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留下與醒過來的王監軍說話,我被季先生帶回將軍帳裏,一路忍不住地回頭。
天已經亮了,一夜未眠,季先生居然還是那副清爽的樣子,見我滿臉擔憂,開口前居然還微笑了一下:“你也一晚沒睡了,將軍回來前先休息一下。”
“我還有話要和師父說,那些蛇不對,季先生,你們走後,將軍帳裏來了一群黑蛇,韓雲都被咬傷了。劇毒的蛇一條已是難得,這麽多一同出現定是有人驅使,我怕……”
季先生對我緩緩搖了搖頭,示意我停下,又道:“此事將軍已知,昨晚我也著人細查,你無需太過擔憂。”
我還想開口,卻再次被季先生打斷了,雙目看著我,低聲卻清晰地:“夠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奇跡,就這樣一句話,我竟真的安心了些,說話間將軍帳已經到了,有一半的親兵與我們一同走了回來,我見邊上又搭起了數個帳篷,之前帶走軍醫去找重樓的陳慶就站在邊上,看到我就走上前來說話。
“多謝。”
我一愣,問他:“謝我什麽?”
“多謝你救了韓雲。”
旁邊那幾個親兵到了坡上表情便放鬆許多,這時也紛紛開口,一個個看著我麵帶笑意。
“很不賴嘛。”
“到底是將軍的徒弟。”
“原來那天你真不是開玩笑的。”
眾人七嘴八舌,季先生兩隻手又在袖子裏攏了起來,咳嗽一聲道:“你們這些猢猻,沒見她累得站都站不穩了嗎?”
就有人掀開一頂帳篷笑著招呼我:“來吧,都給你預備好了。”
我受寵若驚:“這是給我準備的?”
“將軍說要在這兒紮營一日,大家都得有地兒睡,這是給你一個人準備的。”鳳哥兒端著盆水從旁邊走過來,說起話來對我客氣許多,我道謝,心想學醫果然是好的,就在幾個時辰前鳳哥還牽我當牽狗呢。
我確實累了,拖著腳步走過去鑽進帳篷,帳裏已經鋪了墊子,我和衣躺下,隻覺得渾身骨頭都快散開,眼皮鉛一樣重,合上就再也睜不開那樣。
但心卻是懸著的,迫著我停不了地想著昨夜的一切。
為什麽突然來了那麽多蛇?為什麽監軍帳內捉到的多是些青蛇,將軍帳裏來的卻全都是劇毒的黑蛇?如果師父沒有走開,如果我不在……
我閉著眼睛想到這裏,突然渾身發冷,手指尖都抖了。
帳門一動,有風吹過來,然後又停了,帳外傳來人聲,是季先生與師父的。
“睡了?”
“應該是睡了,我讓鳳哥給她單獨搭了帳篷,她也累壞了。”
“好。”
“佩秋,我查了兩帳捕獲的蛇,監軍那邊隻是個幌子,看來此事是衝著你來的。”
“遼人騷擾邊境已久,此次換防他們可能早已得了消息,派細作前來也屬意料之中。”
“但驅使毒蛇傷人著實陰損,我們在此地紮營極為隱秘,若說伏擊難有可能,極可能細作已經混入軍營,你要小心。”
“我知道,你也去休息一下吧,王監軍下令全軍在此紮營兩日徹查此事。”
“他這麽說了?”
師父沒再說話。
帳外靜了下來,然後是離開的腳步聲,我心一急,正想起來去追師父,沒想到一陣冷風拂過,帳門被掀開,有人走了進來。
我之前還想拔腿奔出去,這時卻連睜開眼的勇氣都沒有了,聽著身邊傳來的細微聲音,心跳如鼓。
時間靜止,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落在我的額頭上,輕輕揉了兩下,手指溫暖,還帶著常年握劍的薄薄老繭,卻並不讓我覺得粗糙,無比溫柔的一個手勢。
我的眼角頓時濕了,再也裝不下去,睜開眼啞聲叫了句:“師父。”
師父像是早知道我是醒著的,並未露出詫異之色,隻垂下眼來看著我:“不睡了?”
我索性坐起來:“睡不著,師父,我有話要跟你說。”
師父答我:“也好,我也有話要跟你說,你跟我來。”
師父帶我到山頂,天已經大亮了,時值初秋,北方偏寒,九月裏已是漫山紅葉如火,山下有河,也不知哪裏來的船,一點風帆順流而下,遠望好似一幅潑彩畫卷。
“真美。”我在清涼的晨風中踮起腳,師父就立在我身邊,披風在風中起伏,不時碰在我的手上身上,讓我情不自禁地想握住。
“喜歡這裏?”
“有師父的地方,我都是喜歡的。”我一臉認真地回答,換來師父的微微一笑。
“此地已近遼國,眼前所見皆是北地風光,同是秋日,此地萬山紅遍,揚州卻還是青山綠水,楊柳條條,若是在交州則更加炎熱,將士們紮營免不了一身短打,到了野地裏,哪顆樹上都能摘下好些果子來。”
“這麽好。”我聽得悠然神往,想一想又說:“要是在涼州,這時候白天熱得能夠烤熟雞蛋,到晚上沙洲如雪,必須得披著皮袍子才能守營。”
“你知道?”
我有些得意地:“師父在信裏都寫了,你還說巴蜀之地崇山峻嶺,江水迢迢,江灘上有會發出夜光的彩石,山上雀鳥五彩斑斕,都是很有趣的。”
這些年來,師父寫給我的每一封信都被我看過千百遍,這時一張口,那些字句就水一樣流了出來,師父靜靜聽著,雖不說話,但眼裏卻像是有光在慢慢流動,美得讓我移不開眼睛。
再過得半晌,師父才開口:“玥兒,當年我下山後,曾與父親一同隨皇上巡視中原五州,一路江山如畫,車至泰山,皇上立在崖邊指點,問天下可還有君主坐擁如此雄偉山河,隨駕文武百官跪伏應和,三呼萬歲。之後父親帶我到邊關駐守,問我在中原五州看到些什麽?我答雄偉山河,父親卻搖頭,你可知他對我說了些什麽?”
我也搖頭,師父的父親我連見都沒見過,怎猜得到他老人家會說些什麽?
“父親說,雄偉山河自不用提,但他一路所見,還有耕讀連綿,漁舟唱晚,即便是邊關小鎮,也有農夫獵戶,一日辛苦歸家,妻兒笑臉相迎,一家圍坐笑語晏晏,男兒保家衛國,百姓得享太平,戰士守國門,將軍死社稷,這才是軍人。”
我原本臉上帶笑,聽到這裏卻再也笑不出了,隻覺胸口一股熱血升騰,燙得我難受。
師父轉過頭,望著漫山遍野絢如霞光的紅葉開口:“玥兒,你覺得一個人與一國的太平相比,孰輕孰重?”
我張張嘴,聲音啞了:“自然是……一國的太平。”
“那就是了。”師父轉過臉來:“回去吧,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心一跳,來不及思考兩隻手便已經伸了出去,死死抓住師父的手才能開口。
“師父,就算我知道一個人永遠都比不上一國的百姓,可是在我心裏,你比這世上的一切都要重要,比雄偉山河重要,比天下太平重要,比我自己還重要。師父,我也隻想你好好的,我知道有人要害你,我擔心你,我要留下來保護你。”
我太過激動,說完後一口氣就接不上來了,隻知道在那兒喘,師父大概是從未想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來,看著我愣了許久,最後歎了口氣,一隻手被我抓得死緊抽不出來,隻好用另一隻手揉了揉我的腦袋,聲音無奈。
“你這小丫頭。”
§§第五章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