愛民帶給他的意外吞進了肚子裏。他不再猶豫,轉身回了病房。現在有了展愛民的支持,高素芬就不會再攔著他。
走到病房門口,他正準備推門進去,高素芬對展愛民的埋怨隔著門灌進了他的耳朵裏,讓他生出一絲愧疚。
“你個老東西,自己當好人,把我弄成壞人。看吧,咱們要是有三兩個孩子,我看你還怎麽充好人。”
展愛民神色尷尬地笑了笑,還不忘朝門外瞧瞧,他不想展逸飛聽到他們夫妻的談話。實際上,等他抬起頭看向門口的時候,展逸飛早機警地閃到了一邊。他半個脊梁緊貼在白色瓷磚牆上,品味著高素芬方才說的話,那份身不由己的愧疚感讓他的心情異常沉重。
他想好了,等高素芬和展愛民老了,他絕不會讓他們老無所依,一定要給他們比預料的現實好一些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