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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俠之至者

  希聖府家廟之前,中土武林首腦人物齊聚,各大門派掌門高手盡皆肅然而立,更不敢擅發一聲。明家宗族長輩坐於各大門派掌門之前,小輩一旁侍立,蘇坐忘、僧病本率兩家長輩坐於客席。明惟厥方冠莊嚴,坐於正中,韓夫人陪侍其旁。眾人祭拜了皇天後土、至聖先師,便開始冊立家主大典。明惟厥叔祖衣古衣冠司禮,往前一立,念道:“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內聖外王,道兼文武。聖人出世,起於東魯。名高八極,德被中土。五常俱備,三綱永固。功澤千秋,書傳萬戶。真定明家,領袖江湖。克承禮樂,世有哲夫……”他年逾百齡,中氣不足,勉力將一篇駢四儷六的開場白念完,憋得臉色微青,最後才道:“明茲審登階受任!”

  明六公子高冠長劍,登階長跪,明惟厥手捧金印授之。明家宗族、武林群豪都向新任家主行禮,明六公子捧禮受禮畢,又三拜父母,坐上家主之位。明老先生高聲道:“俗家門派掌門宣誓效忠明家新任家主!”場上群豪大半都是俗家門派,當即按次序一個個上前宣誓。明六公子巍然而坐,每個掌門宣誓完畢,須等明六公子頷首,才敢退下。

  三四十位掌門宣誓後,輪到一位身材魁梧的紅衣漢子,上前下拜道:“鐵牆門石……”明六公子打斷道:“石無咎,汝部石克備、石克連等人勾結西方聖音教,均已伏誅,汝雖不知情,難逃失職之罪,鐵牆門即行除名,長老以上赴吾姊處待罪,其餘門眾悉受杖刑,遣歸鄉裏。”石無咎汗流浹背,顫顫然拜了又拜,一言不發,弓腰而退。

  眾掌門宣誓之後,蘇坐忘、僧病本代表蘇、僧二家及道佛門派向明六公子道賀。明畫眉忽道:“替興樓周太史!”周藏簡出列應道:“明四小姐有何訓示?”明畫眉道:“明日處決周雪鮫,請周樓主監刑。”周藏簡臉色微變,道:“周某是武林太史,不司刑法。”明畫眉道:“難道周樓主不想為廣信太史周家正名麽?不能大義滅親,何以執掌春秋史筆?在公在私,畫眉都是為周樓主好。”周藏簡默然無語,點頭躬身而退。

  典禮既罷,眾人正要退場,忽然聽見一個聲音道:“表姐,你叫我父親來剮我,置人倫親親之道於何地?真枉你號稱顏回再世,滿口道德綱常!”其聲不卑不亢,七分冷靜裹著三分傷感,正是出自周雪鮫之口。

  當時滿場肅然,無人喧嘩,走路也不敢發出聲響,周雪鮫聲音雖然不高,全場之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便是不認識周雪鮫的人,也從這話中聽出了說話之人的來曆。近年來明畫眉好事多為,眾人一言一行不敢逾格,唯恐被人抓住把柄告發,在明家麵前更不敢亂說亂動,雖然不無震驚,也無人聲張,隻是站定了觀望。周藏簡不敢回應,低頭不語。

  明畫眉心道:“誰這麽膽大包天,把她放了出來!”朗聲道:“都出來!”

  她一聲呼喝,家廟後麵立即出來數百火銃手,立時封鎖全場。群雄麵麵相覷,心道這明四小姐布置也當真周密。正思疑間,忽覺頭頂生風,抬眼望去,一齊大驚,隻見空中飄來兩片雲朵,竟是一對絕色佳人。

  滿場數千雙眼凝望之中,兩個女子攜手並肩,一個秀若幽蘭,全身散發著微微淡雅之氣,獨有一種自清自高的書卷氣象;另一個則氣如雲,神如月,身材修長,額抹冷月頭巾,腰束飛燕帶,赤足踏一雙竹屐,背一口雪亮長刀,神情堅毅,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勢,仿佛天外神龍隨體,淩空飛步,飄入場來。有人便呆呆地叫出聲來:“她是白月天霜楚飛燕!”

  明畫眉微微色變,道:“逆賊!十年了,終於敢現身了麽?”當年四大世家遠征孤墳島,幾乎將泰壹宮精英一舉殲滅,不料半路殺出個白浴月來,功虧一簣,從此再也不敢冒險越洋進攻。這十年來泰壹宮人似乎已銷聲匿跡,卻始終是中土武林心頭的夢魘。在明畫眉看來,泰壹宮一日不滅,她便一日難安,而當年沒殺掉楚飛燕,更令她耿耿於懷。不知為何,她總是把這個使霜刀的女子當作了自己的宿敵,甚至是命裏的克星。她一聲令下,眾銃手紛紛發銃。明家銃手都是百中選一,訓練極其嚴苛,所使火銃也是精良之器,這一下百銃齊射,響聲大作,所有莊嚴肅穆立時撕碎。

  數千人同時栗然屏息,唯恐火銃打中了自己,但前後左右都是人,要躲也是無用。楚飛燕緊握周雪鮫的手,微微一笑。硝煙散去,楚、周二女卓然傲立,唯見一地碎屑,二人全身上下更無半絲傷痕。那銃子未及其身,便碰上一道柔不可擬而堅不可摧的無形屏障,更不能穿透半寸。

  楚飛燕一拂衣衫,道:“區區火銃,能奈我何?”她聲音清脆落地,全場數千人盡已呆如木偶,方知她失蹤十年,已練成了無法想象的至上神功。

  明畫眉上前兩步,喝道:“楚飛燕,你練了火器不能侵的本領,敢接一接我這招麽?”足尖一頓,身子竟拔至九丈五尺高處,如乘龍騰雲一般,體內真氣流如水銀,將王氣運至右掌,霸氣運至左掌,雙掌相疊,一股勁力推出,勢挾滾滾長江,中流艨艟萬艘。這是她外儒內法功的絕詣,叫“掌控江山,君臨天下,四海獨尊,萬世一統”,此招一出,萬人皆偃、萬口皆緘、萬情俱廢、萬象俱寂,無論對麵有多少人,在這一招覆壓之下都要窒息而死,在中土武林中可謂無敵的武功。此招一出,滿場怖然,風雲亦為之變色,人們唯覺漆黑一片,看不見人在哪裏,路在何方。

  然而當明畫眉使出這一招之時,她的內眼中看見了光。

  那是一種她一生中從沒見過的光,一種不知名的光。這種光是孤獨的,孤獨得近乎悲哀,不是世人希求的光,世人甚至根本懶得去注意這種光。

  可是就算整個宇宙的力量加在一起,也不能消折這種光芒。

  在這種光麵前,王霸二道、外儒內法、世間所有的心機與權勢都不值一哂。

  明畫眉從九丈五尺高處摔落,滿場寂然無聲,更無一人敢上前插手,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誰也無法相信自己所見。

  楚飛燕上前把明畫眉拉起。明畫眉木然道:“何不殺我?”

  楚飛燕道:“明四小姐,過去那些成王敗寇的血腥爭鬥應該結束了,阿燕從來不想一道獨尊,我希望從此開始,百家共處、諸法並存,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路。從根本來說,錯不在你一人,在於整個時代,你也有無奈之處,正因如此,隻有每一個人自我覺醒,才能糾正它。”又向明惟厥等人道:“明老夫子、明六公子,我也希望你們明家正本清源,反思什麽是真正的聖人之道。”

  明惟厥絕望地長歎一聲,癱倒在座位上。韓夫人咬緊牙關,冷笑不語,麵色也已蒼白。蘇坐忘、僧病本等麵無表情,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周藏簡更不敢抬頭。明畫眉身子僵硬,道:“我隻想教千秋萬世,道統勿絕。”楚飛燕說:“你們把道統傳下去沒問題,但也要給別人路走。”明畫眉癡然冷笑道:“別人有路走,那我還走什麽?”

  周雪鮫歎道:“道蔽於利,必失厥初。綿綿青史,胡可勝歎!”

  楚飛燕向四周望去,見滿場數千之眾盡皆神情呆滯,目光之中盡是麻木、驚惶、疑竇,人人都像在掩飾什麽,而麻木、驚惶、疑竇愈發欲蓋彌彰。

  楚飛燕環視兩遍,心道:“便是身處草木群中,也該有些生氣,為何這種時候,還是一片不該有的死寂?看來世人的覺醒,還是隻能交給時間,但俗世已經習慣了虛偽和奴性,也許在任何一個時代,狂人都隻能寂寞地獨行。”心底悲涼,對明畫眉說:“明四小姐,你殺了我最親最愛的人,我完全可以殺你報仇,但我今天為救人而來,不但要救雪鮫,也要救你,救所有的人。你可以說我自大,但我真心請你回頭好好想想。”言罷攜著周雪鮫的手,大踏步穿過人群而去。

  蘇坐忘高聲:“楚飛燕,你這就是哲人不王功嗎?”

  楚飛燕與周雪鮫相視一笑,已去遠了。

  夕陽西下,風卷殘雲,楚飛燕與周雪鮫在澗邊濯足。雪鮫不時微笑。楚飛燕問:“雪鮫笑什麽?”周雪鮫道:“沒什麽,我隻是覺得自己眼光真準。俠之至者,哲人不王。”

  楚飛燕看著她水仙般恬靜的臉,道:“雪鮫,當年若非你一番肺腑之言,阿燕哪有今天?我阿燕能與你相交,實乃平生幸事。”周雪鮫道:“可是阿鮫在你心目中,始終比不上芍藥公主。”

  楚飛燕黯然道:“一色已經去世十年了,我說過要與她同生共死的。若不是為了我大哥的遺誌,為了給天下、給自己找一條路,我在十年前早已隨她而去。”又正色道:“雪鮫,我托你一事。”周雪鮫問:“什麽事呢?”

  楚飛燕從裏衣中取出一本冊子道:“這裏麵記錄了我在蒼茫山上冥想的心得,我想交給你,望你廣而傳之,幫助世人自醒自救。”周雪鮫不接,道:“而你便去陪伴芍藥公主,對嗎?”楚飛燕點頭道:“我上蒼茫山之時,便是這麽想的。”

  周雪鮫斂容道:“燕姑娘,你這可大錯特錯了。我知道你們姐妹感情之深,但芍藥公主早已逝世,而蒼生之苦尚深,豈是你卸肩之時?這個江湖、這個世道已經走到生死存亡之際,人們無力自濟,故要借助舟楫。當然世界一時還接受不了你的主張,但身為立心立道之人,便是再寂寞,也要寂寞到盡頭才是。難道你楚飛燕也是那些在乎世俗評價的名利走卒嗎?你既不在乎千秋萬世名,又何必理會寂寞身後事?你把挑子擱給我,我周雪鮫一來沒有你的境界,未必能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二來沒有你的武功,未必保得住你這些東西。你一死了之,置天下於何地?再說了,你心中不忘芍藥公主,又何必執著於‘同生共死’之辭?難道你好好活著,不是對她最大的安慰麽?”

  楚飛燕默然甚久,緩緩點頭,道:“雪鮫,也許你是對的。隻是我一想起一色,便難於釋懷。”周雪鮫說:“可是……恕阿鮫直言,你們的心性,真的相差很遠。”

  楚飛燕道:“我們一起長大,她命中有我,我命中有她,即使走了不同的路,這情誼也永不磨滅。”周雪鮫說:“我早看出來了。芍藥公主一生孤僻,你是她唯一信任仰賴的人。就算她父母,在她心中也不及你。”楚飛燕笑了笑,道:“算了,不說這個,雪鮫,你接下來想做什麽?”

  周雪鮫道:“我想重寫一遍武林史,把幾千年的事從頭到尾梳理下來,去其虛表,還它真色,開創一種開放的史家風氣,重視考據,講求經世致用,更重要的是,讓每個人都學會自己去評判曆史,從中尋找未來。”楚飛燕道:“這事艱重得很,這幾千年來偽善與血腥的東西太多了,既要正本清源一一摒棄,又要用新的史觀來整理脈絡,最終還須建立多元史學,由你來做固然再好不過,但也太辛苦你了。”

  周雪鮫道:“我已經是死過兩次的人,沒有什麽好害怕的。就把我的餘生嫁給故紙堆,做點啟發後人的事罷。”楚飛燕道:“你才三十多歲,為何說到‘餘生’兩個字?”周雪鮫淡然道:“人一出世,便可以說這兩個字了,誰知道我們的生命,究竟操縱在誰手裏呢。一切無常,盡皆荒謬,唯有痛苦才是永恒。咱們認定一個目標,走到盡頭,交給曆史去評判,也便是了。”

  楚飛燕長歎一聲:“悠悠蒼天,誰知我心?”撫著周雪鮫肩頭,臉上又生出英毅之色,道:“雪鮫,我阿燕無法無天,不信鬼神,我們固然難以抗拒造化的無情,但畢竟還可以支配自己的想法。萬古同流,千秋一瞬,俗人有俗人的悲哀,哲人有哲人的痛苦,苟能自行我道無愧於心,又管他世人悠悠之口如何評說?‘異端’二字,正是我輩榮譽,我阿燕從來不需要人恭維。這個時代與無盡的時空相比,不過是一窪淺水,還裝不下我楚飛燕,在蒼茫山上我已想得很清楚,哪怕一個人對抗整個世界,我也要一路走至世運的末穹處,哲人不王,更不會馭於任何權威。”

  周雪鮫動容道:“燕姑娘,阿鮫真沒看錯你,所有人都在‘瘋’,唯獨你能‘狂’,你是天生豪氣神燕子,青天雖闊,無汝之高。但願這個世道,能夠因你而轉變。”又問:“我表姐他們的事,你準備怎麽處理呢?”

  楚飛燕道:“我希望所有學派能夠放下門戶之見,平等相處,公平論道,而非故步自封,倚勢淩人。人心解放要一步步來,一刀切地立新滅舊殊不可取。但若明四小姐他們不思悔改,仍按他們以前那樣統治江湖、禁錮人心的話,我也不會縱容之。”

  周雪鮫道:“希望表姐、舅父他們經此一事,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將來。”仰望初升星月,觸動平生心事,不由得清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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