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已過,江湖俠骨更無多,風雲往事盡付替興樓春秋筆下。前輩高人衰老凋謝,少年子弟漸領風騷,武林中的循環仍在延續。無名的墳塋埋葬了哲士的英靈,喧囂的大眾在禮拜泥神木偶。大江東去,舉世隨波,某些人操縱世道,冥冥中某些看不見的東西又操縱著某些人。
這天正是清明,林蔭道上,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跨一匹黑衛,走在落日的殘暉中。來到一座並不起眼的孤墳前,那女子滾鞍下驢,對墳頭拜了三拜。
那墓碑上刻道:“玄海居士莊公道甲之墓。”
繼梁汝山遭首輔張處順迫害,於武昌被殺之後,莊道甲於數年前被官府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之罪名逮捕,於獄中自殺,其著作被禁毀。
那女子手撫墓碑,道:“莊先生這麽好的人,被朝廷害了,燕姐姐又被武林迫害,不知所蹤,這世道真是姓狗的。”
這女子便是朱鐵兒了。莊道甲入獄時,她曾千裏馳救,已來不及。
朱鐵兒又拜了三拜,起身道:“莊先生,我明年再來看你。”
她上驢行不多遠,忽地路邊長草晃動,傳來喧鬧爭吵之聲。循聲尋去,卻見兩夥江湖漢子,各持兵刃,正要廝殺。左邊那群中一個刀疤臉老者道:“吞象幫,你們這些亂臣賊子、烏龜王八蛋,你們今日死也!老夫查到,你們賊膽包天,竟敢公然詆毀先聖,說孔聖人是喪家狗,老夫上稟明四小姐,將爾等豁口截舌、碾作泥塵!”
右邊為首的藍衣大漢怒道:“我呸!你們羊頭派都是不識字的豬嗎?書上有人說孔聖人是喪家狗,又不是老子說的,關你老子我屁事?”刀疤臉道:“便是別人說的,你怎麽不舉報?”藍衣大漢道:“你奶奶的,老子又不知他住哪,怎麽舉報?倒是你們羊頭派不好好習經,賄賂考官蒙混過關。”
朱鐵兒聽得撲哧一笑。原來明畫眉近年武功突飛猛進,已成了中土武林第一號高手。她父親明惟厥年老不甚治事,明畫眉大權在握,大舉肅除異端,許多武林人物因為言行有失,被她嚴懲重處,乃至舉派株連。她還大興禮樂,訓令各門各派學習十三經,還要定期考試,一考不過則再考,再考不過則三考,三考不過則視為蔑視聖人之道,嚴懲不貸。一時間武林中人人讀經,有的門派實在弄不過來,隻好賄賂試官,或將舉人秀才綁來代考,眾人忙於應付考試,又要提防仇人舉報自己,竟連江湖爭鬥都少了很多。這也被視為明畫眉一大功勞。
兩夥漢子發現朱鐵兒,都霍然大怒:“你這婆娘,我等都是儒學之士,你竟敢嘲笑儒學之士,嘲笑儒學之士便是侮慢聖人,侮慢聖人便罪該萬死。”“快抓住她,綁送真定,明四小姐、顏彌厚先生必重重有賞。”竟不互罵了,將朱鐵兒圍住。
朱鐵兒道:“好不講理的東西!”躍下驢來,掣出腰間軟劍,迎了上去。一個壯漢手舞鐵鐧,來取朱鐵兒,可是近來《禮記》、《爾雅》讀得多了,武功荒廢,腳步虛浮,被朱鐵兒一腳掃去,死豬般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朱鐵兒大笑:“這不是狗吃屎嗎?”餘人更怒,亂攻而上,拳腳兵刃四麵遞至。朱鐵兒抵擋不住,拔腿便走。
兩夥漢子緊追不舍,忽然後麵來人叫道:“吞象幫、羊頭派,還在此糾纏做甚?顏彌厚先生有令,你們快快去與群雄會合,同去應對西方聖音教黨。”眾人一驚,連忙跟去,也不顧朱鐵兒了。
朱鐵兒鬆了口氣,啐道:“真是一群瘋子!”又想:“前些天聽人說,現在出了個什麽西方聖音教,信仰什麽大天帝神的,都是番人,古古怪怪,教人念經信神,還說中國人祭拜祖先是崇拜異教神靈,明家對此非常不滿。以前有泰壹宮,現在又出了個聖音教,風一場雨一陣的,總之有得忙了。”
朱鐵兒也不多想,上驢欲去,忽聞草叢中有人大笑,一個青年從長草深處鯉躍而出,拱手道:“朱姑娘,你好哇!”卻見他一身富家子弟打扮,長相甚是文秀,手拈一把鐵扇子,看那扇子製式,便知其中多半藏有暗器。
朱鐵兒是貧苦出身,對富人素無好感,見他喊出自己姓氏,而麵相又生得很,有些懷疑,問:“你是誰?為何窺我?”那青年輕搖鐵扇,嘻嘻一笑,道:“朱姑娘,你和白月天霜是舊相識麽?”朱鐵兒一怔,道:“是又怎地?你是明畫眉派來的走狗嗎?姑娘不怕你!”她從對方身法來看,武功多半在己之上,不敢掉以輕心。
那青年道:“你好大膽!楚飛燕是魔宮妖女、異端逆賊,你怎敢跟她同流合汙?”朱鐵兒勃然怒道:“我呸!我燕姐姐是大英雄、大俠士、大好人,你們這些家夥給她拾屐也不配。”
那青年冷笑道:“你為她辯護,若教明四小姐知道,任你銅皮鐵骨,也立時碎為粉末,渣也不留!”朱鐵兒道:“她明畫眉又怎地?總不成生吞了我!偌大一個世界,我不信她便能一手遮天!你想拿我去請功,我便與你拚個死活!”
青年道:“你說楚飛燕這等英雄俠義,她做過什麽奢遮之事,教你恁地見重?”朱鐵兒道:“她獨闖釣魚城、大破全威門,誅殺害人蟲狗眼神君,哪個不知?”青年問:“她殺狗眼神君,是自己一個人去的還是和別人一起去的?”朱鐵兒道:“聽說有姓孫的祖孫兩個與她同行,怎麽了?”
那青年哈哈大笑,拱手道:“在下孫敬祖,當年與先祖考助白月天霜血戰毅嚴堂,記憶猶新!”原來他便是當年的毛頭小子孫爺爺,孫外公幾年前歿了,那老猿悲傷過度,一並去了。孫爺爺經此一事,方知人生苦短,世事無常,乃改行就學,他小時候髒字不離嘴,如今卻文質彬彬,再無半句汙言穢語。
朱鐵兒詳加詢問,方信其言,才笑道:“原來是孫兄弟。可有我燕姐姐消息麽?”孫敬祖搖頭。朱鐵兒歎了口氣,道:“但願老天保佑燕姐姐平安多壽。”
兩人結伴而行,說起江湖傳聞。孫敬祖道:“明惟厥年老,決意隱退,讓位於明六公子,數日後便召開武林大會了。”朱鐵兒道:“我也聽說,但明六公子年紀輕輕,論才論力,都遠遠不及他姐姐明畫眉,明畫眉為何不接任家主呢?”孫敬祖道:“明家男尊女卑,明四小姐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由她繼承道統。再說,明家講究宗法,明大公子、明二公子都是庶出,明三公子本來深孚眾望,卻被淩一色殺了,明四、明五都是女兒,也隻有明六公子合適。但說句實話,即使明六公子當了家主,還是要仰賴他姐姐。”
朱鐵兒說:“明畫眉這麽霸道,就沒人管得了她?”孫敬祖道:“明四小姐的武功,要和離恨天、白結縭比,那還遠遠及不上,但放在近幾十年來看,還真未必有勝過她的。本來就沒人敢得罪明家,何況她還有這種本事。”朱鐵兒道:“我看她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把江湖搞得烏煙瘴氣。”
孫敬祖道:“總之這個江湖,是快要玩完了,好壞善惡,做一鑊熟。倒吧倒吧,倒了也好!”朱鐵兒道:“隻是倒下去時,難免要傷及無辜。”兩人這般說著,不知不覺前路已黑,荒郊寂靜,唯有上空一片星鬥。
河北真定希聖府中,“善始善終”明惟厥召集子女,教導他們同心同德,善輔六弟。明畫眉等拜受教誨。既畢,諸子告退,明惟厥道:“四兒,你留下。”明畫眉忙又跪下道:“父親還有什麽教誨?”
明惟厥道:“四兒,為父老矣,力不從心,六兒德行無虧,才力未達,以汝之見,真堪大任否?”明畫眉道:“六弟誠質敦厚,好學崇古,必能光耀吾族。孩兒亦當竭誠輔佐。”
明惟厥道:“四兒,汝若身為男子,此位非汝莫屬。”明畫眉惶恐道:“天地有尊卑、男女有常序,名不正則言不順,孩兒若敢逾矩,難逃史筆之誅。”明惟厥點頭道:“善。有女如斯,老夫甚慰。”
一旁的韓夫人笑道:“夫君莫嚇壞了孩子。畫眉啊,那個人,你打算怎生處置?”明畫眉道:“孩兒愚鈍,不知母親問的是哪一個人。”
韓夫人道:“當然是你表妹雪鮫了。”明畫眉道:“原來母親問的是她。她當年犯下十大罪行,逃匿未獲,既已就擒,異端賊子,自當淩遲。武林大會之後,擇地行刑。”
明惟厥咳了一聲,道:“刑不上大夫,彼太史周家之女,不必露布,又值汝六弟接任家主,刑法從寬,賜彼自盡足矣。”
明畫眉道:“不用重刑,何以服人心?父親素惡異端,憐憫安能施於逆賊?畫眉不敢奉命。”明惟厥道:“汝不從父言,置忠孝於何地?”
明畫眉微微昂首道:“父親維護姓周的,是不是因她跟父親講的那番話?她外逃那麽多年,一回到中土,便來直闖希聖府,說任憑千刀萬剮,請求父親收回我的權力,不然中土武林有顛覆之危,父親難道心動了麽?”
明惟厥臉色立變,韓夫人道:“眉兒住口!怎麽對你父親說話的?”明畫眉拍起胸膛道:“父親!我明畫眉為明家、為武林嘔心瀝血,夙夜匪懈,父親竟對我生疑?畫眉這顆心,隻為了儒門至道、祖宗盛德,天地知我,日月可鑒!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親既生疑心,就請立取我首級,昭告天下!”
明惟厥按定座位扶手,一時未語。韓夫人道:“夫君!畫眉是怎樣的孩子,你還不知?她身具無上神功,若要忤逆時,你我也未必是她敵手,然而她可曾在你麵前高聲過一句?你也想想,泰壹魔宮尚未滅絕,餘黨指不定什麽時候便會卷土重來,還有些異域教派,也狼子野心,想染指我神州大地,你若廢了畫眉,憑你我兩把老骨頭,便應付得了麽?”又向明畫眉喝道:“這算什麽?還不快向你父親請罪?”
明畫眉一叩到地,道:“孩子衝撞慈父,自知罪重,不敢仰乞父親寬恕。”韓夫人道:“你的確罪責非小,夫君,便罰她閉門思過三個月,你看如何?”明惟厥揮手道:“彼三月不出,外人焉有不疑之理?罷,今日之事,再也休提。”明畫眉又叩首道:“孩兒晚上再來自縛請罪。”
正說間,顏彌厚來報道:“蘇、僧兩位家主來訪。”明惟厥道:“速請。”又讓人把眾子女叫出來,一齊移步客廳,與蘇坐忘、僧病本相見。蘇見獨一直音訊全無,多半已羽化而去,家主之位不可久懸,蘇坐忘已於數年前就任家主。
當下各分賓主坐定,明畫眉等一旁侍立。蘇坐忘、僧病本道:“‘下武維周,世有哲王’,明夫子傳位於六公子,此明家之高風、武林之盛事也,吾等聞召赴府,叨沾德光。”
明惟厥道:“勞降玉趾,明家上下感激。小兒年幼,尚望二位家主教益。”
蘇坐忘道:“明家之風,山高水長,六公子秉承家學,譽滿江湖,蘇某安敢有教於公子?然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唯明心慎德,開誠布公,方可見信於天下。望公子廣施仁惠,秉正除邪,則武林人心自歸。”僧病本道:“希聖府中,山僧不敢論修齊治平之道,然竊聞先聖之論,三年毋改父母成法,方可謂孝,望公子思之。”明惟厥道:“六兒,拜謝二位家主教誨。”明六公子躬身道:“前輩教益,永銘於心。”蘇、僧二人各自還禮。
明惟厥道:“大兒,二位家主遠至,大典事宜,汝可告之。”明大公子道:“是。二位家主聽稟……”說了諸多事項。蘇坐忘道:“蘇某聞命。然蘇某僭問一句,大典掌禮是誰?”明惟厥道:“擬請家叔祖掌禮。”他這個叔祖是他曾祖最小的兒子,尚在人世,已過百歲,明家現下輩分以他最高。蘇坐忘道:“恕蘇某直言,明老先生年事已高,倘有差失,有傷大禮,何不請明四小姐掌禮?”明惟厥道:“她是女子,又是後輩,如何輪得到她?不合禮製。”
蘇坐忘點頭道:“原來不合禮製,蘇某問差了。那麽這幾年來,四小姐所作所為,想必是合禮製的了。”
他此言一出,明家眾人一時均微微色變。明惟厥屏退部屬,道:“蘇先生何出此言?”
蘇坐忘歎了口氣,道:“明夫子、韓夫人,那蘇某就直說了。中土武林由四大世家共治,三教並立,外儒內法,維持這千秋大局,費了祖宗曆代多少心血精神。然而四小姐近年的做法,越來越偏向商家,長此以往,必露痕跡,對四大世家均大是不利。”
韓夫人道:“先生這麽說,是怪我兒刑法太峻了麽?我兒剪除異端,乃奉我夫之命,何失之有?”蘇坐忘道:“商家主,你又何須遮掩?沒有你的扶持,四小姐如何做得這許多事出來,又如何練得成內眼與外儒內法功?”韓夫人笑道:“我兒天生殘疾,練內眼來看看世界,卻怎麽也幹礙了蘇家主?至於外儒內法功,可是要明、商兩家高手同使的,她一人怎能練成?”
蘇坐忘說:“明四小姐短短數年之間,武功到了這等地步,她是女子,練不了內聖外王功,若無外儒內法功在身,安能如此?練一竅內眼得三十年,她才多大年紀,若無外儒內法功,怎能練得這麽快?”
韓夫人道:“那是我兒聰明勤勉,精誠所至,世上本無難事,蘇先生號‘齊同物我’,這點都看不破麽?”
蘇坐忘道:“商家主,冬寒夏熱,冷暖自知,有些事心知肚明,何必蘇某挑破!中土武林若無外儒內法功,難與泰壹宮抗衡,但這功夫又要兩人同使,便有被人各個擊破之危,因此你們一直在鑽研一人獨使之法門,又恐練壞了兒子,便拿女兒來試驗。四小姐也當真堅毅,竟讓她衝破玄關,練成了王霸二氣。這是你們為武林大計考慮,無可訾議,但這幾年來,四小姐一味霸道,所為極多不妥。四大世家共治,乃中土武林不易根基,凡事還是勿越雷池的好。”近年來明畫眉一心事功,已把手插入道家門派裏來,蘇坐忘實在忍無可忍,終於發作。
明畫眉道:“畫眉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明家道統。”蘇坐忘道:“明家有明家的道統,蘇、僧二家有蘇、僧二家的門牆。”韓夫人道:“聖王治天下,何曾有釋老?”
僧病本合十道:“阿彌陀佛!按這說來,商韓法術,更是聖王所要棄絕的了。”
明惟厥重重咳了一聲,道:“明某舊疾發作,今日之會暫罷,拙荊小女言語冒瀆,二位休怪,四大世家永世盟好,共掌武林,推心置腹,不必疑慮。”蘇坐忘道:“蘇某閑雲野鶴,倒無掛礙,韓夫人、四小姐,你們好自斟酌!”僧病本道:“諸善常作,諸惡勿生,與人方便,世間善知識。山僧告退了。”明惟厥率眾送出府外。
離開希聖府後,蘇坐忘道:“大師,依你之見……”僧病本淡然道:“萬法從心生,善惡由心作,山僧一世參禪,參來參去,還是這句話。世間萬象,都在輪回之中,各自修持罷。”蘇坐忘道:“可是人生在世,很多時候還是坐忘不了的。”又低聲道:“大師,休怪蘇某直說,當年大師身中‘龍虎鬥’奇毒,凶手查出了麽?”僧病本笑道:“種得業因,便有業果,業力之大,尚在龍力、神通力之上,三千世界,茫茫欲海,誰是凶手,誰又不是凶手?豈不聞‘煩惱是菩提’,一切隨緣,看結局罷。”
蘇坐忘苦笑一聲:“那蘇某也隻好‘體盡無窮,而遊無朕’了。”道別而去。
蘇坐忘心事難釋,正行間,忽聞人喚“我兒”,回頭一看,驚出淚來,卻見一個鶴形仙骨的老者,不是父親蘇見獨是誰?父子倆多年未見,蘇坐忘本以為父親年事已高,多年未曾來信,早已羽化而去,此間相逢,恍如隔世。兩個白發老頭相擁,眼淚縱橫。
蘇坐忘道:“本道要與父親天上相見,父親既棄絕凡塵,為何複回中土?”蘇見獨說:“仙道縹緲,人非草木,苟能真看通透,成不成仙又何足論!雖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但這個江湖照樣有江湖的法則,欲相忘亦難矣!吾本無爭,世使吾爭,雖欲不爭,亦不得不爭。以南華真人境界之高,沒飯吃時也得央人借粟。天地尚缺,人安得全?逍遙無朕,說到底也隻是一種情懷而已。”
蘇坐忘點頭道:“父親說得是,坐忘近年也深有感觸。兒子有時竊思,萬古以來,未必真有真人、真有高士。巢父掛瓢、許由洗耳,誰見之,誰傳之?若巢、許自掛自洗而使人見之傳之,那他們又與俗人何異?無非世人處羅網之中,無計自脫,乃虛造一二古人故事,寄情發臆,何必真有其人、何必真有其事乎?一部《道藏》,說到底不過‘順其自然’四字,知之易,行之難,現在這個江湖、這個世態,深教坐忘寒心。”
蘇見獨眺望天際,良久道:“有一個人,也許稱得上真人高士。”蘇見獨雖是清虛允淡的修道之人,然平生極少推可,蘇坐忘從小到老也沒聽過父親以“真人高士”四字許當世之人,不禁肅然起敬道:“坐忘鬥膽求問這位前輩大名。”
蘇見獨說:“你過來。”父子二人來到無人處,蘇見獨問:“你去過蒼茫山麽?”蘇坐忘說:“蒼茫山?那山根本沒人進得去。”蘇見獨道:“為父年初去了一趟。”蘇坐忘問:“父親竟去了?不知山上可有什麽?”
蘇見獨道:“為父哪裏進得去?離山根尚遠,便被千裏瘴氣逼住,哪能進得一步?舉頭一望,不見星鬥,不辨晝夜,如墜虛空,困於無物,雖有神智,不能自明,雖有達道,不能自用,思平生之狹淺,汗流浹背;歎人世之可哀,淚橫披麵。如至天地窮根處,正是無可奈何時。正望洋興歎間,天地間陡生一道異色,卻見一輪白月,不知是從天上還是山上飄將下來。”
蘇坐忘奇道:“白月?”蘇見獨道:“遠看是白月,來到山下,卻是一個白月融成的女子,對我笑道:‘老先生打哪裏來?’似人似月,亦人亦月,月無其倩,人無其潔。我平生所睹、書傳所見,竟無一人能與之相仿。她所立之處,瘴氣也為之辟易。”
蘇坐忘問:“那女子又怎麽了?”蘇見獨道:“我為了看真切些,不自覺走近了幾步,立即中了瘴氣,枉自修真養性,無濟於事,暈厥過去。醒來之時,卻見那女子坐在我身邊,雙足赤裸,笑道:‘我初下山便遇著老先生,也是巧合。’我看她模樣,依稀似曾認得,卻又想不起,問道:‘你是甚人?你住在這山上?’那女子笑而不答。我起來又問道:‘是你救了我麽?’那女子道:‘你所中瘴毒,我已用哲人不王功給你解了。’”
蘇坐忘問:“哲人不王功?坐忘孤陋了,從未聽過世間有這麽一門武功。”蘇見獨道:“她說是她自創的武功。”蘇坐忘問:“何謂哲人不王?”
蘇見獨道:“為父也這麽問她,那女子道:‘世俗所恃者,力也;哲人所恃者,道也。哲人立於世上,既不能淪為他人的附庸和工具,也不能把他人當作自己的附庸和工具。哲人不應倚仗世俗勢力,若令一家之說獨尊壟斷人心,便算不得哲人不王。’”
蘇坐忘道:“那麽她這個‘哲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哲人’?”
蘇見獨說:“她說她非儒非道,非佛非魔。”蘇坐忘說:“非儒非道,非佛非魔,無所適從,何以成學?”蘇見獨道:“吾兒不亦癡乎?世間萬象,又安止此四端?”蘇坐忘說:“父親說得也是,我隻是很好奇她還能提出什麽新鮮的說法。”
蘇見獨道:“她說她這個‘哲人不王’,是建立在狂性、人道與多元之上的。”蘇坐忘說:“狂性?那便是楚狂接輿一流了,固然也堪稱高士,但要救天下之溺又差得遠了。”蘇見獨道:“她說:‘我所謂的狂性,不是佯狂避世,也不是僅僅憤世嫉俗而已,哲人之狂是一種遨遊古今,窺破虛實,從而自成人格,與天地分庭抗禮的風骨。人生在世,看到的往往是層層表象,隻有以狂人的氣魄去審視和重估一切事物和人,才能使自己不為狹隘時識所困,得以自由。’”
蘇坐忘沉吟道:“那人道又是什麽意思?”蘇見獨道:“據她所說:‘人道者,本於人之道也,過去的學說,往往要求人性讓位於某種預設的目標,而那個目標往往又是虛幻的,我要把這一切拉回來,以人之尊嚴、自由、福祉為第一要義,所有扭曲人性、化人為物、化人為鬼的世俗法則悉應革除。’”
蘇坐忘問:“那多元呢?”蘇見獨說:“那姑娘說:‘數千年來,都是少數人發話,餘人不得不跟隨,豈有不虛偽愚昧之理,即使舊的一套倒台,新的東西又來獨大,威權之本質從未改變,道義之爭,殺人無數,勝則號稱正統,敗則貶為異端,狹隘私利,害人誤己。其實世間道路,哪有讓你一人一家走盡的道理?隻有平等包容、多途並行,方能使世人擺脫禁錮。那些因為別人觀點意向與你不同而挾勢欺之的行徑,最是可笑可恥。’”
蘇坐忘聽罷默然,半晌乃道:“她這些言論,甚是標新立異,玄遠得有點無法無天,父親以為如何?”蘇見獨道:“她過於崇尚人本,張大自性,有違自然,蔽於天人之道,我所不取。但那女子出塵絕俗,有泰山不能壓、滄海不能收之氣概,使人近之生敬。我和她談了三日,她侃侃而談,義形於色,也足見憂世之深。最後,我說:‘你的學說,老夫是絕對不能認同的,隻怕今世之人,也沒有幾個會讚同,隻怕你要大大失望了。’她卻笑道:‘老人家肯坐下來跟我講,便足見世人未盡耳聾。寂寞莫過蒼茫山,還不是有人上來了嗎?’”
蘇坐忘道:“不料世間尚有斯人!父親可問得她名字?”蘇見獨道:“身非吾屬,何況名乎?人世間萍水相逢,如同幻夢,相交以道,道何以名?”蘇坐忘笑道:“是孩兒迂了。父親此番重返中土,咱們先好好聚聚,別的事情且置一旁。”
蘇見獨搖頭道:“為父隱居多年,什麽都看淡了,成敗得失,俱不足論。見你一麵,心願已了,這便去罷。”蘇坐忘愕道:“父親,這——”
蘇見獨仰天一嘯:“苟得逍遙平心事,何論千秋百萬年!穀神不死,玄牝不生,不為事任,與道同體。”口唱道歌,飄然而去。
蘇坐忘忽然墜淚,心道:“父親雖說看得通透,但也未必沒有他的無奈之處。”也唱著道歌去了。
當晚明畫眉獨自一個,前往地牢,守衛稟報道:“四小姐,上次抓到的那個聖音教徒口出狂言,說我等信仰魔鬼,必墮地獄。”明畫眉問:“周雪鮫呢?”守衛道:“她討要紙筆,想寫遺書。”明畫眉道:“不準她寫。她那些手稿找到之後,也一律燒掉。”徑往囚室而去。
囚牢乃銅鐵所鑄,鎖匙在明畫眉身上,任你絕頂高手,關進去先挑斷手筋腳筋,以藥物化去內力,便如待宰羔羊一般,再無反抗餘力。外人要想在真定明家眼皮底下救人,也是難於登天。周雪鮫因武功算不得一流,又怕她在受剮之前熬不住死去,這挑筋之刑便免了。
明畫眉來到牢門前,裏麵問道:“是明家表姐麽?”其聲淡定溫婉。明畫眉開門進去,道:“雪鮫還好麽?”
牢中那女子微微頷首,道:“多謝表姐照顧。”她當年被送到軒轅穀,辛齮墨死後被泰壹宮的人趕了出來,攜帶手稿千辛萬苦回到中土,隱居著書,終因擔憂武林命運,出來規勸明家,一現身即被擒拿。她曆經風霜,又過而立之年,容顏神采頗不及少時,此時麵容稍顯蒼白,卻坐得直直的,不改端秀之風,清雅一如往昔。
明畫眉道:“你表弟後日接任家主,至於你的刑期,提前一日,大後天施刑,沒問題吧?”周雪鮫道:“很好。”明畫眉道:“隻是受刑時不能穿衣服,可難為你了。”周雪鮫道:“那也不算什麽。”
明畫眉微現不豫之色,道:“你好像一點也不怕,難道你不恨我嗎?”周雪鮫說:“阿鮫從小便是這性子。”明畫眉道:“那也是!咱們當初交情還很不錯呢。”
周雪鮫道:“畫眉表姐,你記得小時候我們談論誌向嗎?我說要做史官,你說要做聖人。”明畫眉道:“別高聲!聖人豈是我們做得的?”周雪鮫說:“難道你不信人皆可為堯舜?”明畫眉道:“‘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我等凡夫豈敢希慕?”
周雪鮫哀然道:“表姐,你連承認自己說過的話都不敢了嗎?”明畫眉漠然道:“我沒說過。”周雪鮫道:“好,這事不說。阿鮫想問一句,什麽是仁?”明畫眉道:“仁?你這種異端也配提‘仁’字?”
周雪鮫道:“聖人之道,一言以概之,仁也。聖人體仁,存乎一心。仁者則天明,事地察,無愧於心,無負於天下。不知忠恕者,不可謂仁;不能愛人者,不可謂仁;其身不正者,不可謂仁;言清行濁者,不可謂仁。表姐,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來,你廣羅文字大獄,害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江湖朋友一言有失,便被你舉族株連,你還借口複古,勒令武林習經,盡做門麵工夫,誤人匪淺。如此行徑,也稱得上一個‘仁’字?枉你熟讀十三經,也全不知聖人真意!”
明畫眉道:“我滅絕異端邪說,便是光大聖人之道!我教化得武林井井有條,江湖一片肅穆,人人歸於古道,有何不好!”周雪鮫道:“偌大一個江湖,萬馬齊喑,這種死寂的肅穆,隻是強逼每個人瘋狂而已。”明畫眉道:“死到臨頭,還在大放厥詞。你和楚飛燕、淩一色一樣,都是頑固不化的妖女。”
周雪鮫道:“表姐,你和芍藥公主雖然敵對,但說到底都隻是一類人,隻知執著於自己的信仰,不給他人留半點餘地。任何道路走過了頭,都是你們這樣子。但芍藥公主再偏激,也是真性情,說一不二,而你卻外儒內法,處處掩飾自己內心,活在虛榮之下。至於燕姑娘,她是天心的白月,你隻是凡間一隻工巧的畫眉,她高於你千倍萬倍,你生生世世也比不上她。”
明畫眉冷笑道:“她救你一命,你便把她抬得這麽高,不知羞恥。”周雪鮫說:“表姐,你練成四竅內眼,連厚牆都能透視,甚至還能觀察人的內髒,可是卻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許你是習慣了裝瞎,因此見不慣真正的光明。”
明畫眉道:“我能練成內眼,是明家祖宗庇佑,讓我看清你們這些逆賊的腸肚。我明畫眉總有一日,要把與儒家正統對立的一切統統拔除,重現堯舜之治,使寰宇合德、天下大同!”周雪鮫笑道:“直到現在你還在騙自己,你敢拔除商家麽?外儒內法,王霸術雜之,這些東西早就糾纏不清了。”
明畫眉去後,周雪鮫悵然不語,望著牢門,淌下兩行清淚,心中傷然道:“這人世,還有未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