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徐家頗有淵源。”季先生一開口便是這句話:“十幾歲時便在徐持父親身邊做了親隨,那時徐將軍正當壯年,天下皆知的名將,現在回想起來,仍是風采盛極。”
我從未見過師父的父親,也想象不出他的樣子,但每每聽到別人提起他,總是尊重有加的語氣,就連太師父都不例外。
“徐持長相從母,說起來,徐夫人也是將門之後,玉門關一役……真是個烈性女子。”
我想到太師父在溪邊說“他便一箭射死了徐持他娘。”“天下人都道他是戰死沙場,其實他是自己去的。”
剛才那碗肉湯帶來的一點暖意盡數從我身體中褪去,我低下頭,渾身發冷。
不過是一點私心——但這點私心,是致命的。
季先生用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望著我:“不要害怕,耶律成文很看重你,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把你送到陣前去的。”他這樣說著,又想一想:“還要看是否是徐持親自帶兵上陣。”
我咬咬牙,忍不住便開了口:“季先生,你與師父有嫌隙?”
“當然沒有。”季先生答我,異常肯定的口氣。
“那你為什麽……”
“為什麽為遼人做事?”
我點頭。
他笑一笑,並不帶溫度的。
“因為我本就是個遼人。”
我如何都不能想到這個答案,頓時雙目圓睜。
“不可能。”我低叫,我見過遼人的樣子,季先生麵目清秀,一派江南文士之風,怎可能與那些高鼻深目聯係起來。
“我母親是江南人,祖籍金華,外祖原是個州官,後犯了些事,被降職後遠放邊疆,母親被遼人所擄,逃回來之後才生下我。”
“你父親是個遼人……”
“是。”季先生點頭。
“可你母親是被擄去的,既然她是自己逃回來的,她一定很恨那個人。”
季先生突然抬頭看我,雙目如同刺骨寒潭,看得我一顫。
“她確實很恨他,但這世上還有比被人擄劫玷汙更為可恨殘酷的事情等著她,相比之下,她沒有逃回來或許才是對的。”
“……”他的表情與聲音令我覺得恐懼。
他看著我:“怎麽了?不想聽下去了?”
我吸口氣:“不,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繼續,聲音轉沉:“我母親千辛萬苦回到家中,原以為噩夢已經過去,不曾想外祖見她懷著身孕回返,竟當場拔劍想要將她刺死。”
“為什麽!她是他女兒啊。”我叫了一聲,純然無法置信。
季先生笑之以鼻:“那又怎麽樣?我外祖自詡江南大儒正道,在他眼中,女兒被異族所擄,就該自盡以保全烈女清白,若苟且偷生,那正是該死百遍有餘。”
我在山上長大,師父也教我讀書,但烈女之說還是頭一次聽說,至於所謂大儒正道的所作所為,更是讓我聽得瞠目結舌。
“虎毒尚且不食子,父親殺女兒,連人性都沒有了,這還算什麽正道?”
季先生聽到我這樣說,看著我的目光就慢慢有了些溫度,最後突然低頭,看著那火堆說話。
“小玥,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
我心裏傷感,低聲道:“季先生,你教了我許多東西,我一直都把你當做我的長輩。”
“是嗎?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
我答不上這句話,又沉默了半晌,許久才開口:“季先生,你還沒有說完。”
季先生點頭,很是守信地繼續說了下去:“外祖母竭力阻止,以死相挾,終於將我母親從外祖手中救了下來,但母親隨即被幽禁起來,數月後艱難萬分地生下了我。之後外祖等來了皇旨,官複原職回到江南,但仍舊不欲有人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對外隻宣稱她已死了,至於我,更是連天光都不得見。外祖母抑鬱成疾,最後在我五歲時病死,母親備受煎熬,絕望不已,終於在那一年的中秋夜裏,伴著滿府的絲竹弦樂,懸梁自盡了。”
季先生講完這長長的一段話,站起身來走到破損處處的窗邊微抬頭:“說起來,那一夜的月亮,也是這樣圓的,睡前母親給了我一塊月餅吃,又抱了我許久,現在想起來,那塊月餅的滋味真是永生難忘。”
“季先生……”
他回身,聲音微訝:“怎麽?你哭了。”
我並不想哭,可是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落。
“別哭,這已經是許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更何況我母親的仇已經有人替她報了。”季先生走回來。
“誰……?”我開口,聲音模糊。
“我父親。”季先生吐出這三個字,讓我再次愣住。
“你父親……他不是個遼人嗎?”
“是。”季先生點頭:“那夜過後,外祖著人拿一根鏈子將我鎖在房中,我粒米未進地餓了三天,還以為自己必死,沒想到到了第三個晚上,府中來了一群蒙麵人,領頭的便是我父親。”
“他怎麽知道你在哪裏?”
“是我外祖母死前托人傳信與他,希望他能夠將我與母親帶走。可惜他晚來了一步,若他早來三天,我母親也不會死。”
“可她恨他,不是嗎?”
季先生點頭,又搖頭:“我父親是遼國右將軍,將她擄走之後待她甚好,但我母親性子倔強,不願在遼國生活,又日夜思念父母,整日鬱鬱寡歡,所謂逃回,其實是他不忍她痛苦,將她放回來的,沒想到最後卻是從我口中聽到她懸梁自盡的消息。”
我“啊”了一聲:“他放她回來的時候,一定不知道她已經有了你。”
季先生並不回答,隻接著說下去:“當晚我父親大開殺戒,將府中所有人屠戮殆盡,府中血流成河,外祖倒也硬氣,破口大罵中被他一刀劈下頭顱,到死都沒有一點悔意。”
我聽他用冷漠的聲音說完這段話,雙目望著窗外,好像那一幕就在眼前,腦海中浮現的可怕畫麵令我像一片風中的落葉那樣發起抖來。
“怎麽了?很冷?”季先生低頭看我。
我閉一閉眼睛,聲音苦澀。
“季先生,你告訴我這些,是因為我再也回不去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