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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再遇故友

  董欣怡一臉心事地坐在公交車的一個角落裏,任由從車窗而入的風吹散著她的一綹發絲。這時,馬路上一個頭發染成黃色的男人,騎著電動車穿插到路口,準備搶在公交車前橫穿馬路。

  眼看公交車就要撞上那黃頭發男,公交車司機眼疾手快,一腳把刹車器猛踩到底,刺耳的急刹車聲和停車後的慣性把車內的乘客都嚇了一跳。董欣怡毫無防備,腦袋直直地撞在了坐在前麵的中年婦女的後脊背上。

  隻聽一聲“哎喲”,中年婦女扭過身子怒視著董欣怡,她正一臉歉意地衝著她笑。

  “對不起,我沒留神。”董欣怡自知理虧,趕緊道歉。

  那中年婦女還算通情達理,嘟囔了句“以後坐車看著點”,沒再追究。與她們一樣,整個車廂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和著公交司機對黃頭男的嗬斥讓所有人緩過神來,麵對擦肩而過的車禍他們既感到慶幸又有些心有餘悸。

  幾個年長的老頭和老太太,紛紛把頭伸到車窗外,怒斥著滿臉不服氣的黃頭男。董欣怡從車窗裏探出腦袋看到黃頭男寡不敵眾,嘴裏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在老人們的安撫下,公交車司機發著牢騷重新發動了車子,繼續向下一站駛去。

  車裏的人們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剛才那驚險的一幕。董欣怡默不作聲地聽了一會兒,覺得很多人說的話都是些馬後炮,於是,她把心思轉到了展家父子的談話上,不知道他們父子倆談到什麽程度了。她也在想他們以後的路該怎麽走。

  她從心裏問自己,若是展逸飛擰不過他老爸回了呂城,她會跟過去嗎?她用手托著下巴頦,遠遠地望著眼前滑過的街景,臉色雖然平靜無波,心裏卻早亂成了一團麻,找不到丁點剝繭抽絲般的頭緒。

  “唉!”似有若無的一聲輕歎,從董欣怡微微張開又閉上的柔唇裏滑了出來。她收回了患得患失的心思,打算給展逸飛發條短信。

  “大飛,怎麽樣?”她緊蹙著眉頭,掂量了一下,把剛打上的“有話好好說,別發脾氣”刪除了。猶豫間,她的手機響了。看著“大飛”那憨態可掬的來電大頭貼,她的臉上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

  “喂……”董欣怡輕輕應了聲,電話那邊半天沒有動靜。她隱隱感覺到了他內心的糾結和痛苦。一種無形的壓抑感撲麵而來,讓她無處躲藏,並澆了個透心涼。她不敢想象他們這份相濡以沫的感情要走向何方。她打心眼裏不想跟他回那個北方小城。若是在那裏生活一輩子,她實在心有不甘。

  她伸手攏了攏頭發,感覺眼前清亮了許多。她穩了穩情緒,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鼓勵他說:“我還在公交車上。你有什麽事,就直接說吧,我能扛得住。”

  展逸飛依舊沉默著。無聲的等待,讓董欣怡逐漸失去了耐心,她忍不住想對他發脾氣。可能是察覺出她氣息的變化,展逸飛終於張口說出了讓她有喜也有憂的情形。

  “你回來吧。老家夥被我氣走了。”

  “好。我馬上打車趕回去。”董欣怡能夠想象得出,把展愛民氣走,展逸飛心裏正承受著什麽。

  這個時候,她要第一時間回到他身邊,給他最大的精神慰藉。

  董欣怡回通州住處的路很順當,她等不及找零,給出租車司機扔下準備好的打車費,就連蹦帶跳地向他們的住處跑去。出租車司機找好零錢對著董欣怡急急忙忙消失的背影吆喝了一聲。董欣怡隻顧趕路,頭也不回地隨口說:“不用找了。”

  “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有什麽事這麽著急。”出租車司機拿著找給董欣怡的零錢,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搖了搖頭。

  董欣怡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房間,展逸飛正雙手抱頭坐在床沿上,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看到她跑得一頭汗,他無語地苦笑了一下,眼睛迷離,淚眼婆娑。她站在他麵前,先拍了拍胸口,等喘勻了氣,才走過去抱住他的頭,把他攬到自己身上,安慰道:“都這樣了,想也沒用了。以後,咱們倆好好努力吧。”

  展逸飛就勢環抱住董欣怡,十指交叉並摳緊,就像一條嚴絲合縫的扣鎖,牢牢地鎖住了他迷戀的女人。身體雖然有些吃痛,但她心裏美美的。可以想象,在不久前那場父子白刃戰中,她心愛的男人選擇了她和他們共同的理想。

  等展逸飛的情緒平緩了一些,董欣怡撫摸著他的腦袋說:“好了。事情都過去了。你爸就這樣走了?”

  展逸飛鬆開董欣怡,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展愛民剛才坐過的位置。那裏雖然空空蕩蕩,但又覺得展愛民仿佛還在眼前。他揚了揚頭說:“走了。老家夥借給我五年的自由。五年內家裏不會給我任何資助,他讓我混出名堂,自己解決房子問題。”

  董欣怡就勢坐在展逸飛身旁,頭一歪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抓過她白皙細膩的小手,放在手心裏揉搓著,把他和展愛民沒談攏的前前後後娓娓敘出。

  “五年不短了。人這一輩子沒幾個五年,咱們都拚一把,我相信有一天你爸媽會理解咱們的。等將來咱們安定下來,就把你爸媽接來北京,和咱們一塊住。”

  展逸飛重重地點了點,言辭懇切地說:“把你爸媽也接過來,咱們一大家子住在一塊。我爸和你爸肯定投脾氣,能玩到一塊去。”他說著說著,自己就先笑了。

  年輕就是好,有了煩心鬧心的事,找個貼己的人說說,心氣順了,整個人很快就神清氣爽了。不久前,他們還烏雲壓頂的心頭,隨著室外華燈初上,頓時雲散月亮出。

  昏暗中,董欣怡直起身子,從身後抓過展逸飛的手機,塞到了他手裏,說:“給你爸打個電話吧。這麽晚了,別出什麽事?”

  展逸飛把玩著手機,固執地搖了搖頭。

  “你別硬撐著了。打個電話說幾句話能怎麽著啊。有些時候,總得給父母個台階下。”

  展逸飛擺了擺手,坐在那裏繼續把玩著手機。他抻了一會兒,貌似征求董欣怡的意見,實則心裏早拿定了主意,說:“我給我姑打一個吧。為我去省電視台的事,她前前後後沒少忙活。”

  董欣怡笑了笑,沒揭穿展逸飛拐彎抹角的小心思。她是聰明的,沒有往他那脆弱的自尊上撒鹽。因為她清楚他給展愛娟打電話隻是個幌子,其實是想找個人給展愛民傳傳話。

  他心裏明明有對展愛民的牽掛,卻不好意思直接表達,有賭氣的成分,更有年輕人那份虛榮心作祟。這就是展家父子微妙的關係,做兒子的有點抹不開麵子。

  傍晚北京的街頭鬧市,展愛民獨自走著,身後的影子被從空中落下來的燈光拉得很長。那些“哥啊妹呀情啊愛啊”的流行歌曲纏繞著風迎麵撲來,撞在他的身體上,鑽進他的耳朵裏,讓他煩不勝煩。

  從通州回到北京市區的一路上,他的腦子裏一直盤旋著展逸飛對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樣。他一直問自己:這還是我的兒子嗎?

  回想起展逸飛小時候乖巧聽話的模樣,想起他三歲多初來北京時的小大人模樣,以及奶聲奶氣地說想爸爸的情形,展愛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情到酣處,展愛民一路走一路失笑出聲,過路人把他當作精神病人,戒備著遠遠地躲開了。

  十幾年前的幸福場景敵不過今天那場父子對對碰。他的心確實傷了。他心想:“我供你吃供你喝,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大,你就這麽孝順我?”

  若是回到幾十年前,這就是一場刺刀見紅的白刃戰。這場戰爭,從最開始就注定隻有一邊倒的贏家,不會出現和局。他這個當父親的想來想去,雖然想的都是兒子的將來,不忍心他吃苦受罪,但他疏忽了,年輕人都是自己摸著石頭過河把青春走完的。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道理明明就擺在眼前,但自己不親身體驗一下,不撞到頭破血流絕不會回頭。

  實際上,幾個小時前,走到展逸飛住處的樓下,展愛民就有些後悔了。他埋怨自己情緒失控,說那些個五年約定的話。但一口唾沫一顆釘,他不能反悔,讓兒子看輕了他。

  當時,出小區大門前,展愛民有意放慢腳步,滿心希望展逸飛能把他追回去。這個時候,他自己先妥協了。他心想:“哪怕是保持咱們說好的五年之期,隻要你出來追我,我就原諒你。”

  殘酷的現實卻把展愛民的心硌疼了。他一步三挪騰地到了公交車站,左顧右盼等了數小時,錯過了兩趟公交車,依舊沒有等到展逸飛的身影。他甚至有些神經質地想出各種理由替展逸飛辯解。等他編排的各種理由都不存在了,他失望了。

  又一趟公交車開了過來,展愛民自嘲又無奈地上了車,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來,眼巴巴盯著來時的路繼續搜尋著,但除了滿眼的失望就是頹敗的失落。他覺得自己這個父親當得很失敗。

  下車後,展愛民走在北京的夜色中,路過一家嬰幼兒用品專賣店,店裏正播放著兒歌《小燕子》。他灌滿了心事的腳步在店門口猛然一滯卻沒有逗留,繼續向前走去。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歌詞和旋律讓他浮想聯翩。展逸飛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們家的陽台上來了一對燕子。從此,他們爺倆就多了一件事,日複一日在客廳裏觀察著燕子的生活變化。從燕子銜泥壘好窩到孵出小燕子,再到小燕子長大學會飛,他們爺倆之間就有了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樂趣。

  有一天,小燕子被老燕子趕出燕子窩,開始獨立生活。放學後的展逸飛滿陽台找不到小燕子,纏著展愛民打聽它們的去向。展愛民開玩笑說,等他長大了,也會像老燕子一樣把兒子趕出家門,不管他,讓他自由生活。

  現在事到臨頭,他才清楚他心裏是怎麽想的。這根本不是兩片嘴唇上下一碰就算的事。有些時候嘴還真做不了心的主。想到展逸飛,想到過去當兵時的自己,他愈加體味了當年父母讓他複員的原因。

  即便他買的是最早離開北京的火車票,也要到半夜十二點多才開車。買完票後,他打算在附近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可走了一圈,沒有合他胃口的。於是,他站在馬路邊望著人進人出的漢堡店,掙紮了好一會兒,才走進去學著年輕人開了一頓洋葷。雖然知道那是垃圾食品,可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即便眼前有美味佳肴,也食之無味。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離開車還有五六個小時。他想了想,覺得時間足夠去拜訪烤串店的楊建國一趟。不管楊建國說的是不是客套話,他總覺得自己得去赴約,一則嘮嘮嗑拉近一下彼此關係,二則展逸飛在北京混,總得有個熟人照應著點。

  這是他在幫展逸飛織網。在單位混了那麽些年,展愛民認定了一個道理,蜘蛛的強大不在於它比其他昆蟲多長幾條腿,而在於那張綿密、細致的蛛網。某種程度上,人們不得不向自然界的動物們學其所長,就像蜘蛛是玩概率學的高手。展愛民可不想展逸飛將來遇上什麽事的時候,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楊建國對展愛民的到來格外欣喜。他將烤串的活兒交給店夥計,親自下廚整了倆下酒菜,和展愛民邊喝著啤酒邊拉起了家常。

  展愛民臉上努力綻放的笑容,出賣了他此行的不順。楊建國看在眼裏明白在心頭,卻沒有把話挑明。他挑了一串不肥不膩的烤羊肉串放到展愛民身前的碟子上。此時,展愛民正悶頭夾油炸花生米,忙亂中沒有夾起來,隻好有些氣餒地放棄了。

  楊建國示意展愛民吃串,笑吟吟地說:“看你滿是心事的樣子,好像不太順利吧。”

  展愛民拿起餐巾紙擦了擦沾在嘴巴上的油,借著楊建國的話把虛掩著的心門徹底敞開了。他說:“你也不是外人,和你說說無妨。不怕你笑話,我沒能說服這孩子。他堅持留在北京。唉,我就納悶了,他都咋想的,放著好好的電視台工作不幹,非要自己出來闖,受那份罪。”

  楊建國給展愛民滿上啤酒,酒沫掙脫了瓶子的束縛,滋滋往外冒著。展愛民手法嫻熟地拿起筷子沾了點菜湯滴到酒裏,撒著歡往外溢的酒才算消停了。光憑這一手,楊建國就知道展愛民是個久經酒場的老手。

  “光顧著聽你說話,忘了倒酒這回事了。”楊建國歉意地笑著,等著展愛民清理完灑出的酒水,繼續說,“幾年前我和你的心思一樣,恨不得把孩子拴在身邊,不讓他出去。後來,還是老伴想開了,前前後後給我講道理,我才放手,讓他出國。依我說啊,咱們當父母的,別想太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嘛。”

  展愛民默不作聲地聽著,但熬不住什麽也不幹,隻好摸出煙來抽著,以掩飾內心的雜亂。他若有所思地想起什麽,和楊建國碰杯後,問了句該問卻不該問的話。他說:“老哥,咱們喝了半天了,怎麽沒見嫂子?”

  楊建國掛在臉上的笑容一僵,旋即恢複如常。他淡淡地說:“老伴幾年前就去世了。”

  展愛民趕緊打圓場,說:“你看我這話問的,對不起啊!”

  楊建國擺了擺手說:“她福氣不夠啊。現在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多了,她卻走了。不說這些了,人早晚都得走那條道,沒有什麽難受不難受的,隻要想開了,心裏就不會再添堵了。”

  展愛民看到了放在冰箱頂上的照片。他指著照片,還沒問出口,楊建國就釋去了他心中泛上來的疑問。

  “孩子現在在美國,找了個洋媳婦。前段時間給我打電話,說拿到綠卡了,看樣子是真不打算回國了。放在以前我還真想不開。你說以咱家的條件,和那些大富大貴的人自然不能比,但從國內找個本分秀氣的好姑娘應該沒啥難的吧。但孩子當時鐵了心要和洋媳婦結婚,我勸過吵過,都頂不了孩子自己做主。”

  展愛民尷尬地點了點頭,似被楊建國說中了心事。他笑著說:“還是你兒子有出息。等你老了,也去國外生活。”

  “兒子每次打電話回來,都和我商量把這套老房子和給他買的婚房都賣了,讓跟過去。”楊建國滿屋內環視了一圈,繼續說,“說實在的,不是咱們當老的拿捏著,不給小的麵子。可真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心裏還真有點舍不得。到咱們這把年紀,我算是活明白了,人越老越沒出息,容易戀舊,想過去的事、過去的人,還有生養自己的老房子。”

  展愛民頗有同感,忍不住附和道:“誰說不是。老話說得好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我就是擔心孩子將來在北京待下去,我和他媽老了病了,跟前連個跑腿伺候的人都沒有。”

  楊建國笑了笑說:“老弟,當老哥的得說你了。你這想法不對啊。趁著年輕,孩子們就該闖闖,等到了咱們這個年紀,他們就是想闖都沒那精力和心思了。再說,這年頭隻要肯出力,餓不死人的。話又說回來,有些事給孩子適當的壓力是對的。”

  展愛民找回了點麵子,舉杯和楊建國對飲了一口,說:“我當時在氣頭上,隨便一說。咱們都隻有一個孩子,他們真攤上事了,還能真不管嗎?這次回去啊,我就打點之前找的關係,好做個準備。現在的年輕人想起一出是一出,咱們總得留個後手。”

  酒至酣處,展愛民的心情順暢了。若不是高素芬打來的電話,他和楊建國還會再聊一會兒。但聽完她的詢問和絮叨,展愛民隨口應了兩句就收了線。他往店外看了一眼,跟楊建國說喝完這杯酒就得去火車站了。

  得知展愛民是兩個小時後的火車,楊建國不再留客。他起身回屋拿來一捆用報紙裹好的錢放到了展愛民麵前,說:“這幾萬塊錢,你幫我帶回去,給老班長家的嫂子。今天聽你說了老班長的事,我心裏那個不得勁啊。我心裏老想起當年老班長幫我、關心我的樣子。你別推辭,除了能幫幫她們孤兒寡母外,我也沒法報答他對我的恩情了。”

  展愛民猛地站起來,把錢塞到了楊建國手裏,說:“我做不了這個主。你們老班長現在要是活著,絕不會要你的錢。他那個人我了解,寧可吃些虧幫助別人,也不願意沾別人的光。”

  楊建國還想堅持,可看到展愛民神態堅決的樣子,隻好作罷。他從裏間屋裏把事先備好的北京特產拿出來,放到展愛民腳邊,說:“這些你總不該見外了吧?”

  展愛民點了點頭。他知道若再矯情就有些打人臉,傷兄弟之間的感情了。上出租車前,楊建國抓著展愛民的手不放,有酒勁的作用,也有真情的流露,說:“下次見麵,咱們兄弟可不能和今天中午那樣生分了,以後咱們就是親戚了,來北京的時候就到家裏坐坐。咱老哥倆還沒把酒喝透呢。”

  這話正中展愛民下懷,但他沒有把喜色表現在臉上。自此後,他心裏紮下一條根:北京城裏咱有親戚了。後來,他們的確也禮尚往來,和親戚一樣走動著,楊建國還幫展逸飛圓了一個孝順父母的心願。

  展愛民按捺住歡愉的心情,接話說:“老哥,等你生意不忙了,就去咱呂城轉轉,嚐嚐咱那邊的家鄉菜。”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展愛民坐上出租車走遠了。楊建國仍然站在路口望著送著,直到看不見車的影子。他擦了一下被淚水浸濕的眼角,想著年輕時那些過往的日子,忍不住歎了口氣。

  世事無常,人有旦夕禍福,誰能看到以後的事!他想過段時間就去呂城,到墓地看看他的老班長。他不想今生再有遺憾!

  第二天下午,展愛民順利抵達了呂城。若不是火車中途耽誤了兩個多小時,他會早些時間到家。後來,看新聞他才知道,當天淩晨另一條線的鐵路上發生了火車相撞的悲慘事故,死傷幾百人,以致後來每每提起這事,高素芬總是既後怕又慶幸,並讓她產生了“火車恐懼症”,好幾個月後才緩過勁兒來。

  高素芬下班回家,遍尋屋子也找不到展逸飛的影子,心裏對展愛民北京之行的戰果掌握了個八九不離十。看他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樣子,她站在門口愣了會兒神,想著給展愛娟打個電話報平安,剛轉過身,還沒走兩步,就把展愛民吵醒了。

  展愛民睜開惺忪的睡眼,抬起頭看了高素芬一眼,一臉的不滿。他說:“站在門口當門神呢,沒事早點兒做飯,中午到現在,我一點飯都沒吃呢。”

  高素芬未曾理會,徑直來到床前,問:“大飛怎麽沒回來?”

  展愛民冷哼了聲,翻了個身,後腦勺對著高素芬,不想接她的話。高素芬心裏有些不痛快,一把掀掉了展愛民蓋在身上的夏涼被。展愛民不理高素芬,掙紮著坐起來,重新抓過夏涼被蓋在身上,旁若無人地又躺了回去。

  高素芬不幹了。她掀開被角,扯著展愛民的胳膊,把他從床上拽了起來,說:“你們爺倆到底談得怎麽樣?什麽事別隻是你自己心裏明白,你讓我這個當媽的心裏也透透氣。”

  展愛民瞪了高素芬一眼,沒好氣地說:“還能怎樣?你自己不都看見了。”

  展愛民說著倒頭又睡。高素芬氣得跺了跺腳,指著展愛民的鼻子開始嚷嚷:“真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怎麽和展愛娟一個樣,什麽事都不告訴我,還讓我注意你的情緒,別招惹你。你們心裏都明白,我這個當媽的倒成了局外人。老東西,我可告訴你,那可是我親兒子,你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愛娟給你電話了?”展愛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直直地看著高素芬,看到她默認的神情。“哼,臭小子,有種就直接給我電話。還學會找人傳話了。”

  高素芬愈加疑惑不解,展愛民看她張嘴要對他發飆的樣子,立即轉了口風。他語氣平和地說:“我說不過你兒,他現在長本事了,敢跟他老子吹胡子瞪眼了。”

  “換成是我,我也跟你急眼。事先招呼都不打,冷不丁跑過去,誰心裏舒服啊。”高素芬護犢之情躍然嘴上,聽得展愛民張嘴一樂。

  展愛民說:“就你這態度啊,將來有你好受的。你兒從大三開始就找了個女朋友,咱們兩個老家夥被他瞞得一點都不知道。”

  高素芬來了興趣,湊上前去,滿臉興奮地問:“那女孩怎麽樣?配不配得上大飛?”

  展愛民故意賣關子,慢騰騰地穿上拖鞋,站起身去了客廳。高素芬氣得剜了他幾眼,緊隨其後跟了過去。

  “是個過日子的好手。將來,他們倆怎麽樣,就看你的為人和表現了。”展愛民坐到沙發上,掉轉了矛頭。

  高素芬有點生氣地說:“有話快說,別和我整那些個裏格楞。”

  展愛民笑了笑,把他們父子倆談崩了的始末,一股腦倒給了高素芬,聽得高素芬心裏有些不痛快。她忍不住埋怨展愛民:“你的心怎麽那麽狠。五年不讓家裏管他,他一個人在北京混,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看你到時候怎麽辦。”

  這沒完沒了的絮叨像勒在頭頂的緊箍咒,壓得展愛民無比煩躁和氣惱。他忍不住把喝水的杯子猛地蹾在茶幾上,把高素芬嚇了一跳。高素芬看著展愛民被自己激怒了,識趣地起身去廚房準備晚飯了。

  展愛民拿起抹布,擦了擦濺在玻璃茶幾上的水漬和茶葉末,順光看見了楊建國送的北京特產。他盯著那些特產禮盒琢磨了半天,心裏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遇上楊建國的事告訴展愛娟。

  “愛娟給你電話,還說什麽了嗎?”展愛民衝著廚房的方向大聲問著。

  高素芬裝作沒聽見,故意把瓶瓶罐罐弄得叮當響,宣泄著內心的不滿。展愛民抻著脖子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回音,歎了口氣。他想吃完晚飯,親自去展愛娟家一趟,一則轉達楊建國對他們孤兒寡母的問候,二則是安排她去打點被展逸飛放鴿子的關係。

  吃過晚飯後,展愛民一聲不吭,提著東西就準備出門。

  高素芬說:“剛吃完飯,怎麽不吱一聲就走呢?好歹也和我說說你去哪兒吧?你把那盒北京糖葫蘆給我留下,夏彤喜歡吃,明兒我給她送過去。”

  展愛民回頭望了高素芬一眼,說:“我就是給她送去。東西是夏衛國的一個戰友托我帶回來的。”

  高素芬還想往下打聽,展愛民卻轉身出了家門,把她湧動著希望的目光一塊關在了門裏麵。聽著展愛民下樓的腳步聲,她笑著自言自語:“老東西,藏得還挺深,找到了熟人都不言語一聲。”

  出了小區大門,展愛民騎著電動車一路向南,沿著護城河一路騎過去,過了東門橋,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前天遇到的那個流浪老人蜷縮成一團依偎在橋邊的犄旮旯裏。除了一床被套和那兩個被染成灰土色的包袱,就剩下那一雙茫然無措的眼睛。

  展愛民停下來,站在路邊給救助站打了個電話。救助站答應過會兒來瞧瞧。掛斷電話,展愛民想著老人晚上不用再露宿街頭,不由得心裏一暖。

  去往展愛娟家的路上,他心裏冒出了很多猜測,但搞不清老人為何會老無所養流落街頭。此時,他愈加後悔和展逸飛定的五年之期。可事已至此,他總不能再去北京,一切隻能容後再想轍。

  展愛民還未到,展愛娟就在家裏沏好了新茶等著他了。高素芬心裏壓不住事,展愛民前腳出門,她後腳就打電話通風報信。所以,不等展愛民自己說,展愛娟就對他的北京之行掌握了個大概,並找到了勸說他的言語和根基。

  唯一令她傷心的是展愛民竟然知道夏衛國在北京有戰友卻不告訴她。臨了,高素芬特意叮囑展愛娟務必從展愛民嘴裏打聽出更多有關董欣怡的情況,好給展逸飛長長眼。

  展愛娟開玩笑說人家醜媳婦不急著見婆婆,婆婆卻急著打聽醜媳婦。高素芬直言,她不想她唯一的兒子看走眼,娶個一身公主病的女孩,受一輩子窩囊氣。

  展愛娟雖不好事,卻也樂見展逸飛找到可心的女孩相戀相守一生。

  透明的玻璃茶壺裏,太平猴魁慢慢地浸泡開,漂浮在水中,感受著被水滋潤的愜意。白開水擋不住茶葉一往情深的誘惑,在你儂我儂的追逐間嬉戲,釋放出的那抹茶意順著升騰的熱氣,溢出淡淡的茶香。

  這是展愛民的習慣,他喜歡用晶瑩剔透的玻璃茶具品茶、賞茶。夏衛國還在世的時候,受展愛民的熏染,也學會了品茶,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

  展愛娟想著往事入了神,直到聽到展愛民急促的敲門聲才緩過神來。她想好了,等他一進門就直奔主題,問夏衛國那位北京戰友的事。她感覺夏衛國不放心她們母子倆今後的生活,可能瞞著她把一些事情交代給了展愛民。

  看到擺著的茶具,展愛民挑了挑眉,心裏對高素芬的長舌頭生出些怨氣。他說:“你嫂子打電話了吧?”

  展愛娟伸手接過東西,冷著臉“啊”了一聲。展愛民看出展愛娟有些不高興,猜她誤會了些什麽,就說:“這是衛國的戰友給你和夏彤捎來的東西。之前,我們也不認識,我下了火車,去烤串店吃飯,拉家常聊起來,才知道他們的那層關係。”

  展愛娟看展愛民一臉嚴肅的樣子,不像是撒謊,頓時心底一寬,所有的猜測隨之碎去。

  她看了一眼展愛民提來的東西,埋怨道:“不該要他的東西。衛國活著肯定要說我們了。他那個人你是知道的。”

  展愛民看了看夏衛國的遺像,說:“難的時候都過去了。你該聽我的勸,趕緊再找一個吧。你看你現在過的什麽日子。”

  展愛娟倔強地搖了搖頭,似乎擔心展愛民繼續糾纏這個問題,趕緊提起了展逸飛給她電話的事。

  “昨天晚上,大飛給我電話,讓我找機會勸勸你。哥,這件事上,我的看法與你和我嫂子不一樣。我覺得咱們得尊重大飛的意見。”展愛娟往茶壺裏續了些水。

  展愛民苦笑了一下,雖然明白展愛娟心裏的苦,但見她轉移話題,他也隻好作罷。他呷了口茶水,隨即把茶杯放在茶幾上。他們兄妹倆各想心事,誰也沒說話,就那麽沉默地幹坐著。

  “我和大飛約好了,五年之內,讓他自己闖,家裏不會給他任何資助。將來,他有什麽事向你開口,你得站到我這邊。”

  展愛娟愣了愣,沒想到展愛民還是那麽固執。她沉吟了片刻,轉述了展逸飛的想法,說:“我知道你和我嫂子擔心老了沒人管。大飛說了,以後會把你們接過去同住。這孩子心細,連彤彤和我的將來都考慮過了。”

  展愛民搖著頭,不是不相信展愛娟所說的,而是不相信展逸飛能說出那些負責任的話。

  展愛娟看在眼裏,卻不急於替展逸飛解釋什麽,她繼續說:“大飛的意思是彤彤高考報誌願就報北京那邊的學校,將來畢業了就留在北京。等咱們退休了,都去北京。”

  展愛民一個沒忍住,把喝到嘴裏的茶都噴了出來,吐了自己一褲腿。展愛娟忙不迭抽了些餐巾紙遞了過去。展愛民邊蘸著褲腿上的茶水,邊抬起頭看著展愛娟,說:“你還能信他的。他一個剛畢業的毛孩子說的話能有準頭?當前最現實的就是先打點你之前幫他找的關係,別因為他壞了交情。”

  “我聽我嫂子說大飛找女朋友了?”展愛娟顯然不想再和展愛民搞拉鋸戰了。

  展愛民點了點頭,說:“你想想,這小子找女朋友這麽大的事都瞞著我們,他還有什麽不好瞞的。不過,話也說回來,這一次去北京能遇上衛國的戰友讓我非常意外。真想不到,咱們這些活著的人還能受衛國善心的福報。”

  話到此處,展愛娟的眼圈有些紅了,卻強忍著沒有把淚水流出來。展愛民滿眼疼愛地看了一眼中年守寡的妹妹,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寬慰她。

  “看楊建國的意思,過段時間,他可能會來呂城。走之前,他給了我幾萬塊錢,讓我捎給你們娘倆,說是報答衛國當年對他的照顧……”

  展愛娟急忙插話說:“這錢可不能要。”

  展愛民笑了笑,說:“我沒要。他覺得過意不去,臨走的時候給了我這些土特產。我當時想若是再不拿著就有些傷感情了。楊建國人真不錯,他說以後咱們當親戚一樣來往。”

  展愛民別有心意地看了一眼展愛娟,想起她剛才強忍著沒哭的樣子,壓下了撮合兩人的想法。展愛娟心中解開了對展愛民的誤解,張口詢問董欣怡的情況,反讓他把高素芬埋怨了一頓。他說:“這都是你嫂子讓你打聽的吧。她沒事瞎打聽什麽,現在搞不定大飛的去向,說那些個都沒用。現在的年輕人談戀愛就像過家家一樣,不高興了鬧別扭了,說分手就分手,沒個常性。不過,這次我見的這女孩還真不錯,把他們住的地方收拾得很像那麽回事,一看就是過日子的好手,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

  展愛娟笑著說:“你都覺得不錯,這事就跑不了了。等大飛再打電話來,我讓他把人帶回來,我們大家都看看,替他長長眼。”

  展愛民說:“你和你嫂子一個腔調。結婚這個事上,我沒什麽好反對的,隻要大飛覺得合適就成。將來居家過日子難受不難受是他自己的事。我現在操心的是咱們三個老家夥的將來。東門橋那地方有個流浪的老頭,你見過吧?”

  看到展愛娟點了頭,展愛民繼續說:“你將來怎麽樣我說不好。但我敢說,若是不抓住大飛,我和你嫂子就是那老頭的翻版。雖然到不了流落街頭的地步,但掉在地上沒人管是肯定的。”

  展愛娟還想再勸勸展愛民,但見他固執的樣子,覺得他正在氣頭上,於是決定緩一段時間再說。她從展愛民零零散散的敘述裏推斷出他買完票再回去找楊建國,除了麵上的赴約外,更多的是想替展逸飛編織人脈關係。她心裏雖然不認同這種方式,但現在也不便言明。

  茶泡過三次,茶味有些淡了,展愛民才起身告辭離去。展愛娟收拾完茶具,給夏衛國上了一炷香,敘說著展愛民遇上楊建國的經過。她想夏衛國應該樂於聽到當年的舉手之勞,還能給身邊的親人帶來福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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