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帝出殯之前,京城內處處籠罩著一層緊張惶恐之氣,尤其是對於文武百官來說,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旗門小校,無不是揣著一顆心在過日子,就連那些皇親國戚,也莫不比平日裏小心了許多,整日在私下裏打著自己的小盤算。
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帶孝即位,登基大典可以等先帝出殯落葬之後再辦,但立儲卻是萬萬拖不得的。
新帝子女緣薄,五十有六的人了,這麽多年居然隻得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自古立儲立嫡,大皇孫也就是如今的大皇子乃太子正妃所生,按理說自是不二人選,但事情卻遠沒有如此簡單。
太子正妃出身權貴,父親乃是前右丞相,與前皇後也就是當今太後同出一族,王家把持朝政多年,一路支持太子直到登基,隻可惜王太子妃所生的大皇孫自小荒唐無稽,幾乎已經到了街頭巷尾眾所周知的地步,男色女色皆好,就在先帝駕崩當日還流連在京城最著名的花柳巷子裏,讓一群內侍好一陣找,鬧得整個煙柳巷雞飛狗跳。
自古帝皇家莫不是妻妾成群,偏偏太子府人丁單薄,太子妃向來善妒,又家世逼人,當年要不是有王家的鼎力支持,太子這個位置也不知道是誰的,因此多年來穩坐太子妃之位,在府中地位超然。據說當年太子府裏凡事有了身孕的女人多半會在生產前死於非命,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條冤魂。
至於唯一的太子側妃喜娘娘,原來隻是個太子府內的掌燈女侍,入府時太子都已經將近四十了,還是隻得大皇孫這一個兒子。之後這女侍珠胎暗結,太子為防意外,為她特地在太子府外修了和元府,終是保全她生下了一個女兒,次年又生了一個兒子,一雙兒女粉雕玉琢,先帝都愛不釋手,親自冊封了她,這才有了太子側妃的名分。
這千辛萬苦得來的一雙兒女,便是景寧公主與皇十二孫子錦了。
兩個皇子年齡相差十餘歲,皇長子根深葉茂,母係王家在朝中把持權勢多年,皇次子則自小聰慧,在一幹皇孫中頗為出眾,再加上之前督戰北海,大捷歸來,正是民心所向的時候。
王丞相已在三年前病逝,王家雖然在朝中勢力仍大,但與當年相比已有式微之相,據說太子登基前常住和元府,太子府都不太回去了,對大皇子不聞不問,一心都偏疼在子錦身上。是以立儲詔文未下之前,誰都說不準太子之位究竟會落到誰的手裏。
一朝為王侯勝過終身為鼠輩,更何況這是關係著萬裏江山的真龍之位,就算這兩位皇子還未準備完全,他們各自的擁躉者早已在背後深謀遠慮了十多年,眼看著這一場已經無可避免的奪嫡之戰步步逼近,稍清醒些的人幾乎都已經聞到了這其中的血腥味。
這些事情都是徐管家一點一滴告訴我的,原本將軍傷重,朝中大臣們免不了要再忙碌一陣子,登門拜訪是少不得的,但現如今朝中情勢詭吊,王家大力施壓,將那先明麵上支持原先的十二皇孫、現今的二皇子的文武大臣們通通鎮壓彈劾了一遍,頗有些被找了個因由革職查辦乃至丟了性命的。
最令人不安的是三州兵馬大將軍在狩獵場重傷一事,新帝一直不置一詞袖手旁觀著,誰都知道二皇子與將軍交好,此事便成了某種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暗示,漸漸朝中風向成了一邊倒的趨勢,到天元帝出殯之前,竟是隻有子錦和景寧公主來探視過師父,子錦還是夜半登門的,與將軍兩個人在房中聊了許久,走的時候仍是麵色凝重,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停下腳步叫了聲“小玥”,說畢看著我,眼裏的顏色沉沉的,像是還有許多話要說。
但也一句都沒有說出來,因為他身邊的人開口催了,聲音雖然恭敬,但也聽得出急迫,他便帶著他們走了,沒再多留一刻。
之後景寧也來了,倒是在大白天登門造訪的,與上回一樣,送來了無數大補的東西,見了將軍還沒說話就開始流眼淚,這麽美的一個人兒,梨花帶雨別有一番風韻,但哭了又哭總讓人頭疼,還得要師父勞神安慰她。
徐管家日日憂心忡忡,徐平則日夜繃著一張臉,刀劍不離身的,原本上翹的嘴角太久沒看到,都快變成另一個人了。
最平靜的倒是將軍本人,在府中從不談起這些事,身體稍好一些之後仍稱抱病,也不去上朝,還有閑心教我吹笛子。
我很努力地學著,但努力了數日仍是吹不成調,常惹得路過的小童仆們捂耳朵。
我頗有些氣餒,放下笛子對師父說:“有那麽難聽嗎?”
說話的時候我們正在庭院裏坐著,秋日正好,風裏並不冷,師父恢複得還不錯,這幾日已經很少咳嗽了,臉色也好了很多,聞言微笑。
“曲子難了些,換一首簡單的吧。”
說得這麽婉轉……師父對我真好。
我把笛子遞給師父:“師父,還是你來吧,我聽著。”
師父搖頭:“下回吧。”
我也不堅持,看了看時辰站起來說話:“那我去把藥端過來。”
等我回來的時候,遠遠便聽到笛聲。
是我曾經聽過的曲調,那時在軍營裏常有人哼唱,尋常士兵都會。有次師父巡營回來晚了,我夜裏走到營地裏去找他,不多遠便遇到有人圍著火唱起這首歌,開頭隻是一個人,漸漸其他人與他合在一起。
狼煙起江山北望
心似黃河水茫茫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
何惜百死報家國
遼地苦寒,火光映在他們的臉上,風把男人低沉暗啞的歌聲傳到很遠,令我永生難忘的一幕情景。
笛聲蕭瑟,師父吹著笛的一個人的背影像是一幅凝固的畫,我忽然心慌起來,正要加快步子跑過去,眼角突然看到徐平,正一個人立在牆角處,笛聲中低了眉,眼裏都是悲憤。
我想起徐平所說的“將軍,我們寧願把血流在戰場上……”
我也黯了眼,不可能不傷心的吧?就算師父什麽都沒有說。
先帝鎰後一月,皇陵終於準備完畢,皇家大喪,出殯那日滿朝文武都需在玄武門外列隊跪迎先帝靈柩,詔文下至將軍府,由內侍宣讀,將軍跪接於前庭。
三日後師父子時一過便穿戴整齊準備出發,百官需在日出之前趕到玄武門,時值深秋,夜露冰冷,也不知那些年事已高的老臣子們如何熬過去。
我一邊替師父束甲一邊擔憂:“外頭那麽冷,不是寅時才出殯嗎?幹嘛那麽早就要立在風裏。”
師父笑了一下:“沒事,這要是在北海,此時到處都結了霜了。”
我垂下眼,默默念了一句。
這要是在北海,師父你還無病無傷,上萬人的敵營進出自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