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來的是一隊內侍,徐平跟著一起來的,說是帶人上山,看上去更像是一路盯著他們來的,我這才知道原來徐平就住在山下,守門那樣一直不曾離開。
內侍們扛來箱籠無數,打開全是滋補珍品,還有各式禦賜之物,珠寶金銀自不用說,更有各國朝貢來的稀罕物,不要說師父,連我都有,一大箱精工刺繡的衣裙,環佩鐲鏈,指明是給我的。
師父要跪下接旨,領隊的萬分惶恐地阻止了,還說皇上在朝上就親口說了,武威侯勞苦功高,從今後聽旨免跪,另外這次他帶來的是密旨,侯爺私下看了就是。
師父問皇上可好?那小太監麵嫩如花,二十都不到,一看便是宮裏的新人,說話都戰戰兢兢的,聽得人肚腸癢。
“皇上一切都好,隻是國事繁忙,又常常掛念武威侯的身體,日日在朝上都提起侯爺,盼著侯爺能夠早日康複回京。”
我在旁邊聽著,心裏默念“一輩子都不回去才好。”
師父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像是聽到我肚子裏的聲音了,又開口道:“玥兒,別立著了,去泡些茶來。”
小太監比我反應更大,趕緊地搖手:“奴婢們怎敢勞煩侯爺費心。”
我向來聽話,師父要我走便走了,隻是才從堂屋轉出來就看到太師父蹲在裏屋門邊上,一臉委屈的樣子,我一愣,想說話卻聽後門輕響,走過去開門,卻是徐平立在外頭。
我與徐平走到屋後的藥圃裏說話,徐平第一句話就是。
“侯爺的身體怎麽樣了?”
師父封侯三月,徐平早已經改了口,隻有我聽得不習慣。
但我與徐平向來親近,說話也沒什麽顧忌,聽他這樣問立刻就答了。
“不是很好,不過……”
徐平神色一緊,不等我說完就急道:“還在嘔血嗎?”
我搖頭:“不。”想想又問:“我走以後是哪個禦醫替師父看診的?”
“李禦醫,朝裏都知道的世家,老禦醫還是帶著他孫子一起來的,對了,你應該記得他,李程,在北海當過軍醫那個。”
我當然記得李小禦醫,李小禦醫世家出身,鼻孔一向朝著天,在軍營裏對我嗤之以鼻,又在隻剩我們倆時略有些尷尬地就他所不解的蛇毒問題詢問了我一番,我把自己弄得滿臉疹子那次,軍醫裏隻有他跑來看過我,後來想想,其實他人還是不錯的。
況且除了師父與他身邊人之外,軍營裏給我留下的印象的並不多,或者有印象也是讓我避之不及的,王監軍便是一例,我能夠記得李小禦醫,還不是因為厭惡,實屬不易。
但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我卻眉頭緊蹙。
既然是禦醫世家,會不知道用藥的輕重與後果?是子錦堅持讓他們入府看診的嗎?那些藥也是子錦要他們開出來給師父的?
子錦……即使是想到那個名字都讓我恐慌與緊張。
“怎麽了?我爹不太想讓禦醫進府,但皇……皇上堅持,一開始情況還好,後來侯爺開始在夜裏咳喘不止,最後那日上朝,我立在昭陽殿外都聽到裏麵的驚呼,禦醫來的時候侯爺朝服上已經全都是血,地上也是……”徐平說到這裏停下,低頭看著我:“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這些。”
我揉揉臉,盡量擺出一個正常的表情。
“沒事,師父回來就好了,你一直在山下嗎?為什麽不上山?”
“山下有一隊人在呢,不止我一個。”徐平答我,說完想一想,嘴角翹了一下,那張娃娃臉又回來了:“侯爺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有你照顧他就好了,我們不想上山來打擾你們。”
那些內侍並未在山上停留多久,離開時仍是徐平送他們下山的,我與他說完話之後臉一直是紅的,跑進廚房就不出來了,廚房裏一邊熬著藥一邊燉著湯,窗下還曬著太師父愛吃的玉米辣椒與幹果,就算隻有我一個人在都是滿眼熱氣騰騰熱熱鬧鬧的,過一會兒太師父推門進來了,仍是一臉委屈的樣子,抓了把幹果搖頭晃腦。
我問:“太師父,他們都走了嗎?”
“都走了。”太師父沒好氣地。
其實我一直從窗裏看著,看到徐平帶著那一大隊人馬離開的。
“怎麽了?太師父你不高興嗎?”
太師父氣呼呼地:“那皇帝小子,送了一大堆東西來,連你都有,不知道徐持還有長輩嗎?”
我“啊”了一聲,忍不住笑出來:“好啦好啦,皇帝大概都不知道太師父是誰呢,反正都在家裏,太師父喜歡什麽自己拿好了。”
太師父“哼哼”兩聲:“都是些小孩子玩意兒。”
“還有很多珍貴藥材呢,我剛才看了,千年雪蓮都有。”
“那算什麽,我還藏著更好的呢。”
“知道知道,太師父最厲害了。”我笑嘻嘻,用布抱著湯煲從火上端下來。
太師父自己動手倒了一碗,喝了一口還嘟囔:“北芪味道太重了。”
“那是給師父喝的。”
太師父眨巴眼看我,看得我臉又紅了:“太師父……我一時還改不過來,不習慣……”
他哈哈笑,擱下碗來揭開蒸籠找了根玉米,剝著玉米粒道:“那隻老鷹呢?我見他抓了幾隻兔子扔在院子裏,快去給太師父弄一隻紅燒,太師父吃完了給你好東西。”
我點點頭,太師父就拍拍手,心滿意足地走了,順手還把整個湯煲都拎走了,還說了句:“放心,都是給徐持的,我等著我的紅燒兔子。”
我低頭弄兔子的時候,廚房的門又被推開了,我頭也沒回。
“還沒好呢太師父。”
身後的人沒說話,隻把兩隻手穿過我的腰,胸口貼著我的背,從後麵抱住了我。
我聞到熟悉的味道,隻覺渾身都是軟綿綿的,手裏的動作停下來,眼睛閉起便掙不開了,脖子自己生了意識那樣,不由自主地往後偏過去。
兩個人的嘴唇便碰在一起,我的心回蕩在潮濕與柔軟之間,緊閉的眼前沒有黑暗,五光十色,像是要在冬日裏盛開出一片繁花來。
我過去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我,隻是親吻一個人,就可以感受到那麽大的幸福。
原來愛一個人,有許多事都是不用教也不用學的。
當晚我被太師父叫到房裏去,太師父吃了滿滿一盆兔子肉,嘴角還是油光光的,從床底下摸出一隻描紅小箱子來,打開前特地扯了布巾來擦嘴擦手,少見得小心。
我見太師父這樣當心箱子裏的東西,不禁好奇起來,湊過去看:“是什麽?”
太師父打開箱子,從裏麵取出件水紅色的衣服來,看上去年代很久了,但折疊整齊,保存得極好,邊角都繡著彩蝶,繡工如神,隻隻翩然如生。
“你太師母的嫁衣。”太師父抖抖衣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繡在上頭的那些彩蝶:“女兒家出嫁前都要自己置辦嫁衣,你這丫頭自小沒人教,采花可以,繡花就不行了,這件給你,出嫁那天穿,小心著點啊。”
我抱著衣服漲紅了臉,不敢相信地:“真的給我了?”
太師父不住拿眼看那件衣服,過了一會兒又咬牙。
“快點拿走,免得我反悔。”
我立刻抱著衣服往外跑,跑到門口才回頭。
“謝謝太師父,我會小心的。”
太師父追到門口:“等等,還有……”
我已經跑出老遠了,都沒聽清太師父在說些什麽。
月光正好,我抱著彩蝶翩翩的紅衣,兩隻手纏在水一樣光亮的緞子裏,快樂得也像一隻正要起飛的蝴蝶,腳下一點都沒有停頓,一直跑到師父屋前,伸手就去推門。
門開了,屋裏沒有人,也沒有點燈,月光將我的輪廓刻在地上,在我地上的影子盡頭,一灘刺目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