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我有一會兒隻是睜著眼睛望向天空,眼前模糊一片,許多錯亂的畫麵,卻怎樣都抓不住它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最後出現的是一雙眼,滿是驚痛的,我也仿佛感同身受,在隨之而來的劇痛中大叫了一聲。
“師父!”
沒有人回答我,突然刺目起來的光線令我呻吟了一聲,本能地再次閉上眼睛,發間有輕微的啄痛感,我動了一下,艱難地側臉去看,看到的竟是鷹兒。
鷹兒就落在我耳邊,一下一下地用嘴啄我耳畔的頭發,見我醒來也不停下,又輕輕啄了一下,像是要我別再合上眼。
“你在啊……真好。”我喃喃說了句,自己都覺得慘不忍睹的聲音。
鷹兒揚一揚頭,很是嫌棄我的樣子,但又張開翅膀,在我臉上碰了一下,動作並不重。
我眨眨眼,努力忽略陣陣襲來的痛感,想要分辨自己現在何處。
四下虛空,日光明晃晃地射下來,目力所及之處隻有怪石嶙峋的荒涼山壁。
我再一動,身下一陣搖晃,這才發現自己是掛在峭壁上長出的一株鬆樹上了,鬆葉如針,深秋亦不凋,根根刺在我身上,一陣陣刺痛。
我慢慢籲出一口氣來,想起之前危急時刻,我放開子錦的手從懸崖上墜落,若不是這一株半山鬆,想必早已粉身碎骨了。
那雙驚痛的眼睛又出現在我眼前,即便知道那一刻已經過去了,我仍覺得心頭一擰,咳了一聲再開口。
“你來啦,師父沒事吧?”
說完才想起鷹兒是不吐人言的,果然是摔糊塗了。
我掙紮了一下,想要坐起身來離開這危險地方,但鬆樹懸空在陡峭山壁上,無依無靠的,受住我墜落的重量已是極限,稍微一動便發出危險的嘎吱聲,並且有碎石與土塊從根部連接處迸裂出來,一路滾下山去,細碎聲響不知多久才消失。
我身子一僵,立刻不敢動了,怕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小命又斷送在自己手裏。
鷹兒在一搖三晃的樹枝間站不住腳,雙翅一拍又飛了起來,我急了,不顧疼痛地虛空抓了一下,又哪裏抓得住它。
眼看著大鷹消失在我視線所能及之處,我的手落下來,腦子裏突然空洞。
雖然我知道鷹兒不可能帶我離開這絕境,但這時候被孤獨地留下,身邊隻有刺紮鬆針以及冰冷山風,寂寞比恐懼更令人難以忍受。
或許我是要死了,這個念頭冒出來,我覺得冷,開始不自覺地蜷縮身體,想用雙手抱住自己,閉上眼睛又看到那雙驚痛的眼睛。
我心疼得,忍也忍不住,張嘴叫了聲。
“師父。”
“玥兒,玥兒!”
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我沒有睜眼,不想失去這最後這一點能夠給我帶來溫暖的幻覺。
一陣風之後,落在我耳際的鷹啄又開始了,重回我身邊的鷹兒像是發了脾氣,兩下之後便加重力道,迫使我睜開眼。
我還未做出反應,就有一隻手落在我臉上,指尖冰冷。
我猛睜眼,再一次看到那雙驚痛的眼。
師父立在一小塊突出的山岩上,一隻手扣在峭壁間,另一隻手還放在我的臉上,臉色煞白,微微張著嘴,胸口卻不見起伏,竟像是沒了呼吸。
我刹那間將自己的處境全部忘記,不假思索地把手伸過去放在師父的臉上,聲音裏都是擔憂。
“師父……你沒事嗎?”
師父捉住我按在他臉上的手,慢慢透出一口氣來,聲音嘶啞。
“師父沒事,來,我帶你下去。”
師父靠近我,我已經確定他不是幻影,突如其來的喜悅令我頻臨崩潰的身體都重新湧出力量來。
太好了,最要緊的是,師父沒事,而且他還找到了我,還有比這更令人開懷的峰回路轉嗎?
我艱難而小心翼翼抬起身子,想從樹上爬到師父背上去,一條腿拖著,還想藏著掖著不讓他注意到。
鬆樹隨著我的移動嘎吱作響,碎石與土塊越來越多地迸裂開來,師父一言不發,眼睛看在我的腿上,在我抬起半個身子的同時伸手穿過我的腋下,一把將我抱到他懷裏。
堅持到極限的鬆樹轟然墜落,筆直墜下峭壁,可怕的撞擊聲持續了許久,最後才是撞擊地麵的一聲悶響。
我被師父緊緊扣在懷裏,雙手抱住他的脖頸,臉貼著他的胸膛,鎧甲冰冷,但他皮膚的溫度更低,脖後全是冷汗,黏膩膩的讓我幾乎扣不住雙手。
我一驚抬頭,師父卻將我轉到他身後去,不讓我看到他的臉,隻說了聲:“抓緊,我帶你下去。”
腿上傳來劇痛,但那是可以忍受的。絕壁艱險,師父背著我雙手扣在岩石的縫隙中往下,岩壁堅硬棱角如刀,我看到他的手指上慢慢滲出血來,在石縫間留下一道道鮮明的痕跡。
我雙手抱著師父的脖子,那上麵薄薄的一層冷汗已經被風吹幹了,隻有我手心下的皮膚仍舊是濕冷的,隨時都會從我手中滑脫那樣。
我咬著自己的嘴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影響到他,我並不害怕,師父寬闊的後背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隻要看到他,我就安心了。可是他手指在岩石上留下的血痕,還有我手心下冰冷的感覺讓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從眼裏爬了出來,毛毛地爬滿了我的臉,又沒有手去擦,隻好把臉埋在師父背上。
師父一直都沉默著,一直到雙腳落上平地都沒有開口說話,峭壁下是長滿了野草的山穀,我被放到地上,一條腿折出一個不自然的角度。
劇痛讓我滿頭大汗,沒有人接應,穀中隻有我和師父兩人,還有烏雲踏雪靜靜地等在一邊,看到師父也不出聲,隻揚了揚脖子。
師父蹲下身來檢查我的斷腿,我努力了一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麽慘。
“就是跌下來的時候斷了一根骨頭,拿夾板固定一下就好了,我知道情況,沒有內傷的,不要緊的。”
我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試圖在這靜默到可怕的氣氛裏給出最大的保證,保證我這個沒用的將軍徒弟是不會有事的。
師父沒有回答,站起身來去折了兩根樹枝來,撕開我的褲腿,拿出隨身帶的傷藥開始做緊急處理。
我試圖與他說話,但他一直都沒有看我,我急了,支起身子去抓他的手:“我自己來就好了,你的手……”
師父抬眼,我沒能把這句話說完,因為我終於看到他的正麵,那是一張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雙目血紅,眼角像是要滴出血來。
我大悔。
即使他一字不吐我都知道,這一次,我把師父的心,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