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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子冤家對對碰

  接到老爸展愛民的電話,聽他那說話的口氣,展逸飛知道壞事了。他扭過臉來,滿是慌亂的眼神與董欣怡詢問的目光相撞並糾纏在了一起。他衝著她咧了咧嘴,臉上呈現出任父親訓斥的無辜和可憐的神情。

  “我不是有意瞞著。我想在北京安定下來後再給家裏打電話。”展逸飛怯怯地替自己辯解著,眼睛卻不時瞄向董欣怡,心裏對說一不二的展愛民依然有些發怵。

  這個時候,董欣怡投過來的關愛的目光倒成了展逸飛與他嘴裏的“老家夥”展愛民抗爭的底氣與資本。

  董欣怡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往展逸飛身前湊了湊,剛把耳朵貼近手機,她就聽到:“你給我馬上滾回來。明天見不著人,你就永遠別回來了。”

  展逸飛張了張嘴,展愛民卻不等他說話就掛斷了電話。看這架勢,當父親的壓根就沒打算給兒子留一絲商量和回旋的餘地。聽著手機裏傳出的“嘟嘟”聲,展逸飛的心情跌落到了冰點,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看著站在身旁的董欣怡,他淡淡地說了句:“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董欣怡伸出白皙細膩的手指,在展逸飛的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她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你拖著不回去,你爸還真不要你了?世上從來都是‘有狠心的兒女,沒有狠心的爹娘’。你爸說的都是氣話,你怎麽能當真呢。”

  展逸飛苦澀地笑了笑,下意識地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支煙,點著,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鑽進肚子裏再也沒有順出來,嗆得他咳嗽不止。董欣怡看了一眼展逸飛,眼睛裏有慍怒和阻止的意味,卻沒有把話說出口。

  其實,幾天前,董欣怡就提醒過展逸飛,暫時不要把在北京的事透露出去。但展逸飛架不住虛榮心作祟,把自己在北京找到好工作的事向老鄉和同學徹徹底底炫耀了一番。當然,這不能全歸咎到展逸飛的頭上,追究到根還是QQ惹的禍,是它把有關展逸飛在異地登陸的消息暴露給了他的發小王彬。

  滿屋子的煙味嗆得人透不過氣,董欣怡捂著鼻子打開了房門。等她轉過身來,展逸飛正把抽了多半的煙丟在地上,他望向她的眼睛裏聚集著歉意和不好意思。

  “我的疏忽,我的疏忽。”展逸飛邊伸腳踩著冒著煙的煙蒂,邊看著揮手驅趕煙味的董欣怡連連說道。

  董欣怡搖著頭,徑直走到展逸飛身前,摸了摸他剃成板寸的腦袋。她問:“你怎麽打算的?”

  展逸飛木木地坐在床沿上,愣了會兒神,才伸出手把董欣怡拽到身邊,讓她坐了下來。

  他隨腳踢了踢眼前沾了黑色汙泥的煙蒂,苦笑了一下,說:“還能怎樣?事情都這樣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你說都是當爸媽的,咋就差別那麽大……”

  聽到這些話,董欣怡哧哧地笑出了聲,臊得展逸飛把留在嘴邊的另半截話連同唾沫一塊咽了回去。看到心愛的人的窘態,董欣怡笑得更歡實了。

  若在往常,展逸飛肯定會和她嬉鬧一番,不胳肢到她張口求饒決不會罷休。但今兒,他提不起打情罵俏的心情。

  董欣怡心裏有些暖暖的,她明白,展逸飛心底裏把他們的爸媽橫豎做了個比較,並著實高看了她媽賀繼紅一眼。她扳過他的身體,讓他麵朝自己,然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端詳著;直到盯得展逸飛心裏發毛,她才把目光轉向了敞著門的門口。

  “別鬧。我說的是打心眼裏的實話。我爸媽若是有你爸媽思想的一半,我就感恩戴德、阿彌陀佛了。”

  董欣怡早有預謀似的,一把扯住了展逸飛的耳垂,輕拽了兩下才放開。她神情堅定地說:“等將來咱倆成了,我爸媽肯定待你不錯。”

  展逸飛陷入了沉思,對此有些無動於衷。看著他惆悵不已的樣子,董欣怡不免有點心疼,於是繼續寬慰他,說:“既然你爸媽都知道了,以後不用再扯謊。這也算是個利好的消息。”

  展逸飛搖了搖頭,順著董欣怡看去的方向,盯著窄窄的走廊發著呆。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猛然間站了起來,把沒思想準備的董欣怡嚇了一跳。董欣怡抬起頭,一臉懵懂地看著展逸飛,心裏琢磨著他要出什麽幺蛾子。

  “不成,我得問問王彬。我好不容易捂了兩個月,準備到七月份再向‘老家夥’和‘大股東’攤牌。現在全亂了。這小子嘴太欠,欠收拾。”

  展逸飛彎腰從床上拿起手機,在他說話的工夫就要給王彬打電話。但手機號碼還沒從電話簿裏調出來,董欣怡就把手機從他手裏搶了過去。她一邊躲閃著展逸飛的爭奪,一邊裝進褲子口袋,並用手緊緊捂著,生怕被他搶了回去。

  “行了。事情都這樣了,還扯那些個閑篇有什麽用。依我看,王彬不一定是故意的。可能消息不是他泄露的。”

  這一番安慰和開導不但沒有撲滅展逸飛升騰起來的怒氣,反而讓他更加氣憤難耐。

  展逸飛憤憤地說:“他們一家子人就沒一個好鳥。他爸媽就是勢利眼,尤其王彬他媽,王彬屁大點的好事就傳得我們整個家屬院沸沸揚揚的,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兒出息了。哼,有什麽好宣揚的,都在一個院裏,誰還不知道誰啊。”

  展逸飛恨屋及烏,捎帶著把王彬爸媽都卷了進來。董欣怡無語地笑了笑,一時卻拾不起話頭接話。她低著頭正想法排解展逸飛的情緒時,他卻走到開著的電腦前坐了下來。也算王彬倒黴,展逸飛剛坐下來,電腦右下角的小企鵝閃跳出了“彬”字的頭像。

  俗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展逸飛冷笑了兩聲,手也沒停下,忙不迭地打開QQ對話框,看著王彬發來的即時消息。

  大飛,實在對不起,我爸在院門口遇見你爸了。聽那意思,我爸把你在北京的消息告訴他了。你做好心理準備吧。展叔發話,不管你去哪裏,他就是綁也要把你綁回呂城,決不讓你胡鬧,耽誤你一輩子。

  展逸飛用灌滿憤怒的手指把筆記本鍵盤敲得劈裏啪啦地響。董欣怡攏著掉到額前的頭發,走到展逸飛身後,輕輕晃了晃他的肩膀,卻依舊未能阻止他對鍵盤的虐待。

  都是你做的好事。你讓我說你什麽好。我一個想不到,你就給我壞事,壞了我的計劃。你小子欠揍呢!

  王彬發了個淚如泉湧的表情後就沒了下文。展逸飛傻等了半天,點了幾次振動,卻都泥牛入海,連點渣子都沒能撈回來。

  董欣怡拍了拍展逸飛的肩頭,說:“算了,別晃了。說不定他有什麽急事離開了。”

  展逸飛怒怒地合上筆記本電腦,想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他意識到董欣怡就站在他身後,就歉意地抓起她拍在他肩膀上的小手,仰起臉看了看她,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她不忍心看他再為木已成舟的事刨根問底,自尋煩惱。她的思想裏有著遺傳自賀繼紅的基因。她們厭倦和現實捉迷藏的遊戲,從不會和既定的事實較真,總會把事往遠處想,不拘泥於一時的得失。

  初夏的風貼著護城河河麵層層掠過,清澈透底的河麵上泛起陣陣波瀾,水紋一圈一圈蕩開,湧向青石突兀著的河岸,傳遞著它們之間日夜相守的密語。河沿上婀娜多姿的柳樹隨風翩翩起舞,與閃爍的霓虹燈相映成趣,猶如她們以天地為舞台,隔著幾米寬的護城河肆意跳著貼麵舞。紅色磚石鋪就的人行道上,法國梧桐不甘寂寞,伸開枝丫,晃動著毛茸茸的嫩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晚風溫暖宜人,看來又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

  留著平頭的展愛民和綰著發髻的高素芬大步攆小步快速通過了那個紅綠燈路口,慢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他們邊走邊欣賞著映在護城河裏的霓虹倒影,自成一趣。這時,一個穿著與季節不搭調的、身上依舊套著棉襖棉褲的老人,肩膀頭上搭著被塵土浸染成土黃的包袱,迎著他們走了過來。展愛民和高素芬站在路邊,默默看著老人一步三搖晃地從他們身邊蹣跚而過。

  老人晚景淒涼的個中滋味讓他們賞景的心情遁跡而去。展愛民遲疑片刻,隨即伸手摸了摸褲兜,裏麵空空如也,他的臉上不禁掠過一絲失落的神情。他看了看向紅綠燈路口走去的老人背影,把頭轉向了高素芬。他問她:“你身上帶錢了嗎?”

  高素芬晃了晃掛在手腕上的手包,迷惑不解地點了點頭,說:“帶了。”

  展愛民悶著頭把手伸了過去,等著高素芬給他拿錢。高素芬取下手包拿在手裏,拉鏈開了一半卻停了下來。她想到了什麽,轉過臉去看了看流浪老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然後回頭看向展愛民,他正微笑著站在那裏等著。他的笑容和看向她身後的目光,讓她心裏明白了。

  “你想給他點錢?”高素芬拉開了拉鏈,隨口問道。

  “知夫莫若妻。”展愛民會心地笑了笑。這從嘴角露出的笑意如水中的漣漪一般漾開去,迅疾占滿了他那黝黑色的臉龐。

  高素芬從手包裏抽出五塊錢,遞到展愛民眼前抖動著,想讓他接過去。她還不忘提示他說:“那老頭就在前邊不遠處的牆角旮旯裏住著。”

  展愛民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眼睛盯著高素芬的手包,沒有把錢接過來的意思。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遲疑了片刻,從手包裏取出了二十塊錢。她依依不舍地把錢遞到他手邊,但不等他伸手來接,她的手又快速抽了回來。

  隻見她的嘴唇連動了幾下,若是他懂唇語,就會明白她算了一筆過日子的賬。她的字典裏,二十塊錢能買四十個饅頭,足夠他們老兩口吃一個星期了。

  他們就這樣抻了一小會兒,看著即將變綠的信號燈,展愛民臉上呈現出一抹著急的神情。他不由分說地一把抓過捏在高素芬手裏的錢,連招呼都不打就想奪路而去。她有點生氣,就勢橫阻在他身前,阻擋了他的去路。

  “按理說,這種人沒什麽好可憐的。不是兒女不孝就是年輕的時候不幹正事。但看他那個可憐樣,又叫人心裏不落忍,人誰都有老的那麽一天……”

  看高素芬囉唆個沒完,展愛民果斷地伸出手想把她扒拉到一邊。見他有些誤解自己的意思,高素芬趕緊轉了話頭,說:“你給他二十塊錢還不如給他買些吃的實惠。錢到了他手裏,不一定能變成吃的。”

  展愛民眼睛裏飄出了一抹喜色,他滿含讚許地點了點頭。他覺得高素芬這句話說到了正點上,於是抬眼朝四周踅摸了一遍,除了馬路對過,附近沒有賣吃食的商店。

  “你和我一起去,還是留在這裏等我?”展愛民望著高素芬征詢她的意見。

  高素芬轉動著頭往四周瞧了瞧,大街上沒有幾個女人,讓她心裏禁不住有些瘮得慌。她想起不久前報紙上刊登的新聞,一個路過附近的單身女人被人搶了。她下意識地把手包牢牢地套到手腕上,然後狠狠白了展愛民一眼。她說:“虧你說得出口。你放心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不等展愛民有所回應,高素芬邁開腳,先他一步走了。展愛民苦笑了一下,眼睛瞥了瞥高素芬的背影,腳下不由得加了把勁,快步攆了上去,走到她的左側護著她。兩人躲閃著過路的汽車,一溜小跑闖過了馬路。

  有些時候,生活中的一些細微之事,除卻一時心情使然,本身或許並無太多意義可言。但時過境遷,在塵埃落定的結果中尋根溯源,驀然間就會發現:今日果實由昨日因而引發。某種程度上,這就是佛家說的因果循環。

  當時,倘若高素芬不多言,不設身處地替那個年過七旬的流浪老人著想,展家父子倆後邊發生的事情或許會是另一番景象。如此一來,他們父子倆的意見分歧就沒有即將發生的那麽激烈,從而不會讓作為妻子的她氣得肝顫。

  付完賬,他們提著麵包和水走在商店前的人行道上。高素芬隻顧悶頭往前趕路,沒有留意展愛民正站在商店門口不遠處,看著尚未關門的火車票售票點出神。

  “等等,把手包給我,我去買張火車票。”展愛民喊住了高素芬。

  高素芬警覺地回過頭,順著展愛民目光所去的方向,她看到了火車票售票點。她猜到了他的意圖,不由得往後縮了縮手,並把提在另一隻手裏的東西擋在了身前。

  展愛民有些不滿地湊到高素芬身邊,說:“快點給我啊。今晚我坐火車去北京。咱們得把大飛拉回來,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等咱們老了,攤上個病啊災啊的,床前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展愛民說話辦事都拿捏到了好處,一語直紮高素芬的心中要害。他覺得多餘的話說了也是廢話。不信就看高素芬,隻見她麻利地擼下手包塞給展愛民,伸手把他提在手裏的東西接了過去,還催促道:“那你還不快去。”

  迎著售票點所在的方向,展愛民笑著奔去。

  票買好了,他神色匆忙地拿著火車票跑到高素芬跟前,說:“我買的今晚的票。再有個把小時火車就要開了。我來不及回家了,你把東西給那大爺送去。”

  高素芬說:“你太急了點吧。事先連個招呼都不打,冷不丁跑到北京,還不把孩子給嚇著了。他要是賭氣不去火車站接你,我看你上哪裏去找他。”說話的時候,她一臉的憂色。

  “他敢?我走後,你千萬別給他電話。若把他給驚著了,他回呂城的事不黃也得黃。”展愛民抬頭看見一輛出租車正從遠處駛來,沒等她回話就急急地衝到路邊衝著司機招了招手。

  高素芬擔心展愛民路上挨餓,把手裏提著的麵包和礦泉水一股腦塞到他懷裏。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邊把東西分出一些遞給高素芬,邊坐進車裏並隨手關上了車門。

  “師傅,去火車站。我趕點,麻煩您路上開快些。”展愛民提醒完出租車司機,轉臉看到高素芬一臉擔憂地站在車前未曾離去。他想到了她的擔心,於是,搖下車窗玻璃,說:“有錢有卡,我還能餓著?你把東西給大爺送過去。完了你就回家,別一個人在外邊轉悠了。天晚了,外邊不安全。”

  “哦!”高素芬輕聲應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別的話,熄了尾燈的出租車就撒著歡跑向了遠處。

  高素芬站在原地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愣了會兒神。她從心裏排解了半天,委實擔心展愛民的臭脾氣,依他的性格,他不會輕易讓展逸飛下得了台。她心想:“這爺倆鬧得收不了場,該如何是好?”

  這樣左思右想了半天,高素芬依舊未得法。她有心打電話事先提醒一下展逸飛,但想到展愛民臨走前的警告,又不敢去冒險。無奈間她給小姑子展愛娟打去電話,說了展愛民去北京逼迫展逸飛回呂城的事,想讓她幫著拿個主意,從側麵勸勸當兒子的別亂使小性子,跟當父親的針尖對麥芒鬧將起來。

  事已至此,展愛娟能阻止得了嗎?她好言勸慰高素芬,說展逸飛是個懂事聽話孝順的好孩子,不會和展愛民鬧得不可開交。不承想,她們電話還沒打完,高素芬內心的憂慮卻更加厚重了。展愛娟沒法,隻好順從高素芬的意願,答應旁敲側擊地勸勸展逸飛。

  正在積極準備高考的夏彤,聽到展愛娟和高素芬收了線,急匆匆從臥室跑了出來,說:“媽,你別給我哥打電話。你不但幫不了忙,還讓他為難。”

  展愛娟滿眼不解地看著女兒夏彤,等待她後續的解釋。

  夏彤繼續說:“春節前,我哥就告訴我,他要自己出去闖闖,不甘心窩在咱們呂城過一輩子。”

  “你早知道,還不告訴我和你舅。”展愛娟對夏彤的知而不言有些生氣。

  夏彤坐在沙發扶手上,把展愛娟攬過來,撒著嬌。展愛娟頓時沒了氣性。她輕輕地撥開夏彤環攬著她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說:“這麽大的人了還對媽媽撒嬌。好了,我知道了。你趕緊回屋學習,把你自己的事先搞好吧。”

  “媽,你可得聽我的。”夏彤坐在那裏,目不斜視地看著展愛娟。看這架勢若是得不到當媽的許諾,就不打算回屋去。

  展愛娟愛憐地伸手把夏彤掉到額前的一綹頭發別到她的耳後,笑著說:“真拿你沒辦法。好,我聽你的。”

  在這場母女意見不合的僵持戰中,母親貌似輸了,女兒旗開得勝。夏彤高興地在展愛娟的額頭親了一下,跟沒長大的孩子似的,連蹦帶跳向臥室走去。走到臥室門口,她聽見身後的異響,一回頭果然就看到展愛娟正摸起話筒準備打電話。她急忙折回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過來,把話筒從展愛娟手裏奪了過去,扣到了話機上。

  “媽,我舅和我妗子的想法太落後。等他們老了,我哥在哪兒,他們就跟著去哪兒唄,呂城這個破地方有什麽好留戀的。媽,咱可說好了,將來我畢業去哪兒,你跟著去哪兒。我可不能過沒有媽護著的生活。”

  展愛娟坐在沙發上,看了看丈夫夏衛國的遺像,又瞧了瞧神色一臉鄭重的夏彤,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裏麵有兩層意思,一是她不會再給展逸飛打電話,二是她尊重夏彤以後的意願。

  火車在臨近中午的時候抵達了北京西站。展愛民跟隨同車的旅客,夾雜在人聲嘈雜的人群裏向出站口走去。

  煦暖的陽光灑滿了整個火車站前的廣場,獵獵飄揚的五星紅旗吸引了展愛民的目光,他在出站口莊重而專注地行了個注目禮,一種故地重遊的感慨油然而生。

  不遠處的幾個人正湊成一堆,盯著地圖研究出行路線。聽著他們此起彼伏的爭論聲,展愛民搖著頭笑了笑。他認清方向後,果斷地甩開膀子向公交站牌走去。

  對於一個複員轉業的老偵察兵來說,隻要目標明確,他就不會為路線的選擇而多費腦筋。他想好了,暫時不給展逸飛打電話,先去天安門廣場看看。

  此時此刻,他忍不住有些感歎歲月催人老。二十多年前,展逸飛三歲左右的時候,他從部隊複員後被單位公派到北京進修。就是在那時,他把高素芬母子倆順道接來北京,一家人破天荒地把京城的古跡名勝遊覽了個遍。

  那些過去散碎的記憶一觸碰到熟悉的景物就開始發酵。它們從紛繁蕪雜的記憶中層層浮現出來,讓展愛民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覺。想著回味著,展愛民不知不覺走到了公交車站。他來到站牌下,看好線路,找好零錢,麵色平靜地站在那裏翹首望著公交車進站。

  公交車在售票員的吆喝聲中緩緩駛入了車站,展愛民站在車門一側,等別人都上了車,才不急不緩地上車並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這個時候,明媚的陽光照在路邊的法國梧桐上,灑在遠處彌漫著氤氳空氣的高樓大廈中,偌大的北京城帶給展愛民的感覺遠遠沒有那種身居小城呂城的愜意和舒適。

  昨晚在火車上他想了一宿,始終不明白展逸飛的小腦袋瓜裏裝著什麽亂七八糟的想法。他心想:“放著省城電視台的工作不做,非要來北京自謀職業。這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嘛!”

  他覺得展逸飛終究還是年輕,待人處世還帶著那股子學生氣,不知人生和社會的深淺。作為一個飽經滄桑的過來人,他從骨子裏不願意展逸飛吃那些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虧。倘若因為他一時心軟讓展逸飛錯過了入職的大好機會,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北京的上午,已經有些熱了。展愛民脫下外套,搭在胳膊上,緩步向國旗方向走去。天安門廣場上,隨處可見遊客們在留影。他想:幾個小時前,這裏肯定是人山人海等待著看升旗儀式的繁鬧景象。現如今,除了這些等著拍照留念的人,偌大的廣場顯得有點人影稀疏。

  展愛民站在國旗杆下,回想起多年前一家人起早趕來看升旗儀式的那份激動,開心地笑了。恍惚間,他竟然冒出將來兒孫三代一同再看升旗儀式的念頭。他私底下向高素芬炫耀過他的這種預見,卻遭到了她的白眼。這是多年後的事。現在的展愛民心裏可容不下這種感性的念頭。他在呂城工商局摸爬滾打二十多年,深知生活任何時候都是現實的,容不得人心存僥幸和幻想。

  循著記憶,展愛民走出地鐵口,一路沿著紅色牆根走過去。那些高聳入天的大樹把整個人行道遮了個嚴嚴實實,路邊的長條椅上散落著幾片被風吹落的樹葉。穿過門洞,展愛民有關南池子大街的印象不由得鮮活起來,但物是人非,很多記憶在現實裏無處尋根。

  他找到以前入住過的招待所,站在門口往院子裏瞧了一眼,房子依舊是過去的模樣,就是裝修有了些變化。他拿好主意,若是展逸飛不跟他回去,他就住下來,耗到父子倆同歸呂城為止。

  展愛民在招待所附近的烤串店吃喝了個飯飽水足後,覺得有精神頭兒和展逸飛談談了,就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我到北京了,現在在南池子大街。你過來一趟,我等著你。”

  多餘的話,他一句都沒有說。他認為這是當父親的給兒子立威的一種策略。換作高素芬肯定又是苦啊累的那一套傾訴。這些對上初一前的展逸飛或許還有些感化的效果,但從上初二開始,有事他就隻聽展愛民的。這種聽話實際上是當兒子的對父親的一種懼怕,日積月累的結果就是徹底的反抗。

  展逸飛高考那年填誌願,選的都是南方或者東北那疙瘩的大學。展愛民看出了苗頭,登門去找了當校長的戰友,把誌願改在了省城的一所大學。於是,展逸飛的那種遠離父母躲清靜獲自由的心態被徹底扼殺在萌芽中。

  當時的展逸飛對此全然不知。直到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才豁然間發現自己上了展愛民的當。但事情已經板上釘釘,他隻能認命。他對父親笑裏藏刀的戰術有了更切身的體會。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此一來就不難理解,展逸飛瞞著家裏兩個月,私自進京找到工作卻不告訴展愛民和高素芬的症結了。

  烤串店老板聽出了展愛民濃重的呂城口音,沏了壺新茶送過去,正想打聽點事,展愛民的手機卻響了。電話是高素芬打來的。展愛民想到自己竟然忘了向她報個平安。

  “我早到北京了,剛給你兒打了電話……什麽,你告訴愛娟了。你啊,做事咋不經考慮呢……”展愛民對高素芬向展愛娟求援的事有些生氣,沒心情再聽她囉唆,隨手掛了電話,以表達對她擅自做主的不滿。

  “聽您口音,老家是呂城那邊的吧?”烤串店老板微笑著走到展愛民跟前,看到展愛民點了點頭,又繼續說,“我有一個戰友也是呂城的。我們好些年沒聯係了。”

  展愛民閑著無事,就和烤串店老板嘮起了嗑。這一嘮不打緊,關係越說越近。烤串店老板姓楊名建國,竟然是他妹夫夏衛國當兵時的戰友。

  楊建國激動地說:“沒想到啊。這就是緣分。您還沒說說我那老班長呢!他現在怎麽樣?”

  展愛民歎了口氣,擺了擺手,不想說卻又架不住楊建國焦急等待著的目光。他喝了口茶,還未說話,眼睛卻先濕潤了。楊建國著急地把手在圍裙上搓來搓去,卻不能再催促,隻能站在那裏幹瞪著眼。

  “唉,他一年前就去世了。”展愛民掀起眼鏡,抹掉從眼角滑出的淚水,恢複了昔日的平靜。

  楊建國張嘴“啊”了一聲,半晌沒說話。展愛民看了他一眼,把夏衛國得肺癌晚期去世的前後娓娓敘出。楊建國聽得淚眼婆娑,一看就是性情中人。

  “我當兵那會兒,老班長沒少照顧我。這兩年,我正想打聽打聽他的消息,去看望他呢。你說,好人咋就不長命呢。”

  展愛民不想再在這個讓他痛心的話題上糾纏下去,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店門口,盼著展逸飛快點出現。守著一個不停抹淚的大男人,他有些坐不住了。令他心神難寧的還有展逸飛。他倒不擔心展逸飛找不到地方,擔憂的是他不來見自己。臨別前,高素芬說的那些話,冷不丁從心底裏鑽出來蜇傷了他的心。雖然毒素沒有強烈到讓他患得患失的地步,但隱隱約約的不安捉弄著他,讓他懸著一顆心就放不下了。

  街上的出租車從路那邊探出了半個車頭,展愛民翹首以待,卻發現是輛過路車,害得他空歡喜一場。楊建國看出展愛民心裏有事,細問之下得知他進京的目的,安撫他一番後,一頭紮進廚房忙活下酒菜去了。展愛民心裏過意不去,一時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展逸飛就是在這個時候找過來的,算是幫他嘴裏的“老家夥”解了圍。楊建國見留不住客,堅決不收用餐費,還要了展愛民的手機號碼,說好讓他離京前再來一趟才放了行。他們父子倆走後,楊建國收拾桌子,發現了壓在茶壺底下的百元大鈔。他慌裏慌張地追出去,人已不見蹤影。其實,展愛民他們並沒有走遠,隻是楊建國追錯了方向。

  展愛民看到與展逸飛同來的董欣怡,看到他倆挎著胳膊的親昵模樣,心裏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他覺得兒子不聽話多半是被這女孩給拴住了心。他印象中現在的女孩都想往大城市跑,都想找有錢人,都想不勞而獲地享受美好的物質生活。

  以前在家和高素芬看電視,他們有感而發說起這些,就忍不住感歎現在的女孩不能和他們那個年代相比。這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後來差點讓展逸飛和董欣怡分手,甚至在未來一段時間影響了展家的婆媳關係。

  中醫看病需要望聞問切,才能把準脈對症下藥。對於展逸飛抗拒回呂城的事,展愛民看到董欣怡的那一刻就自認為掂量出了事情的眉目。他覺得隻要董欣怡這個藥引子用得好,展逸飛肯定會心甘情願跟他回呂城。

  展愛民自恃過的橋比展逸飛走的路還多,但他還是看走了眼,開錯了藥單。

  走進招待所大門,目光總會被那長勢喜人的綠色瀑布吸引過去。午後的陽光和著微風一起揉碎在那片嫩綠色的斑斕裏,從五樓開始一層一層流淌下來,消失在景觀樹叢背後,藏了起來。

  展愛民獨自走到牆皮斑駁的白色樓前,麵對那些沿著牆根順勢攀爬而上的爬山虎,站著一動不動地回憶著。隨他而來的展逸飛和董欣怡詫異地對視了幾眼,搞不懂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董欣怡悄聲問:“你爸對爬山虎情有獨鍾啊!”

  展逸飛一臉的不耐煩,朝著展愛民的背影瞪了一眼,小聲說:“老家夥腦子裏想什麽,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會受那麽多年的壓迫了。”

  “哎哎,說什麽呢,那可是你老爸。不過,我真有些同情你。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會有反抗。”董欣怡戳了戳展逸飛的額頭,對他言語上的不敬有些不待見。

  展逸飛撇了撇嘴說:“沒辦法。老家夥思想太板。可能當過兵的人骨子裏都帶著那種紀律性和正直,什麽事都嚴格要求自己。這一點我很佩服他。”

  “那他還找路子,把你安排到電視台去?”董欣怡對此有些困惑不解。

  展逸飛笑了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八成是我們家‘大股東’的意願。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們倆說好聽點是夫唱婦隨,說難聽點就是臭味相投。”

  展愛民隱隱約約聽到些什麽,但沒聽得十分清楚,可他敢肯定身後那倆人說的話與他相關。礙於董欣怡在,他有心給展逸飛留個麵子,等著他們倆把話說完才轉過身來。

  展愛民瞪了瞪展逸飛,然後招了招手,對他們說:“過來。”

  董欣怡和展逸飛相視一笑,他們認定了展愛民招他們過去是看那爬山虎。事實上,他們想錯了。

  展愛民指著四樓靠近樓梯的房間窗戶,看了看展逸飛,說:“那個房間,你還有印象嗎?”

  展逸飛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表現出一臉的茫然。

  展愛民說:“你三歲那年,我來北京參加培訓,咱們就住在那個房間……”

  展逸飛似有所知地點了點頭,卻愈加看不出展愛民唱的什麽戲。他判斷得出,等到展愛民把過往故事講完,就會勸他回呂城。誰知,展愛民依舊隻字未提呂城。

  展逸飛心裏犯起了嘀咕,他印象中這有點不像展愛民為人處世的風格。他有所不知,自己已經陷入展愛民欲擒故縱的親情戰術伏擊中。

  他們在天安門東坐上地鐵1號線,然後又換乘公交車,到了通州的住處。展逸飛和董欣怡的住處隻有十幾平米,裏麵除了一張雙人床和一張簡易的電腦桌外,再沒有其他可入眼的家夥什兒。即便如此,房間卻收拾得井井有條,不穿的鞋子都規規矩矩地放在門後,兩個行李箱一上一下碼放在床尾,靠床的牆壁上別出心裁地釘了碎花布床單。

  展愛民心裏清楚,以他兒子展逸飛的懶散樣,哪會收拾出這般有模有樣的房間。他心裏感覺董欣怡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手,男孩子找個這樣的女孩結婚才能讓父母放心。

  董欣怡暗暗捏了展逸飛一下,帶他走出屋子,他們先走過那個隻容兩人並身而行的走廊,然後拐了個彎,穿過被房東隔成房間的客廳,最後站在門口水泥澆築的樓梯平台上。

  董欣怡小聲說:“一會兒我去找馬曉麗借宿,你和你爸好好聊聊吧。記住,不要吵,吵架解決不了問題。”

  展逸飛看了一眼虛掩著的防盜門,說:“也得能吵得起來。老家夥說什麽,我就聽著。逼急了,我就一句話。”

  董欣怡看了一眼手機,忍不住叮囑展逸飛帶展愛民去附近好一點的餐館吃晚飯。展逸飛對此不置可否。

  “你爸好不容易來一趟,好好招待,盡盡孝心吧。”董欣怡從背包裏摸出錢夾,拿出三百塊錢遞給展逸飛。展逸飛沒有伸手去接。

  “我爸來了,還讓我請客啊?你放心吧,我肯定餓不著。”

  董欣怡笑著搖了搖頭,她說:“你啊,什麽時候能長點心。走,進去吧,我和你爸說一聲就走了。”

  說著話,董欣怡拉開虛掩的防盜門,展逸飛看著她的背影,趕緊說:“要不你別去了,晚上咱給老家夥找個小賓館湊合湊合吧。”

  董欣怡回頭笑了笑,聽出展逸飛心裏不樂意和展愛民睡在一張床上,但沒有接他的話茬。展逸飛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們走到房門口,遠遠地看見展愛民正打量著房間,不知在琢磨著什麽。董欣怡隨意找了個同學聚會的借口離開了,給展家父子倆創造了單獨說話的機會。但她走後,展家父子倆各自悶坐在那裏,誰都不肯先說話。

  這是當父親的搞的一種製造壓力的心理戰術。當兒子的玩的則是一種不願意屈服的情緒對抗。某種程度上,這裏就像是一個一對一的CS戰場,沉寂氣氛就是激烈開火的前奏。

  展愛民摸出一根煙,精準地扔到展逸飛手上,然後又摸出一根,打火點上吸了一口。展逸飛慌忙起身,把放在電腦桌上的煙灰缸放到展愛民伸手就能夠得著的地方。

  “看樣子你們認識時間不短了啊,怎麽以前沒聽你提起過啊。”展愛民覺得得掙回來點兒麵子,心情平和了下來。

  展逸飛抬眼看過去,展愛民投過來的目光沒有以往的那種嚴厲和惱怒。他淡淡地說:“大三就在一起了。”

  展愛民無語地笑了笑,看展逸飛沒有吸煙的意思,順手把手中的煙掐滅了。展逸飛剛才預感到的唇槍舌戰的前奏,就在展愛民跟他拉家常的氣氛中緩和了過去。

  展愛民笑著說:“眼光不錯,看樣子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手。”說話間他又滿屋子打量了一圈。

  展逸飛瞥了展愛民一眼,臉上浮現出一抹不屑,意思是還用你說啊。展愛民心知肚明,卻無心理會兒子的小得意。他按照自己既定的戰術,循序漸進地向他進京的目標靠攏著。

  “她家什麽情況,就她一個孩子?”展愛民直視著展逸飛,靜等著他的答案。

  展逸飛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他起身遞給展愛民一支煙並幫他點著了火,返坐回床沿時,自己也抽了一支。

  展愛民說:“咱們當爺們的要擔負起男人的責任,你考慮過你倆的將來嗎?”

  展逸飛聽懂了展愛民的言外之意,有些憋氣地連抽了兩口煙,說:“我們倆誰家也不去,就在北京混了。”

  展愛民語氣平和地說:“按理說在哪混都是混,混到最終還不是給自己和家人一份好的生活?但北京房價這麽高,你們倆負擔得起嗎?即便能湊齊首付買上房子,但你一輩子不能被房貸拴著啊!你甘心窩火地過一輩子啊?”

  “我們還沒有買房的想法,就想在北京好好發展。”展逸飛梗著脖子反駁道。

  “你不想不代表她不想,更不代表她父母不想。現在的女孩沒有不現實的。咱家的情況,我和你媽有心無力。”展愛民故意激將地說,眼睛緊盯著展逸飛,察看著他的反應。

  展逸飛有點耐不住性子,有些氣惱地說:“誰讓你們瞎操心了。我們買不起房子就租房子,隻要有個窩住著就行了。其他的不用你管。”

  展愛民搖著頭笑了笑,依舊不溫不火地往外掏著他打磨好的說辭。他說:“我和你媽的身體現在還行,等哪天我們病了,需要人照顧,身邊離不開人了,你讓我們怎麽辦呢?”

  聽到這個問題,展逸飛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敢情他早就猜到了。他回應道:“還能怎麽辦啊。我能回去就回去,回不去就把你們接來照顧,再不行就找個保姆唄。”

  展愛民怔了會兒神,他突然間想起昨天晚上在呂城遇上的流浪老人。老人孤苦無依的背影清晰地盤踞在他的心頭,讓他心生些許淒涼。若是按照展逸飛剛才的說法,可以預見,他和高素芬的晚景不會比那老人強多少。

  人人都說兒孫繞膝是老年人心裏渴盼的東西。他雖沒到那個年齡但依然體會到了個中滋味。

  展愛民說:“父母在,不遠遊。這是我當兵那會兒你爺爺和你奶奶勸說我的。以前我體會不到,等到你爺爺得病去世,我才感覺到自己的不負責任……”

  展逸飛不想再聽下去,果斷地揮了揮手,打斷了展愛民的絮叨。他說:“爸,你什麽都別說了。我不想你和我媽事事都替我安排,就想自己闖闖。我實在不願和你一樣委曲求全地過一輩子,到頭來混個科長就退休。”

  展愛民頓時目瞪口呆,印象中展逸飛從來沒有對他這麽不尊敬、這麽無禮過。這一刻,一種頹喪之感捕獲了他。從房間外傳來合租男女打情罵俏的聲音,展愛民的眉頭不由得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心想:“你找的這是什麽地兒,烏煙瘴氣的。”

  “科長怎麽了?那也是體製內的科長。像你這樣給人打工,工作朝不保夕,你將來拿什麽養家?”展愛民有些惱火了,提高了嗓門,大聲叱問著。

  展逸飛輕輕地搖了搖頭,忍了幾忍,還是忍不住說:“體製內沒怎麽著。你有能耐咋沒給我弄個吃空餉的機會啊。”

  這話夠噎人,更夠傷人的。展愛民臉色陰沉起來,兩眼緊緊地瞪著展逸飛,半天沒說一句話。

  展逸飛所謂的吃空餉,說的是王彬專升本還未畢業就從工商局領工資的事。這是家屬院裏人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展愛民壓根沒想到,他所不齒的事竟成了展逸飛攻擊他的利器。他摸出煙放在嘴上,哆哆嗦嗦地打了幾次火都沒點著。

  展逸飛意識到剛才的話重了,滿含歉意地給展愛民點煙,卻被他扒拉到了一邊。

  展愛民隨手把煙擲在地上,憤憤地說:“省城電視台的那份工作,當真對你沒有任何吸引力?你可知道我和你姑為了這事費了多少心思?很多人想進都進不去。你應該了解你姑家的情況,這還是人家台長看在你死去的姑父的麵子上勉強答應的。”

  話一出口,展愛民自己都驚訝,他竟然和高素芬一樣,學會了訴苦。這可是他有生以來,破天荒第一次婆婆媽媽。察覺到展愛民的失態,展逸飛不敢直視他緊緊鎖定自己的目光。因為他的眼睛就像兩個黑洞洞的槍口,隻要展逸飛有所異動,他肯定會來個完美的十環,彈無虛發。

  展逸飛機靈地躲著,不想觸那個黴頭。他漫無目的地看著運動鞋鞋尖上的那幾個汙泥點出神兒。若是展愛民會讀心術,肯定能讀出展逸飛腦子裏正在琢磨著這些汙泥點是從哪裏蹭上去的。

  “咱們家三代單傳,到了你這輩,孩子不多,就你和夏彤倆孩子。你姑費心巴力地為你拉下臉找路子,說到底還不是想將來等她老了,你能有個照應。夏彤再怎麽說也是個女孩,你姑總不能跟著她到女婿家住吧。你姑從小把你看大,衝她對你好的那份心,你都得長點良心。做人啊不能忘本。”

  不管展愛民再說什麽,展逸飛都不為所動。實在逼急了,他就一字一頓地說:“你讓我自己闖闖。”

  展愛民生氣了,惱怒地說:“你一個學會計的,不幹相關的工作,搞什麽文案策劃。你拿什麽闖?”

  展逸飛不屑地冷笑了一聲,說:“早知道你會這麽說。我大學自考了廣告學專業,你想不到吧?幾年前我都給自己計劃好了。”

  展愛民氣急敗壞地從凳子上站起來,指著展逸飛的鼻子說:“好。既然你堅持,也別嫌我這個當老子的不給你留活路。我給你五年時間,你在北京闖不出個名堂,混不到房子,就必須給我回呂城。”

  展逸飛怒目圓瞪,大聲答複說:“好。”

  展愛民頓時沒了脾氣,隻是伸出手指點了點展逸飛,宣泄著內心的憤懣。他斬釘截鐵地說:“你先別急著說好。這五年,好賴全靠你自己,有事別指望我和你媽會幫你。”

  “早就想這樣了。”展逸飛臉不紅氣不喘,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展愛民第一次品嚐到了挫敗感,且是被他唯一的兒子徹底打敗了。他二話不說,陰沉著臉轉身拂袖離去。展逸飛從床上站起來,木木地站在那裏,努力張了幾次嘴,終究沒有把留人的話喊出口。隻見展愛民急急地通過走廊,轉過拐角,身影消失在了展逸飛的視線之外。

  一聲重重的摔門聲遠遠地傳來,展逸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兩行淚水奔湧而出。他原本握成拳的手攥得更緊了,那蜷縮著的指關節上呈現出幾分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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