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將軍猛回身,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目光如利劍一般,卻又在看到我的時候愣怔了一下,聲音都變了調。
“小玥,轉過身去。”
我聽話慣了,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地轉過身去,嘴裏還要說話。
“師父,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身後走來的長的影子蓋過了我的,我回頭,看到已經衣著整齊的師父。
……
但我眼前仍是那光裸的滾落水珠的男人的背影,然後後知後覺地燙了耳根,接著是雙頰,最後連額頭都冒了煙。
師父臉上有些異樣的顏色,月光的陰影裏卻隻是看不清,說話前很輕地正了正嗓子,眼睛直視著前方某一點。
“夜半胡鬧什麽?想說什麽?快些說完了回去睡覺。”
我差一點便把那紈絝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聽到這句問才回過神來,說話前低了頭,氣虛地:“師父對不起,我做錯事。”
“又做錯事?”師父好氣又好笑地拿眼來看我。
我小聲將事情說了,將軍臉上笑意消失,表情漸漸凝重,最後眉間都擰了起來,坐到我身邊的大石上,兩隻手指放上去揉。
“玥兒,你怎能鬧出這樣的事來。”
師父卸了盔甲,穿著樸素平常的衣裳坐著揉眉,眼下帶著隱約的疲憊陰影,我慌了,蹲下去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
“我不知道他是誰才……是他纏著我,我無意的,對不起師父,我該看到那張圖就把這些告訴你。”
師父幾乎是立刻答我:“不,這些話你該私下裏對我說。”說完又皺眉:“你有沒有對別人說起過此事?”
我立刻搖頭:“沒有,誰都沒有。”
師父明顯地鬆了口氣,再開口時將一隻手放在我頭發上:“我知道了,此事你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若尋得皇孫,我自會派人將他送回京城去,你無須多想了,去睡吧。”
師父一番叮囑,說完就站起身來,明顯是要結束我們之間的對話,我聽得明白,得罪皇族是大事,說不定還是死罪,師父這樣說,就是這輩子都不打算讓我出現在那位皇孫麵前了,最好的辦法就是隻當這營中沒有我這個人。
但是……
我遲疑地走了兩步,又回頭,師父仍立在原地,卻並不是在看我,隻有一個低頭沉思的側臉,眉眼間全是憂慮。
我突然鼻酸,竟不敢再看下去,更不敢再走回去告訴他我無知之下已讓那皇孫知道了我是誰的徒兒。
我快步回到自己的小屋,上床用被子將自己連頭帶臉地蒙了起來,想到師父疲憊臉上的那個憂慮表情,前所未有的唾棄了我自己。
睡著後卻做了夢。
夢裏還是我很小的時候,整個世界隻得白靈山那一點點大,師父回京城探親,半月的時間於我如同地老天荒,什麽都不要做了,隻知道一日日抱著膝蓋坐在入山的那條小道邊等著,一直等,太師父怎麽叫都不肯回。
太師父無奈,最後蹲在我旁邊撐著下巴說了聲:“你這孩子,真是死心眼。”
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這是死心眼,執著一個人又不是執著全世界,我知道師父會回來的,他永不讓我失望。
隻是師父一直都沒有回來,那是第一次我離開他如此之久,久到我覺得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我在小道邊日日清晨到日落地坐到第十日,前所未有的傷心絕望,以至於連哭都忘記了。
或許四五歲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原本就不確定什麽是屬於自己的,手中的任何東西被拿走了都會傷心欲絕,就像是失去了整個世界。
我在夢裏都記得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了,師父在第十五天的時候出現在小道盡頭,那是白靈山的清晨,薄霧籠罩在濃淡綠色之間,路的石麵上都是濕漉漉的,少年矯健的身影出現在霧氣當中,像是因太過想念而生的幻影,全然沒有真實感。
但他是真的,大步奔到我麵前來,一把拉住我的手。
後來想想,師父定是連夜趕路才會在清晨上得山來,頭發上沾了晨露,連睫毛都是帶著濕氣的。
我扁扁嘴,還未說話就委屈得哭出來了,十幾日的傷心恐懼流了滿臉,師父眼裏流露出溫柔之色,也不多安慰我,隻在我麵前蹲下身來,說。
“回去吧,師父背你。”
我記得那麽多,所以在夢裏都等得信心滿滿,隻是這一次無論小小的我怎麽等,小道盡頭就是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我挨了又挨,終於等不下去了,起身自己走下去找。
小道相比記憶中的漫長許多,怎麽走都走不到底那樣,我仿佛邁過無止盡的台階,最後卻聽到水聲。
不是山中常有的溪水潺潺,隻是水潑濺在地上的聲音,我再走兩步,眼前突然出現師父的背影,卻是成年男人半裸著的後背,線條優美強硬,水流過處閃閃發光。
我突然驚醒,睜開眼隻聽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砰砰的仿佛要從胸腔裏躍出來,臉上滾燙一片,眼前搖來晃去,隻是那個背影。
師父不是少年了,他已成了一個馳騁疆場的大丈夫大將軍,而我也不再是一個懵懂小孩,我在這一刻突然明白過來,眼前像是開了一扇門,門裏是光芒莫測的另一個世界,充滿了我陌生卻無比向往的一切。
我現在知道,我這樣千山萬水地隻想與師父在一起,不是因為是他把我養大,不是因為我離開他便不能活,而是因為我愛他。
太師父說得對,我就是死心眼的,執著一個人與執著全世界與我來說並沒有什麽分別,因為我所執著的那個人便是我的整個世界。
從這一日開始,我就變了許多。
再不能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地掛著師父撒嬌,因為離他稍稍近一點的距離,我便會心跳如鼓兩頰生燙,覺得自己心底的那個夢境已經被剖開在白晃晃的日頭下了,任誰都可以看到。
我在自己這一生最初開放的情竇中亂了陣腳,懵懂知道了一些,又覺得還是無知的更好。
若是無知,則可大方地拉住師父的手,讓他按在我的心口上,用最簡單直白的語言告訴他——師父,我看到你心跳得厲害。但現在隻是想象這樣的觸碰,我的腦子便一片空白。
就連那些粗心大意的男人們都發現了我的異樣,韓雲特地來找我,問我想不想與他一起出營,附近的山裏有梅花鹿,罕見的漂亮,徐平也是一起來的,在旁邊補充:“也可以獵兔子,跟去它的窩裏,抓幾隻活的小的,不要弄死,帶回來養,看它們滿地打滾,有趣得很。”
聲音哄誘,像是在哄很小的孩子。
我幾日裏都掙紮在自我鄙夷與強烈克製的深淵裏,說不出的精神疲憊,聽了隻是懨懨地搖頭,一點興趣都沒有。
到了晚上師父來了,筆直走進我屋裏,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微微皺著眉。
我被他的手掌一碰,就連脊梁骨後麵的皮膚都起了戰栗的感覺,又不想他看出來,低了頭就往後退。
我異樣的反常終於讓師父真正地擔憂起來了,再不遲疑地開口:“不要再悶在軍營裏了,明天我讓徐平帶你出去走走,若是天氣好,多曬曬太陽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