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將軍府多年來第一次,將軍不是在馬上回到府內,而是被人用馬車送回來的。
雲旗雖然是從宮裏出來的,行事做派倒並沒有什麽驕橫氣,說話仍是客客氣氣的,言語間還提到皇十二孫,說皇上原想要將軍留宿朝陽宮,但最後還是讓皇十二孫與將軍一同出了宮,皇孫回府前關照他們回來的路上小心照看,又要他帶話過來,說明日待將軍酒醒了,不妨到他的和元府一聚。
這樣意料之外的狀況令一向冷靜的徐管家都有些忙亂起來,雲旗等人很是待了一會兒才離開,徐管家又要送將軍回房,又要招待這些宮人,幸好徐平也回來了,否則真是分身乏術。
徐平是跟著將軍一起進宮的,也是跟著一起回來的,但是雲旗等人離開之前,徐平都很沉默,幾乎是一字不吐。
府裏的人小心翼翼地送人事不省的將軍回屋,我寸步不離開師父,徐管家將我留在房內,關門時眼睛看著我。
我站在床邊,一隻手拉著師父的手,他的手指冰涼,一點都不像喝醉酒的人。
我覺得我的呼吸都亂了,但還是回答了站在門口的老人。
“我會照顧好師父的,徐管家。”
徐管家點頭,合上門走了。
我轉過身,按了師父的脈,想想猶自不放心,還是取了金針刺了血出來,再用舌尖嚐了。
我剛把針尖擦拭幹淨,門就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徐平,走過來也不說話,就在床邊上雙膝落地的跪了,把我嚇了一跳。
“徐平,你怎麽了?”
徐平不答我,垂著眼問我:“將軍還好嗎?”
“喝醉了,宴席上很多人敬酒嗎?怎地喝了那麽多。”我已經安下心來,說話順暢了許多,一邊說還一邊轉身往門外去:“我弄些解酒的東西,你別走開啊。”
徐平沒說話,但也沒動,我出門兩步又不放心,再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徐平仍舊跪在那裏,放在身邊的兩隻手握緊了拳頭。
我剛定下來一點的心又提了起來,繃緊了一根弦那樣。
我回房裏取了解酒的藥,奔回去的時候看到徐管家與徐平兩個人都立在門口等我,我腳步一頓,聲音緊張。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徐管家答我:“沒事,將軍醒了,你進去吧。”說完了與徐平一同退開一步,讓出他們身後的門來。
我推門進去,看到師父果然已經醒了,黑色的眼睛半睜著,裏麵全是氤氳霧氣,看到我隻微微掀了掀睫毛,卻讓我覺得半室都晃蕩出潮濕氣來,連我都不自覺的胸口一蕩。
我忍著怦怦心跳走上前去,叫了聲。
“師父。”
將軍“嗯”了一聲,聲音很輕,也不說話,眼睛隻是看著我,像是在辨認我是誰。
我再靠近一點,聞到師父身上略帶些甜香的酒氣,心就跳得更厲害了,好像自己也喝了太多的酒,隻覺得兩頰熱燙。
“師父,是我,你喝醉了,喝點東西好嗎?會舒服很多。”
我這麽說著,就把解酒藥在溫水裏化了,兩隻手捧著杯子遞上去,看師父靠著不方便,想想又去拿了勺子來,小心翼翼地喂他喝。
師父一直都沒有說話,也一直都半垂著眼看著我,平日裏的威嚴肅穆都隨著酒後的氤氳消失了,讓我覺得熟悉又陌生。
但無論怎樣,這都是我的師父。
之前將軍出現在城樓上時,我在樓下人群中的刹那心悸的感覺又回來了,但現在卻更像是劫後餘生失而複得的餘悸。
我將空了的碗放到一邊,回到床邊後看到解酒藥已經在發生作用,師父額上出了一層汗,睫毛都像是濕漉漉的,卻仍是不肯閉上眼睛,也不知在堅持什麽,朦朦朧朧卻固執地看著我。
我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心跳都亂了序,眼角都濕了,經不住張口又叫了一聲。
“師父。”——自己都不認得的聲音。
“玥兒。”師父回答了我,終於。
而後我的手腕便是一熱,我低頭,看到被師父握住的一隻手,師父的手心很燙,與之前的冰冷全然不同。握住我之後又將我往他那裏拉了一下。
我伏在師父身上,覺得他把另一隻手繞過我的後背放在了我的頭發上,保護小孩的一個姿勢。
然後我聽到師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好了好了,師父在這裏。”
我在這溺斃我的懷抱裏忘了一切,隻知道用自己的兩隻手回抱過去,用了全力,如何都不願放開。
又在搗亂我腦子的五顏六色的眩光裏茫然地想,師父這是把我當做十六歲的玥兒呢,還是那個他在白靈山上日日掛在心裏的,六歲時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