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上馬車,隨雲旗入宮。
徐管家一直送我到大門口,花白眉毛一直沒有放開過,真是滿心憂慮的樣子,還念叨:“這麽晚了去宮裏,我實在不放心……”
我將鼓鼓囊囊的藥囊係在腰上,兩隻手放在上頭說話:“沒事的,我和師父在一起。”想一想又說:“是我自己想去的,我很擔心師父。”
徐管家露出“我也很擔心你”的表情。
我忽然想起太師父走的時候,也不說話,隻把我的腦袋拍了又拍,臉上所有的褶子都擠在一起。
徐管家與太師父的表達方式天差地別,但我心裏明白,他們都在擔心我,他們都是把我放在心裏,對我好的。
我感動起來,認認真真地又說了一句。
“不會有事的,我會照顧好自己,師父和徐平都在那兒呢。”
雲旗早已上了馬,脾氣一貫的好,也不催我們,更不走近,隻在馬上遠遠地等著,倒是拉車的馬兒在寒風裏立得久了,一直在不安地打著響鼻。
我與徐管家道別,終於上了車,車簾子很沉,我拿手指挑開了往回看,徐管家一直立在大門口目送著,國喪之日,將軍府大門兩側掛的是兩盞白色的燈籠,光線暗淡,周遭一切都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車子轉過街角,門簾一動,卻是雲旗在外頭說話。
“天冷,小玥姑娘小心吹著風,進宮的時候我再叫你下車。”
我“哦”了一聲,將手指收了回來,隻背靠著車廂坐穩身子,再不出聲了。
京城街道寬闊,夜裏有宵禁,路上靜如止水,偶爾有巡視的京畿衙役走過都是立時停下步子來向雲旗行禮,聲音是無比恭敬的,若是雲旗開口說了什麽,那邊就更是唯唯諾諾。
我知道雲旗是大內侍衛,現在看來,他的身份地位必定是高的,誰見了都要低一低頭。
就這樣走走停停,終於是到了。
國喪之夜,所有馬車概不能入皇城,雲旗親自來掀了簾子請我下車,這是我第一次在夜裏立在皇城之下,一身素衣的持槍衛士五步一崗十步一隊,在月下整齊地肅立著,冷的月光照在他們的槍尖上,森然一片。
門官驗了雲旗的牌子,又特地挑起燈籠來看我,雲旗替我擋了一下,訓斥道:“大膽,這是徐將軍的家人。”
那人便彎了腰,諾諾道:“是是,小的得罪了,雲大人莫怪。”
我聽到“家人”兩字臉便紅了,幸好天上起了雲,將原本便黯淡的月光遮了個徹底,離了燈火,一切都像是陷在黑暗裏,正好讓我藏起我的臉。
宮裏頭有數個侍衛疾步走出來,後頭還跟著兩個小太監,到了近前都是對雲旗行禮,小太監還開了嗓。
“雲大人請這邊。”說完了轉過身去,先頭開路。
雲旗便帶著我跟在他們後頭往宮內走去,有人在大門處教訓那門官,聲音壓得極低,但還是隨著風時斷時續地吹進我的耳朵裏。
“雲大人親自帶進來的人都敢拿著燈去照,找死了不是?一會兒警醒著點,今夜大內的虎威禁軍和禦林軍那些爺兒都要進出,招惹了哪位爺你往後的日子都別想過了。”
嚇得那門官回一個“是”字都在發著抖。
我轉過頭去看雲旗的臉,他並不停步,像是什麽都沒有聽到。夜裏漆黑一片,但每隔十步便有一座石台,台上點著長明燈,但國喪之日,每座燈台外都蒙著一層白色的紙,照得四下慘白一片,雲旗的臉在這樣的光線裏變得陌生,側臉線條僵直著,牙根處微微凸起,全不是我記憶中的謙和有禮,線條溫和。
一隊一隊身穿素甲手持長槍的禦林軍與身著黑衣腰佩長刀的虎威禁軍從我們身邊交替經過,腳步聲沉重而整齊,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我漸漸忐忑起來,兩隻手不知不覺攏進袖子裏,互相交握著,再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小聲問了句。
“雲大人,到乾清宮還有多久?”
雲旗低頭看我:“過了前頭的宮門就到了,小玥姑娘可是覺得冷?”聲音一如既往的客氣,倒讓我覺得之前所看到的全都是幻覺。
雲旗說得沒錯,再走過一道宮門,乾清宮便遙遙在望了。
乾清宮是先帝居所,現在用作守靈之處,自是重新布置過了,四處白綾翻飛,素錦遮蓋,就連殿前的那兩根雕龍大柱子都被白布包裹,殿內傳來整齊的誦經聲,濃烈的香燭氣味彌漫在空氣中,殿前同樣整齊排列著佩刀持槍的將士,卻是個個紋絲不動,黑夜裏像是一尊尊雕像。
小太監在宮門處立定,回頭對雲旗唱了聲喏,道:“雲大人,奴婢們身子賤,不能再往裏頭走了。”
雲旗點頭,又低頭對我說話:“小玥姑娘,徐將軍在偏殿,我帶你過去吧。”
我也點頭,跟著雲旗跨過宮門。
門檻極高,我仍穿著日裏的白裙,抬腳時裙裾擦過門檻,不知是被什麽勾住了,再邁出一步就聽見細微的撕拉聲。
我心叫不好,低頭去看,果然是撕了一條口子。
再抬頭,雲旗已經走出五六步去了。
“雲大人,等等我。”我低叫了一聲,再也顧不上裙子,快步去追他,立在黑暗中的那排將士中忽有人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光線黝黯,但那人目光炯炯,仍是在一眼之間便讓我呆住了。
我竟然看到了韓雲!
我揉揉眼睛,再看一眼,果然是韓雲,立在隊列最尾處,手按在腰間的長刀刀鞘上,雙唇微動,像是要對我說些什麽。
但雲旗已經站住腳步,並且回過頭來對我說了聲:“這邊。”
我快步走過去,一路忍不住地向左右望,想知道是否還有我熟悉的麵孔。
但偏殿的門已經被推開了,有人走出來,立在白玉階上望下來,大門又在他背後慢慢合上,他的影子被殿內透出的燈火拉得極長,一直覆蓋到我的腳麵上。
我心中一喜,猛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卻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師父。
立在白玉階上的,是子錦。
我正失望,一身素服的子錦已經走下兩步來,目光對上我,頜首道:“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