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入營後的第二天,鄭重其事地答應過師父絕不在營中對他人用藥,師父還說,若我食言,立刻要徐平送我回去,再不許跟著他。
師父向來一言九鼎,他既然這麽說了,我就必不能犯,無論什麽情況都一樣。況且這是在軍營正門處,我做什麽都是眾目睽睽之下,那禦醫之子雖然把手握在我肩膀上,但我身著男裝,又是新任軍醫,怎麽看都不算什麽。
我在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問他:“王監軍找我做什麽?”
“哪是找你一個人。”禦醫之子斜眼看我:“這不所有軍醫一起嗎?”
“知道了,我跟你們過去,這位兄台……”
旁邊立刻有人打斷我:“這是李禦醫家的公子,李公子家世顯赫,三代國手,禦醫世家……”
我聽得耳朵癢,“哦”一聲打斷他,改口道:“李兄。”
旁邊那人又道:“李公子以後也是要入宮做禦醫的,你可看仔細了。”
我忍住掏耳朵的欲望,再道:“那麽李禦醫公子,能否將手放下?小弟腿腳尚好,不需攙扶。”
李公子哼了一聲,這才得意洋洋地收回手,丟下句:“跟上吧。”說完便帶領眾人往前走了。
我被夾在當中,很是無奈地跟著大家移動腳步,眼睛看著前頭大搖大擺的李公子,心裏卻惦記著帶兵出營的師父,隻恨自己沒有翅膀,不能飛出去看到他。
王監軍的住處一向是最好認的,營內最大最豪華的屋舍便是。走進去繡毯鋪地,金籠熏香,短短一天的功夫,那屋舍居然就有了些金碧輝煌的味道了,也不知道他那些手下是怎麽辦到的。
大廳分了裏外兩進,兩個錦衣衛士帶著我們進了裏間,裏麵桌椅齊備,茶水都倒好了,可就是不見王監軍。
“眾位先坐,監軍稍後就來。”那兩個衛士說完就關門走了,也不管裏麵議論紛紛。
我見桌上熱茶熱水的,還有糕點,忍不住就坐下來吃了一塊,糕點是糯米做的,裏麵裹著紅豆的軟心,我覺得好吃,伸手又拿了一塊。
軍醫有十數人,都圍在李小禦醫身邊說話,說著說著便瞟我幾眼,然後再接著一陣低語。
我懶得管他們在說些什麽,嘴裏嚼著紅豆餅,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門開了,幾個軍醫被請了出去,問怎麽了?來請人的衛士說監軍在另一間屋等著他們,他們就跟著去了。
再過一會兒,又走了幾個人,如此反複,最後隻剩下我和李小禦醫。
李小禦醫身邊沒了人,終於紆尊降貴地開口與我說話了。
“你,過來吧。”
我正吃著呢,聽到聲音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繼續喝茶。
他惱了:“喂,跟你說話呢。”
我左右看看,確實沒別人了,不得不答他:“什麽事?”
他咳嗽一聲,也看了看左右,見我沒有要動的意思,居然走過來在我身邊椅子上坐了,又咳嗽兩聲才開口。
“我一直想問你,那天……你怎麽知道監軍所中的是寒毒?麵色潮紅、舌苔肥厚、體有高熱,這些明明都是熱毒的症狀。”
我原先對這位禦醫公子有些戒備,這時聽他問得不情不願,斷斷續續還要堅持到底的樣子,心裏卻有些想笑了。
看來他也憋了很久了,可憐這高傲慣了的禦醫傳人,要他放下身段不恥下問於我真是難為他了。
他是有多在意這件事啊,明明是不情願的,但還是問了。
我覺得他不容易,臉就板不住了,轉過頭去看著他回答:“因為我見過那咬人的蛇了,那蛇叫細柳黑,多產在苗疆最是陰寒的地方,被咬者麵赤苔厚,體熱上升,其實是體內陰毒聚集,將內熱外逼的結果。”
他聽得頻頻點頭,然後麵露懊惱:“沒想到是這東西,我在脈間異種錄上看到過這例蛇毒,怎麽沒認出來。”
我安慰他:“你沒看到那蛇,隻見了症狀,沒認出來也情有可原。”
“既然產在苗疆,怎麽會在青州出現呢?”
“多半是有人帶過來的,細柳黑生命力極強,雖然性喜陰寒,但在北方幹燥之地仍能生存,隻要不暴曬在陽光下即可。”我說到這裏,想到至今都沒有查到這些蛇是由何人驅使的,也頗有些煩惱起來。
怎麽辦?一日沒有查清此事,我就一日懸著一顆心,現在師父又帶兵出去了,叫我怎麽放心得下?
李公子也在皺眉思索我所說的話,仔細想了半天,還拖長聲音“哦”了一聲,很是受教的樣子,然後突然清醒過來,一臉別扭地站起身。
“這次隻是你僥幸,醫家講究望聞問切,疑症則需多方論證……”
他說得又急又快,我被突然驚醒,抬頭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就再次結巴了:“尤其是在軍中,這麽多軍醫都在,擅自做主是……是要不得的。”
我好笑起來,也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答他:“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李禦醫公子。”
最後那幾個字我念得有些重了,李公子必定是察覺到我聲音裏的笑意,當下別過臉去,耳根都漲紅了。
門又開了,錦衣衛士客氣地:“李公子,王監軍有請。”
他就忙不迭地出去了,逃一樣。
門又關上,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翹起嘴角笑了,覺得李公子也挺有趣的,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討人厭。
裏廳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吃飽了,攏著袖子站起來想問一聲究竟什麽時候才輪到我,剛起身就聽到一聲輕響,我轉頭去看,卻見角落裏一扇側門開了,有人從門裏走了出來。
廳裏點著燈燭,但並不太亮,也沒有照到那個角落,但那人的身材我還是有印象的,這麽圓潤豐滿,軍營我隻見過一個。
我遲疑地叫了聲:“王,王監軍?”
他已經走到我麵前來了,說話時下巴上的肉連連抖動,笑起來五官都被臉上的肉擠沒了。
“小玥,我來了,等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