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處正殿傳來的不間斷的誦經聲與縈繞在周遭揮之不去的香燭味令夜裏的皇城成了一個幻覺叢生之地。
一切都像被蒙上白綢的燈燭,原本的明亮與清晰都失了真。
我隻有把手緊緊地握住師父,怕他隨時會消失那樣。
師父看著我,眼裏的冰霜漸漸化了,眉間收攏出的陰影卻一直在,手指動了動,最後反手握住了我的,輕聲說了句。
“是,我知道。”略帶些疲憊聲音。
我心一疼,抬起眼再看師父,卻看到他已轉過臉去,遙遙望著偏殿的方向,麵上漸漸現出一種決絕的神情來,牙關處線條堅硬,鼻翼微微收緊。
我驚住。
我隻見過這表情一次,那是在北海大營裏,師父帶兵從被燒毀的村莊回營與王監軍議事,也不知王監軍說了什麽,不多時師父便掀帳而出,我和大家都在帳外等著,抬頭看到師父出來了,正要迎上去,一眼就看到師父的表情。
不要說是我,就連站在一邊原本摩拳擦掌的驍騎隊長們,都瞬間僵硬了一下,而那些立在帳外的王監軍的錦衣侍衛們紛紛白了臉,顯見得被嚇到了。
後來便開戰了,將軍親自領兵,躍馬敵營千裏馳騁,一路將耶律成文趕出蘇哈爾山外去,舉國上下頓時揚眉吐氣。
但那是在戰場上,這裏是一國之都皇城之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徐平。”師父開口。
徐平立刻從屋裏走了出來。
“你帶小玥進去,我到偏殿去見二皇子。”
徐平驚急:“將軍!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急了:“師父,你不是在這裏守靈嗎?”
師父卻不答我,轉身前突地再次停住,目光落在圍在我脖子上的毛領上。
我警醒過來,一隻手抓著他不放,騰出另一隻手慌慌張張去解那扣子。
“是子錦硬要給我的,我說了不冷。”
太過慌張,連二皇子都忘了叫。
師父沒說話,隻是抬起雙手,垂下眼來幫我解那扣子,皇家用的東西,那鎖扣是一對金龍互咬在一起,說不出的精致複雜,我之前扯了半天都一動不動,師父解了一下也沒能解開,我嘴裏說著:“我自己來。”正要把手放上去,一低頭卻見師父手指用力,生生將那龍嘴掰了開來。
毛領落地,師父反手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在我身上,最後說了句。
“進去吧。”
聲音溫和,又低頭看著一直跪在一旁的林鐵道:“走吧。”並拿食指點了點地上那團雪白的毛領:“把這個帶上,交還二皇子。”
林鐵的臉刹那間整個的黑了,黑夜裏更像是一尊鐵鑄的人像。
徐平搶前一步跪下來,手按在那團雪白上:“將軍,事態緊急,這東西先交景寧公主收著吧。”
我茫然立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某種莫名的惶恐促使我開口:“師父,不要管它了,你不要走。”
師父看著我,眼中是一潭沉靜的水,但臉上每一根線條都是堅硬且鋒利的,這些日子以來總隱在眼底深處的那些抹也抹不去的疲倦盡數消失,如同一柄出鞘利劍,朗朗光華,令人不敢逼視。
但他對我說話時仍是溫柔的,抬手輕輕將我的手指從腕上拉開。
“進去吧,不用怕,一切有師父在。”
說完便轉身,就這樣走了。
我低叫了一聲,但手臂被徐平抓住,他又在我耳邊沉聲說了句:“小玥,不要去,你幫不上忙,平白讓將軍分心。”
我猛回頭看徐平,他已推開門,一手將我拉了進去。
門內處處白綾飄舞,不知是否今日看了太多的白色,我竟覺得刺目,好一會兒眼前模糊,隻覺什麽都看不清。
身後傳來關門落閂的聲音,我驚了一下,腳下一動轉過身去看,那門是殿中通向庭院的側門,並不大,不知是用什麽木質所製,繁複雕花仍抹不去其堅硬沉重的質感,門閂更是厚重,落下時聲音極為沉悶。
關門的是一個身穿素服的內侍,見我看他也不說話,一低頭退開去,徐平在我身邊,一隻手抓在我的手臂上,一直都沒有放開。
我吸了口氣,輕聲道:“徐平,疼。”
徐平立刻放手,細碎的腳步聲傳過來,我與徐平一同抬頭。
來的是景寧公主與小秀,我多日未見景寧公主了,照麵便是一愣。
景寧公主向來是風姿綽約步履款款的,現在一身素服,更顯得弱柳迎風,但那煞白的顯是受驚過度的一張臉再加上錯亂的腳步,怎麽都不能與之前步不搖群的皇家千金聯係在一起。
連我都脫口而出:“怎麽了?”
景寧公主並未答我,一雙驚魂未定的眼睛隻落在我身上的大氅上,扶在小秀腕子上的一隻手五指收緊,幾乎要掐進小秀手腕裏去了。
“徐將軍呢?他走了?”
徐平欠身:“將軍去偏殿見二皇子了。”說話時一手背在身後,仍抓著那團雪白的毛領。
“他真的去見子錦了……”景寧喃喃。
“公主不必憂心過重,不如小歇一會兒。”徐平答了句,伸手示意小秀,指了指邊上的椅子。
小秀渾身都在發抖,步子都有些錯亂了,我看得難受,正想上去幫她一把,內堂突然傳出一聲慘叫,其聲慘厲,混雜在隱約連綿的誦經聲裏,更覺驚魂。
我猛驚了一下,說了句:“是誰?”腳下已經本能地往那裏走了過去。
徐平一把拉住我:“別去!”
又是一聲驚叫,卻是就在耳邊,小秀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來:“公主!公主!不好了!公主暈過去了。”
我上前兩步低頭去看。
“你要幹什麽?”小秀慌張地推了我一把,推得我一個趔趄,徐平搶步扶住我,不及張嘴,隻怒視了小秀一眼,這樣一來一回,可憐的景寧公主已經滑落到冰冷的地上去了。
“我會醫術,讓我看一下。”我對小秀解釋了一句,蹲下來開始檢查景寧的情況,所幸景寧脈象平衡,臉色雖差卻並沒有冷汗虛脫的異狀,隻是受驚過度而已。
“沒有人嗎?扶她去躺下吧,這樣躺在地上會著涼的。”我站起來說了句。
剛說完內堂便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就是之前那個在我身後關門的內侍,一身素服上濺滿了鮮血,兩手也是,血滴一路落在地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又聽到他的尖叫:“不好了,皇上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