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隻與我對視了一眼,然後便撇過臉去,我發不出聲音來,隻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不用看都知道慘不忍睹。
常年上戰場的人身上總帶著緊急傷藥,師父用的都是我過去配製好塞在藥囊裏讓鷹兒帶給他的那些,樣樣齊備,我看著他迅速地將我的傷腿處理完畢,敷藥固定手法利落,一看就是做過無數遍的。
我知道師父定是常需要處理他人甚至自己的傷情才會有這樣熟練的手勢,心裏頓時有些酸楚,若是平時,我是一定要拉住他說個不停的,但剛才那一瞬已經將我嚇住了,師父為我治傷的從頭至尾,我都沒能說出一個字來,吃痛的時候也不敢動。
師父打上最後一個結,將內服的藥丸取了出來,放到我手裏,示意我吃了。
碰到我手心的血跡斑斑的手指仍是冰涼的,半點都沒有因為長時間的攀岩與之前的一係列動作暖和起來。
我心一痛,藥丸也顧不上了,知道這時候求饒是沒用的,索性不再強忍,眨眨眼含住一包眼淚用苦肉計。
“師父,我腿疼。”
“吃藥。”將軍將臉轉向我,簡短地說了兩個字。
我趁機把手合在他的手掌上,可憐巴巴地:“沒有水,咽不下去。”
烏雲踏雪發出一聲低嘶,然後當著我的麵把頭轉了過去,鷹兒一直盤旋在我們上方,這時也一揚翅膀飛走了,明顯的嫌棄與看不下去。
隻有師父最好了,聽到這裏臉上的表情終於軟化下來一些,轉過臉來看我,很輕地歎了口氣。
“等一下。”他再次站起身來,從烏雲踏雪身上拿了水壺過來,再將水壺放到我手裏。
我捧著水壺,兩隻手都在抖,這次倒不是裝的,實在是每處筋骨都脫了力氣,之前能夠緊抱著師父從山上下來已屬奇跡,現在到了平地上與師父在一起,傷腿也被妥當地處理好了,一口氣鬆懈下來,哪裏還撐得住。
肩膀被摟了一下,師父將水壺從我的手裏接了過去,就這樣喂我喝了兩口水。
我靠在師父懷裏,小心翼翼地拿眼去看他的臉,師父低著頭,我隻能看到他的一個側臉,但是臉色已經不若之前的那樣蒼白,眼裏的血紅也褪下去許多。
我心裏一定,整個人就放鬆了下來,疲憊潮水一樣湧上來,竭力維持的可憐狀都裝不下去了,隻想合上眼睛靠著師父好好睡一覺。
又不敢,努力睜著眼睛說話。
“師父,大家都已經平安回去了嗎?你一個人來救我會不會有危險?大營沒有你在要緊嗎?”
我開口就停不下來,絮絮叨叨的,自己都覺得……廢話很多,最後才想起來最要緊的事情。
“師父,耶律成文知道我是你的徒弟,他還知道我是個女的。”
師父的動作停了,我清楚地感覺到被我靠著的那條手臂緊繃起來。
“他對你刑訊?”將軍的聲音極冷,凍得我一哆嗦。
“沒有,真的沒有,他早就知道了,有人告訴他了……就連我被捉去也不是意外,他們就是來抓我的。”
“……”將軍沉默了。
我替師父難過起來,將軍對身邊人一向信任,幾乎是同食同席,如果連這些人當中都會有內奸,那心裏的滋味……
我想安慰師父,但憋了許久都不知道能說什麽,最後隻講了句:“師父,我們回去吧。”
過得半晌才聽到師父的回答,啞著聲音說了簡單的一個“好”字。
將軍帶著我上馬,一路小心著我的雙腿,速度總是快不起來,我其實心裏是著急的,知道這裏並不算安全,但身體反應遲鈍,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迷迷糊糊的,額頭不斷地叩在師父胸前的鎧甲上。
一隻手伸上來,擋在我的額頭與鎧甲之間,我努力睜眼,含糊地說了聲:“不疼,不要緊。”
沒有回答,師父停了馬,鬆開手讓我趴在烏雲踏雪的脖子上,背後傳來鐵片輕碰的聲音。
“師父你在做什麽……”我艱難地動了動脖子,想要回頭去看,但身體又被摟了過去,溫暖的懷抱是再熟悉不過的,與我皮膚相貼的卻已不是冷硬的鎧甲,而是軟的帶著溫度的布質衣衫。
我愣了一下,努力從混沌的腦子裏擠出話來。
“師父,你卸了甲……”
“別說話,睡一會兒吧,很快就到了。”師父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句子比之前的都長,又一隻手拉過披風來,把我包在裏麵,擋住山間冰冷的風。
我擔心起來,在披風下朦朧的光線裏把兩隻手繞過師父的腰斷斷續續地說話。
“不要卸甲,萬一有危險……”
後腦勺被按住了,師父說:“不要緊,有師父在。”
眼前一片模糊,沒了鎧甲,可以清晰地聽到師父胸膛下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這聲音令我安定,讓我覺得這世上的一切危險都已經離我遠去,再也無需擔憂,師父的懷抱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心裏被一種又酸又疼的感覺漲滿了,漲得我嘴唇顫抖,我忍了又忍,終於沒能忍住,貼著師父的心口,無聲又小心翼翼地將埋藏在我心底最深處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我說:“師父,我喜歡你。”
然後我便放棄掙紮,抱著師父的腰,把臉貼在他的心口上,放縱自己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又深又長,明明知道身邊有人來來去去,就是醒不過來,還嫌他們吵。
最後周遭終於安靜下來,我就更不想睜眼了,覺得四肢百骸裏的疲憊與緊張都長出手來,牢牢地將我摁在床上,鎖住我的手腳,蓋住我的眼睛,不讓我動彈一絲一毫。
這樣安靜了不知多久,耳邊傳來聲音,有人模模糊糊說了些什麽,半晌以後才有了另一個人的回答。
回答的聲音啞得變了調子,卻仍是第一聲便穿過耳膜鑽進我的身體裏,讓我立刻全神貫注起來。
是師父,啞著聲音,句子簡單有力。
“讓皇孫費心了,我這徒兒傷勢並無大礙,無需從京內調禦醫過來。”
我心裏啊了一聲,師父與子錦在一起,還在談禦醫,那一定是大家都沒事了。
子錦又說了幾句,文縐縐的,我聽得模模糊糊,大概是說師父不讓軍醫過來替我診治,是否妥當。
子錦貴為皇孫,開口總有些不自覺的高高在上,但麵對師父倒是一直都很有禮尊重,我很滿意,對他的討厭又淡下去許多。
隻是仍舊不想睜開眼睛,我固執地躺著,等待子錦離開。
我更願意,睜開的第一眼看到的隻有師父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