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困在耶律成文的軍營中,傷者情勢穩定之後就被強行帶走了,離開的時候那人哆哆嗦嗦地感謝我,我哭了,因為不知道他接下來的命運是什麽,又沒有幫他的能力。
耶律成文與我談了數回,提出的全是要求,要我將那些被他收走的藥物解釋效用,配方謄列清單,我知道與他談條件無異於與虎謀皮,索性一言不發,他倒也不急,既沒有我想象中的嚴刑拷打也沒有輪番逼供,隻在兩日後將我重新丟回囚室中,單獨關了一間。
幸好囚室與子錦皇孫所在的那間相連,我便與他肩碰肩地做了鄰居。
皇孫被關了數日,臉上也顯出些憔悴來,看到我鳳眼一亮,我在這遼營中舉目彷徨,不要說看到熟悉的臉孔,就算看到熟悉的動物都較平常親近許多了,這時候難免也有了些激動,但皇孫身份特殊,最初見到他的激動過後,我的憂心忡忡再次百上加斤。
我挨近了鐵欄與他說話,聲音壓到最低。
“子錦,事情不好了。”
“你說什麽?”我聲音太低,他隻是聽不清,想一想竟是紆尊降貴地湊了過來,與我一樣將身子貼在鐵欄上。
夜已深,對麵囚室中勞累了一天的俘虜都已沉沉入睡,隻有子錦的那幾個忠仆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裏,臉上表情大為緊張。
我怕隔牆有耳,再顧不上男女之別,盡量靠近他耳朵說話:“耶律成文帶了大軍過來,漢營有內奸,他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你的身份他們遲早也會泄露的,你得盡快逃走。”
子錦微微一怔:“內奸?”
我點頭,又道:“耶律成文帶我上山看了他的大軍,還說那隻是前鋒部隊,他日日都來逼問我,我大概走不了了,但你一定要走,要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就來不及了。”
“耶律成文拷打你了?”子錦容色一冷。
我在囚室昏暗的光線中眨了眨眼,一刹那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人。
自我認識皇孫子錦至今,他臉上的表情不外乎漫不經心這四個字,笑起來都是懶洋洋的,現在麵容一肅,竟是威儀頓生,變了一個人那樣。
“沒有。”我搖頭,除了被捉來那日摔得淒慘之外,我身上再沒有新添任何傷痕,耶律成文對我倒是客氣。
他臉上的線條便鬆了一點,又道:“一起走吧。”
我背上的汗都下來了,咬著牙重複:“我被盯上了,走不了。”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嘴唇幾乎要貼在我的耳朵上,呼吸吹進我的耳裏。
“我那兩個侍衛找到防守最弱的死角,若不是等你回來,我們昨日就走了。”
我耳郭奇癢,然後猛地意識到如此貼近我的是一個師父之外的男人,頓時慌亂,猛然往後仰頭隻想與他拉開距離,動作過猛,幾乎翻倒在地麵上。
子錦一愣,然後竟是笑了,並沒有聲音,隻是鳳眼彎彎盛滿了笑意,說了句:“這樣就害羞?”
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倜儻風流,但看在我眼裏,也是說不出的紈絝輕浮,我當下閉了眼睛,連手都伸出去做了個阻止的動作。
那邊有一會兒沒有回應,我過得半晌再睜眼,隻見皇孫仍在原地,眼裏早已沒了笑意,臉頰牙槽處突出一塊,那是咬緊了牙之後才有的線條,顯然是被我氣得不輕。
我悶悶地低了頭,懊惱自己又忘了眼前個龍孫,想這位被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皇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這裏吃了癟,不知在心裏將我怎樣地千刀萬剮。
雖然皇孫被我衝撞,但逃跑計劃還是要進行的。囚籠的陳公公在靜極夜中發出的怪異呻吟聲幾乎是立刻便引來了看守,鐵門當啷作響,奔進來的兩個遼兵看到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的陳公公沒有絲毫遲疑,打開囚室鐵柵就要將他拖出去。
就有兩個人從躺了一地的人堆中跳起來,幹淨利索的兩個手刀,將守衛無聲無息地劈昏了過去,再扯下他們的外衣套在身上,又從他們身上取了鑰匙來開這邊的鐵柵。
我看得目瞪口呆,子錦就得意了:“我的內廷侍衛如何?”
“這麽厲害,為什麽不早把你帶出去?”
“此地遼兵眾多,沒有萬全之計怎可輕舉妄動。”
“我明白,不能讓你傷到一根寒毛就是了。”
“你才明白?”
“……”
我被如此的厚顏打倒了,已經打開門的那兩位侍衛與陳公公已經衝了過來,這麽危急的時候還要先跪一下才恭請皇孫出囚室,期間聽到我與皇孫的對話,三個人雖不敢言語,但俱都狠狠地拿眼看我,其意不言而明。
居然敢這樣與皇孫說話,簡直死罪。
我默默。
或許是認識子錦的時機不對,我早已先入為主了此人就是個紈絝公子哥的想法,說起話來毫不客氣,即便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也改不過來。
怎麽辦?再這麽下去,就算我們逃出去了,我也會因為冒犯皇族被殺頭的吧?
所幸逃跑事大,子錦吩咐他們開了我的鎖,那兩個內廷侍衛也不敢不從,待我出了囚室之後便要我跟上他們。
我指著仍舊熟睡的其他人:“他們怎麽辦?”
子錦倒是不厭其煩:“遼人怕俘虜騷動,晚上的飯菜裏都是摻藥的,他們醒不過來。”
“那你們為何能醒著?”
“我是肥羊,至於我的手下,為了今夜已經餓了兩個晚上了。”
我黯然,正想著若能逃出去無論如何都要告訴師父俘虜們的所在,讓他們也能得救,身子卻已被內廷侍衛拉了出去。
夜黑風高,一線殘月在厚重雲層間忽隱忽現,內廷侍衛果然厲害,竟帶著我們穿過冷僻的營房縫隙走了出去,一路隻遇到兩個巡夜的遼兵,見他們的裝束隻當是守衛帶著俘虜,竟然也不盤查,就讓我們過去了。
我一顆心一直懸在嗓子口,一行人疾步了將近半刻光景,空氣中一股隱約惡臭,四下已是無人,內廷侍衛突然停住腳步:“皇孫小心。”
我緊張地看著前頭,那侍衛又道:“這裏便是遼人將俘虜棄屍所在,前頭有個深坑,夜黑,皇孫務必小心,繞過之後便可進入通向邊境的密林。”
漆黑午夜,眼前是堆滿了屍體的深坑,雖然有所掩蓋,但惡臭彌漫在空氣中,滲入每一次的呼吸,伴著遠處密林中傳來風的嗚咽,如同鬼哭。
我聽到棄屍所在這幾個字便難過起來,胸口像是被壓上了一塊厚重的石頭,漸漸又起了恐懼,黑暗所帶來的不知名的想象勝過任何眼所能見的畫麵,再想邁步,雙腿竟是打了顫。
子錦的聲音也有些幹澀,簡單一句“知道了,走吧。”半晌才說出口,轉頭看了我一眼,忽地又道:“你把他背上,他怕得走不動了。”
我大叫:“誰說我害怕!”
人在驚恐狀態下的聲音會不自覺放大,我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在一片死靜的黑夜裏響得令人驚心動魄。
我自知不好,來不及掩嘴就有笑聲傳來,火把亮光明晃晃地閃動,刹那間將四下照得如同白晝。
身後男人洪亮的聲音接踵而來。
“不怕就好。這麽晚了,皇孫與小神醫要去哪裏?”
我頓時僵硬——耶律成文已經知道了子錦的身份,他追過來了!
子錦慢慢轉身,內廷侍衛與陳公公擋在他身前,遼兵張弓搭箭蓄勢待發,耶律成文立在包圍圈外麵露笑容,一隻手微微抬起,食指與中指搭在一處,慢慢道:“不用掙紮了,皇孫還請自己走過來,以免傷了你這些手下的性命。”
子錦鳳眼微眯,也不說話,一手去撥幾乎要抱住他大腿的陳公公,看樣子真打算就這樣走過去與耶律成文談一談。
我情急,伸手就去抓他:“不要!”
有遼兵在我這突然的舉動中放了箭,一點箭光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劈麵向我射來。
不知是誰炸開一聲大呼,我連眼睛都來不及閉上,隻看到子錦陡然驚恐的表情。
一道利風掠過我耳邊,異響聲中,那支向我射來的箭被另一支淩厲長箭射落,後箭餘勢未消,再將一遼兵穿胸而過,直將他釘死在地上。
慘叫聲響起,所有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之際,又是挾萬鈞之力的連環三箭破空而來,三名持弓遼兵頓斃於箭下,耶律成文暴喝了一聲,遼兵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拔出武器。
已經遲了,一對人馬從密林中閃電般衝將出來,我猛然回頭,火光中看到為首騎士身著白銀鎧甲,頭盔上朱纓如血,奔馬如雷,隻十幾人便將眾多遼兵組成的包圍圈摧枯拉朽般扯碎開來,然後馬頭一掉,筆直往我所立之處衝來。
我在這巨大的驚喜裏濕了眼眶,一聲師父都梗在喉頭,就連自己都沒聽到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