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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樂樂和言子夜約法三章,以後她去任何地方,包括和同事出去聚會,都必須把自己的行蹤提前告訴言子夜一聲,不許再無理取鬧,不許再忤逆他!言子夜說若她再惹他生氣,後果將非常嚴重。柯樂樂當時小聲地問:“你就會離開我嗎?”言子夜回答:“或許。”柯樂樂害怕了,發誓她一定會乖乖的。

  剛回到上海柯樂樂的新手機和新錢包就被Coco送來了,這個秘書的辦事效率真快,眼光也非常好,原本在心裏嘀咕著自己才不要用這個女人挑選的東西的柯樂樂,在看到新錢包後忍不住仔細地看了又看,真好看,皮摸著就好舒服,一定又是很貴的名牌,Chanel,她不知道這個牌子,但她用過的品牌都牢牢地記在心裏。

  還得再補辦新的身份證和銀行卡。柯樂樂為難了,她的存款全在銀行卡裏,而辦理銀行卡需要身份證,辦理身份證需要回到老家,還得拿上戶口本,她不想見到父母親,見到他們就會莫名地恨,心情變得很差很差。怎麽辦?柯樂樂記得自己還有老家的鑰匙,在房間裏翻找一番,終於在一堆雜物裏看到那把小小的黃銅色鑰匙,她提起鑰匙圈,鑰匙在她眼前不停地來回晃動,那個貧寒的家的影像在她腦子裏也晃動起來,她的小臥室,睡了很多年的單人小木床,堆滿了各種教學輔導書的書架,偷藏在床墊下的小說不知是否已經被愛翻找她隱私的母親發現,還有霸占了很大空間的衣櫃,家裏隻有一個衣櫃,三個人的衣服都放在她的房間,這樣父母想窺視她在房裏是專心看書呢還是搞別的花樣時,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裝作從衣櫃裏拿衣服而站在她身後,她簡直恨死這一點了,她總感覺身後有一雙眼睛正盯著她,無論她走到哪兒都擺脫不了。衣櫃裏有個上鎖的抽屜,父母的存折、重要資料等都鎖在那個抽屜裏,戶口本也在裏麵。柯樂樂下定主意,她要趁父母去上班時偷偷把戶口本拿出來,她才不要見到他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他們!

  言子夜告訴柯樂樂,乘飛機需要公安局開一份身份證遺失證明,他叫她打電話給父母,讓父母在當地公安局為她辦理後寄過來,他才能為她訂機票。柯樂樂當即搖頭說不行,她不能叫父母幫她辦理。言子夜奇怪,柯樂樂支支吾吾地無法解釋,沒有人能理解她對那個家的抗拒,她情願自己是個沒有父母的孤兒。她眼眶發紅,拜托言子夜不要再詢問原因,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言子夜心疼,她每次談及父母時情緒總不太好,他不知道她以前遭受過什麽,莫非是家庭暴力虐待嗎?她是如此美好的可人兒,誰會忍心傷害她?言子夜難得沒有因為她拒絕他的建議而生氣,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擁入懷中,輕撫她的頭發,他說他不會再問,除非她自己願意告訴他。他要好好嗬護她,如果她乖乖的,他會給她想要的一切。言子夜在上海找公安局的熟人幫忙為柯樂樂開了一個身份證遺失證明,他才發現她連個暫住證都沒有辦。出於無意中的一句提醒:你打電話給銀行掛失銀行卡了嗎?言子夜驚訝地發現柯樂樂居然不知道銀行卡掉了得先立即去掛失,她比他想象中更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真是個不問世事的小姑娘,不過他還真是樂意把她關在溫室裏不用理會外界的一切。

  柯樂樂打電話給銀行,說要掛失銀行卡,報出自己的身份證和辦理時填寫的一些資料,掛失成功。她問:我卡裏現在還有多少錢?銀行那邊反問:你以前卡裏有多少錢?柯樂樂報出一個數字,銀行的工作人員告訴她:你現在卡裏沒有餘額。

  什麽!柯樂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存款明明有兩萬多塊錢,為什麽說她卡裏沒有餘額!不可能,銀行一定搞錯了,一定錯了!

  柯樂樂急死了,眼淚大顆大顆流出來,把剛洗好澡從洗手間走出來的言子夜嚇了大跳,擔心地問:“可樂,出什麽事了?”

  “我卡裏沒錢了?”

  “什麽?”

  “我銀行卡裏的錢都被盜刷了!”柯樂樂難過地放聲大哭。

  言子夜隻裹著一條浴巾,全身還冒著熱氣,他把她抱入懷裏,安慰說:“沒事,我再給你。”他感覺到她全身冰涼,哭得打哆嗦,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在他胸膛。

  “為什麽錢會沒了!”柯樂樂喃喃自語。

  “你銀行卡密碼是不是你生日後幾位?”

  “嗯。”

  “難怪。”言子夜無奈地歎口氣。小偷一定是拿著她身份證上的號碼去試,一試就準,小偷絕對樂壞了。“以後設置密碼不要再這麽笨了。”

  “我都難過死了,你居然還說我笨!”柯樂樂狠狠地在他胸膛咬了一口,因生氣而十分用力,留下兩排緋紅的牙齒印。

  言子夜疼得叫喚一聲推開她。

  柯樂樂自顧自繼續哭泣。

  女人的眼淚有時是個很好的能令男人動容的武器,但無節製就容易使人反感。言子夜丟下她走去客廳。

  柯樂樂兀自沉浸在悲痛中,兩萬多塊錢就這麽沒了,她花了多久才存下這麽多錢啊,就這麽沒了,沒了!該死的鬼迷心竅,貪圖那一點不義之財,結果賠了夫人又折兵。活該!笨蛋!超級大傻瓜!當晚柯樂樂無法入睡,把臉埋入枕頭中傷心難過,也沒有理會言子夜,她在心裏一直詛咒著那兩個該死的賊。

  柯樂樂直到早晨時才迷迷糊糊睡著,感覺到言子夜起身的動靜,柯樂樂懶洋洋地沒有動。由於請了假要回老家辦理身份證,是中午的航班,也沒有設置晨起的鬧鍾,柯樂樂真想賴在床上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她沒有去杭州,沒有被偷錢包,銀行卡裏的錢都還紋絲不動地躺在那兒。將近十點時被電話鈴聲鬧醒,是Coco的電話,遵循言子夜的指示來叫醒柯樂樂。原來他還有些了解她。柯樂樂很不爽地接起電話,Coco說已經為柯樂樂叫了輛車送她去機場,十分鍾後車就會等在她家樓下。

  柯樂樂歎口氣,言子夜為什麽不親自送她去機場?

  臨走時柯樂樂才看到客廳茶幾上放著一疊錢,她數了數,剛好一萬塊。她眼睛濕潤了,他隨手就能給她這麽多錢,她兩個多月的工資啊,都不需要她開口去要什麽,他什麽都會主動給她。昨晚不該遷怒於他的,柯樂樂好自責,掉了錢有什麽大不了,隻要她還有他,她就什麽都會有的。

  柯樂樂終於又露出笑容。她發微信給言子夜:謝謝你,還有,我愛你。

  言子夜回複:到老家後記得給我報平安。

  第一次坐飛機,柯樂樂都不知道怎麽辦理登機牌,應該去哪兒乘。窘迫地一路問人,還好順利登機,坐在飛機上十分興奮的感覺,仿若身份層次就高了一等。言子夜為她訂的頭等艙,她完全不知道,她覺得座位真舒適寬敞,旁邊和前後的座位還是空的,柯樂樂天真地想:是不是機票太貴了更多的人寧願去乘火車?

  手機短信鈴聲響起,柯樂樂一看是陌生的號碼,信息說:你好,還記得我是誰嗎?

  是誰啊?柯樂樂懶得理會,飛機廣播在叫大家關閉手機,柯樂樂沒有回複短信就關機,歪著腦袋看著窗外,她要一路好好地欣賞風景。

  飛機上空姐的服務態度真好,有各種飲料可以喝,還有東西吃,一切都是那麽新鮮,柯樂樂真想找個人吹噓一下這種感覺。蘇井然嘛,哎,這麽久都沒有聯係了。薛顏嘛,算了,她老是教訓我。樊亞茹?不錯,樊亞茹是個好對象,她一定還沒有乘過飛機,標準的小市民,總是對柯樂樂露出一副十分羨慕的神色,柯樂樂需要身邊有這麽一個可以令她產生優越感的朋友。她會拿出自己的新錢包,故作鎮定地說:瞧,我剛掉了錢包男朋友就給我買了新的。她會裝作不經意地說:每次我坐在飛機上從雲端俯視大地,就感歎自己的渺小……

  兩個半小時後,飛機降落到老家的機場,柯樂樂的興奮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緊張恐慌,她沒想過自己逃離後會再次回到這片土地,她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她歎口氣,提起自己的小包,她沒有帶換洗的衣服,這個地方她不願意多停留,準備明天下午就回上海。

  手機開機後就看到兩條未讀短信,是之前那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說:你好,可能你已經忘記我了,我是你來杭州時在西湖邊遇到的跑步男孩,那時你手機掉了,我借給你手機打電話,不知這個提示是否能讓你想起我是誰。如果你不想理我,抱歉打擾了。

  另一條短信說:我過幾天會到上海出差,可以請你吃個飯嗎?

  柯樂樂記得這個男生,他叫什麽來著?哎呀,忘記他名字了。當時她光顧著擔心言子夜會怎麽對待她,哪裏還有功夫去記一個陌生人的名字嘛。柯樂樂回複短信:我記得你。抱歉剛才在飛機上沒有開手機,我現在回老家補辦身份證,明天回上海,你來上海時我應該請你吃飯才對,謝謝你那天幫了我一個大忙。

  柯樂樂想起言子夜囑咐過她到達後要報平安,她給他打電話,他語氣淡淡地說“我知道了”就掛掉了電話。柯樂樂對著手機嘟嘟嘴,真是搞不懂他的情緒,有時候他表現得真像嫌她煩不在乎她一樣。

  男生加了柯樂樂的微信,柯樂樂在大巴上閑著也沒事,跟男生聊起來。

  此時還是上班時間,柯樂樂估摸著家裏不會有人,為了確保萬一,她特意給家裏的座機打了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太棒了。柯樂樂拿著那把用了很多年的鑰匙打開家裏的門,撲麵一股熟悉的味道,她努力揮去心底那份親切感。家裏的擺設幾乎沒有變化,這個極少添置新東西的家,父母說這是節儉的好作風,柯樂樂就算很鄙視這種作風,骨子裏卻早已不知不覺深深地染上。她不肯叫“媽媽”或“爸爸”這個稱呼,她站在門口喊了一聲:“有人嗎?”沒有應答,柯樂樂徹底鬆了口氣。

  得迅速拿到戶口本,然後明天趁他們去上班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放回原處。柯樂樂記得父母的臥室裏有個專門放各種鑰匙的抽屜,她把所有鑰匙都拿去一把一把地試開鎖住戶口本的鎖,沒有哪把鑰匙能夠打開那道鎖。柯樂樂急了,莫非父母把這把關鍵的鑰匙隨身帶著?她猛烈地拉動抽屜,試圖暴力強製把抽屜打開,毫無用處。柯樂樂暴躁地用拳頭重重捶了抽屜一拳,好痛,抽屜紋絲沒動,她揉著自己的拳頭氣爆了。現在該怎麽辦?原本覺得計劃得很好,居然一開始就出了岔子,再耽擱下去的話父母就快下班回家了,她不能讓他們見到她。情急之下,柯樂樂使了更大的勁拉動抽屜,她不管了,就算把抽屜弄壞她今天也要拿走戶口本,往後父母發覺也無所謂,反正那時她已經逃回上海。橫下心,柯樂樂找來扳手錘子鉗子之類的工具,搗鼓一番,終於把鎖強製性弄壞,她也累得喘氣。柯樂樂迅速在抽屜裏翻找一番,咦,為什麽沒有戶口本,她明明記得以前經常看到父母從這個抽屜裏拿出戶口本,莫非現在他們又把它放到別的地方了?該死,事情怎麽這麽不順利!柯樂樂罵了一句。得快點找到戶口本離開這個鬼地方,柯樂樂手忙腳亂地在屋子裏翻找,急躁得也顧不上把現場翻亂了,當是小偷來過也行,屋子裏每一個角落她都尋了幾遍,就是不見戶口本的蹤影,她莫名地發火,對著牆壁狠狠踢了幾腳。他們是故意的嗎?知道我今天要回來拿戶口本,所以故意藏起來了嗎!柯樂樂頹然地靠著牆壁坐到地板上,看著一片混亂的現場,六神無主,無力地歎氣。

  傳來防盜門關閉的聲音,然後是熟悉的腳步聲。柯樂樂知道,父親回來了。他走去廚房,開始洗菜做飯,這個老實沉悶的男人,把家務活全包了,每日規律地上下班,從不出去玩,把妻女的日常生活時間也卡得死死的,除了工作上課外的時間,三個人幾乎都待在家裏,沉默無交流,這樣令他覺得安全踏實。

  柯樂樂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

  腳步聲漸漸靠近,她的臥室和父母的臥室門挨著門,父親走至門口停下,看著地上被翻箱倒櫃,各種東西一片混亂地散落著,臉上露出錯愕的表情,他以為家裏遭遇小偷了。家裏沒有存放現金,也沒有什麽貴重的東西,他的第一反應是去看存折有沒有被偷,雖然存折設置了密碼,他還是很擔心。果真,放有存折的那個抽屜也被撬開了,但存折還在,他鬆了口氣。

  “爸……”柯樂樂小聲喊。

  昏暗中,父親看到角落裏坐著的柯樂樂。他打開燈,突如其來的光亮好刺眼,柯樂樂伸手擋住雙眼。

  “樂樂……”父親愣在原地。

  “是我弄的。”柯樂樂說。

  “你回來了啊。”父親喃喃地道。

  兩個人都一動不動,互相對視著。良久,兩人的眼眶都紅了。

  “起來吧,坐到沙發上去,我把屋子收拾一下,你知道的,如果你母親看到會大發雷霆。”父親說。

  柯樂樂動了動發麻的腿,拖著腳步坐到沙發上。她深吸幾口氣,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還是碰麵了,這是計劃之外,她不知道待會兒該怎麽辦,她不會解釋什麽的,也不會再像以前那般唯命是從,她已經是獨立的大人。

  父親很快把混亂的局麵收拾好,連鍋裏還燉著肉都忘記,一股焦味兒從廚房裏傳出,柯樂樂嗅了嗅,走去廚房把火關掉,用勺子翻了翻鍋。

  父親走進廚房,說:“你好久沒跟我們一起吃飯了。”

  “我不吃了,我馬上就走。”

  “才剛回來就要走嗎?”

  “爸,戶口本在哪兒,我要借用一下。”柯樂樂故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生硬。

  “你拿它幹嗎?”

  “我身份證掉了,得重新補辦一個。”

  “你媽媽拿去單位登記什麽資料去了,她下班後會帶回來。”父親說。

  柯樂樂如同遭受晴天霹靂,父親還好說話一點,現在戶口本在母親手中……該如何是好!我為何不晚一天回來,還剛剛趕巧了啊,老天故意要為難我嗎!

  “爸……要不……你先幫我把戶口本拿好,我明天早晨再找你拿。”柯樂樂不想跟母親麵對麵,那將會有一場火山爆發的災難。“求求你了,爸。”柯樂樂乞求地說。

  父親歎口氣,走至鍋旁,把已經焦掉的燉肉倒進碗裏,開始炒菜。

  柯樂樂呆呆地站在廚房裏。

  “你早點告訴我你要回來,我還可以做幾道你最愛吃的菜。一個人在外麵很辛苦吧,都是在外麵吃飯嗎?外麵的飯菜不衛生,用的油也不好,哪裏有在家吃飯舒服。”父親說。

  “爸,求求你好不好,我明天早晨去你單位拿戶口本。”柯樂樂不用偽裝發出的聲音就已經十分可憐。

  “你難得回來,不住在家裏嗎?住外麵的旅館又得花錢還住得不舒服,哪裏有家裏條件好。”父親說。

  柯樂樂快哭出來了,誰叫她現在有求於他們,她隻得低聲下氣。他還把她當成是那個柔弱的小丫頭。

  外麵傳來關門的聲音,母親回來了。柯樂樂努力穩定自己的情緒,必須強大起來,僅此一天而已,等自己要到戶口本就不用再對他們低聲下氣了。

  “今天你一個親戚到學校來找我,托我把她兒子弄進我們學校讀書……”母親一邊說一邊朝廚房走來,看到柯樂樂,後麵的話忘記說了,嘴巴張成一個O狀。

  柯樂樂沒有稱呼母親,她扭過頭手有些顫抖地去櫃子裏取出盤子遞給父親盛菜。為何見到這個女人她就會感到害怕。

  “還知道回來啊。”母親冷笑一聲。

  柯樂樂還是沒吱聲。

  “是不是在上海混不下去了?”母親繼續笑著說。

  柯樂樂咬咬嘴唇,這笑聲真刺耳,她就知道母親會是這種態度,永遠都愛嘲諷別人,卻不瞧瞧自己到底有多少斤兩。告訴你:我在上海住高檔公寓,吃得很好用得很好,光我提的那個Dior的包包就是你一年的工資,我戴的項鏈和耳環比你和父親一年的工資加起來還要多!柯樂樂隻是在心裏無聲地抗議,她不敢當麵和母親頂嘴。

  “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你把這裏當成什麽了!家裏可不歡迎一個廢人,大學都沒讀完,你能找到什麽樣兒的工作啊,嗬嗬。”母親笑出聲來。

  柯樂樂恨得全身顫抖,她才意識到自己在上海過得多麽開心,總是有好心情,隻要一回到這個家,她就別想笑得出來,她沒被逼得發瘋已經算心理承受能力強大了。

  “孩子她媽,去洗個手可以開飯了。”父親插話。

  母親把包放到沙發上,走去洗手間洗手。柯樂樂盯著那個包,戶口本就在裏麵,她剛移動腳步想去拿了戶口本就逃離這兒,被母親喊住:“還不來洗手。”

  柯樂樂條件反射地去乖乖洗手。該死,我為什麽這麽聽話!

  三個人坐在飯桌上,誰也沒講話,沉悶得令人發慌。柯樂樂完全沒胃口,何況在外麵待了很長時間每頓吃得都比較清淡,家裏的菜很辣,她口味變得不習慣了。

  “家裏的菜沒有你在外麵吃得好嗎?不想吃就離開,別一臉苦瓜相影響別人吃飯。”母親說。

  如你所願!柯樂樂重重地放下筷子,走去沙發上坐下。她身邊就是母親的包,她得找機會偷偷把戶口本拿走。

  “喲,跑去大城市一趟別的沒學會,倒學會發大小姐脾氣了。”母親諷刺地笑。

  柯樂樂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我難得回來一次,你就不能好言好語地歡迎我嗎?我離開這麽久你就從來沒有想過我嗎?你總愛跟親戚抱怨說你養了個白眼狼,你指望不了老有所依,你活該,都是你逼我的!

  “別指望你回來我們會養你,你早過了十八歲,我們沒有義務再養你了。”母親威脅地說。

  “誰稀罕啊,就你們那點工資。”柯樂樂終於忍不住頂嘴。

  “那你回來幹嗎,有種你就永遠不要回來啊!”母親拍桌子吼。

  別以為我還會怕你,我已經不怕你了!柯樂樂怒目相對。

  “你們一人少說幾句,還要不要人吃飯。”父親威嚴的聲音。

  房間裏終於又安靜下來。

  一分一秒都好漫長,柯樂樂不時瞄一瞄身邊母親的包,期待他們快快離開飯桌。

  “樂樂,過來吃點東西吧。”父親喊。

  “我不餓。”柯樂樂說。

  “她呀,去次大城市眼光就變高了,開始嫌棄我們家窮了。”母親嘲諷道。

  “她難得回來幾天,你就不能少說幾句嗎!”父親責備母親。

  “哼,她還知道回來。”母親說。

  “她身份證掉了,回來補辦身份證。”父親說。

  “喲,出事了才知道回來啊,是不是身份證沒掉的話你就永遠不再回來了?嗬嗬翅膀硬了知道遠走高飛了,也不想想是誰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良心都讓狗給吃了。”母親說。

  再忍一忍,待會兒就可以離開這兒了。柯樂樂對自己說。

  母親似乎特別惦記著她包裏的戶口本,她知道這是她的籌碼,她要繼續折磨柯樂樂。吃過飯母親就從包裏拿出戶口本,在手上拍了拍,柯樂樂一直死死地盯著那個本子,她以為母親是要遞給她。結果母親拿著戶口本走去柯樂樂的臥室,她要把本子放回抽屜裏。

  糟了。柯樂樂在心裏暗叫不妙。

  母親看到抽屜的鎖壞掉了,她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柯樂樂,你這個小偷!”母親大聲罵道,“我從小白教育你了,你死性不改,就知道偷家裏的東西!”

  柯樂樂的腦子裏嗡嗡亂叫,她隻偷過一次東西而已,在九歲的時候,偷了用過的舊課本去廢品站賣掉,得到六角錢,買了自己有生以來第一份零食吃。那次的經曆十分慘痛,她好幾年在親戚麵前都抬不起頭,甚至差點跳樓自殺。母親的話喚醒了她的記憶,喚醒了她心底深深的恨意,一股憤怒湧上來,柯樂樂失去理智,她衝進臥室,試圖從母親手中硬搶走戶口本。

  母親叫罵著和柯樂樂爭奪,兩人都不顧形象,場麵十分狼狽。父親聞聲趕來,試圖分開快要打起來的兩人,柯樂樂當然是挨打的那一個,母親太彪悍了,揪著柯樂樂的長發,把她的臉抓傷,兩條長長的血痕。母親狠狠地說:“我要把你的臉毀了,你這樣的畜生還有什麽臉可以見人!”

  戶口本在爭奪中被撕破。

  柯樂樂歇斯底裏地大叫,把手邊能抓到的東西全部扔向母親,衣服,枕頭,書,台燈,圓珠筆……沒有砸中目標,倒是父親被砸了兩下。

  “造孽啊,我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壞事,怎麽就生了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母親哀怨地喊。

  “你們都夠了!”父親大聲吼。

  母親還是有點怕父親的。

  柯樂樂仇視地瞪著母親。

  “都給我在自己的房間裏好好待著!”父親發話。

  母親撿起地上的戶口本殘片,看了柯樂樂一眼,頓時被柯樂樂的眼神嚇到,那是怎樣的眼神啊,像狼一般露出血腥凶光。母親趕緊走回自己房間去。

  “樂樂,把自己屋裏收拾一下。還有……你的臉……要不要用酒精消毒一下?”父親問。

  柯樂樂才察覺到臉上被抓傷的地方有些發痛。她搖搖頭。

  父親走出去時把門帶上。

  房間裏隻剩下她一個人,柯樂樂無聲地流淚,她想起每次去薛顏的家裏時,看到他們一家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好生羨慕,而在她家裏,隻有命令與服從,沒有任何感情交流,更別說他們會來關心她的內心世界了。柯樂樂真想立即就離開這裏,她努力了一年多才好不容易調整成樂觀的心態,才回來兩三個小時就被徹底毀掉,她真想殺了他們再自殺。兒時她在心裏詛咒過他們很多次,希望他們出車禍啊或者突然生場大病死去,不是她心腸歹毒,她已經被壓迫得失去理智。

  房間裏沒有鏡子,這是母親的主意,母親說是為了不讓柯樂樂因為耽於打扮而不用心讀書。家裏就洗手間才有一麵半身鏡。柯樂樂很愛照鏡子,家裏沒人時,她可以對著鏡子看上半天,觀察自己身上各個地方的變化,尤其是那張臉,她很愛美,總希望它再美一點。還有發型,以前她的頭發不是現在這樣長長的披肩發,這是她去讀大學後才開始慢慢留長的,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剪過。從小母親都要求她把頭發剪得很短很短,跟個假小子一樣,就是為了讓柯樂樂在頭發上少花時間。其實適得其反,短發很難打理,風一吹就亂了,反而讓柯樂樂在鏡子前花費更多時間。柯樂樂從小最痛恨自己的發型了,總是對著鏡子試圖把頭發弄得服帖,琢磨著怎麽才能使短發也能顯出女生味兒。每次柯樂樂在鏡子前停留的時間過長,母親就開始嗬斥,說她不用心學習,整天就知道臭美,樣子能拿來當飯吃嗎,隻有成績好才是唯一的出路!母親憎恨柯樂樂的頭發,總是柯樂樂剛在鏡子前把頭發整理服帖,母親伸手就對著她的頭發刨兩下,發型全沒了。柯樂樂真是恨死母親了。

  柯樂樂從包裏取出小鏡子,看了看臉上的傷,母親出手真狠,兩條長長的血痕,毀容了。柯樂樂氣得渾身顫抖,千萬不要留疤啊。

  花了些時間穩定自己的情緒,也哭累了,柯樂樂開始收拾自己的房間。她突然看到地上的項鏈吊墜,驚慌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天,項鏈是什麽時候被拉扯斷的!柯樂樂著急地尋找,沒有找到項鏈。不可以丟了,這是言子夜送她的禮物,這麽珍貴的東西怎麽可以弄丟呢。柯樂樂的第一反應是:弄丟了會被罵的。這樣的條件反射真是可憐,她總是擔心被罵。柯樂樂跪在地上把屋子翻了個遍,包括床底下她都用電筒照著看了又看,還是沒有找到項鏈,她打開房門,一路仔細地在客廳尋找,一定還在這個屋子裏,不可能掉到外麵。

  “找什麽?”父親問。

  “我的項鏈掉了。”柯樂樂說。

  “你房間裏沒有嗎?”

  我房間裏有的話我還出來找什麽?柯樂樂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但不敢說出口。

  “我幫你看看。”父親也在客廳裏搜尋起來。

  廚房,洗手間都找了三遍,還是沒有。隻剩下父母的臥室沒有檢查過。母親坐在臥室的藤椅上看新聞聯播,斜著眼看了一下站在門口的柯樂樂,哼哼兩聲。

  “幹嗎?過來認錯啊?”母親說。

  柯樂樂沒說話,開始一寸一寸仔細尋找項鏈的下落。並且還在床上枕頭下抽屜裏翻找。母親嗬斥道:“柯樂樂,你又想幹什麽!出去!這裏是你亂撒野的地方嗎!”

  “她項鏈掉了。”父親解釋說。

  母親目光閃躲了一下,轉瞬又恢複正常,咕噥著說:“誰知道是不是她找的一個借口,這丫頭呀,花樣多著呢。”又吼道,“喂,柯樂樂,走開點,你擋著我看電視了!”

  柯樂樂沒空跟母親慪氣,她心裏非常著急,她必須找到項鏈。

  “你是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就掉了?”父親問。

  “就是在家裏掉的,被她拉扯斷的!”柯樂樂食指指著母親。

  “喂,你說話要憑良心啊。”母親很不滿柯樂樂的態度,居然還用手指著她!

  “就是被你弄斷的,吊墜我都找到了!”柯樂樂舉起證據。看到那個鑰匙狀的吊墜,柯樂樂的眼淚又忍不住流出來,她想起言子夜送她禮物那晚的幸福時光,這把他鎖住她心門的鑰匙。

  “找不到的話重新買一根鏈子吧。”父親說。

  “喲,墜子看著倒很閃亮,假的東西戴在脖子上有什麽意義,虛榮!”母親嘲諷地說。

  “假的?嗬嗬,你眼睛瞎了吧,四萬多塊錢買的東西會是假的嗎!”柯樂樂忍不住報出項鏈的價格,她想讓母親吃驚,想炫耀她在上海過的日子非常好,是他們這種每個月拿兩千多塊錢的工資的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生活。

  母親和父親都瞪大眼,嘴巴一時張得合不上。一條項鏈要四萬多塊?天,瘋了吧,誰會花這麽多錢隻為買一條項鏈,吃飽了撐著!

  父親的目光開始變得嚴厲,他問:“這麽貴的項鏈,你怎麽買得起?樂樂,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們?”

  “我交男朋友了,他送我的。”柯樂樂老實說。

  “他怎麽送你這麽貴的東西?他是不是歲數很大?你是不是做別人的情婦去了!”母親大聲質問。

  “沒有!”柯樂樂不甘示弱地大聲喊,她又沒做錯什麽事情,她是成年人,還不可以交男朋友嗎?

  “樂樂,別騙我們。”父親說。

  “我說的是真話,項鏈是我男朋友送的,他今年33歲,自己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對我很好很好。”柯樂樂說。

  “他還沒有結婚?”母親問。

  “沒有。”

  “33歲還沒結婚!都這個歲數了還沒結婚的男人一定不是什麽好男人!出手這麽闊綽,你不會是被他的錢迷住了吧?告訴你,社會上很多這種騙人的男人,專挑你這樣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賣了你你還得乖乖給他數錢呢。”母親繼續譏笑地說,“誰知道這條項鏈是不是真的,就你那破條件還有這麽優秀又單身的男人看上你,嗬嗬,笑話!”

  柯樂樂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裏閃著一股無法遏製的怒火,她真的被激怒了。言子夜才不是騙子!他愛我疼我,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還有,我條件怎麽了,我就不值得被人愛嗎!

  “你這是什麽眼神!”母親吼道,“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沒規矩,這次在家我得好好管教管教你,你完全走上邪路了。”

  柯樂樂死死盯著母親,一字一頓地問:“項鏈是不是在你手裏?”

  項鏈在爭執中掉進母親的衣領裏,母親回到自己的房間後,總覺得脖子上涼涼的,伸手一摸,發現一根金色的鏈子。這不是她的東西,難道是柯樂樂的?母親沒有聲張,把鏈子放入自己的包中,她在想辦法懲治一下這個不聽話的女兒。

  “不要血口噴人!”母親心虛地說。

  “還給我!”柯樂樂步步緊逼母親。

  “夠了樂樂!”父親威嚴的聲音,“回自己的房間去,另外,把那男人的電話號碼給我,我要跟他談談。”

  什麽?談什麽?柯樂樂覺得可笑,她又不是小孩子,交往什麽樣的男朋友還需要你們決定嗎!

  “快把項鏈還我!”柯樂樂依舊直視母親,她知道項鏈一定在這個女人手裏。

  “樂樂,你聽見我說的話沒!”父親提高語調。

  父親大部分時候都還蠻好說話,他不會輕易發火,但凶起來比母親還要可怕。父親以前是軍人,對紀律性要求十分嚴格,動起手來力氣很大完全不顧你死活,要求家裏人對他絕對的言聽計從。記憶中父親隻對柯樂樂凶過三次,現在想起仍然會覺得後怕。

  第一次是柯樂樂小學二年級時,父親買了一塊手表,父親很愛惜它,每日回家後都用布小心擦拭,然後把它裝入盒子裏放好。柯樂樂一直想看看這塊手表,父親沒有答應,他不讓她碰。某天父親在廚房裏做菜時,她偷偷地從櫃子裏拿出這塊手表,好奇地看著指針轉動,覺得很好玩,她不知道指針為何能自己轉動,她想試試看甩動幾下手表,這指針還能不能繼續轉動。手表在甩動時不小心摔到地上,表殼碎了。柯樂樂驚慌失措地把手表重新放回盒子裏,胡亂塞進櫃子裏跑開。父親拿著壞了的手表質問她時,她嘴硬地不肯承認是自己摔壞的,結果被父親提起她的腿,讓她倒懸在半空中,生氣地打了她P股一頓。一個星期她都疼痛得無法坐在椅子上。

  第二次是小學五年級時,外地的一個叔叔回來探親,帶著堂弟一起住在柯樂樂家裏。那日叔叔出去會朋友,堂弟在家裏待著無聊,吵鬧著要去遊樂園玩。柯樂樂驚訝父母居然立即就答應了。她還從未去過遊樂園呢!老家隻有一個小小的遊樂園,開業已經有三年多了,柯樂樂央求過父母好多次想去那裏玩,她的好多同學幾乎每個周末都去那兒玩,可是父母一次都沒答應過,他們表情嚴肅地叫她別整日就想著玩,若她把這股勁放在學習上,成績一定會提高很多。柯樂樂看到堂弟雀躍的表情,心理很不平衡,父母對別人家的小孩都比對自己的女兒好,她到底是不是他們親生的!不過一到遊樂園柯樂樂的心情就好起來,她好奇地東張西望,每一個遊樂項目她都想去玩,還有好多零食攤,沾了堂弟的光,父母居然破天荒地允許她吃零食。畢竟男孩子和女孩子喜歡的遊樂項目不太一樣,堂弟特別喜歡碰碰車,坐了兩次還鬧著要繼續再坐。排隊時,柯樂樂看著不遠處的旋轉木馬,眼裏露出向往的神色,她真是煩死這個堂弟了,碰碰車有什麽好玩的。對著旋轉木馬看了又看,柯樂樂終於忍不住,對父母撒謊說她想上廁所,廁所就在旁邊,父母放心地讓她一個人去,叮囑她別亂跑,快去快回。柯樂樂往廁所的方向跑去,回頭看了看父母,他們沒注意到她,她迅速鑽進人群裏掉轉方向,狂奔向旋轉木馬。她坐在木馬上轉了一圈又一圈,忘記了時間,待突然看到父母鐵青著臉看著她時,她才從公主的夢境中醒來。剛才父母四處找她,差點就要報警。待旋轉木馬停下,她怯怯地走向父母,她有些害怕,他們的臉色很不好。剛想解釋,張口說出個“我……”字,父親一巴掌就打來,她雪白的臉上當即就出現三個血紅的拇指印,更糟糕的是,她覺得嘴裏一股血腥味兒,她吐了口血,還吐出了一顆牙齒……

  第三次時柯樂樂已經長大,按理說過了挨打的年紀。那年她十六歲,剛進入高中,暗戀隔壁班的宣傳委員,高大帥氣的男生,她光是偷偷地看他一眼就會麵紅耳赤。那時她寫的一篇文章在市裏的報紙上發表,幾個語文老師都拿著那篇文章在班級裏作為範文朗讀,柯樂樂很是風光了幾天。某日下了晚自習,柯樂樂快走到校門口時,暗戀的男生突然走上來跟她打招呼,他說今天看了她寫的那篇文章,文筆非常棒,她真是個心思細膩的女孩兒。被暗戀的男生誇獎,柯樂樂真是比吃蜜還甜,她低下頭,臉紅得發燙。男生提議送她回家,柯樂樂沒來得及思考就答應了。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相處機會,她完全沒去考慮在學校門口等著接她回家的父親,她躲在學生人潮裏走出校門,沒有向父親的車走去,父親也沒發現她。那晚柯樂樂的心情原本非常好,快樂得快飄上天了,一路和男生聊天,他也很喜歡文學藝術,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走了十幾分鍾,路上的學生變得稀少起來,兩個人在馬路上十分顯眼,父親開著車找到他們,直接把車橫著停到他們前麵,然後怒氣衝衝地下車。柯樂樂這才想起父親,害怕地小聲喚了父親一聲,父親二話沒說就朝著男生的臉就是一拳,大吼:“小小年紀就不學好,想勾引我女兒……”柯樂樂去拉父親,被父親隨手一甩,摔倒在地上,胳膊撐地時肘關節被摔錯位了……

  這就是柯樂樂記憶中那個令她十分害怕的父親,記憶使她頭皮發麻,有種眩暈的感覺。柯樂樂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強大一點,她要讓他們知道:她現在已經不是那個逆來順受的小孩子,她有獨立的人格。

  “不!”柯樂樂對父親大聲說出心裏的想法,然後衝回自己的房間,把房門反鎖上。若放到以前,柯樂樂是萬萬不敢反鎖門,父母禁止她對他們隱藏任何事情,房門必須永遠敞開。這次,她躲在門後大氣不敢出,等了片刻,沒有敲門聲也沒有鑰匙開門聲,柯樂樂鬆懈得整個人似乎都垮掉一般,頹然倒在床上。

  將是一個不眠夜。

  早晨七點多時門被敲響幾聲,然後傳來鑰匙轉開門鎖的聲音,父親推開門朝裏麵看了看,見柯樂樂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喚了聲:“樂樂。”柯樂樂沒有反應。父親把門重新合上。柯樂樂努力聽著外麵的動靜,聽到防盜門關上的聲音,確定他們兩人都去上班了,柯樂樂才起床。餐桌上留著早飯,柯樂樂沒有胃口,她開始去父母的臥室翻找戶口本和項鏈。一無所獲,柯樂樂氣得破口大罵,母親一定把這兩樣東西隨身帶走了,這的確是母親的風格。她就是要折磨我,越折磨我她越開心。柯樂樂恨得咬牙。

  原計劃早上去派出所辦理身份證,下午兩點的飛機回上海,機票都已經訂好的,現在看來是回不去了。柯樂樂歎口氣,給言子夜打電話,剛聽到他聲音就委屈地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嚇壞了言子夜。

  “可樂,發生什麽事情了?”言子夜擔心地問。

  良久,柯樂樂才能哽咽著說出話。“我下午趕不回上海了。”

  “身份證辦得不順利嗎?”

  “他們不給我戶口本……”柯樂樂想起這事新一輪眼淚又湧出來。

  他們,當然指的是她父母。言子夜稍微知道她和父母關係不是很好,但不好到何種程度,他一直沒去探究。現在看來,情況比他想象的要惡劣很多。

  “為什麽?”言子夜問。

  “他們就是想折磨我。”柯樂樂說。

  折磨?父母怎麽會折磨自己的孩子?言子夜不能理解。

  “好了,寶貝別哭了,具體怎麽回事,你說來聽聽。”

  “他們就是不給我戶口本,看我著急,讓我求他們,我求了也沒用,他們就是不想給。”柯樂樂說。

  言子夜聽得一頭霧水。

  “怎麽辦?我想回上海了……”柯樂樂說。

  “寶貝,你再好好跟父母說說吧,等你辦好身份證我再重新給你訂機票。我還有個會要開,晚點給你電話。”言子夜說。

  柯樂樂聽著嘟嘟的忙音久久不願放下電話。

  再次倒在床上,其實也沒有睡意,柯樂樂隻是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她閉著眼,試圖讓自己處於放空狀態,紛繁雜亂的各種記憶影像卻折磨得她在床上煩躁地翻來覆去。

  父親中午回家時,看到餐桌上為柯樂樂留的早飯原封不動,他走到她房間門口,咳嗽一聲,說:“樂樂,該起床了。”

  柯樂樂還是不動。

  “你在上海每天就是這麽生活的嗎?睡到中午也不起床?”父親的聲音裏含有責備,他看不慣懶惰的人。

  柯樂樂也說不清為什麽,她就是有意要惹他生氣,她就是想跟他對著幹。她把被子拉來蒙住臉,表現出對於父親的教訓很不耐煩的姿態。

  父親被激怒,走去猛地掀開被子,把被子狠狠扔到地上。

  柯樂樂依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樂樂,不要讓我重複第二遍!”父親警告說。

  “嗬嗬,莫非你想動手打我嗎?”柯樂樂發出不像是自己的笑聲。

  “你已經長大了,我不會打你。”父親冷冷地說。

  他走回廚房做菜,丟下柯樂樂一個人在房間,她倒希望父親跟她吵一架,然後一了百了。一家人的性格都是喜歡慪氣打冷戰,從不把事情攤開來談清楚,叫人沒個解決方案。

  手機鈴聲響起。是那個叫方啟舟的男生,他發了一個笑話段子過來。無聊,柯樂樂把手機往床邊一扔。手機鈴聲又響起,柯樂樂煩躁地罵了一句,這個男生真是閑得沒事幹嗎!拿來手機一看,是Coco發來的短信,提醒柯樂樂後天記得去駕校參加交通規則考試。

  天!柯樂樂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情,交通規則教材她還一頁都沒有看過呢。而且,後天……後天她回得去嗎?煩煩煩煩,到底要怎樣才能拿到戶口本,芝麻大的一件小事,在他們家卻搞得驚天動地。硬的不行軟的也不行,他們到底想拿她怎樣!

  母親很快也回到家,柯樂樂以為母親會走來對她一頓臭罵,結果母親的腳步從未向她臥室靠近。房門打開著,她能聽見外麵父母的說話聲,一句話也沒有關於她的,柯樂樂竟然有些失落。碗筷擺上桌的聲音,他們應該開始吃飯了,也沒有人來叫她一聲,柯樂樂仿佛被父母遺棄了。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柯樂樂不知道自己想賭氣到何時,她此時已經沒有台階可下。

  父母的生活規律還是老樣子,吃完飯,父親會午睡一個小時,母親則在客廳裏看電視劇。柯樂樂煩躁不安,她知道她隻得變回那個乖乖的柔弱小孩,那個他們能隨意掌控的聽話女兒。她是他們的玩偶,養在籠中的鳥兒,偶爾才被放飛的風箏,他們不願讓她逃離他們的掌心。主動去認錯吧,雖然柯樂樂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起床,穿上自己昨天那身衣服,她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房間的門敞開著,柯樂樂回到這個家就沒有什麽羞恥心可言,他們連她更換衣服時關門也會罵她一頓,說她的身體有什麽好隱藏的,他們從小幫她洗澡,她身上連什麽地方有顆痣他們都了如指掌,現在還學會害臊了啊,害臊的話還在學校裏跟男生早戀,真是笑話。她隻是跟隔壁班的男生放晚自習後一起走了一段路被父親抓到,這件事情就被他們在無數小事上都能關聯著提出來嘲笑指責一番。她是大姑娘了,身體發育了,女性的特征也慢慢顯現出來,總覺得被別人看到她的身體是很羞恥的一件事情,尤其父親還是個異性。在她五六年級開始察覺自己身體的一些變化後,早晚更換衣服時就變成一件痛苦的事情,幾次試圖關上房門,結果都被母親大罵,她再不敢關門,小心翼翼地聽著屋外的動靜,確定不會有人走來,迅速躲在牆角換衣服。有幾次她剛脫了衣服,父親突然走來視察她在房間裏幹什麽,她雙手抱在胸前大聲尖叫,仿若遭受強暴一般,母親聞聲趕來,說她大驚小怪,又開始一頓喋喋不休的責備。後來,柯樂樂對於這種事情就也熟視無睹了。

  柯樂樂走去客廳,母親斜著眼看她一下,又繼續盯著電視看。有時柯樂樂覺得母親有些可憐,整日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裏,沒有社交,沒有別的娛樂活動,隻能看看電視劇打發時間。她總覺得母親患有抑鬱症,所以經常把不滿的情緒發泄到柯樂樂身上。

  “媽。”柯樂樂終於叫了母親一聲。

  母親沒有應答。

  餐桌上留有飯菜,柯樂樂刷了牙後吃得狼吞虎咽,她餓壞了。她很自覺地把碗筷都洗了,回到那個積極地迎合他們的乖女孩姿態。沒有向母親問起戶口本和項鏈的事情,柯樂樂坐到沙發上,陪母親看起電視劇。上海的那個家裏的電視,柯樂樂幾乎都沒打開過,她沒有看電視的習慣,覺得浪費時間,捧一本小說她就可以待大半天。兩人靜靜地在客廳坐著,卻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對峙力在拉鋸,母親終於忍不住冷嘲熱諷,問:“你跟你那個男朋友上過床了嗎?”

  “沒有。”柯樂樂撒謊說。

  “嗬嗬,是嗎?”母親冷笑。

  柯樂樂真受不了母親這種語氣和表情,沒辦法,誰讓她現在有求於母親,她隻得保持卑微的姿態。

  “你那個所謂的有錢男朋友,你們是怎麽認識的?發展到什麽程度了?他的具體情況還有你在上海的情況都仔細說來聽聽。”母親說。

  柯樂樂半是事實半是謊言地敘述一番。她把一切都描繪得很好,讓人聽著是那麽不真實,像是童話故事裏才有的灰姑娘變身公主的逆襲。她自己說著說著就不免語氣激昂起來,臉上不自覺地洋溢出一種幸福感。

  母親最痛恨看到柯樂樂散發出的快樂氣味,仿佛自己不幸,別人也就不能快樂一般。她的心一點一點陰沉下來,聽完柯樂樂的敘述,嗬嗬幹笑了兩聲,說:“聽起來就跟真的似的。”

  “本來就是真的。”柯樂樂反駁。

  “我從小看著你長大,就你這點能耐我還不知道,別在我麵前胡編亂造,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做已婚男人的情婦了?”

  柯樂樂瞬間臉色蒼白,母親怎麽能說出這種話!那是道德極壞的女人才會做的事情,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出破壞別人家庭的行為!身為母親,不是應該祝福自己的女兒嗎?不是應該希望女兒過得幸福嗎?她長得又不醜,工作也很努力,隻不過沒有讀完大學而已,就不能被優秀的男人愛上了嗎?柯樂樂心裏有一萬隻馬在奔騰,卻不能發作出來,她提醒自己:我現在必須討好母親。

  戶口本和項鏈的事情母親沒有主動提出來,柯樂樂就不方便開口。她隻有等,非常非常有耐心地等,不知道是等一天,兩天,還是一周,兩周?她還有工作,還有駕照考試,他們難道就不為她考慮嗎?

  父親午睡後走至客廳,看到柯樂樂,問:“下午你準備做什麽?”

  我還能做什麽?柯樂樂在心裏翻個白眼。

  “待會兒我開車捎你去把身份證辦了吧。”父親說。

  “不行!”母親尖聲說。

  柯樂樂剛升起的希望又瞬間破滅。

  “孩子她媽,你也鬧夠了。”父親說。

  “她在外麵學野了,完全沒有規矩,我得留她在家裏好好管教,不然她這個人就徹底廢了,我們這二十年來白養她了。”母親說。

  “我還得工作。”柯樂樂小聲說。

  “在老家也可以工作。”母親說。

  “老家連一家雜誌社報社都沒有,這裏的人完全不注重文化事業。”柯樂樂反駁。

  “不是還有文聯嗎?”母親說。頓了頓,又冷笑道,“嗬嗬,不過就你這個中途輟學的身份,連個大學文憑都沒有,文聯怎麽可能錄用你?”

  柯樂樂忍住想吵架的衝動。

  還是沒有拿到戶口本。父母上班去,留下柯樂樂一個人在家裏。柯樂樂想打電話向言子夜哭訴一番,電話那端沒人接聽。家裏沒有小說,連個電腦都沒有,也沒有無線網絡,柯樂樂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早知道會在家裏耽誤這麽多天,就該把電腦帶回來,她已經好多時日沒有寫作了,薛顏說她小說邏輯混亂沒啥出版希望的打擊曾令她一蹶不振,現在她開始懷念寫作的時間,可以忘記自我,是一種救贖。

  柯樂樂聯係Coco,叫Coco把交通規則的電子版本發到她的郵箱裏,以及把她交通規則考試的時間再推遲一個星期。一個星期的時間她應該可以辦好身份證逃回上海吧,柯樂樂想。她對Coco說這些話時沒有用“麻煩你”“謝謝你”之類表示客氣的詞,她就像言子夜交代自己的秘書辦事一般,冷冷的語氣,命令般不容對方說無法完成的態度。她知道Coco或許會在電話那端氣得咬牙切齒,會在心裏哼哼道:你是誰啊,你憑什麽吩咐我!柯樂樂在心裏對假想的情敵對話道:我是你老板娘!

  Coco說了兩個“嗯”,然後通話結束。

  言子夜最喜歡聽女人說“嗯”,他把自己的秘書訓練得真好。柯樂樂閑著無事,又開始在腦子裏想象起她不在的這些時日,言子夜會不會和Coco出去約會?Coco了解言子夜的一切喜好,比自己還了解他,她一定會穿上他最喜歡的那類裙子,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他會為她戴上項鏈嗎?會挽起她的手嗎?會和她在能看到江景的高級餐廳吃飯嗎?會和她喝點紅酒然後翩翩起舞嗎?會和她相視而笑嗎?會溫柔地撫摸她的長發嗎?哦,這些畫麵在腦子裏源源不斷地出現,柯樂樂氣炸了,他怎麽可以背叛她!她完全沒有試圖抹掉腦子裏那些畫麵,而是任由它想象,就似在構思小說情節一般,她還為故事注入血肉,有情節有對話有布景,一切看起來那麽真實。柯樂樂看得抓狂,她不停地重複著,帶著乞求的可憐的語氣:不,言子夜,不要這麽對我,不要,不要這麽對我……

  柯樂樂不能自已,她跑進廚房,看到電飯煲裏還剩了一些白米飯,她伸手就抓起一把米飯往嘴裏塞,來不及細嚼慢咽就吞下去。她又抓了一把米飯,一口還沒來得及吞下又硬塞入另一口米飯,兩腮脹得鼓鼓的,狼吞虎咽,把自己給噎著了,米飯卡在喉嚨那兒下不去,難受得她劇烈咳嗽。她顧不了那麽多,腦子裏的畫麵還在如膠片電影般播放,這時候言子夜已經伸手摟住Coco的腰,他的頭慢慢湊近Coco,嘴角勾起一抹壞壞的笑意……柯樂樂在廚房裏對著言子夜淒厲地喊:不,不要吻她,不要!

  停止不住吃,必須不停地往嘴裏塞東西,無論什麽,隻要是可以吃的東西。生的蔬菜,生雞蛋,大蒜,小蔥,薑,麵粉,大米,玉米粒……隻要是可以吃的東西,抓起來就往嘴裏塞,也不顧那令人反胃的味道。餓,好餓,渾身冒著冷汗,覺得胃的容量有無限大,怎麽都填不滿。她被這種饑餓感吞噬,整個人發瘋般地把家裏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部掃光,肚子脹得圓鼓鼓的,最後她終於忍不住跪在地上“哇”地吐了出來。胃痙攣,她疼痛地捂住肚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沙啞地呻吟著,天旋地轉,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掛在眼角,她幾乎快被這種疼痛感襲擊得暈過去。

  好了,腦子中言子夜和Coco親密的影像終於消失,世界又恢複寧靜。

  柯樂樂氣喘籲籲地從地上爬起來,仿若經曆了馬拉鬆長跑一般,感覺疲憊不堪。她看著眼前的廚房,如同遭受了洗劫的現場,一片混亂。她歎口氣,收拾整理廚房,使之表麵看起來跟以前沒有兩樣,但所有能夠吃的東西全部都消失了,她該如何向父母解釋?她露出苦笑,她連對自己都無法解釋,她中邪了嗎,麵粉都能吃得下去?她試圖回憶當時的畫麵,模糊不清,她隻覺得好像發生過這麽回事兒。可笑,我真是中邪了,不可思議。柯樂樂拖著虛脫的身體躺回床上,竟然很快就進入沉睡。

  她是被母親揪著耳朵罵醒的,柯樂樂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母親猙獰得有些扭曲的麵孔。母親咆哮:“兔崽子,你下午在家裏幹了什麽好事!”

  柯樂樂仿佛回到那個小小孩童的時代,她想起自己跪在家門口,不停地懺悔著:“我錯了,我是壞孩子。我錯了,我是壞孩子……”經過的人都好奇地看看她,議論她,還有人嘲笑她。她不知道自己做錯過什麽事情,她總覺得那些都不是她的錯,但每次她都會遭受嚴厲的懲罰。父母要讓她長點記性,學會悔改,不得重蹈覆轍,他們總說他們是在把她拉入正軌,是為她好,仿若她天生就是邪惡的。柯樂樂此時無法解釋家裏的大米啊蔬菜啊雞蛋等等食材為什麽都不見了,她也無法說清當時那種見到任何東西都想往嘴裏塞的感覺,她完全無法控製自己,隻有吃才能解決一切事情。

  母親質問時,柯樂樂一直低頭不語。母親覺得柯樂樂這種態度是對自己權威的無聲抵抗,越罵越激動,幾乎把柯樂樂從小犯過的錯誤都細數一番,說得柯樂樂像個犯了什麽滔天大罪的萬惡不赦之人。母親罵起人來真是口若懸河,能把人說得無地自容,柯樂樂已經逃離母親魔爪一年多,母親就似一座壓抑許久的火山,終於等到爆發的機會,還要把這一年多來沒有罵出口的東西全部彌補回來。

  柯樂樂跟著母親的數落也重溫了一遍從小到大犯過的錯誤,天啊,自己竟然幹了這麽多“壞事”,聽起來真是該千刀萬剮死不足惜。這些話,母親也常常對親朋好友說起的,在母親的描述裏,柯樂樂就是一棵長歪了扶不正的樹苗,不知在他們的眼中,柯樂樂是不是也確實就變成了這副形象?哎,也罷,反正我以後也不會在這個小縣城繼續待下去,在上海,有個全新的我,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我喜歡那個城市的自己。

  母親罵累了,也罵得滿足了,丟下一個決定:不許柯樂樂回上海,既然她不願意讀書,就在老家找個工作,然後找個安穩的男人結婚。

  柯樂樂在心裏發出一聲輕蔑地笑,難道你要我成為你那樣的人嗎?

  繼續又在老家待了三日,柯樂樂一直在自己的房間裏用手機看駕照考試用的交通規則,並且等待機會偷了戶口本和項鏈逃走。父母還是老樣子,沒事就走至她門口朝裏麵張望一下,見她一直玩手機,不免皺了皺眉頭,但她又表現得很乖很安靜,並且整個人處於他們的控製範圍內,他們也就暫且任由她這樣。父母已經開始托人幫柯樂樂找工作,他們要把她留在身邊,覺得這樣才是為她好。他們隻能試著原諒她偷偷退學的事情,做到這一點他們覺得自己真是太偉大慈悲了,應該打斷這個兔崽子的腿才對。由於沒有大學文憑,好的工作都無法應聘,父親求老板看在自己為他做了七八年司機一直兢兢業業的份上,收留自己的女兒在他公司裏做個小文員,老板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父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回家來向柯樂樂邀功,說她的工作已經安排好了,她明日就可以去上班。

  柯樂樂沒應答。

  父親提高音調又說了一遍。

  柯樂樂淡淡地說:“過幾日再說吧,我現在沒狀態。”

  這句話把父親激怒了,他卑微地放下男人的尊嚴去開口求老板,女兒竟然這麽對待自己!“明天立即去上班!”父親下命令。

  柯樂樂沒有說話,她已經懶得跟他們爭論,她知道就算自己不同意,父親下定決心的事情,明日早晨扛著她也要把她扛到公司門口。她心裏生出一個小計謀:公司辦理入職需要在人事部登記自己的資料,應該還會要求提供身份證複印件,就算不需要提供,她也可以對父母撒謊,到時候他們自然就會拿出戶口本給她去辦理新身份證了。柯樂樂在心裏偷笑。

  晚上言子夜打電話來,詢問她何時回上海。柯樂樂在電話裏唉聲歎氣,這不是往日她在言子夜眼裏的形象,她在他看來一直是樂觀陽光的,他最愛聽她咯咯咯傻笑,能融化他心裏一切陰霾。她回老家的這段時間,每次通電話都是歎氣聲,哭訴著她想快點離開那兒,他聽得心都碎了,那個地方把她給毀了。言子夜想象不出她到底經曆過怎樣的童年,為何她一回老家性情都能大變,他懷念那個如春日陽光般美好的她。

  “我去四川接你吧。”言子夜說。

  “不要!”柯樂樂大聲脫口而出。

  言子夜皺皺眉頭。

  “我不希望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我害怕你會厭惡我,我現在就好厭惡此刻的自己。”柯樂樂說。

  言子夜安慰她一番。

  柯樂樂欣慰地想:至少我還有言子夜,就算全世界都拋棄了我,有他一人就夠了。她似乎很健忘,忘記自己前幾日還因為想象中他和別的女人親密的畫麵而恨他入骨。已經一個星期沒見到言子夜了,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柯樂樂不知道言子夜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後悔手機裏連兩人的合照都沒有一張,她好想看看他的樣子,撫摸他的臉,親吻他的唇,對著手機裏的照片,她可以大膽地對他做出任何親昵的舉動。柯樂樂抱著手機陷入遐想裏。

  薛顏的電話打斷了柯樂樂的甜蜜時刻,薛顏問她準備什麽時候回去上班,明明隻請了兩天假,卻遲遲不見人影。薛顏還問她,是不是跑出去玩了?薛顏不容分說地責備柯樂樂,說她的工作態度十分不好,要她明天就出現在公司,不然她就保不住這份工作了。柯樂樂解釋,自己的身份證還沒有辦好,出了一點意外,還需要幾日時間。薛顏追問是什麽意外,柯樂樂窘迫地說不出口,她不能告訴任何人關於她家裏的情況,而且這是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楚的。薛顏發出警告:如果公司人事部要開除柯樂樂的話,自己也沒辦法幫她了。薛顏的語氣似乎對柯樂樂很失望。

  柯樂樂既害怕又無比憎恨別人用這種失望的語氣對待她,父母從小就總是對她失望,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他們還想要她怎麽樣!

  還能怎樣呢,她隻能委曲求全,卑微到塵埃裏,等待著某天能開出花來。

  次日父親七點半就把柯樂樂叫醒,她其實一夜沒睡,她睡不著,步入這個家時她就仿佛被強製植入一個抑鬱的芯片。機械化地洗漱,吃飯,然後敞開著臥室門更換衣服,聽見父親的腳步聲靠近,柯樂樂脫衣服的動作稍微停頓一下,衣服脫至一半,頭被包裹在衣服裏,胸罩露出小截,她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家裏含有羞恥心,眼眶卻不知不覺紅了。父親在門口看了柯樂樂一眼,催促她動作快些,他送完她還得去接領導上班。聽到父親的腳步聲離開,柯樂樂迅速更換衣服,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她穿的依然還是從上海回來時穿的那身衣服,她沒有帶行李回來,原計劃是住一晚就回去的。衣櫃裏她從小到大穿的衣服都整整齊齊地保存著,節儉的母親不喜歡扔舊物,連柯樂樂小學時的衣服都還在衣櫃裏放著,反正她從小到大買的衣服不多,小小空間就夠存放。那些衣服,柯樂樂不願意再去碰觸,款式很土質量也不好,她寧願每天睡覺前把身上這套洗幹淨,次日繼續穿。臨走時柯樂樂對著鏡子看了看臉上的抓傷,結的痂掉了部分,新長的肉還帶著粉色,看起來十分醜陋。她在心裏祈禱千萬別留下疤啊。

  父親工作的地方柯樂樂還是第一次進來,小小的一家糖果製造廠,柯樂樂被安排做文員,負責各種資料檔案的編寫,無聊透頂完全不需要技術含量的工作,在父母眼中所謂的安穩踏實的工作。上班第一天當然是先去人事部報到,辦理入職手續,果然不出所料,需要柯樂樂提交身份證複印件,柯樂樂以為心中的大石頭終於可以落地了。帶點竊喜地給父親打電話,柯樂樂說明事由,父親回答說知道了。沒過一會兒,人事部的人告訴柯樂樂,不要她提供身份證複印件了,她的入職手續已經辦理好。

  一定是父親打電話去通融的。柯樂樂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靂,她的計劃又一次落空。機械地在糖果廠裏待了一天,把資料輸入電腦裏,這是上過計算機課的小學生都能完成的工作。柯樂樂覺得在這兒真是浪費自己的青春,她是有夢想的女孩兒,跟這裏那些隻求輕鬆安穩的大媽們不一樣。柯樂樂有些崩潰,父母是用身份證來挾持她,他們要把她留在身邊。可是,又能留得住多久呢,他們終歸還是會讓她去辦理身份證的,她辦理好就一定會立即逃離他們。他們以為她真的就甘心過一輩子這樣的窮日子嗎?

  渾渾噩噩地又在老家待了三天,中途薛顏和雜誌社人事部的人都打電話來催促柯樂樂回去上班,並且發出會辭退她的警告。Coco通知她後天要參加駕照考試,是否需要再次延後?言子夜打過兩次電話來問她到底還要在老家待多久,需不需要他過去幫忙解決?連那個在杭州西湖邊隻有過一麵之緣的方啟舟也發微信來詢問她何時回上海,他已經到上海出差了,好可惜不能請她吃飯。他們都想她快點回到上海,哎,柯樂樂卻不知何時才能回去,她好想念那個城市,夜裏閉上眼就是那個城市的畫麵,惹得她淚濕了枕頭。

  壓抑得很難受,柯樂樂閑著時就跟方啟舟發微信聊天,他似乎也很閑,總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陪她說話,有時還會講幾個笑話逗她開心。年輕陽光的男孩,柯樂樂聯想到蘇井然,但是方啟舟跟蘇井然不同,蘇井然更像一個成熟的兄長,他能懂她的痛楚,能撥開她心裏的陰霾,相比之下,方啟舟隻像個無聊時才想起的玩伴。蘇井然他……還在生我的氣嗎?柯樂樂想。兩人斷交已經快兩個月了,他真是狠得下心這麽久不聯係她,他應該馬上就畢業了,工作找好了嗎?是按照原計劃那樣待在成都找份報社的工作嗎?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尤其是現在這種脆弱無助的時刻,好希望他能分擔一下她的憂愁,關於她家裏的事情,他知道的最多,她可以無所顧忌地講給他聽,他會如同溫情的哥哥般撫慰她。哎,柯樂樂歎口氣,這些天她常常歎氣,她覺得自己都老了好幾歲。她很想給蘇井然打電話,在通訊錄上翻出他的號碼,對著手機看了又看,還是沒能撥出那個號碼。算了吧,既然他不想理她,她就別厚臉皮地再纏著他。

  回到老家的第八天,柯樂樂終於受不了,她決定實施猶豫了好幾日的計劃:趁父母睡著時,偷了母親的包離開。但是這個計劃有個缺陷,如果戶口本和項鏈被母親藏到別的地方,計劃就失敗了,父母會把她盯得更嚴,她想逃離的日子更加遙遙無期。事到如今,隻能賭一把,總比困在這兒什麽都不努力好。父母害怕她去上海變得墮落,其實,在這兒的日子才是墮落,日複一日,隻是生存著而不是生活。

  這天下班回家後柯樂樂表現得特別乖巧,她主動談起自己在糖果廠的工作,說同事們很好相處,工作也簡單輕鬆,她還笑著說還是家裏舒服,下班回家就有飯吃,真好。母親冷笑著說:“嗬嗬,你終於知道反省了啊。當然是家裏好,世界上隻有父母才會無私地為你好。”柯樂樂附和著說:“是,是。”

  夜深人靜,柯樂樂躺在床上一直大睜著眼,不時看看時間。等到兩點多時,柯樂樂估摸著父母應該熟睡了,小心翼翼地起身,睡覺前就已經把出門穿的那雙鞋藏在床底下,東西也收拾進包裏,她把鞋和Dior包拿好,然後無聲地走至父母的臥室門口,聽了聽,隻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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