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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考評的當天早上,下起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冰碴瀉到街麵,很快溶成了黑綠色的鹵汁。萬唐居這側的磚路陡斜起翹,院裏又是坑坑坎坎的土道,枯葉落在泥淖裏,像是打了一半的棗糕。眼瞅門臉變成堰塞湖了,楊越鈞急忙調店員在胡同口清積水,墊磚塊。百匯伸手朝屋外試了試,說:“按這勢頭再下一個鍾點,領導幹脆改視察防汛防澇得了。”後來齊書記托熟人捎來一句話:“情況有變,上麵說這次不看前廳就餐環境,直接進後廚,檢視製作工藝。”百匯又說:“萬唐居在市裏,果然有人。”

  齊書記一邊把領導往操作間引,一邊介紹:“這位是市辦公廳的肖主任,那位是區裏分管食品衛生的車區長,還有二服局局長丁鐵峰。”完後他特意挽過來一位小腳老太太,說是宣武飲食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叫高玉英。百匯說他爸提起過她,從前是董必武的秘書。

  肖主任對楊越鈞一個人講:“你店裏那些破桌子,是不是該換一換了。道林新砌了青石高台,拓路基,區長有光,親自題匾,那是什麽陣仗。這次若真將環評算進考察項裏,你豈不要先折一陣。”老人說:“我們的匾是溥傑先生真跡,多少年沒動過,前廳可是上好老榆木刨的桌麵,結實,耐熱。”肖主任笑著回過身,帶人從初加工開始看,百匯調頭就往他的崗位上趕。

  這幾位是有備而來,別說解凍池和雙通調料台,連木柄手鉤、鋼碼鬥和竹籠連蓋,都要親手摸過才算數,肖主任中途還蹲下去看排水溝。

  “我在頭灶,二灶是大徒弟馮炳閣做條貨和煮湯用的,三四灶是給速火菜留的,後麵幾個灶眼的分工也很明確。”進入演示環節,楊越鈞穩穩紮紮的,好像真給他一支隊伍去防汛,也不難。“重新布局的大廚房,每個區域都實行了國外的海灣式排列法,最大限度利用貯藏區的空間,從熱菜間到出菜口的流動線,清晰順暢。”

  “楊師傅這個歲數了,還親自上灶?”高老太太的聲音略尖,每個人都能聽清她說的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有您在,這響堂雅灶的門風,就不會丟。剛才我留心看了備餐間的洗手盅和麵點的刀具櫃,幹淨。還有那些新灶台,是不錯,當年我頭一趟來這裏,還是用青灰加麻刀抹的沙子搭的呢。”

  “您老好記性,那是從我張北老家請的爐灶曹,他搭灶敢用足料。可惜,手藝人的這點兒孝心,不是誰都能看到的。”

  肖主任聽了,朝老人肩膀上拍了拍。

  “入正題吧,道林能把宮保雞丁做出荔枝口來,國際友人來了,張嘴要吃的第一道菜,就是這個。”車區長直截了當,“你們呢?”

  參與介紹的馮炳閣說,與隻重某一地方菜係的餐館不同,萬唐居對時令菜的把握,始終不遺餘力。冬令進補多用湯,店裏每天早上,都要煨好幾小時的黃燜魚翅,說著他便把人領向煲仔爐。我還納悶,這湯不是早被否了麽,卻聽人議論,馮炳閣幾乎一宿沒睡,備料一直熬到昨天夜裏,眯了會兒,淩晨爬起來吊湯。現在吃,正合適。

  “別的地方不敢講,但在南城,隻有在萬唐居才能嚐到這麽鮮的翅湯。”他仔細盯著湯鍋,仍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有年輕的聽見,捂嘴樂。“我的湯曆來不放調料,單靠老母雞提鮮。這就是我為什麽說,純正的原材料足可替掉所有調料。”

  他的大嘴像開了瓢,還在講。

  “好了好了。”楊越鈞想讓大徒弟把話停一停。

  “馮師傅,今天我們特地來做客,是不是也讓諸位嚐一嚐。”肖主任故意在給他臉。

  這時我大師哥,做出一件隻有他才能幹出來的事。在所有人眼前,他取了一把長柄手勺,探進鍋裏舀滿後,貼到鼻尖,聞了聞,再親嘴咂摸兩口,隨後連勺帶湯,又一起擱回鍋裏。

  “剛衝了水進去,還得再咕嘟咕嘟。”

  車區長也忍不住笑了,說萬唐居的湯果然是原汁原味啊。

  楊越鈞的臉都快綠了。

  我想馮炳閣許是真給累著了,全沒聽出好賴話,還去謝區長。他又分身去講自己新研製的那道西式菜,鵝脯扒牛臉。主料是他之前反複煮爛的一斤牛臉,八兩鵝脯,茶黃色的鮑魚汁也出自他手,和花雕酒、蔥薑澱粉一起,分別擺好。

  “這道菜難在前期準備上,比如調配鮑汁,比如牛臉綿軟的程度。各位領導看到的,都是我提前完成的成果,牛臉要反複撈出煮沸將近十次,才能入嘴,吃出香味。而鮑汁如何能燒開後淡不失味,也是功夫。”

  他的嘴就沒閑著過。改刀後的牛臉和鵝脯,被加入紅曲粉上色,勾芡後的肉汁濃馥稠疊,透出一層奪目的瑪瑙紅。一出鍋立刻裝入小碟,請領導品嚐。

  “馮師傅的話在理,許多人說,西餐跟冷葷似的,隻是造型好看,恨不能血了呼啦吃進肚裏才正宗。今天我懂了,原來一道西式菜品,也要下夠此番功夫,才能端上桌見人。”

  肖主任講話有高度,楊越鈞多少也鬆了口氣。幾個人隻顧吃,都不再說額外的話。這時馮炳閣趁熱打鐵,把煨好的魚翅湯盛了幾小碗,放在條案上。

  我也想看,他這碗“親嘴秘製”的湯,領導們到底吃是不吃。

  肖主任帶頭嚐了一勺,高書記也一同吃了,丁鐵峰看了看碗裏,用勺子劃了劃,才小口抿入。隻有車區長,始終端在手裏,沒動。

  “果然口感醇厚,吃進嘴裏,又潤又鮮,層次分明。”肖主任和高老太太,正交流意見,幾道極有賣相的老菜,又不動聲色地端上來。坡刀塊的蔥燒魚、佛手狀的肚塊,還有剞鬆針花刀的五丁草魚,一看就知道,全是百匯在後麵使的刀。

  “這次抽查單項裏,倒不全是些煎炒烹炸的。畢竟牽扯到的是涉外工作,要綜合,要全麵地看問題。剛才肖主任提到冷葷,我還是有興趣的,聽說楊師傅二徒弟,雕工的悟性極高,是不是也讓我們開開眼界?”

  車區長的話,令現場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

  “這個當然,您在區裏一發指示,店裏當天就開會讀文件,跟形勢,沒耽誤過。”楊越鈞不慌不忙地說,“隻是麵點還有幾道芸豆卷和核桃酪,您總要嚐一嚐,再試冷葷不遲。”

  他回頭遞了眼色,叫我去冷菜區問準備好沒有。

  我故意磨蹭,是擔心田豔手生。直至門檻前,還尋思找個什麽由頭折回去,能把這個短給蓋住,可剛好聽見有人叫我。

  “嘎悠什麽呢你,半天才來,那幫人是進來參觀,還是讓我們端出去。”陳其居然就站在工作台前,手指掐著煙,斜眼瞅我。田豔正照他的吩咐,在墩子上按住一長條青瓜,屏氣凝神地推直刀紋。

  “本來端出去就算了,既然你在……”我是真想樂,往暈頭轉向裏樂。

  “還是不行,幹脆你來吧,這都火燒眉毛了。”田豔以為我是來催她,把刀擱下。

  “哪兒有火?”他把手摸向自己老婆的麵額。“我看看眉毛,這不好著呢。”

  田豔用力推開他。

  陳其把我叫到身邊,看幾位師傅都在踏踏實實地收家夥,我心中才敢寬緩一些。

  “都以為你還在家歇病假,忽然跟錦毛鼠似的,噌一下子冒出來,師父知道嗎?”

  “兄弟,你過來。”他伸胳膊一把搭住我的肩膀,“送你句話,想出人頭地,得看誰來吃你的菜。靠那幫臭老百姓,累死你也沒人念好。記住了,有本事,亮給當官兒的、名人。他們隻要筷子一動,行裏行外的人,都圍著你轉。”

  “別在這裏抽煙,楊越鈞急了,進來擰你耳朵。”田豔小聲嘟囔著。

  “他敢!”陳其像被誰踩了尾巴,回身便嚷,“以為還是當年哪,欺負我小。我今天是來救場的,不拿他一分工錢。就見不得你們全跟木頭樁子似的,對著雕花刀相麵。你瞪它,它自己能走?”

  見沒人理睬,他一雙豆眼,又對準了我。

  “這幾盤是我剛拚得的,先拿出去。”不等我反應過來,田豔便和幾位師傅,一起將菜盤子端出去,根本不讓服務員碰。

  師父的嗓子有些啞了,他本就上了歲數,氣虧,加上體胖,愛喘,在領導們麵前講的話,磕磕絆絆之處,越來越多。

  見有動靜,還是田豔出來了,再往後,各人手中分別端來蓑衣黃瓜、三色蛋糕,還有五月仙桃,幾道菜一亮相,仿若懸燈結彩。

  “陳其在裏邊?”老人一看便知。

  田豔緊閉著嘴,點頭。

  “你來介紹吧。”

  齊書記見形勢有變,趕快引肖主任和高老太太,圍過來看。

  區長和局長,由馮炳閣陪著,緊隨其後。

  十來個荷葉邊墨彩花卉紋的拚盤,連綴成扇形,繞主菜擺齊。

  田豔的嘴像剛鬆開的空袋口,舒張半天,卻沒吐一句整話,她不認識。

  “三色蛋糕的主料有鬆花、鴨蛋黃和雞蛋。”車區長湊近來聽,像鑒定家一樣嚴肅。“五月仙桃是在小西紅柿上麵,用單開小刀,由頂部起,沿左右各四十五度角,片出V字,並逐層割斷,最後用拇指推成桃形。”

  區長看得越仔細,楊越鈞的臉越加發緊。

  “幾道菜裏,蓑衣黃瓜最吃功夫。為了出型,一般都選直瓜來切。先將瓜身剞成麥穗形的花刀,刀紋與斜十字紋呈交叉形,再改成三個半厘米見方的塊。稍一加熱,出的卷兒會更好看。與五月仙桃不同,這盤菜貴在連枝相依,一處都斷不得。”講到此處,田豔突然頓了一頓,眼眶泛紅,“一斷就成廢料了。”

  “這有多難?我在黃瓜兩邊各放一根筷子墊底切,一樣不斷。”

  區長講起他在家切菜的心得,田豔沒有回答。

  “楊師傅,你二徒弟本事啊,神龍見首不見尾。”區長快步走到楊越鈞麵前,“我還以為他另謀高就了,好。蓑衣黃瓜是四川飯店的招牌涼菜,市麵多有仿效,就不說了。這三色蛋糕,頭端午,我還在北京飯店夏師傅那兒嚐過,怎麽一轉眼就擺你店裏了。再說你們單子上,也沒寫這幾個菜啊,正巧你二徒弟在,進去問問也好。”

  師父聽了,悶聲不響。

  “楊師傅,怎麽還不見半點宮廷烤鴨的影子。”高老太太在替我們解圍,“考核就算是按章程走,也該有個重點吧。萬唐居能在市裏叫響,全在這隻鴨子上,誰會管你冷葷不冷葷的。”

  肖主任看了看表,樂樂嗬嗬地問車區長,咱們是不是抓緊一點,站得腿都酸了,宮廷烤鴨卻還看著。齊書記適時地叫人打開側門,把一行人領向後院。師父抽回身子,囑咐我回切配間,甭管做什麽,停一停,把原定單子上的菜拚好後,請檢查組打分。

  “然後立馬來鴨房。”

  我一口答應下來,又要往陳其那邊趕。

  “別跑,別跑。”老人仍不放心。

  一進屋,我還未及講話,人就像過了電一樣,僵在門口。田豔也追過來,差點撞到我,她的手緊捂著嘴,側麵看,張開的頜骨,清晰可見。

  那是一座半米高的立體式花色拚盤,三層,具體有多少顏色,數不清。隻認得底部繁密交疊的編籃上,架著鳳冠式的什錦花壇,珠圍翠繞,仿佛會動。頂端是一隻正引頸拍翅的鶴鳥,身子主體,白如凝冰春雪,羽翼之處,又似利劍拂風。

  陳其俯身在案,側身看我,他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數高樓的孩子。

  田豔也不敢離近,她對這一幕顯然毫不知情。

  “你跟哪兒變出來的,這是什麽?”她用手掩住脖子,胸口起起落落,“怎麽不提前和我說。”

  “和你說有什麽用,你什麽時候見過母雞替公雞打鳴兒的?”

  他得意地朝我們晃晃頭,田豔才敢走過去細看。他拿著用罐頭鐵皮自製的U形刻刀,案子還放了把鋒利的桑刀,這令我想起葛清是怎麽說他的。

  “這叫鬆鶴延年,傻小子,見過麽?我在菜裏都用了什麽?說說。”

  我仍是專心致誌地看,像在欣賞一幅呼之欲出的工筆畫。

  “我猜,花籃底座是瓜果和捆蹄雕的,籃麵上有油燜筍、馬蹄蓮和銀耳。鶴上有肉鬆,有山藥?別的就認不出了。”田豔正指指點點的,忽然又變得一臉落寞,“你可真是嚴防死守,連我都要瞞。”

  “多新鮮,你當我大半年病假是白歇的,又搭進去那麽多錢。不藏幾手絕的,拿什麽讓楊越鈞給我提工資?”

  “師哥,你還切什麽呢?”我一下記起了什麽事。

  “我再補個菊花。”他用桑刀將一棵小白菜的外層斬掉,又用手掰掉老幫,剩出七八瓣嫩菜幫。左手再拿住菜頭,換小刻刀,順絲紋插刀。然後逐層減刀、抽絲,再插刀。“豔兒,拿盆涼水,這筋皮和菜絲可斷不得,把花咕嘟一泡,吸足水養足韌勁後你再看,我這玉龍鬧海,比天安門擺的都不差。”

  “師哥,你剛才端出去那幾盤,都是咱們店的菜麽?師父被領導問得講不出話,差點進來當麵盤你個底兒掉。”

  陳其把手停了下來。

  “你什麽意思,他們人呢?”刀像飛鏢一樣,被他甩在案上。

  “還好被一位老太太岔開了,現在師父正帶他們去看鴨房。他囑咐我,讓你按之前定好的單子做菜。考核組的人打完分,就沒你事了。”

  田豔一直看著陳其,她那雙內尖外闊的丹鳳眼,露出懼色。

  “我就知道老家夥沒安好心!”

  他拎著費盡心思才刻出來的籃筐,從冷菜區裏躥出去,像一匹驚馬似的,直奔大門外。我和田豔,眼睜睜瞅著他,將半人高的“鬆鶴延年”,狠狠拋向街麵。

  那道菜散在地上的時候,我想我能認出來了。

  最裏麵塞的都是鳳尾魚、醉鴨、蓑衣洋花蘿卜和油爆蝦。

  雪雖然停了,風卻像孩子手上總也剪不短的長指甲,刮得人臉生疼。棉絮大的雪粒,被吹到磚縫上,凍成鉛色的硬砣子。

  我嘴裏哈著白氣,腳踩滿地的枯樹杈和石子,仿佛上上下下,全是葛清。

  區裏的幾張嘴,若是敢在鴨房裏,還要挑肥揀瘦,不挨嘴巴子就算是他們賺到了。

  所有的人,還全停在後院,跟雪湯子裏站著。鴨房寂然不動的,門都沒開,像是一座不願外人打擾的土地廟。我剛鑽進隊伍,就被師父拉了過去,我直衝他搖頭,示意真不知情。

  風是越刮越烈,站隊首的肖主任和高老太太,華發亂飛。聽見丁局長在咳嗽,楊越鈞讓我進去問問,葛清什麽意思,想不想幹了,不想高老太太卻先開了口。

  “葛師傅啊,我是老高,我們來看你了。”她合緊剛換上的雪花呢厚毛大衣,走近房門,“你開開門。”

  所有人都等在原地,繼續看。

  “葛師傅,你還好嗎?”為了蓋住風聲,老太太鉚足勁說著。可惜她嗓子再尖,話音飄到鴨房前,還是冰消雲散。

  “我們是聯合考評組,專門評定涉外單位資質的。葛清同誌,宮廷烤鴨是最後一環,希望你配合工作,把門打開。”車區長拿出手絹,擋住嘴說,“總不能讓我們為了等你,一起守在大雪地裏,多難看!”

  高老太太撫了撫頭發,決定親自敲門。

  師父腦門已急出汗來,幾步跨過去,我也隻好跟著。

  “老葛,先把門打開,讓領導同誌把正事辦了,等參觀完,隨便你怎麽折騰。”

  老人先用手板拍著門,再一揮臂,讓我和馮炳閣準備推門。我還在愣,大師哥已趕到師父身邊。

  “葛師傅,你的信我收到了,你反映的情況,我都清楚。正好今天人也全,你的意思,就讓我們站在這裏,理論清楚嗎?”風勢小了,高老太太的尖嗓,把站在雪地裏被吹得暈頭轉向的我們驚了一跳。

  楊越鈞正要走下小石階,換師哥使些蠻勁,聽了一樣動彈不得,形如捏塑。

  “收到就好,我這人嘴拙,非要一筆一畫寫在紙上,看的人才清楚。也別再挑我,說什麽隻會耍混蛋,不講道理。”葛清終於吱聲了,還很清楚,“鴨房是工作間,不是景點兒,沒什麽可參觀的。我讓徒弟搬把凳子出來,給您坐。”

  “多久以前的事了,還提。”高老太太衝我們張望著,“葛師傅收徒弟了?那我可要認識認識,哪位是?”

  我朝她點頭。

  “你師父不識字,信是你寫的?”周圍人都在看我怎麽說。

  “代筆。”我強作鎮定地答。

  聽這裏還有我的事,楊越鈞幹瞪著我。他之前交代過的,凡事切勿瞞他。

  “你別為難他。”高老太太對我師父說。

  門鎖一鬆,我兩步跨進鴨房,往裏尋,老頭正站在鴨爐前。

  他今天沒有抽煙,臉是剛刮的,兩手一背,不知從哪找了件灰色的棉線工服,披在身上。

  “天氣冷,多加件衣裳吧。還會自己送信了,深藏不露啊。”

  “支使不動你。牆頭兒立了個折疊桌,連凳子一起,拿出去。”

  我一邊夾起一個,朝外走。P股剛騰出來,葛清緊跟著就把門摔嚴。

  院牆上幾根光不出溜的老柿樹樹枝,讓雪水壓著,幾滴冰豆子掉我脖子裏,怪涼的。

  “你讓我坐外麵,我就坐外麵。”高老太太讓了一讓,要肖主任坐,主任哪肯,忙扶她坐穩。“不過葛師傅,有些事,是不是你也該習慣習慣了。你們店改建倉庫,楊師傅是問過我的,我說這是萬唐居自己的事,輪不到外人說話。你把信寄到我那兒,我有多為難,你知不知道?”

  鴨房裏,一聲不響。

  “不僅是萬唐居,全市很多店的鴨子,都由定點的家禽屠宰場統一配送。在衛生、成本和管理上,能夠實施標準,我們對質量也好提要求。再說你鴨圈裏那個味兒,多少住家找到居委會,寫信告區裏,最後都找到我辦公室了。哪回楊師傅不是因為你挨說,他回來跟你掰扯過嗎?要說你葛清在鴨房的自主權,我在哪家店也沒見過。”

  後院顯得異常寧靜。

  “你想開點,何苦計較眼巴前那一丁點兒得失。你信裏提到的那些通病和惡習,就很到位嘛,這才是你這種老師傅該講的話。也請你相信,我們的領導有這個覺悟,更有這個能力,將本市的餐飲行業,做到推陳出新,精益求精。”

  車區長跟著喊起了話:“葛師傅,高老太太這些話,我們平常都聽不到的。大風天裏,她掰開揉碎了做你的思想工作,咱不能不領情啊。總以為誰還要害你似的,有這個必要嗎?”

  “你們是穿官衣的文化人,有階級立場,有政治覺悟。這還是站在門外,真全進來,能有我說話的地方?”

  葛清的語氣,像那扇榆木門上,通直而粗澀的條紋,被磨淡了,總要漸漸隱去。

  我很想再進去一趟,看看他。

  “各位大老遠趕來,無非是想知道,宮廷烤鴨的招牌到底夠不夠分量。這樣,鴨肉烤得了,你們叫人端走,吃完再說。”

  車區長立刻派了個穿製服的,進屋取菜。

  “這才是我最樂意看見的。”高老太太回頭看向我師父,“老楊,我就說,你不會白熬這麽些年。對萬唐居,葛師傅這心裏有本賬。”

  又一記摔門聲後,幾碟散著熱氣的杏仁片鴨肉,被端出來。

  齊書記叫人把醬料、卷餅和碗筷碼齊,卷好後分別拿給領導們品嚐。

  幾位幹部,從肉色,到切工,反複地看,反複說,怎樣吃,才是內行。

  “趁還熱,快進嘴。”齊書記提醒他們。

  高老太太單夾了一片薄肉,送進嘴,嚼完咽了。她放好筷子,等別人怎麽說。丁局吃得最熱鬧,五六片肉,卷在一張餅裏,一口吞下。車區長打趣說:“烤鴨我吃得多了,說說心得。吃烤鴨,就要吃鴨脖下麵,連著鴨胸的第四刀,又細又嫩。至於口感,好與不好,八個字足夠: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否則,我沾嘴也要吐出來的。葛師傅這盤鴨肉,光八個字,還不夠,我再給他四個字:入口即化。這樣說,總沒有人怨我拉偏手了。”

  “屠國柱,進來。”葛清叫我。

  進了屋,我問老頭:“門還關嗎?”他說:“關。”我照做後,等他吩咐事情。

  老頭的臉被火熏紅了,他說:“裏間的爐子都點好了,你自己烤一隻鴨子出去。”

  此刻火勢正壯,我抬頭去瞧掛鴨鉤,又把灌了湯,上過色的鴨坯,掛上去。撐挑鴨杆的時候,我還在想,要是別人的鴨房,現在市辦公廳主任和區長,早站我身後,邊看邊鼓掌了。運氣好,還要拍照,要登報的。

  “誇人的話,都帶鉤兒,聽了撓得心裏癢。那盤鴨肉也對味兒?領導說對,那就對吧,可惜那鴨子不是我烤的。下班我就去對麵小飯鋪傳話,說領導們嚐了你家的鴨子,說這肉啊,入口即化。”

  老頭又嘎嘎地壞笑起來。我轉著鴨身,見鴨脯呈橘黃色時,快速用杆挑起鴨坯,貼近火去燎底襠,令鴨腿也一起變色。心裏卻隨著葛清的話,時緊時鬆。

  我無從想象門外的人,會做何感想。

  我烤鴨背時,掐著時間,好久好久,未見任何動靜。

  葛清也真沉得住氣,不再講一個字。整個萬唐居,合著全在等我一人。

  “著色後,你剌一刀兒看看幾成熟了,再叫我。”

  當淺白色的湯油從腔內溢出時,老頭將我趕回操作台。我洗手時,他把鴨肉片好後,在上麵扣了一副魚盤。

  他看著我小心托著盤子出去,然後慢慢將門在我身後磕上。

  我在老太太麵前攤開盤子時,鴨肉還很燙手。

  高老太太反複打量著我,再次拿起筷子,利落地夾了兩塊肉,吃了進去。

  其他幾位,臉色泥色,不知是凍得,還是氣得。

  “宮廷烤鴨起根兒上,所用原料就是我親手挑、親手養的北京鴨。除了鴨食由我和徒弟來做,還要定期喂它們小魚兒吃,和它們說話。我講話髒,人不愛聽,但它們聽。”

  我垂著頭,退回楊越鈞身邊。

  “鴨圈沒了,我是難受,為什麽?因為我知道這門手藝,我快守不住了。”葛清的聲音似乎離近了,我猜他正緊挨著門講話,“你們位高權重,圖的是管理方便,一支筆,一張紙,就把我幾十年的規矩給敗了。但你們哪一位能告訴我,一隻鴨從飼養到出爐,要經多少道工序。您幾位連好壞都分不出來,這眼光,如何放長遠?所以我寫信,不是跟楊越鈞較勁,也不是為自己謀好處,我是想告訴你們,管這行的人,不懂這行,可悲。但願有朝一日,您再來跟我談管理,那時我一定請您進門。但願有朝一日,我還活著。”

  高老太太見話已說盡,隻輕歎了口氣。

  走之前,她客氣地望著我,然後跟楊越鈞說:“不管怎樣,這門手藝有了傳承,總歸好事一件。”她還當著我師父的麵,把一個牛皮紙包,親自交到我手上,說是前些日子從懷柔老家親戚捎過來的核桃和幹蘑,本來想當麵送給葛師傅的,現在轉托給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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