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十七年秋,天元帝龍體欠佳,由太子率眾皇子皇孫及文武眾臣至西郊狩獵,一路旌旗搖曳,群臣擁繞,一派繁華熱鬧之相。
我跟在一群家眷後頭,遙遙看著山坡上列隊整齊的內京虎威衛士大聲呐喊,太監們小心翼翼地捧了金色的籠子到隊伍最前頭,裏麵雪白的一團,不知是什麽東西在掙紮尖叫。
我做了家仆的打扮,與徐管家立在一起,徐平也來了,卻是一身勁裝跟在師父身後,武將們都與皇子皇孫們在一起,立在山坡頂上,遠遠望去,怎麽看怎麽都是我家師父最奪目。
這是事實,與我的私心沒有任何關係。
臨行前一天師父才決定將我帶來,我從未見過皇家狩獵,心裏自然是好奇的,但師父躊躇,拿手指來抹我的眉毛,一下一下的。
“那裏人雜,上回已有人尋你的麻煩,這次你若去了,隻怕又要鬧出點事情來。”
我低下頭羞愧,上回我不知輕重地擾了那群貴婦的閑扯八卦,後來就有人滿和元府地要把我找出來置辦了,幸好師父先找到東躲西藏的我,問清緣由立刻將我帶走了,免了一場風雨。
除了第二日被子錦找上門來說了一頓,大歎我們師徒倆不把他放在心上,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路了。
說完又拉著師父要他補償他,陪他去綺仙樓去聽曲。
皇十二孫的種種行徑實在讓人尊重不起來,偏是將軍守禮,回答前還對他欠身。
“皇孫客氣了,皇上派人傳了口諭過來,要徐持今日到宮內候詔,綺仙樓之事,或者還是改日吧。”
子錦失望,轉頭又把眼睛看著我。
“你沒時間,那小玥與我去吧。”
我一愣。
將軍微笑著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玥兒不愛出門,皇孫見諒。”
等子錦走了我才轉身拉住師父:“師父,她們說十二皇孫想要拉攏你。”
師父拿手來攏了攏我的臉,微笑著:“我倒覺得十二皇孫是想拉攏你。”
我沒來由的臉紅了,想想又覺得高興,因為與師父靠得那麽近,他的手掌心貼在我的臉上,溫暖的感覺讓我充滿了勇氣。
我脫口而出:“師父,為什麽你不讓我與皇孫出去?”
將軍有一會兒沒說話,我便忐忑了,深深想打自己的嘴。
現在的生活已經是我夢寐以求的了,師父牽著我的手,按著我的肩膀,攏著我的臉,日日在我身邊還不夠嗎?幹什麽要把想聽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都聽到。
貪多總是罪孽。
庭院裏沒有人,隻有我們師徒倆站在那株鬆樹下麵,我心裏慌起來,想開口收回自己所問的話都來不及,隻好結巴:“我,我要去藥圃。”說完就要走了。
卻被師父從背後拉住了,師父人高,抱我的時候還要彎一點腰,下巴碰在我的肩膀上,聲音貼著我的耳朵。
“玥兒,你還要我說什麽?我早已認輸了,對,你就是我那一點私心,我也隻有這一點私心,我想你好好的在我身邊,我又怕你太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樣的生活。”
我兩隻手抓在師父交錯在我身前的手背上,語無倫次地答他:“師父,你知道我喜歡你,我隻想和你在一起的,我可以哪裏都不去,隻要看到你就好了。”
我又聽到那個溫柔而感傷的聲音,從一個永遠都目光堅定,萬軍之中取敵項上人頭的將軍口裏說出來,總讓人覺得虛幻。
或許就因為這樣,每次我聽到這個聲音,總是看不到師父的臉。
“但我或許下一日便會返回邊疆。”
“我一起去。”我一點遲疑都沒有。
“女孩兒不該上戰場,玥兒,我想你好好的。”
“京城也沒什麽好,要說有危險,哪裏不會有危險,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
——若是我知道幾日後會發生什麽,我一定會先給自己幾個嘴巴,讓自己閉上這張烏鴉嘴。
師父沒答,我對誰反應都慢,對著師父卻性子急到屋梁上,扭著身子想轉過去,一下沒能成功,正半偏著脖子,隻覺得耳下那條血管上印下一個溫暖而濕潤的親吻來,讓我所有的血液都逆湧回腦子裏,衝得我閉起的眼前五顏六色的光。
我覺得自己連著脖子後頭的那根脊椎骨發出顫抖的聲音,冒著折斷脖子的危險再偏過一點頭去,就覺得自己抖著的嘴唇碰在了師父的臉上。
是日日光正好,老鬆針葉密集連綿,將陽光切成無數金色的細碎小片落在我們身上,自此無論我多少次再經過它,能夠想起的都不再是那架湮滅在舊年裏的我所不曾見的秋千架,隻是師父從背後擁著我說你便是我那一點私心時的聲音,還有我們貼在彼此皮膚上的溫暖而濕潤的嘴唇。
再後來徐管家就來找了,還帶來一個消息,說季先生來了。
我許久都沒見著季先生了,總記得他在軍營裏白衣飄飄微笑的樣子,還有我離開前他到我病床邊問候,和風細雨地安慰我,讓我無需擔心,說一切都會沒事的。
有季先生在的時候,好像什麽事情都會變得不那麽嚴重了。
師父躊躇是否讓我參與狩獵的時候,也是季先生為我說了話。
季先生說:“讓她做家臣打扮與徐管家在一起就是了,小玥習慣男裝,別人也不會注意,這樣的盛事京城也幾年都沒有過了,下一回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錯過了畢竟可惜。”
就連徐管家都開了口。
“將軍放心,狩獵場裏也不比上回城樓觀煙火那麽亂。”
師父見我一臉渴望,就答應了,興奮得我一晚上都沒睡好。
那團雪白的東西還在黃金籠中掙紮,太子坐在明黃的車上,因身子臃腫,倒像是鑲嵌在裏麵的,動作也很是緩慢,慢慢轉過頭看了一眼在他身邊的子錦,花了許多時間。
子錦是騎在馬上的,一身明黃勁裝,倒也流露出少見的英武氣來,其實也就是與圍繞在太子身邊的其他皇孫相比,若是立在師父身邊,那就不用看了。
太子看了這一眼,女眷這邊頓時起了一陣騷動,女眷與家臣全都被安置在避風的林區前,我聽到竊竊的議論聲,但太子又慢慢地將臉轉向了另一邊的大皇孫,並將手中的短劍遞到他手裏。
女眷中的竊竊私語聲就低了下來,我悄悄問徐管家:“這是要做什麽?”
徐管家搖搖頭,示意我噤聲。
大皇孫走到那黃金籠子前,掂了掂手中的短劍,眾人屏息,他抽出劍來,突然刺了進去。
我情不自禁張開嘴,“啊!”了聲,徐管家拿手來攔都來不及,惹得身邊許多人瞪我,像是在怪我大驚小怪。
徐管家那身子轉過來一點擋住別人的眼光,壓低了聲音對我解釋。
“這是皇家狩獵的祖例,刺傷了狐狸幼崽再放出母狐,母狐便會帶著幼崽不顧一切地瘋狂逃竄,誰先獵得誰便拔得頭籌。”
我自己捂住了嘴,眼睜睜地看著那團雪白的小小的東西滾出打開的籠子來,身上帶著觸目驚心的血的顏色,果然是一隻小小的白毛狐狸。
淒厲的野獸的慘叫聲響起來,一團白色的光掙脫束縛猛然衝到小狐狸身邊,不斷用舌頭舔著它,又用滿懷仇恨的眼睛看著站在周圍的人。
一陣密集的鑼鼓與呐喊聲,悲痛欲絕的母狐狸受到驚嚇,叼起幼崽狂奔而去,轉眼消失在莽莽草叢中。
群馬隨之奔出,一場追逐與殘殺的遊戲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