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都忘不了這句話,以至於在很久很久以後,還會因為它從夢裏驚醒過來,就像是回到了這個可怕的晚上,胸口空空蕩蕩的,心髒被鐵絲懸在虛空處一樣。
黑夜如墨,密林裏起了薄霧,參天樹木擋住了僅有的一點月光,我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維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坐在陳慶身後,臉死死地轉向後方。
師父一定會沒事的,至於我,他讓我離開,我就離開,就像陳慶所說的,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
子錦一直沉默,韓雲與陳慶策馬在黑暗的密林中疾馳,不斷有樹枝從我身上刮過,耳後傳來一陣馬蹄聲,緊密急促,聽上去至少有十數匹之多,黑夜裏再次踏亂我原本就不規則的心跳,韓雲急了,回頭低叫了一聲:“陳慶,是不是有追兵?”
陳慶還沒有回答,黑暗裏傳來的聲音令所有人的心都瞬間安定下來。
是將軍的聲音,這種時刻仍舊沉穩而有力。
“韓雲陳慶,注意前方,不要停。”
我一顆心轟然落地,陳慶仍在打馬,但原本緊繃的後背也鬆下來一些,仿佛隻要有這個聲音在,一切都已經解決了。
烏雲踏雪腳程如電,轉眼奔到我們身邊,師父在擦身而過的間隙裏看了我一眼,雙目在黑暗中仍舊炯然有神。
我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隻用嘴型叫了聲師父,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克製自己張開雙手撲過去的衝動。
密林果然是通向邊境的,十幾匹馬將火光衝天的遼營拋開,烏雲踏雪第一個衝了出去,其餘人在離開黑暗密林的刹那都歡呼了一聲。
林外便是陡峭山路,一線道路盤在山腰,邊關已是遙遙在望,另有一隊人馬從林中疾馳出來,定是之前被派去火燒糧草的,有幾個身上還有煙熏火燎的痕跡,很是狼狽。
韓雲的馬在疾馳中受了傷,此時他正下馬檢查,留皇孫獨自在馬背上。
“徐持救駕來遲,皇孫一切可好?”師父在這時候才問候了到現在都沒說過一句話的皇十二孫一聲。
將軍並未對皇孫行大禮,隻在馬上欠了欠身,子錦挺了挺身子,在顛簸馬背上盡量直視將軍,說了句:“徐將軍何出此言,此次是本王莽撞了,還賴將軍赴險來救。”
我在黑夜裏看不清皇孫的表情,但覺得他身體所作出的是一個表達尊重的姿勢。
我忽然覺得,此人也不是那麽紈絝的了。
師父在與皇孫說話的時候,目光已經落到我身上,等皇孫把話說完,更是不再囉嗦,隻將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是仔細地。
我心裏一暖,說了聲:“師父,我沒事的。”手已經情不自禁地動了一下,覺得師父下一個動作就是張開手將我拉過去。
突聽韓雲那馬突然哀鳴了一聲,前蹄一軟,差點將皇孫拋在地上。
“這馬沒法再跑了。”韓雲露出悲傷之色。
“委屈皇孫了。”
師父收回看向我的目光,伸手將皇孫拉上他的馬。
“你的馬,還給你。”陳慶突然開口,跳下馬將它與我一起交回到徐平手上,與他換了一匹馬。
我知道陳慶不喜歡我,又覺得他不喜歡我也是應該的,反倒是徐平上馬時看著我露出的愧疚表情讓我低下了頭。
徐平回頭與我說話,很是鬆一口氣地。
“幸好你沒事,都是我不好,那天居然留下你一個人。”
我趕緊搖頭:“不能怪你,是有……”內奸兩個字到了我嘴邊,突然的警醒讓我立刻閉上嘴,忍不住拿眼看了看左右,想一想才繼續:“你們怎麽找到我的?”
徐平嘴角翹了翹,天空傳來一聲鷹叫,我抬頭,看到大鷹在夜空中掠過的黑影。
我對它招招手,它定是看到了,雙翅被風托著,側身遙遙地看了我一眼,鷹眼晶亮,很是得意的樣子。
兩隊人馬已然會合,師父沒有再對我多說些什麽,對所有人一揮手。
“快馬回營。”
眾人齊齊應和了一聲,一時馬蹄奮起衝上山道,揚起滾滾煙塵,將軍在最前頭,徐平緊隨其後,韓雲陳慶則都與另一人共乘一騎。
山道雖然狹窄,但前路通暢無人,眼看著就要脫離險境,人人臉上的焦急都淡下去許多,徐平又道:“那天丟了你,將軍他……”
徐平的話隻說了一半,我也沒有機會聽他說到最後,耳邊傳來鷹兒發出的一聲異響,然後山道上方突然滾落的巨石將隊伍衝散,我身後的騎士連人帶馬地被砸下山去,人的驚叫與馬兒的悲鳴聲與石頭砸落的轟隆聲同時響起。
“有埋伏!”
我聽到大叫聲,騎士們紛紛退避,但山道狹窄,一麵就是懸崖,又如何避讓。
我在碎石飛濺中睜大眼,看到隊伍最前方的師父全不顧亂石激起的煙塵,就在馬上張弓搭箭,暗淡月光下猶如神祗一般的剪影。一聲弦響,上方便有人翻身落了下來,喉頭插箭,筆直落入懸崖下的漆黑深淵中。
山頂靜了一瞬,像是被這一射震住了魂。
鷹嘯再起,大鷹箭一般撲下來,伴著慘叫聲一瞬再起,爪上血淋淋地抓著些東西,天空中盤旋一周,又是蓄勢待攻的模樣。
“衝過去!”將軍大喝一聲,眾人皆催馬,山道轉折處就在眼前,第二塊巨石挾著萬鈞之重滾落下來,正對著徐平落下來,徐平眼看閃避不過,跳馬的同時一手將我甩了出去。
奔馬錯亂,好像有幾隻手都試圖抓住我,但最後成功被我握住的卻隻有一個人,我在這天地旋轉的刹那看到他的臉,是子錦,鳳眼大睜地瞪著我,與我相握的手臂緊繃到痙攣。
我落在懸崖邊緣,剛才還在的地麵被巨石震碎崩塌,我雙腳踏空直墜下去,子錦不但沒有止住我下墜的衝力,反而也被我從馬上帶了下來。
將軍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伸手抓住了皇孫的另一隻手,但兩個人下墜的力量幾乎是無法挽回的,第三塊巨石從山頂滾落,我腦子裏一片空白,眼睜睜看著師父陷入險境的驚恐攥住我的咽喉。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居然是平靜的。
我說“師父,快走。”然後放開了自己的手。
§§第九章誰人隴外久征戍?何處庭前新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