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娘說,師父後天本要去烹協領委任書的,所以想先出門剃個頭。走之前,他叫她包些餃子。
她多問了一句,幾個人吃。
師父想了想,說七個人。
師娘張圓嘴巴,半正經地說:“你兒子閨女一大家子前天剛回去,又招呼他們來,你想累死我?”
師父懶得多說,隻是告訴她:“肉餡我去買。”便披上一件藍棉褂,要走。
她在後麵拽住他說:“你倒是戴一頂帽子呀。”
後來師娘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她怪自己忘了問這餃子到底是中午吃,還是晚上吃。
等到她心裏開始發慌,想也許是餓得,就含了兩顆水果糖,壓一壓。
掛鍾正響的時候,門就開了。
師父回來後,師娘趕緊堵上去,搶過來那一兜子肉餡。
她捧在鼻子尖,聞了聞,又怪起他來:“我天天在家,腦子不好使,你一個萬唐居的掌灶,腦子也壞掉了?孩子們什麽時候吃過羊肉餡的,多膻氣。”
師父剛要和她解釋,她就進了廚房,背過身,準備和麵,擀皮。
老人換了鞋,湊過去說:“去澡堂子泡了個澡,身子一舒坦,就把時間給忘了。”
師娘耳背,也不想多聽,隻是扭頭喊:“回屋吧,反正你也吃現成喝現成的慣了。昨天晚上你哼唧什麽呢,沒休息好還瞎跑什麽。”
老人於是關上廚房門,朝臥室的方向挪,漸漸地,開始扶著牆,越挪越慢。
不知為什麽,那天外麵的太陽和雲彩,又紅又亮,可是屋裏,卻暗得叫人看不清東西。
師娘用筷子把餡兒填進去,一邊包,一邊又喊:“我什麽時候燒水?你倒是給孩子們打電話呀。”
反複幾聲,也沒人理她。
她把門一掰,準備衝進裏屋繼續跟他吵。
她看見他,大白天的,在床上,睡起覺來。
老人走得悄無聲息。
那一刻有多疼,隻有他自己知道。
是心梗。
兒女把師父拉到阜外醫院,搶救到半夜,結果還是撒手了。
師娘捋著嗓子眼和我們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在他臨終前,還要聽我在吵吵。”
齊書記親自來家裏問過,追悼會怎麽個辦法,請誰,不請誰。
師娘閉住眼,手一搖,一切從簡。
馮炳閣問過我:“你平時愛吃羊肉餡麽?”我反問他:“你還怕膻?那就別幹廚子了。”
他說:“老人是想叫五個人來家吃的。”我歎了口氣說:“是,五個人。”
師父火化的那一天,除了他的家人,店裏隻有齊書記、馮炳閣、我和百匯在。
蘇華北去哪兒了,沒有人知道。
前一天下午,我和馮炳閣騎車找到南緯路。
師哥把車一摔,咣咣鑿門。
門是新刷的漆,味很躥,窗戶也是新裝上的,亮。
陳其一人看著店。
他的腦袋在玻璃窗裏露了出來,過好一會兒才把門打開。
他張嘴就問我:“你怎麽帶別人來了?”
馮炳閣走上去說:“師父走了。”
陳其先是兩眼一跳,隨即後退半步,背靠著樹,樂了。
他說:“我都躲到這兒了,你們是不是還要怨到我頭上。”
馮炳閣瞬間揪住他的領子,咬著牙問:“你他媽樂什麽樂?”
陳其歪頭看我:“屠經理,眼瞧著你店裏的人胡來,你也不管?”
我告訴他:“我已經不是經理了。”
陳其正經起來說:“我可叫了,要是讓街坊聽見,也就算了,被警察逮到,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馮炳閣一個鎖喉,用虎口卡住他的下頜,令他連咳嗽的工夫都沒有,一口氣從鼻子裏嗆出來,噴出許多稀水。
我怕生事,喊了句:“師哥。”
馮炳閣鬆下胳膊,斜著踏出幾步,一隻腳狠狠踹在那間小館子的外牆上。
一層土,嘭地散了出來。
陳其捯著氣兒說:“你們來我這裏,花錢吃飯,我攔不著,為別的事,免開尊口。”
我說:“好,問過這一句,我們扭頭就走。師父明天入殮,你來不來?”
馮炳閣在一邊不動,支著耳朵在聽。
陳其仍舊倚著樹,抹了抹臉,卻並不看我。
他冷笑著說:“這麽跟你說吧,哪天如果我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我就是爬到外地去,也不跟他埋在一個地方。”
我叫:“馮炳閣,咱們走吧。”
他像螃蟹一樣,橫著身子從胡同裏麵,搬過來一塊盆大的石頭塊,有棱有角。
經過陳其身邊時,陳其捂著頭,躲到樹後麵。
馮炳閣使勁抬起胳膊,朝館子剛裝好的玻璃窗上,狠狠扔了過去。
啪啪啦啦,許多碎碴子崩到陳其頭發上,他吭也不吭一聲。
我跟在馮炳閣後麵,轉身走了。
那天晚上,田豔托胡同口的大嬸,把我從家裏喊出來。
我以為她來找我理論,叫我賠玻璃。沒想到卻是她先從布包裏掏出一個白信封,叫我轉送給師娘。
我一摸,是錢。
她用手腕蹭了蹭額頭說:“我剛走開拉個煤,你們就找上門了,也至於鬧成這樣?”
我問她:“明天陳其到底去不去?”
她一臉莊重地說:“他會去的。”
那天清曉,店裏派了專車到師父家接我們,百匯還幫忙做了個火盆。
周圍一片半黑半藍的。
我和馮炳閣,仍站在街口等,他沒醒過來似的,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提神。
天邊見白,他把脖子捂嚴,說:“別等了。”
我說:“反正師娘他們還沒出來。”
馮炳閣手裏夾著煙,指著樓門口,讓我看。
“誰說的,你瞧瞧。”
我一看見師父的黑白照片,被老太太捧了出來,腦袋立刻就嗡嗡作響。
我問他:“你有暈車藥麽?”他怪我事多,說:“要不進屋裏,給你拿瓶醋?”我說:“算了吧。”他把煙在鞋底一碾,就要往車裏鑽。
我還要回幾下頭,再跟過去。
臨走到車門前時,隱約是看到了一個又高又細的身條,在街口一晃。
是不是陳其,我說是。我在心裏告訴師父,陳其來過了。
下午,齊書記泡了一壺釅茶,等我和馮炳閣來,倒上。
他把眼鏡摘到手裏麵擦,問師哥:“從那種地方回來,要不要先洗個澡?”
師哥正咕咚咕咚地喝茶,差一點被嗆到。
他又對我說:“日子過得比坐飛機還快。一轉眼,這麽多年過去了,記得當初還是我力排眾議,把你搶到店裏的。”他抬起手,比劃著說:“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如今可不得了哦。”
我告訴他:“書記有話不妨直說,不礙事的。”
他把臉衝向師哥,指著我說:“瞧瞧他,哪裏有半點像楊越鈞。楊師傅走得突然,卻是輕省了,一大攤子事,留給我這個不懂業務的,怎麽處置!搞不好,要被人家牽著鼻子走。你沒看店裏,一聽說老掌灶沒了,個個蠢蠢欲動,放羊的放羊,找下家的找下家。這工作該怎麽開展下去,有誰替我想過?”
馮炳閣適時地插話說:“不是有我們哥兒倆麽?”
齊書記繼續跟我說:“你之前主動提出回到灶上,我和你師父都很重視這件事。現在老人的頭灶正好空出來,沒二話,你來。另外他親口講過,在協會任教的工作,本打算領著曲百匯一起去的,這個主我能做,我看由他替你師父,去講課。”
我說:“好。”
他點了點頭,將上唇伸進茶杯裏,咽下一口後說:“至於經理這個位子,也不好空著。”
師哥兩眼放起光來。
齊書記又說:“你們師父老早就讓我物色人選,我剛剛從一家私營酒樓裏,挑了一個人,誰承想還沒和對方碰麵,老人就走了,這才問一問你。”
我說:“既然我回了灶上,和大家一樣,就是個廚子。誰要走,誰要留的,都是成年人了,自己還做不了自己的主麽,和我商量不著。”
馮炳閣看了看齊書記,又看了看我,臉色灰沉。
齊書記說:“你要是這樣講話,就沒意思了,你師父聽到,他也不會好受的。”
我想了想,告訴他:“保證店裏的工作順利過渡,是我分內的事情。這一點,請書記放心。”
出來後,馮炳閣把門一關,就要張嘴。
我瞪他一眼,把他朝過道裏麵拽。
他說:“既然請外麵的人做經理,還打著師父的幌子幹什麽,人都沒了,誰又能問出別的來。再者了,從頭說到尾,跟我屁事沒有,他叫得著我麽?”
我瞥了他一眼說:“你剛才怎麽不當麵問他?”
他更氣了:“這不是想先跟你合計合計麽,新來的經理如果不對路,也好有個對策不是?”
我說:“你總算講對了一句話,以後遇見事情,你就把這句話反複在肚子裏念兩遍。至於別的,你隻管吊好你的湯,又不是跑江湖的,還要看路對不對?”
他不說話了,見我要走,又拉住我。
“你聽說了麽?”他問。
我見他臉色不對,站住細聽。
“蘇華北的下落,我打聽到了。”
樓梯上,有人要走過來,見到我們兩個站在一起,一哈身,又下去了。
“有個粵菜的行政總廚來北京開會,這小子見第一麵就拜師了,當即跟著人家南下去了廣東。”
我聽了,把眼睛閉上,好半天。
師哥又說:“我昨天幫師娘整理老人的遺物,那個拜師證,老人自己也留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存在櫃子裏,當念想。有簽名,有公章,有評語,這不能不認啊。”
我說:“師哥,要不,你把這個拜師證撕了;要不,去跟齊書記說,讓他批你假去廣東,你把蘇華北撕了。”
馮炳閣哼唧兩聲,他說:“要是你屠國柱都這個態度,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師父活著的時候,真白疼你們幾個了。”
我不僅回到了後廚,還站在師父生前一直用的老灶台前。
周圍的師傅,早上各自炸魚、煨牛肉、燉羊肉,徒弟們幫著篩煤、攏火,直灌得鼻子裏全是黑煙。我沉不下來,隻好四處看,發現每位廚子之間,都放了一個深色的料戳,供倆人所用。通常上麵是個油鼓子,下麵擱醬油和澱粉。徒弟早起必須先將裏麵擦淨,用鹽水去耗老油。既然是兩位師傅配合著使一套料,誰要出去,得支一聲“你辛苦”。人家炒菜時,一勺鹽水擱在罐子裏,怕老油凝了,好稀它。那人回來後,旁邊的會告訴你“兩勺”。你自然知道這個口多重,否則你掌握不好鹹淡。這樣,空出耗油的時間,以免菜來了油還涼著。以前讓楊師父知道,要罵街的,因為你重新耗油,別的人都要幹等著。
下午大家坐在院子裏,落落汗,有師父敬給我一根香山。
我說:“這可使不得。”
他們說,應該的。有實在的,會問我:“經理的活,又有實權,又有油水,好好一頂官帽戴在頭上,回我們這裏幹什麽?人要往高處走才對。”
我借了個火,抽上一口,風吹過來時,隻覺得一陣清清爽爽的。
楊越鈞的灶台是那種老式的無眼抽風灶,青灰水泥,金剛砂,和葛清當年用過的一樣。我開始還真不太會使,有時候做些焦溜一類的衝火菜,到最後必須得頂一下明火,菜的溫度才能上來。可是火力跟不上,就成熬菜了,沒法吃。這才想起以前葛清想教我這個,我還躲了,就忍不住要罵自己。
偶爾張晗會過來露個麵,見麵就叫“屠經理”。
我截住話,告訴她:“是屠師傅,重叫。”
她捂著嘴,改口叫:“師父。”又問:“一到高峰時候,十個火眼,全都打開,誰不是四脖汗流地忙著。可我怎麽什麽時候看你,你什麽時候閑著,一點表率作用也不起。”
我說:“你一天能看我幾次,總看我,你的活又是誰在幹。再說,正因為我是頭灶,大部分給我的,都在晚上七點以後,走的也全是白扒鮑魚、三絲魚翅和油燜蝦,價錢都在二百塊以上的,才輪到我動手。”
她晃著脖子過來小聲問:“師父,你炒的菜,到底好不好吃,什麽時候我吃過了,給你打打分。”
我說:“你管誰叫師父呢,合著我幹了小半輩子,要靠你來打分?趕緊出去。”
百匯腫著眼睛來找我,他說:“三樓宴會廳,要開全體大會,一起上去吧。”
我說:“好的。”
上一次坐進這裏,還是我和師父、蘇華北三個人一起開小會。想一想,仿佛是在昨天。
現在所有的人都來了,他們兩個卻走了。
我扭脖一瞅,廳裏白漫漫地坐了一片。
很少見齊書記這麽嚴肅,師傅們也跟著拘謹起來。
他旁邊挨著一個粗眉大眼的生臉,梳著清清楚楚的中分,約莫三十出頭。
最紮眼的,是那人身上,穿了件肥大的毛華達呢棕色西服,玻璃紐扣,青果領。兩手規規矩矩地平放在腿麵上,不露聲色。
百匯和我講:“這人也太沒趣了,師父剛去世,就要坐那個位子,沒人告訴他嗎?”
我怪他多嘴,說:“仔細聽。”
齊書記開口歎氣:“楊師傅走了,大家心裏都很難過。可是再難過,也不如在工作崗位上,用實際行動,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
穿西服的,側頭去看齊書記,仍是不露聲色。
書記不再去講其他,忙說:“這位是新到店的馬騰,馬經理,以前在漁陽飯店工作,大家歡迎。”
底下等了等。
我抬手鼓掌。
周圍的劈裏啪啦聲,漸漸連了起來。
百匯又對我嘀咕:“那把椅子,本該是你的,現在明白了?你不坐,有的是人搶著坐。”
齊書記請新經理,向大夥做自我介紹。
馬騰笑起來,油頭粉麵的,倒是不招人討厭。他攤開手心,展平一張橫格紙。
我問百匯:“怎麽和你一樣。”他怪我多嘴,說:“仔細聽。”
馬騰咳了咳,昂著頭,朗聲說:“這張紙上,記了一些數字,念給大家聽一聽。”
“隻講後廚,算上宴會組、烤鴨部、麵點、冷葷和配菜,幾個部門下來,一共47人。截至上個月,不算市裏用餐免單的,我得到的數,每日流水是八萬。”
屋裏像是漏雨似的,四麵紛紛濺起了動靜。
我心裏一陣憋悶。
百匯問:“你剛幹經理的時候,也說過一個數,多少來著?”
馬騰又說:“一樓散座,小吃部20張桌子、餐廳30張桌子;二樓東廳是35張、西廳28張;三樓整個宴會就是40張;再加上店裏這47張嘴,每天我們自己就要吃下去的,這點錢多是不多,大家評評。”
齊書記在看我,馬騰也在看我,我不知道身後,還有哪些人在看我。
我於是把目光定在他們倆的椅子腿上。
新經理的兩隻腳,穿著一雙明光瓦亮的小牛皮鞋。
我隻有在結婚那天才這麽打扮過自己。
馬騰把身子往上提了提。
他說:“我有個建議,隻跟齊書記談起過,想在這裏拋磚引玉,請各位主事的師傅暢所欲言。”
屋裏靜的,能聽見喘氣聲,我瞄到兩個檔口的老大,雙眼紋風不動的,盯在馬騰身上。
新經理是個聰明人,頭一低,看紙,繼續說:“我不提漁陽飯店,想必大家也清楚,別人家內部,誰還吃大鍋飯。一百分為基礎分,多勞多得,不勞不得,客人的錢流進哪個部門,哪個部門就加分。到時候,也用不著說我這個經理新官上任三把火,向著誰,不向著誰。”
一個有頭臉的師傅說:“公不公平,那得看你評分的係數怎麽算。”
馬騰直接站起來,笑著問:“您貴姓,哪個部門的?”
那人如實報上名字,新經理說:“我記下了,熱菜組根據會計做的收益表,加十分的話,照前三個月的平均收入,切配組就是107.很快店裏還會調集各部門的人手,改良宴會組,為創收打基礎。”
底下亂成一團,有人說切肉最累,後廚掙的全都是我們的錢,反而拿得最少;有人說夏天吃烤鴨的人多,就倆老頭,係數那麽高,憑什麽;還有的說,要是培養宴會組,還設什麽小吃部和麵點,全上刺刀拚命得了。
百匯也跟我說:“這是田豔不在了,組裏全是些隻會喊疼,不會還手的。反正我馬上要講課去了,不跟在裏麵摻和。”
我見會場有些不像樣子,於是也站了起來,轉身環視。
他們一個個的瞅見我,然後低下頭。
聲音像被扣上了鍋蓋。
此刻馬騰和我,一起站著,互相在看對方。
齊書記輕敲兩下桌子,說:“這隻是和大夥通個氣,不會一下子執行得那麽具體,用不著這樣。傷了和氣不說,還打擊積極性,得不償失。你說呢?馬經理。”
馬騰沒有動彈,他的西服很不合身,像個袍子。
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說:“大家心氣足,我的工作就好開展一半。經營一家店,怕的,就是老聽人說,萬唐居有多少年的曆史,接待過哪些領導和外賓,在八大居裏排第幾。我總認為,愛提過去的,多是氣數快盡了,才躺在功勞簿上,去翻黃曆。萬唐居沒有這號人,我看很好。”
齊書記手一擺,叫我坐下聽。
我慢慢把P股放下,馬騰也坐回椅子上。
他說:“各位互相搭了幾十年的夥,為這點仨瓜倆棗的獎金紅臉,若我說,不值。不如想想,如何在自己的菜上,出新,出巧,否則幹著,也沒意思。”
所有人都沒再吭氣,因為誰也不知道他還要說什麽。
被這小年輕一激,卻讓一票老人炸了窩,想想都丟臉麵。
馬騰把手一指,說:“西單缸瓦市,那邊的酒樓經理,會把師傅們,不斷派到本店菜係的源頭地去采風,出來的創新菜,紮實、有衝擊力。我做菜外行不假,但我知道,菜品是有生命力的。有的菜早被人家吃得夠夠了,你自己做起來都煩,顧客能不膩麽?各位師傅,與其在那點獎金上抬杠,不如花些精力,琢磨新菜,賣出去。那才是顧客之福,才是萬唐居之福。”
旁邊的人,連百匯在內,都聽入了神。
新經理於是宣布:“先從北京本地菜開始,每位師傅都可以嚐試新菜,可行的,由我報到局裏,立即上菜單。檔口的組長,每周要去市裏幾個著名館子品嚐,寫書麵報告。有想去外地出差的,可以單獨申請。希望大家記住,誰能鑽研出別人想不到的東西,才說明你真把萬唐居這塊匾,放自己心裏了。”
百匯聽完,哼了兩聲,說:“這位一看就是豬鼻子插蔥,裝相。”
我說:“挺好的呀,幾句話都戳到點子上了。”
他白了我一眼,站起身,搬椅子和大家一起散了。
店裏給馬騰配了間在二樓把邊的辦公室,朝北。
我進去時,他正在擺弄自己的那身肥西服。
門是敞著的,他轉身猛一看見我,愣了半天神。
我說:“我是屠國柱。”他忙張嘴笑,伸出胳膊握我的手,好像是剛剛才認出來。
他說:“亂得很,隨便坐。”
我問:“有事?”
他把報紙夾理好,掛在牆上,說:“剛才的會想必你也看到了,多少位老師傅,歲數能當我爸了,要他們聽我的指揮,恐怕我這個馬字要倒著寫。”
我笑著點點頭。
他接著說:“我知道,楊師傅一沒,人心全都長了草,有好些老職工已經和外麵的店說好了。在這裏幹三灶,那邊薪水翻倍,請去做廚師長的,都有,您不會不知道我說的都有誰吧。”
我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有這事?”
他苦笑兩下,又說:“您以前就是這兒的經理,現在又兼著熱菜組和烤鴨部兩處,底下什麽動靜,自然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我在會上,耍把式賣藝一樣地折騰,就為想看看,誰心裏在意這裏,誰又早找好了後路。您也知道,幹餐飲,最忌諱人員流動過大,我總不能自己上灶走菜吧。”
我把兩條腿翹了起來,想想後告訴他:“馬經理,如果你有業務上的事情需要我協助,屠國柱盡心盡力。老話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自己也說了,我隻管烤鴨和炒菜,旁的事情,我是有心無力。”
馬騰一聽是這話,也就不再和我費勁下去。
然後輪到我問他:“馬經理說剛才開會是耍把式?”
他垂著頭,繼續苦笑,沒有表態。
我告訴他:“那些可都是好辦法,如果這上麵需要有人做表率,我願意身先士卒。”
他不笑了,抬起了臉,半信半疑地盯著我。
我說:“市裏有些飯莊子、賓館,買賣開得不錯,我可以列個單子,大家實地去看。至於外地的一些原材料產地,也確實該有人去跑。”
他說:“單子不用您開,我這裏都是現成的,如果您不是跟我逗悶子,明天我就在這,等您回來。”
我咧嘴直笑,連說:“不用那麽急,不用那麽急。”
晚上,邢麗浙熬了一鍋幹菜湯,我越喝,肚子就越是叫。想繃住肚皮,把聲音壓下去,結果還是被她聽到了。
她扯了一條方毛巾到手裏,坐過來看我,我說這兩天有點鬧痢疾。
她立即轉身,取了一盒四環素,放我跟前。
我衝她瞪眼:“真吃?”
“吃啊,不然你拉到半夜,還要訛我背你去醫院?”
我勾勾地看了半晌,才打開藥盒,摳出來一片,剛要捂進嘴裏,還好被她一把奪下。
“瘋了你,瞧不上我做的飯菜就直說,藥也是好亂吃的,犯得上麽?”
我繼續喝湯,什麽也沒說。
她又貼過來問我:“屠國柱,跟你結婚也有幾年了,在店裏吃不著你的手藝,是我沒福氣。可在家裏,好歹你也動一動火吧,我也真想看看,你的手藝,到底行不行。別回頭鄰裏街坊地問起來,我守著一個萬唐居的總廚,每天吃什麽,說出來,都沒有人會信。”
見我仍不理她,她幹脆把碗一挪,臉衝臉,和我對起眼來。
“屠國柱,你不是很喜歡拉著人,聊灶上那點事嗎,今天怎麽啞火了,哪件心事被我戳中了。”
我被擾煩了,索性老實告訴她:“師父那個老灶台,我用不好。這幾天的工作,勉強還能應付,過陣子店裏真要做起新菜,如果是我的灶上掉了鏈子,你說有多丟人吧。”
她冷笑兩下,等我繼續說。
我抬起頭,對著燈罩發愣,說:“以前看老人炒菜,勺不在,火就吸溜吸溜的,跟要死了一樣。等他把勺一擱上去,火就忽然躥出來,連顏色都壯實了許多。那時麵薄,不好意思問,現在想問,恐怕要靠上香托夢了。”
邢麗浙拿起一隻空碗,站了起來。她的腰有些寬了,但是身形還在,影子散在屋裏,被折成幾道柔媚的畫片。
“你屠國柱也有今天,本不想聽你說這些,但既然是我問起的,講下去也無妨。楊越鈞那個灶,就連跟他最久的馮炳閣,也沒看明白過,別說你了,問也不會說的。你看不見底下有個瓷磚貼的小暗門,他輕輕一開,風就進去了。裏麵風口的走向很巧,那是砌灶的人,有本事。底下的槽口,專門走水,後麵是個磚砌的方煙筒,來做煙道,讓風剛好從兩邊過來。平常你師父拿一個小瓷磚粘上,誰也不會注意,也沒有溫度。用火的時候,他往下一抽,風立馬上來,比他養的幾個徒弟,還懂人事。”
我擠了擠眼睛,問她:“那個風如果不直接從煙筒出去,火又怎麽起得來?”
她給自己盛了一碗湯,隨口便答:“那還不簡單,煙坑挖多深,你煙筒搭多高就是了。說穿了,跟湖廣會館的戲台一個意思。沒有麥克風,底下聲音怎麽也那麽大,就靠戲台底下那個坑,造回音。這也一樣有個回風,火點著以後,令裏麵的風,能往上卷。”
我聽得傻笑起來,把兩支胳膊疊好,往桌麵上一架,重新打量著她。
“看不出來嘛,連這種事情,你都知道,還有什麽能瞞得過你的?”
燈下,她一雙澈亮的大眼睛,翻向我這邊,同樣對準我細細打量。
她說:“你不知道嗎,這個店裏,沒有不透風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