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十六年,左武將軍徐持鎮守青州北海,時值遼國北院樞密使耶律成文進犯邊疆,左武將軍夜率精兵奇襲其大營,火燒遼營糧草,後率軍連破三路遼軍,拔耶律成文邊境前哨石堡城,並駐兵於此地繼續進擊,收服前朝所失千裏土地,將騷擾邊境多時的遼人逼出蘇哈爾山。期間皇十二孫禦駕親臨,坐鎮北海大營,戰後,徐持擢授青州幽州冀州兵馬大將軍,統管三州兵馬,天下軍權無出其右者。
這一切都是我在京城聽別人轉述的,師父率軍馳騁千裏追擊遼兵的時候,我已經被送到京城將軍府裏,清風明月樹影深深的,苦寒遼地仿佛隻是一場夢。
那夜師父要太師父將我帶走,太師父當即耍賴,就算隔著一層門板,我都能夠想象他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模樣。
太師父說他還要雲遊呢,哪有時間帶小孩,將軍回他。
“師父,父親要我忠君報國,萬事以國家為重,可是玥兒……”
師父說到這裏,聲音就低了下去,低得我都無法聽清。
太師父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難得地歎了口氣:“我知道,國家那麽大,皇帝老兒總把你們徐家當槍使,你這樣南征北戰的,還要受他們的醃臢氣,到後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嗎。”
“不是這樣的,師父……”
“知道知道。”太師父打斷將軍:“不就是一點私心嗎?好歹你也是個人,總得留點給自己,別聽你爹的,動不動就一腔熱血誓死報國什麽的,再說了,就算是你爹,也不是沒有私心的。”
“父親他……”
太師父像是存心不讓將軍說一句完整的話了,又一次打斷他:“玥兒跟著你,太平日子也就算了,這種地方這種時候真有點要命,再說了,你爹那年要不是為了那一點私心分了心,也不至於……”
“師父!”這次輪到將軍開口了。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你這麽凶幹什麽,還是小時候可愛,當了將軍就這樣了……”
太師父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師父聲音低下去,很是頭疼地:“師父,徒兒不敢阻您雲遊,隻是戰事緊急,玥兒留在這裏我實在不放心,就請您把她送到將軍府,在那兒有人看顧著我也安心。”
太師父按習慣哼哼兩聲,很得意地:“知道求我了?”
“師父,我知道你對玥兒,也是心疼的。”
“……”太師父說不出話來了,半晌之後突然哇哇叫:“麻煩死了!所以我就說你撿什麽不好,撿個小孩回來養。”
我獨自在屋裏,手心貼在門上,怕發出聲音,連呼吸都不敢放開,隻能一直憋著,憋得喉嚨一陣一陣的抽痛,片刻後有腳步聲往這裏走來,我一驚之下轉身衝上床,拖著一條腿,狼狽至極。
進來的是太師父,看到我亂七八糟地倒在床上還要鴕鳥地把頭埋在被子裏的模樣很大聲地歎了口氣,走過來扯我的被子:“別躲了,徐持走了,我就知道你這小丫頭在偷聽。”
我被扯走了被子,立刻把臉埋進床鋪裏,就是不讓太師父看到我的眼睛。
太師父在床邊坐下,拍拍我:“徐持要我帶你回將軍府去,去不去?”
我不說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就是這樣,從小就黏著徐持,我去跟他說。”說完就是推椅子站起來的聲音。
我翻身,一把捉住太師父的袖子。
“不要。”
太師父停住腳步,抓過身來摸著胡子看我:“不要?”
沒了被褥做掩護,我含著兩包淚水的眼睛就無遮無擋地露了出來,還要拉著太師父開口講話,真是艱難。
“不要了,太師父,我跟你回去。”
“真的?”
“真的。”我點頭,眼淚含不住,從眼角落出來,滑過臉頰,落在床沿上,啪啪兩聲細微的響。
“……”
太師父看到我眼淚落出來便條件反射了,兩隻手一動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但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我的聲音,臉上表情就變得有些古怪,最後還猶猶豫豫地靠過來,說。
“那……太師父在這裏,別傷心了。”
我“嗯”了一聲,抓著太師父的袖子擦擦眼淚鼻涕,答他:“沒事了太師父,我哭一會兒就好。”想一想又補充:“不要告訴師父。”
太師父“嗬”了一聲,很想說些什麽的樣子,但最後卻沒有說出來,隻把我的頭拍了好幾下,下手還挺重的,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拍得我腦殼直響。
第二天師父便帶兵出征去了,直到太師父帶我離開都沒有再與我們見麵,倒是子錦在我們走之前派人來傳我,我一瘸一拐地去見他,身上還背著簡單的小包裹。
子錦一身錦衣,負手站在窗前,背影倒是很有些威儀,看到我就問:“你要走了?”
我對這位紈絝皇孫一向沒什麽好感,但之前在遼營裏共患難過,尤其是在山道上他還不顧危險地拉過我一把,死裏逃生再見到他,感覺到底不一樣。
我拄著拐杖想要行禮,被他揮手免了,我就不客氣了,隻在嘴巴裏說了句:“小玥見過皇孫,是啊,我要走了。”
子錦鳳眼一彎:“原來你真是徐持的徒弟,徐持對你很好啊。”
我看著他不說話。
子錦笑了:“你緊張什麽?我之前就說了,不知者不罪,河邊那件事,我不會怪罪你的。”
我閉著嘴巴,不想說不是他提醒,我都快把那件事忘了。
“你去哪裏?”子錦又問,然後不等我回答便接著道:“京城和元府是我長居之所,若你……”
我聽出他的意思,連忙搖手:“多謝皇孫,我回師父的將軍府。”
“這樣啊……”子錦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麽:“你叫我什麽?”
叫什麽?這都是在大營裏了,眾目睽睽之下,我不叫你皇孫,難道還直呼你的名字?
我看看左右站著的侍衛們,額頭上流汗了。
幸好子錦也沒堅持,又說了幾句就讓我走了,我轉身,剛走到門口又被叫住。
“小玥。”
我回過身去,皇孫向我走了兩步,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來,鳳眼裏帶著點笑:“這是你第一次去京城吧?京城有許多地方很是有趣,我不日便回去了,你等著。”
你等著?
我被這句話說得愣了,半天沒找出回答的話來。
“小玥姑娘,你在這兒啊,徐管家說門外頭又有人被擠得暈過去了,讓我再來拿兩副醒神散。”
急匆匆的腳步聲伴著童仆小樹的大呼小叫傳來,我從種著藥草的苗圃裏站起身來,一邊擦手一邊答他。
“知道了,我這就去拿。”
自從青州大捷的消息傳回來,師父又升了三州兵馬大將軍之後,將軍府前就熱鬧了,朝中所有官貴排著隊來遞拜帖的送禮的絡繹不絕,再加上一大批熱情有加的城內街坊,可憐將軍府裏冷清到隻有一個老管家一位廚娘大嬸與數個小童仆,加上我這個才來沒多久的將軍徒弟,一隻手就數得過來,怎麽擋得住這樣浩浩蕩蕩前赴後繼的大部隊。
老管家也就是徐平他爹不停地解釋將軍未歸府內恕不接待外客,但完全不見其效,最後終於決定緊閉大門,沒想到門外的人越聚越多,今日皇上的賞賜被送到將軍府,圍觀的更是人山人海,到後來竟有人被擠得暈過去了。
我到房裏將醒神散拿了遞給小樹,囑咐他:“這些化一缸水都夠了,放著慢慢用吧。”
小樹接過藥,叮囑我:“徐管家說了,讓你別到前頭去,外麵人太多。”
我點頭,想想又說:“那我從後門出去轉一圈。”
小樹抿嘴:“你一個人去啊……要不要找小畫陪著你?”
“不用,我認路,再說了,今天你們誰能走得開?”
小樹想一想:“好吧,那我告訴徐管家一聲,你早點回來,晚了徐管家又要對我們瞪眼睛。”
我歎口氣,覺得徐平這一家真是有遺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