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在次日入宮聽封,皇帝大宴群臣,是夜安定門外煙花如海,百姓傾巢而出徹夜歡慶,竟是比年節更為熱鬧。
師父並未帶我同去,隻囑咐徐管家別忘了夜裏帶著我去看煙花。說話的時候師父正準備入宮,我第一次看到師父穿著上朝的武將服,銀色鎧甲下是雪白的朝服,上麵用金銀線密密地繡出白虎暗紋來,庭前一立,說不出的龍章鳳姿。
上馬前師父將手放在我的頭發上說話。
“看完煙花早些回來。”
我點頭。
師父一笑,待上了馬又想起什麽,低下頭道:“喜歡什麽買就是,有徐管家在。”
我又點頭,接著卻搖頭:“不要了,我等著看師父上城樓。”
師父就笑了:“也好,下回師父陪著你,想要什麽,師父給你買。”
為了這句話,我高興得一整天嘴角都是向上翹的。
夜裏果然熱鬧非凡,每條街都擠滿了人,人流匯成流動的水,不斷湧向同一個方向。街道兩邊燈火通明,扛著糖葫蘆紙風車小燈籠的小販們穿梭在人群中,所有店鋪也都在這個晚上使出渾身解數招攬行人,賣糖果的擺開了糖堆成的山,雪白的粽子糖清香的薄荷綠還有薑紅的麥芽糖引得孩子們尖叫連連,無論父母怎麽扯都不肯離開;往前走一點就是布料鋪子,卸了全部的門板敞開櫃台,五顏六色的布料掛成瀑布,姑娘們圍在櫃台前嘰嘰喳喳,我與徐管家站在最外頭,踮著腳都看不到店堂內的情形。
其他各色店鋪更是熱鬧,就連賣刀具的鋪子都在這個夜裏大敞著門,老板也不急著做買賣,拖張凳子坐在大門口,叼著杆煙美滋滋地砸吧著,看著外頭川流不息的人群,一邊念叨。
“好年頭啊,太平盛世,真是好年頭。”
旁邊就有人搭話:“真要多謝徐將軍。”
一群人附和:“現如今要說這舉國上下誰最值得翹大拇指的,也就是徐將軍了,保家衛國,滿門忠烈,真是一等一的好男兒。”
“你們看到他穿戰甲的模樣了嗎?我都睜不開眼睛了。”
“小翠你又來了,別整天都在我耳邊念叨。”
“周郎年少,英姿勃發。”
“夫子你也來啦,吃了沒?怎麽一來就掉文?”
“……”
“……”
我與徐管家走在一起,聽得滿臉泛紅,徐管家顯然是想要一直保持著他將軍府管家之莊嚴持重的風範的,但臉上漸漸也泛出光來,胸脯都比平時挺得高了許多。
“亮燈了亮燈了,大夥兒快看城樓上!”
一聲大喊之後,人們紛紛湧向城樓方向,個個都急切地踮腳仰頭。
禮樂聲起,城樓上挑出無數宮燈,上下輝映如同燈海,先出來的是一身明黃的天元帝,珠翠環繞的皇後立在他的左側,遠遠的看不清他們的麵貌,隻覺得皇帝老得都顫顫巍巍了,兩隻手各搭在一名內侍的身上,不像是自己走出來的,倒像是被人架出來的。
皇帝身後影影綽綽立了許多人,應是當朝的皇子皇孫們,我想要看清子錦是否在裏麵,卻聽城樓上鑼鼓聲聲回響,護城河兩邊肅立已久的神威軍與候在城樓前的文官武將們齊齊下跪,數千名將士們的鐵甲相碰之聲令護城河外的廣場上以及街道上的人們俱是一震,然後便是三聲萬歲,其聲如雷,齊整如一。
百姓們受了驚嚇,左顧右盼中也紛紛低下身子跪了,跟著呼喊萬歲,一時間萬歲之聲不絕,偶有哭鬧的小孩也被身邊大人一把蒙住嘴,倒像是整個京城都隻剩下這一種聲音了。
皇帝在城樓上慢慢抬手,神威軍與文官武將率先立起,然後才是如夢初醒的百姓們。
鑼鼓聲再響,又一人在城樓上緩步上前,皇帝慢慢地回過頭去,牽住他的手,要他立到自己身邊來。
白銀鎧甲出現在所有人仰望之處,燈海的光仿佛全都聚集到了一點,照得那人朗朗如日月。
剛剛站起的人們不自覺地屏息,城樓周圍陷入短暫的靜止中,不知哪裏冒出第一聲。
“徐將軍!”
然後所有人像是被傳染了那樣,陡然歡呼起來。
“徐將軍!徐將軍!”
我立在人群中,耳邊充斥著同樣的喊叫聲,沒有任何組織的,也沒有任何節奏或者規律的,隻是每個人都張開嘴,所有的聲音匯在一起,竟是比之前的三呼萬歲更為響徹雲霄。我在這樣海浪一般的聲音裏遙望城樓上閃耀光芒的那一點,從未覺得師父離我那麽遠過,遠到讓我生出即將失去些什麽的惶恐來。
我轉頭試圖與徐管家說些什麽,好讓自己從莫名的驚惶中定下心來,卻看到徐管家不知何時暗了臉色,連呼吸都沉重了許多。
我驚了一下,一時之間竟忘了自己要與他說些什麽,回過頭再去看城樓上,卻見將軍並未對回蕩在京城上空的歡呼做出回應,隻是後退一步,並在衰老的皇帝麵前彎下腰,默默地單膝跪了下來。
皇帝阻止了他的動作,城樓上可見的一切到此為止,因為下一秒,四周升騰而起的火樹銀花便將之包圍,煙花引出無數的驚呼與讚歎,歡笑聲此起彼伏,孩子們甚至當街蹦跳起來,形形色色的絢爛彩花綻放在所有人的眼睛裏,瑰麗光線下一切恍若夢境。
我試圖隔著煙花再次尋找師父在城樓上的身影,但是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徐管家在我身邊開口。
“小玥姑娘,我們還是早些回府吧,遲了人多,路不好走。”
我轉過頭看他,這老人臉上的顏色仍舊是令人擔憂的。
我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對他點了點頭。
我與徐管家在煙花結束之前便回到將軍府內,廚娘大嬸準備了蓮子湯,還殷切地問我街上如何熱鬧。我與她說了會兒話,然後一個人回了屋。
我的房間緊靠著師父的居所,我躺在床上,根本睡不著,隻想等著師父回來。
但是師父一直都沒有回來。
時間慢慢過去,銅漏聲聲,亥時過了,到後來連子時都過了。我在長久的等待中生了無限忐忑,最後索性穿衣下床,打算走到大門口去。
靜夜如水,我踏著月光走出去,在將近大門處遇到徐管家,他仍穿著回來時的衣服,一個人踱來踱去。
我一愣,脫口叫了聲:“徐管家。”
徐管家猛地轉身,又被門外響起的馬蹄聲驚了魂那樣,急忙忙地跑到門邊去拉閘。
我也奔了過去,大門打開,一隊人馬剛停在門外,當先的正是烏雲踏雪。
“將軍。”
“師父。”
我和徐管家充滿喜悅的聲音在看清烏雲踏雪根本無人騎乘的刹那同時消失,有人下馬走前幾步說話,身上穿著宮內走動的錦衣,麵貌完全陌生。
“這位可是將軍府內執事?”
“我是管家。”徐管家走到我前頭去說話。
“我是禦前走動雲旗,應皇上吩咐送徐將軍回府的。”
徐管家又看了一眼背上空空的烏雲踏雪:“敢問雲爺,我家將軍呢?”
雲旗在將軍府前兩盞氣死風燈籠投下的光裏伸手示意:“宮內夜宴,徐將軍醉了,在馬車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