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再問耶律成文他究竟要我救什麽人,他也沒有再說下去,上京是遼國都城,距離長門關有將近兩百裏,耶律成文所帶的騎兵隊晝夜兼程,馬不停蹄地趕路,像是急著要把我帶回去。
我一開始還被他帶在馬上,後來顛簸太過,我吐了數次,他隻好將我放回拖車上,仍由季先生看管。
我心知自己離師父越來越遠,漸漸也有了絕望之意,上京是遼國都城,距離邊關路途遙遠,就算我僥幸逃脫,這漫漫黃沙無糧無水,就如季先生所說,不出十裏我便死在路上了。
我被綁在拖車上,腦子裏翻來覆去全都是太師父對我說的那段話,漸漸隻剩下恐懼,怕自己會重複師父娘親的慘劇,更怕師父因我而落入險境。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惡毒的手段,當年師父的娘被帶到陣前,看到自己被用來威脅自己的丈夫,她是怎樣的絕望?而徐將軍射出的那一箭的時候,又是如何的煎熬與痛苦。
痛苦到——隻能用死來平息。
我隻要一想到這裏,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空了,張開的五指什麽都抓不住,就連自己的生命都是空的,再沒有一點用處,徒留禍患。
我一整天都拒絕進食,到了晚上,耶律成文便端著湯碗走過來,捏住我的下顎迫使我張開嘴巴,一碗湯直灌下去,灌完我便張口嘔了出來,他一臉怒意地指著我:“你敢吐出來,我就再灌你一碗,灌到你不吐為止。”
季先生立起身來阻止他:“讓我來。”
耶律成文還要說話,季先生卻用遼人的話對他說了些什麽,他聽完臉色鐵青,卻也不再堅持,最後竟摔碗走了,季先生在我麵前蹲下,低聲開口,仍是那句話:“小玥,你若是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徐持了。”
我目眥欲裂:“活著讓你們用我威脅師父?讓玉門關那日重來一遍?”
季先生雙目望進我眼中:“無論你是生是死,徐持都會不惜代價來找的,但在此之前,他一定會先解決雁門關之困,家國天下,孰輕孰重,他這個做將軍的,一向比誰都分得清楚。”
我對他的恨意全寫在眼裏:“季先生,當年那件事,也是你做的對不對?”
他並不直麵答我,隻道:“無論你信不信,徐夫人之事非我所願,徐將軍戰死沙場……我亦覺痛惜。”
我突然想起子錦說的話——無論你信不信,我心中對他總是與對別人不同的。
我脫口道:“你們這些人,都是麵上一套,心裏一套,徐將軍真不該信你,留你在身邊,連我師父也……”
“你可知道,我曾救過徐將軍的命?”
我愣住。
“我十幾歲時在長穀關外的峽穀中遇見徐將軍,他單人獨騎,中箭垂危,是我把他送回軍營的。”
“你……你早有計劃,別有用心。”
“徐家一門忠烈,世代護國,我心中自是尊重,為將者萬裏征戰,終年枕戈寢甲,戎馬倥傯的日子並不好過,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我齒冷:“出賣他們,就是你尊重他們的方式?”
季先生平靜地看著我:“不,我是在幫他們,幫他們完成自己的選擇。”
我露出“你是個瘋子”的表情。
他一笑:“你聽不懂,我不怪你。小玥,沒有人能夠逼迫徐家人,為將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護國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我耳邊響起師父的聲音——玥兒,我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選的,並沒有人逼迫我。
我自鼻梁一酸,卻聽季先生又道:
“一個人的能力越大,他可選的也越多越大,但這世上的萬物是平衡的,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我母親選擇離開我父親逃回來,她就得用死去承擔後果,至於徐持,他選擇了一條與他父親一樣的路。”
我聽他提起自己的母親,心裏那點抹不掉的同情與可憐就再次升上來了,一時無語。
“人所得到的應該與他失去的相當,有能力的人自當知道這一點,要的越多,失去得也就越多,單看你是否能夠承受。所以這世上做大事的人,所承擔的痛苦也比平常人多得多。徐家世代為將,掌天下兵馬,立朝堂之首,享萬民敬仰,這些沒有付出怎可能得到?”
我辯駁:“師父一心為國為民,天下人都看到了。”
“是,但就是這樣的人,卻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一愣,想起太師父的話。
——不過是一點私心……
我的心像是被銳器戳破了一個洞,幾乎能聽到血漿從裏麵汩汩地流出來的聲音。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的:“將軍也是人,也想有人陪在自己身邊,想要一點溫暖,這有什麽錯?”
“沒有錯,可這點私心,就是他們最大的弱點,再如何無堅不摧的人,隻要找準了他的弱點,便能一擊必死。”
我發起抖來:“季先生,你究竟在說些什麽?”
季先生看著我,慢慢道:“真可惜,若沒有你,徐持必成一代名將。”說完想一想,又道:“就算有你,這一役,他也定能名垂史冊,你也很想親眼看到吧?”
我“……”
“所以你要活下去。”他這麽說著,又去端了一碗肉湯來,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居然笑了:“別這樣,做將軍固然犧牲良多,但還有更可悲的人呢。”
我垂下眼,半晌之後才啞聲道:“你是說……做皇帝的人嗎?”
季先生一愣,再開口看我的目光又是不同:“小玥,你聰慧過人,既然你明白,就應該知道這世上所有稱孤道寡者,都是擁有一切而又一無所有的人,他們不能有朋友,不能有知己,更不能有愛人,他們的痛苦,是你無法想象的。”
我靜靜聽著,許久以後才一字一字地回答了他。
“你說得對,但那是他們自己選的。”
§§第十八章此生此夜不長好,明年明月何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