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著收拾剛才弄好的藥粉,沒有跟著師父一同出去迎接客人。
我對皇十二孫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紈絝公子哥這幾個字上頭,加之與他在同一個囚室裏關過,彼此見過對方最狼狽的樣子,因此從內心深處覺得此人是無需應酬的,來便來了,去便去了。
至於我離開軍營時他對我說過些什麽,那也是數月前的事情了,那時我與他剛剛死裏逃生,我還瘸著一條腿,急著跟太師父回京城,那些瑣碎話兒,誰還記得清。
再說了,上次我見他還是男裝呢,現在拖著裙子,也不知怎麽解釋。
或許就不要解釋了,別見了就好。
師父大概也是這樣想的,自己去了前廳見皇孫,把我與鷹兒一同留在房裏。
我收好藥瓶子,見鷹兒偏著頭看我,就笑著回它:“知道你辛苦,鮮肉好不好?我早晨看到廚娘大嬸買了隻新鮮的豬腿,備著晚上燉湯喝呢。”
鷹兒眼睛一亮,在架子上動了動爪子,像是在催我。
我推門往廚房去,經過藥圃又想起什麽,拔了些藥芹捎帶上,免得又被大嬸說我沒記性。
將軍府很大,庭院裏小橋流水的,就是人太少了,走到哪裏都沒什麽聲音,午後陽光正好,那株老鬆樹靜靜立在橋邊,我走過的時候不自覺地腳步慢了下來,又回過頭去看了看自己在水裏的影子。
烏發垂髫的美麗女孩在秋千上笑著的樣子,光是想象都讓人覺得為之神奪,還有那個時候,立在秋千旁的師父應該還是我從沒見過的少時模樣,十歲以前的師父,該有一雙簡單明澈的眼睛,或許會一直笑著,因為父母俱在,無需憂國憂民,又有那樣尊貴的玩伴。
池裏的魚在平靜的水麵上攪出無數細紋,模糊了我與那株鬆樹在水麵上的倒影,關於秋千的一切早已消失在過去的歲月裏,那是我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觸及的時光。
我再看了一眼水麵,跟自己說,沒有秋千沒關係,沒有老將軍夫婦也沒關係,憂國憂民更加沒有關係,我更努力一點好了,以後都站在師父身邊,跟他在一起。
我這樣想過,心裏就輕鬆了許多,拍拍手轉身繼續往前走,才走一步就撞上人了,我摸著鼻子低聲叫,那人卻笑出聲來,像是故意在那裏候著我撞上去的。
我一抬頭,就看見了數月未見的皇十二孫,一身錦繡袍子,鳳眼彎彎,那顆黑痣含在眼角下方,笑起來更是銷魂。
“我就說,徐持怎麽會有你這麽沒用的徒弟,原來真是個女孩子。”
我看看左右,鬆樹邊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我就有些緊張起來了,退後一步,兩隻手攏在袖子裏。
他就笑得更開心了:“不怕不怕,我不會怪罪你的。”
……
我很想轉身就走。
“你到京城很久了吧?京城裏那些有趣的地方去過沒有?我帶著你去玩兒啊,對了,我的和元府你還沒去過吧?今兒晚上跟徐持一起過來吧,我請了戲班子,水台上唱曲兒呢,女孩子都喜歡,景寧都能跟著唱兩句。”
子錦熱情有加,說著說著就拿手來拉我,伸出來的手指修長如玉,我忽然就想到了另一張麵孔,仔細去看,他們還真是很像的,都是眉目如畫的秀美人物。
“皇孫。”突然響起的聲音救了我,師父走過來,在我身邊立定了腳步。
我立刻站到師父身後去,半個身子都躲了起來,又忍不住用子錦看不到的那隻手拉住師父背後袍子的一角,師父低頭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得我一臉警惕瞪著子錦的樣子有趣,眼裏就露出一點笑來。
“好了,你在軍營內身著男裝也是權宜之計,皇孫明白的。”
師父隻簡單說了這麽一句,子錦開口時則句子長了許多:“徐持你瞞得我好苦,若不是景寧回來說起將軍有個女徒弟,你要什麽時候才告訴我?”
我揪在師父袍子裏的手指一緊,師父並沒有再低頭看我,但一隻手繞到背後來,輕輕捉住了我的手指。
“先前忙於征戰未顧及說起,是佩秋疏忽了,還請皇孫見諒。”
子錦哈哈一笑,把手臂搭在師父肩上,很是親熱的樣子,還拿一隻手握了拳頭,等著師父握起拳來與他碰上一碰,這才開口。
“我們什麽交情?還提見諒這兩個字,說好了,晚上帶小玥去我那兒聽曲,還有狩獵那事兒,你答應了啊,一定得跟我在一組裏。”
我與師父一同送走了子錦,上馬車的時候子錦還回過頭來與我說話,略帶點抱怨的。
“小玥兒,你真不愛說話,我來了這半天,十個字都沒聽你蹦出來。”
我們站在將軍府大門口,街麵開闊人來人往,我斂起袖子,一本正經地對皇孫行了個禮。
“是小玥失禮了,皇孫好走。”
聽得子錦一陣哈哈笑,這才真的上車走了。
走回書房的路上我對師父說:“師父,我不喜歡他。”
“為什麽?”
回廊上就我們師徒倆,我就說了實話:“帶著兩三個人就跑到邊疆去惹麻煩,讓身邊人都陷入險地,他帶著的人都死了呢!回來就知道唱戲聽曲,真是個紈絝。”
師父眉毛一動,過一會兒才笑著說。
“玥兒,你隻見過子錦這一個皇孫吧?”
我“……”
一直到夜裏,我才知道師父所說的那句話背後的意思。
天元帝老邁,他的兒子們年紀自然也不小了,當今太子五十有六,最年輕的皇子也將近四十了,京城裏風華正好的便是第三代的皇孫們,其中又以太子嫡出的大皇孫為首。
隻是這大皇孫……
我立在水榭邊的樹影中茫然地看著跑上戲台將那小旦角一把拉進懷裏的矮胖男人,怎麽都不敢相信這是將來某一天要登上皇位一統江山的未來皇帝。
其他人看到這一幕卻是一臉正常,子錦還哈哈笑:“大皇孫醉了,徐持來幫忙。”
師父就去了,臨走囑咐我:“不要亂走,在這兒等我。”
我當然點頭,但身邊熱鬧非凡,一會兒又有人過來拉我:“這是九皇孫新納的小妾嗎?小十八是不是?”
十八……
我“……”
“不是?那就是四皇孫帶來的?哎呀,這丫頭不說話,那就是沒主的,走,爺帶你一邊快活去。”
我見他醉得舌頭打結,也不顧此人是誰了,索性提起裙子快步跑開,跑到人少處,花粉味與酒味終於散了些,池中一輪明月,好不清涼。
“看十二皇孫如此拉攏徐持,莫不是想要靠他翻身。”
“如何翻身?聖上眼看著……太子即位順理成章,自古立嫡不立庶,我家老爺說了,跟緊了大皇孫才是要緊事。”
“太子偏寵側妃又不是一天兩天。”
“那又如何?十二還是妾生的,上不了台麵。”
“隻怕他真的搭上了徐持。”
冷笑聲:“徐持?沒見聖上允了他州兵馬司上的折子要分他的兵?他可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夫人你快別這麽說,徐持在朝內朝外頗受擁戴,我家老爺倒是說了,此事聖上雖然口頭允了,但折子遲遲未下,弄不好還有變數……”
我聽到這裏就忍不住了,走出去拿眼睛看著那一眾珠翠環繞的貴婦們,也不說話,腳步重重地從她們麵前走了過去。
半晌身後才有人尖叫了一聲:“那是誰啊!怎麽跑到這裏來的。”
我真想回頭說一句:“你們是誰啊?跑到人家家裏說三道四,也不怕被人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