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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異化神功

  那輕舟衝開海麵,白衣人走下船來,用眼尾睄了睄楚飛燕,道:“阿燕來了?”他生性沉默寡言,這一聲“阿燕”已表明仍認這個徒弟。

  楚飛燕大聲道:“師父!”那白衣人微一頷首,向寂滅天、淩滅鼎等望去,冷然道:“大君,你不該!”

  楚飛燕本盼師父到來,局勢能得到調解,不料師父一出口便是責難之語,頓時心又冷了半邊,向眾人望了一眼,見人人麵上盡是同仇敵愾之色,心中更苦,哭罵道:“你們!離恨天大君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你們隻知道死抱他的教旨,斷絕後人選擇之門,你們、你們這樣做,又算得什麽英雄豪傑?”

  路仙箏厲聲道:“你這女子好不糊塗,每個學派都有一個根本宗旨,魔道的宗旨便是反世恨世,這宗旨無比正確,豈能動搖?”楚飛燕道:“宗旨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人選擇學說,不是學說統治人!死人的教旨會僵化、會失效,就算不失效,也隻是前人的某些想法而已,紙麵上的東西有限得很!死人抓住活人,這和中土又有什麽區別?”

  與淩滅鼎同來的兩個麵色蠟黃之人道:“風莊主,你看看你高徒,說的都是些什麽話!”這兩人是孿生兄弟,一隨父姓,一隨母姓,兄名嵇端,弟名元交止,分別是泰壹宮旗下祝融峰正、副山主。二人心意相通,齊聲說出這句話來。

  風狂雪更不理會二人,向楚飛燕招了招手。楚飛燕上前道:“師父,這……”風狂雪道:“你講講。”楚飛燕問:“要……要我講什麽?”風狂雪道:“講你的經曆、看法。”楚飛燕想:“這些人都堅信魔道,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單憑我三言兩語,是說服不了他們的。”但無論如何也要爭取一下,遂抹了眼淚,向眾人一抱拳,說起自己的出身,在中土幾年的見聞感受,與寂滅天結交的經過,對魔道、對中土、對世運的心得展望等。她口齒伶俐,一腔真誠,一口氣說了大半個時辰。淩滅鼎等大是不以為然,冷冷看著,不時哂笑。淩一色隻是搖頭。

  寂滅天揮手道:“賢妹,不必說了!你的心意,我已盡知。此乃教旨之爭,你沒必要給我陪葬。”淩滅鼎道:“那個叫阿燕的,也許你真的有心改變世道,但你根本還不懂俗世的本性!什麽東西放到世俗之中,慢慢地都會變味,因為那些俗人已經習慣在虛偽中沉淪下去了!在俗世之中,什麽這道那道都隻是虛名,沒有實力啥也做不了,不過是變著法子虛偽而已。”

  淩一色上前道:“燕姐姐,為什麽我們以魔自居?是因為我們不屑於與那些自稱為人的家夥為伍。我希望你和大君都能回歸魔道,世俗是你的敵人,泰壹宮才是你的家。”說到此處,淚水又潸然而下。

  嵇端、元交止兩人一向脾氣暴躁,見磨磨蹭蹭半日還沒個了局,早已憋了一肚子氣,喝道:“哪有什麽好說的?這姓楚的女人囉囉嗦嗦,擾人視聽,不教訓一下,不知還有多少臭屁放出來!”也不見他們怎麽移步抬腿,便已雙雙欺至,各出一掌,向楚飛燕抓去。楚飛燕後躍避開。兩人本道抓一個後輩,例無不中之理,不料楚飛燕身法輕巧,這一抓竟無效用,勃然大怒:“好丫頭!”大袖一振,四掌齊發,八股力度從掌心疾吐而出,雄如城牆,急似弓弩,將楚飛燕退避方向盡數封死。泰壹宮兩大高手合力何等厲害,楚飛燕氣息一窒,身子剛剛躍起,雙腿一沉,複跌落在地。

  寂滅天眼見勢危,飛身截上,八股奇勁中的六股正中其身,卻見嵇端、元交止兩人身子已高高飛起,半空中翻了個筋鬥,倒摔出去。風狂雪冷哼一聲:“魔家徒弟,輪不到你們來管教!”一抖袍袖,巍然而立。原來他甫見兩人出掌,便抓住他們背心,隨手拋出。

  楚飛燕驚道:“大哥,沒傷著麽?”寂滅天淡淡一笑,擺了擺手:“沒事。”又豎起拇指讚道:“風莊主好手段,果然是泰壹宮第一高手!”

  淩滅鼎逼前一步,嚴聲道:“風先生,你這是要出手幫助大君麽?”心道即使風狂雪有異誌,己方十大高手對付對麵三人,還是綽綽有餘,也不懼他。

  風狂雪冷笑一聲,回頭凝視著楚飛燕,道:“你可知當初魔家趕你出莊,是為什麽?”楚飛燕一呆,她對師父逐己一事一向不解,師父雖然簡傲寡言,卻絕非不明事理之人,當時她因犯了一點小錯被逐,起因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卻不知師父何以那麽生氣。

  風狂雪眉頭微微一抬,道:“你不服,對不?”楚飛燕憋著氣,直言道:“師父,沒有你,便沒有阿燕今日,但這一節我的確是想不通。”

  風狂雪道:“虧你聰明!魔家觀你心誌,終非魔道中人,不如早早打發出去。”楚飛燕聞言一震,恍然大悟:“師父早就看出我的為人不適合信仰魔道,便讓我出去自己闖蕩,這樣我便是個棄徒,無論走什麽道路,都與泰壹宮沒太大關係,宮中長輩也不會太為難我。否則今天我的下場便與大哥一個模樣。”又想:“以師父的本事,怎會讓我輕易偷了霜刀離去?他隻是故作不知,讓我把刀拿去防身。”胸中疑雲一時盡釋,方知師父愛己之深,心裏一酸,好生慚愧。

  風狂雪不好言辭,極少向人表露心跡,他一生未婚,收養這個徒弟初心半是憐憫,半是好奇,而楚飛燕冰雪聰明,更得他喜愛,心中視與親女無異。後來發現她為人行事滿是熱情,不是反世恨俗之人物,若要嚴加管教,一來未必有用,二來他也懶得囉裏囉嗦說道理,又想徒兒天賦絕高,留在莊中成就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就算青出於藍也強不多去,豈不辜負了大好材料,不如讓她到外麵曆練,說不定更有可為。他極是自負,雖是好心,也不屑於在小輩麵前多費唇舌表露,因此借故發火,趕走徒兒。風狂雪見楚飛燕神情,知她已明白自己真意,也不費話,向寂滅天道:“大君,魔家是魔道信徒,絕不同意你的所為。但你一直很看重風某,魔家兩不相幫。”更不與餘人搭話,輕身一躍,登上他來時的小舟,穿波而去。

  楚飛燕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高聲道:“師父,你的大恩,阿燕血中銘記!”海風侵麵,悵然不已。

  淩滅鼎咳了一聲,道:“大君,該咱們見個分曉了。”寂滅天道:“那又何必?大丈夫死則死耳,豈有連累他人之理?隻恨我大誌未酬,於世無補,蒼生創病,不知何時而平。”昂首向天,閉目道:“你們動手罷。”

  楚飛燕大呼:“不可!”要搶上去,被兩名高手擋住去路。淩滅鼎雙手微顫,道:“大君,你我同日而亡。”便要上前下手,突然想到什麽,向淩一色望了一眼,嘴角一動。淩一色道:“父親,他已經不是我們一邊的了,你為他而死,不值得。”淩滅鼎長歎一聲,道:“換了你,你會怎麽做?”

  淩一色心神一震,不敢便向楚飛燕望去,心道:“我該怎麽做?我該怎麽做?這、我……不!可是?我該如何是好?”心中亂如七國混戰,渾身骨節中滲出陣陣涼意。那邊楚飛燕卻哭道:“一色,跟你爹說,一起活,一起活啊!”

  辛齮墨站在一旁,忽開聲道:“淩崖主,你若心軟了,咱們慢慢商量如何?”淩滅鼎瞪了他一眼,道:“辛穀主看不起魔家麽?”辛齮墨道:“這可不敢。”

  淩滅鼎道:“淩滅鼎說的話,從來沒有收回去的,辛穀主休相激了!”深吸一口氣,正要動手,忽聞海上鯨鳴之聲,卻是淩冷玉乘鯨來到。

  淩冷玉坐在獨角鯨阿冰背上,其餘鯨魚卻不知到哪裏去了。鯨魚所至之外,黯然一片波紅,眾人均察覺有些不對。淩滅鼎高聲道:“冷妹,你怎麽了?”

  淩冷玉披發跣足,走上岸來,神色蒼白,一個踉蹌,頹然跌倒。她武功何等高強,今日在海上一記穿心冰掌,連巨鯨也難以抵受,以她修為,就算站著不動任人棒擊錘打,也無站立不穩之理。看樣子,不是中毒,便是受了極重內傷。眾人均知有變,一時氣氛更為凝重。淩滅鼎、寂滅天忙上前探看,寂滅天道:“冷姑,是我震傷了你麽?”

  淩冷玉道:“不關你事!”強撐身子,欲要立起,又向後摔倒,劇咳起來。淩滅鼎道:“你別亂動,我給你護元。”一掌貼住她後心,真氣源源往她體內輸去。淩冷玉道:“沒……沒用的,魔家練的冰力,你……你們男人調伏不了,反……反而有害。”淩滅鼎一驚,隻得收手。

  寂滅天問:“是誰打了你?”淩冷玉道:“是明惟厥。”

  她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明惟厥乃中土武林三大領袖之首,武功比淩冷玉高也不足怪,隻是他身在中土,怎會到大洋之中傷人?淩滅鼎道:“你說清楚。”淩冷玉道:“中土武林的狗崽子摸過來了,有……有十隻大船,阿冰、阿冰也讓他們的大炮打傷了。”

  眾人更是心疑,議論紛紛。中土武林與泰壹宮相隔萬裏,連泰壹宮人在哪裏都不知道,焉能渡海相征?何況海途凶險,風雲難測,越洋攻伐,風險極大,人來得少不過送死,若人來得多,一旦迷路或遭遇風暴,豈不全軍覆沒,屍骨不得還鄉?沒有十成勝算,誰也不敢做這等事,就算敢來,又怎麽知道泰壹宮精英在此間聚首?這事按情理本說不通,但淩冷玉所受之傷,又分毫不假。

  寂滅天忙問:“冷姑,你怎麽和他們相遇的?”淩冷玉道:“魔家……要死了,不想……多說……心肝,心肝!你過來一下。”

  楚飛燕見她的目光投向自己,雖不解其意,還是過去道:“淩閣主,你叫我?”淩冷玉一聲慘笑,吐出一口鮮血來,胸前地上盡是血跡,卻抓住楚飛燕手道:“心肝,魔家對你怎樣?”楚飛燕感她手上綿弱無力,知她傷重,不忍推開其手,接口道:“你對我還不錯,你好好養傷,別多說話。”潛運維鬥神功,嚐試給她療傷,被她體內冰力一反噬,凍得半邊身子不住哆嗦,牙關交戰,說不出話來。

  寂滅天立出一掌按在楚飛燕肩膀上,道:“賢妹,你繼續幫淩閣主,我和淩崖主給你護身。”淩滅鼎不說什麽,亦出一掌按在楚飛燕另一肩上,楚飛燕頓感全身暖洋洋的,真氣充盈,寒意盡消。

  淩冷玉又笑了笑,道:“心肝,你心腸真好,怪不得魔家第一眼見到你,便打心眼裏喜歡。”劇咳一聲,道:“心肝,讓魔家親你一口,好不好?”

  楚飛燕愕然道:“這——”淩冷玉幽幽道:“其實,魔家早就想親親你啦。冰海玉人,冰海玉人,魔家活了四十多歲,很多時候,都不知自己在幹什麽……你這麽年輕、漂亮,魔家羨慕得很……”淩滅鼎道:“冷妹,過去的事,你休提罷!這麽多年來,你我都不容易。”

  淩冷玉目光越來越迷離,一張本來晶光湛然的臉上漸現萎色,道:“鼎哥,魔家當年逃婚,便做了一輩子老處女,還害你沒了老婆,你女兒怨魔家一世……你說當初……這……”淩滅鼎黯然道:“冷妹,別說了。”淩冷玉搖了搖頭,道:“鼎哥,魔家以前也不是沒有後悔過,但與你重逢之後,便再也不後悔了。魔家覺得,你還真比不上燕姑娘小心肝。”淩滅鼎訝道:“什麽?”楚飛燕也越聽越是糊塗。

  淩冷玉繼續說:“當時魔家與她們幾個女孩子同行,閑極無聊,便對她風言風語,若換了別人,早嚇跑啦,她卻一點也不怕,還照顧著兩個小妹子,這份擔當,可真教人佩服,這樣的人,才值得托付終生。鼎哥,你差得遠了,差得遠了。”

  楚飛燕當時與這麽一個武功遠勝於己又性情怪僻之人同行,對方又經常言語戲謔,說心裏一點不怕,那也不然,但正事在身,一色、雪鮫又在旁,總不能拔腿便跑。淩冷玉若說瘋話,她便不理,若想動手動腳,便厲色嗬斥,淩冷玉見她不可褻犯,也不為太甚,甚至漸漸尊敬起這個後輩來。楚飛燕想起這些,有些尷尬,道:“淩前輩,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愛拿我開玩笑,但你救過我和一色,我是尊重你的,有什麽事,等你傷好,大家坐下來明明白白地說好了。”

  海中獨角鯨阿冰悲鳴一聲,身子一側,向海底沉去,海水一片紫紅,盡是它傷口中流出來的血。淩冷玉大叫道:“阿冰!”她長年孤居極地,唯有這獨角鯨陪伴,十幾二十年下來不離不棄,便她父母兄弟也無這般親近,它這一死,洛神閣主的半條性命也便去了。楚飛燕、淩一色想起阿冰的好處,更是黯然神傷。

  這時眾水手又叫道:“有船來了!”楚飛燕等遠遠望去,隻見海上八九處帆影搖曳,均是向孤墳島而來。寂滅天道:“多半是中土武林人馬,準備迎敵罷!”淩滅鼎道:“冷妹,看魔家給你報仇。”眾人雖知中土武林有備而來,但本宮高手眾多,敵人來得再多也不足懼。

  楚飛燕急道:“不可輕敵!他們有火器的!”她在蓮花穀被火銃隊包圍,險些喪命,此事豈能忘卻,中土武林既大舉而來,必然置有大量裝備火器。淩冷玉接口道:“不錯,他們有大炮、火銃。”眾人久居海外,鮮與外人交往,大多沒見識過火器威力,心道便有幾門炮又算什麽,也不甚在意。

  來船逼近得甚快,船上旌旗獵獵,中間一艘大船上高懸君子旗,大書一個“明”字,看來便是明惟厥的座船了。眾人摩拳擦掌,隻待放手大殺。驀地裏“轟隆”一聲巨響,卻似半空中一道狂雷,搖山撼石,在人群中炸開了花。淩滅鼎道:“分開些,別都聚在一塊!”接連又是幾聲巨響,對麵船上一炮接一炮地打了過來,泰壹宮人紛紛趨避。敵船穩步合攏,船上軍樂曆曆可聞。

  寂滅天道:“退入山中,等他們登岸再近戰,大炮便無用了!”辛齮墨道:“此乃離恨天大君埋骨之處,一合未交便退,豈不墮了我泰壹宮威名?大炮及遠不及近,咱們一口氣殺上船去,剁了明惟厥,殺得中土鼠輩片甲無存!”

  寂滅天背棄魔道,傷了眾人之心,眾人便不願聽他吩咐,聽了辛齮墨之言,血勇陡增,四位高手大吼一聲,便向對麵船上衝去。當年泰壹宮高手橫行中土,如入無人之境,這四位也是一身神通、當世罕見,哪把什麽三大世家、中土武林放在心上,心道:“淩冷玉落單受傷,值得什麽?中土人隻會倚多為勝,隻要多幾人一齊上去,豈有不狂風掃葉之理?”邁開雙腿,踏浪疾奔,踢起四條水龍,如履平地。

  楚飛燕叫道:“不要——”對麵船上銃聲已響,可憐這幾位高手數十年功夫,練得一副刀槍不入的鋼筋鐵骨,也擋不住火器無情,中彈墮入海中。眾人方知厲害,不得不收起輕蔑之心。

  淩滅鼎道:“入山罷!”扶起淩冷玉便行。眾人各懷悲憤,往山中退去。中土武林船隻靠島,立即分為兩撥,一撥留守船上,餘人繼續挺進。

  泰壹宮人登山據險,淩滅鼎道:“大君,敵人火銃厲害,不與他們囉嗦了,待彼靠近,我宮高手一起發嘯,將來敵震得五內俱碎而死。”寂滅天道:“這樣一來,我宮兄弟豈不一樣遭殃?還有冷姑,她傷成這樣,如何受得住你我一震?”淩滅鼎心想也是,遂道:“那麽用‘永恨長仇掌’罷。”

  永恨長仇掌乃離恨天大君六十三大神通之一,乃攻遠人、取強敵之神技。比方說,一名高手掌力能及七丈,另一名能及八丈,兩人同時發掌,最多也不過能及八丈之內,但若使用永恨長仇掌神功,兩人合力,能及一十五丈,如此累加,最多可合六人之力,及數十丈之遠,敵人連近身尚不可得,自然大占先機。天下掌法攻敵之遠,莫過於此,可謂百萬軍中取上將之絕妙法門。用之對付火銃手,自是最好不過。

  寂滅天看了眾人一眼,方才火銃之下喪了四位頂尖高手,風狂雪不在,淩冷玉受傷,算上自己,宮中在場頂尖人物還有七位,也足夠了,遂道:“這掌法純以恨世為根基,我心誌既變,這功夫便不靈了,鼎兄,看你們的。”辛齮墨道:“魔家沒練成這功夫,一旁壓陣罷。”淩滅鼎也不管他,當即與其餘四位高手商議如何出手。

  不料那邊中土武林人馬來到山下,便不再上。一個聲音飄上來道:“大魔頭,潛首山中,是何道理?這一場是非因果,便不想了斷了麽?”其聲蒼老沉穩,不失威嚴,卻是僧病本的口調。

  淩一色憤怒,高聲道:“吠什麽?狗壁虱,有膽量來,沒膽量放下火器,堂堂正正地決一勝負?魔家早晚把你們斬盡殺絕,也賞你個‘善哉善哉’!”她雖然抬高語調,聲音之響亮及遠卻遠遠不及僧病本了。

  山下一個女聲道:“父親、母親,這妖女便是殺害三哥的仇人,叫做芍藥公主淩一色。”聽聲音是明四小姐。楚飛燕想:“她父母都來了,明惟厥來毫不足怪,可是她母親來這裏幹什麽?”明惟厥正妻姓韓,出身士族,一向隻在家相夫教子,從不過問武林事務。楚飛燕問:“一色,你了解這個韓夫人的事麽?”淩一色哀然道:“你讓我靜靜,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

  卻又聞得山下一個聲音凜然道:“老夫真定明某,魔魁何在?”寂滅天道:“寂滅天在此!素聞汝‘善始善終’,可敢上山一論古今得失、世事終始?”

  山下那聲音道:“病本大師、蘇先生,魔梟欲欺中土無人,區區匪穴,何足相難吾等,試看天下大道,竟是誰高!”四條身影如飛也似,直上山來,轉眼已至山腰,卻見其中一個青衫老者,一個緇衣老僧,便是蘇坐忘、僧病本,正中一位方冠長衫之士,後麵還跟著一個婦人。山下中土武林人馬肅然而立,瞻望著四人背影。

  這一下倒是盡出泰壹宮人意料,中土武林人多勢眾,更有火器之威,已經占盡上風,何必多此一舉?四人上山,反而寡不敵眾,若是失手,豈不貽羞天下?明惟厥領袖中土武林數十年,決非輕佻莽撞之徒,難道連這麽簡單的道理也不懂麽?那四人來得極快,雙方相距已不過十餘丈,彼此麵孔都瞧得清清楚楚。那方冠儒士長髯抹腹,臉色微紅,目如朗星,氣定神閑,一如傳聞中之莊嚴威穆。那婦人則眉清目秀,淡施粉黛,頭綰金釵,看上去四十歲左右年紀。楚飛燕見她眉眼神態與明四小姐甚是相似,心想:“以明惟厥的年紀,他夫人總也有五六十歲了,不想卻是這樣一個中年貴婦!從這駐顏功夫來看,她內功斷然不低。”又想:“也許她不是韓夫人。”蘇坐忘、僧病本兩邊分立,神色亦一如平常。

  淩滅鼎道:“既已來到,何不上前?”那邊的婦人先開口道:“素聞泰壹宮以狂自任,有古接輿之風,何以兵刃未交,輒逃之夭夭,有如喪家之犬?難道當年滅異穀一戰之後,便一蹶不振了麽?若離恨天魔魂不滅,見到後代子孫如此不肖,他會不會覺得海外小醜終究還是不敵中土英雄?”她娓娓道來,語調不溫不火。

  楚飛燕想:“這婦人好厲害!”泰壹宮人最是狂傲負氣,哪經得起她一激,寂滅天、淩滅鼎等齊齊躍出。那婦人道:“好!哪一位是寂滅天大君?”

  寂滅天道:“我是。”那婦人點了點頭,又問:“誰是媧皇崖淩崖主?”淩滅鼎應道:“中土庸才,有什麽話說?”那婦人道:“原來是兩位。聽說寂滅天大君與部屬不和,不知還號令得動這些妖魔鬼怪麽?”淩滅鼎道:“我泰壹宮的事,用不著你們這些豸蟲來過問!”

  王守恨低聲對楚飛燕說:“你用霜刀。”楚飛燕明白他是要借霜刀異光,克製敵人功力,淩滅鼎等再出手殺之,輕而易舉。隻要殺了明惟厥、蘇坐忘、僧病本,來敵自然土崩瓦解。如此取勝,不過借助離恨天餘威,談不上如何光彩,但形勢危急,也不失為一上策。正要拔刀,不料身子一麻,五髒六腑如翻轉過來了一般,霜刀已被人夾手奪去。

  這一下奇變陡生,眾人均未反應,霜刀已落入辛齮墨之手。淩一色叫道:“你!”忙將楚飛燕扶住。

  辛齮墨手捉霜刀,躍出圈子,微微笑道:“大君、淩崖主、眾位,聽辛某一言如何?”淩滅鼎喝道:“你做什麽?”辛齮墨道:“依辛某看,大君之位,寂滅天繼續擔任固然不妥,傳與後輩,更是無稽,還是讓有資曆有本事的宮中元老來做的好。”

  若在中土武林,此類奪權顛覆之事可謂再平常不過,但泰壹宮人均是狂直之性,最看不起世俗權謀,一百三十一年來從未有過此等變亂,眾人心中一震,方知他覬覦大君之位,一時間竟覺不可思議。寂滅天道:“辛穀主,哲人行事,敢作敢為,狂人一生,直道而行,你想當大君,大可明說,隻要大家都信服你,便讓你做了又何妨?‘刀為狂士骨,月是哲人魂’,憑你所作所為,也配持白月天霜刀?你還是泰壹宮人不是?”憤怒之餘,更是痛心。

  辛齮墨冷冷一笑:“寂滅天,不是你自己犯渾,竟想率領大夥管閑事,辛某也不會打這主意了。說到底,我泰壹宮人自從離恨天開始,就沒有一個曉事的!練得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若是用對地方,休說稱霸武林,便萬國皇帝也做遍了,卻跑到海外來憤世,做狂人,不也傻得很麽?一百三十一年了,人也換了好幾代,卻一直活在幻想之中,拿學說當飯吃,什麽魔道,什麽恨海、血海,什麽狂心傲骨,哪一樣有半點實用了?故弄玄虛,作繭自縛!”他這般說著,神色越來越輕佻,隻氣得一幹泰壹宮人肝膽欲裂。

  路仙箏須發戟指,指著辛齮墨罵道:“好一個無恥忘本的狗賊!狂狷乃真人境界,傲骨是哲士脊梁,我泰壹宮人就是受不了世俗濁氣,方於海外稱魔,世俗人汲汲於名利,到頭來不是自取其辱?那些世俗所謂實用之物,不過誤人之迷藥,囚人之枷鎖耳,豈我泰壹宮人所屑?”辛齮墨一臉嘲色,向著明惟厥等道:“你們也看看,這些人肚子裏裝的都是什麽啊!凡是標榜‘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的,不是落魄失意無處排遣的廢物,便是像他們這樣自命不凡的傻瓜!人心本虛偽,何處有真原?人若不是有伎倆有手段,也早就被猛獸吃光,被老天爺整死了。人就是世,人心就是天下,你們這些號稱傲世獨立的又‘獨’在哪裏?世間一切學說,說好聽點是哲思宏論,說難聽點,招鬼之幡、虛幻之辭而已!隻不過有本事的人會利用這些東西,玩得沒本事的人團團轉。世上哪有那麽純粹的東西?說救世的,救了自己嗎?說反世的,反了自己沒有?學說若役於利益,便隻是誅心筆殺人刀,若不役於利益,就是一些無法驗證的白日夢話!這世道,理想與現實同樣可怕肮髒!隻有大傻瓜,才會信奉它們。”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霜刀摸來擦去。

  淩滅鼎峻然道:“辛齮墨,魔家問你,中土武林這些鼠輩是你引過來的麽?”他這麽說著,右手卻背在後麵對寂滅天等打手勢。辛齮墨早有防備,冷笑一聲,道:“淩崖主,你不需如此,你的武功能耐,辛某盡知,想殺了辛某,隻怕也沒那麽容易。中土武林大隊人馬就在山下,逼急了辛某,也隻是個玉石俱焚而已。”淩滅鼎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辛齮墨從懷中取出一個紅蓋玉瓶道:“以諸位的見識,想必知道天下第一毒之名。”淩滅鼎道:“天下毒物,以‘無盡虛’居首,‘人心瘴’猶不能及,你不會說這裏麵便是吧?”辛齮墨道:“然也,若是辛某一失手,揭開這瓶蓋,這附近的活物,沒一個能夠生還。除非你們神通廣大,能像大鵬那樣一去九萬裏,離得遠遠的,否則還是小心為上的好。”

  泰壹宮人對他已極為鄙視,見他竟有威脅之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紛紛厲聲嗬斥。淩冷玉氣息雖衰,也瞪起眼來罵道:“魔家早該知道你是個無肝無肺的蟊賊!真是比世俗還世俗,比中土還中土!我泰壹宮怎麽有你這種丟人現眼的東西?”她這話說出了泰壹宮人心聲,眾人一片叫好。

  喝彩聲中卻夾著淩一色的哭聲:“燕姐姐不行了!”寂滅天大驚,回頭一看,卻見楚飛燕麵如死灰,連忙搶上施救。他剛才見楚飛燕神色猶可,似無大礙,又憤於辛齮墨所為,一心防備敵人,不承想辛齮墨手段陰毒,義妹這一下已受了重傷。

  那邊明惟厥嚴聲道:“辛先生,你順應天意,助吾芟夷匪類,箕子去商,堪為表率。若能梟寂滅、淩魔等大小匪酋之首,必當功書竹帛,高譽可馳萬裏。”

  辛齮墨道:“明夫子,你也休說這些全無實際的東西,你們中土那一套,辛某早領教過了,大家彼此彼此。君子殉名,小人殉利,哲士殉道,狂人殉氣,殉來殉去也隻是個嗚呼哀哉而已。辛某隻關心我能得到什麽!學派之爭、道德之辯,那一套全收起來罷。從今以後,中土武林也好,泰壹宮也罷,都得奉我一人為主!哪一個不服的,今日便叫他立時了賬。”

  他態度之囂、口氣之大,全場人聽了個個都不以為然,連蘇坐忘、僧病本也相視一笑,搖了搖頭。中土武林與泰壹宮中最頂尖的人物,十有八九都在這裏,他有什麽驚天動地的本領,竟敢自信能以一人之力壓製全場?縱然這話是從他軒轅穀主口中說出,也太不自量力了。就算他手中瓶子真是裝有無人能抗之劇毒,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對他自己又有什麽好處。

  辛齮墨見眾人一片冷嘲之色,“嘿嘿”冷笑幾聲,道:“你們敢看輕辛某的能耐麽?告訴你們這些廢物,你們會什麽武功,辛某通通都會,而且使得比你們還好,我這種森羅萬象、真正道通天下之人,難道不比你們這些半桶水廢物高明得多?”

  他此言一出,眾人更覺好笑。世間武學多端,功法何止萬數,一個人武功再高、見識再博,也斷無無所不知、無所不會之理。更何況不同武功各有依據,絕世武功尤其如此,非魔道中人練不了血海獨狂功,內聖外王、至人無己、十方道場等神功也必須以對相應學說的領悟為根基,便是大智大慧之人,也斷無可能貫通融會這麽多學問,他竟說出此等大話,已經不能說是狂妄,簡直可說是恬不知恥了。再說就算他真能做到這地步,也不見得別人就要服從於他。

  卻不料這辛齮墨看似糊塗,實則算盤早已打好。他野心勃勃,一心想吞並泰壹宮與中土武林,甚至奪取江山,威淩萬國。為此他苦心孤詣,練了幾門極厲害的邪術,自信與當世任何人單打獨鬥均穩操勝券,故意這般作大,隻為誘使眾人與他一對一決勝,他所練邪術,遇強愈強,一經發動,內力有如無涯孽海,源源不絕,便車輪大戰也無足懼哉。對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自視極高,諒也不會一擁而上,何況要泰壹宮與三大世家聯合對付他一個,更是全無可能。

  寂滅天忙於照看楚飛燕傷勢,無暇理他。淩滅鼎道:“那魔家便看看,你的女希補天手是否比魔家高明。”辛齮墨道:“淩崖主要試手麽?以一敵一,魔家誰也不懼。”淩滅鼎怒道:“以一對一,魔家若輸了半式給你,立時自殺,淩家從此不言‘武’字。”

  辛齮墨道:“好!”兩人正要動手,楚飛燕忽睜眼坐起道:“惡賊,還我刀來!”飛身躍出,直取辛齮墨。眾人均是微微一驚,寂滅天正在給她療傷調息,不料她瞬息之間便已複原,心道:“賢妹天賦秀異,我早知之,想不到她體質也異於常人。”眾人見了楚飛燕的身手,知她是後輩人物中不可多得的英才,但辛齮墨是泰壹宮中與淩冷玉等齊名的高手,雙方差距懸殊,正麵交鋒,辛齮墨要取她性命也就是數招的事而已,不料她說上便上,竟似不把對方放在心裏。然楚飛燕今日連遭大變,連平生最親的義妹也鄙棄了自己,頓感前路茫茫,不知所向,竟起了輕生之念。

  辛齮墨心中亦頗詫訝:“她明明已中了我的‘棄道神指’,怎麽一轉眼又生龍活虎起來?這女子有多大能耐,怎能當得住辛某一擊?”他本意是要令楚飛燕重傷而不死,以分寂滅天之心,此時見楚飛燕攻來,倒也不急於將她擊殺,心道:“正好借這傻妞,顯示魔家手段!”微微一笑,一股無形無色的刀氣發出,楚飛燕聽得風聲微響,急閃身時,大半隻袖子已被撕去。

  蘇坐忘雙目一直:“你怎麽會我蘇家的官天府物刀法?”辛齮墨放聲大笑,既而斂容正色,念道:“阿彌陀佛!”雙掌合十,肌膚變金,身軀冉冉升起,竟像極了僧家的十方道場功,此時天色已昏,他那身金色顯得更為紮眼。

  僧病本淡笑一聲:“十方威儀,源於佛法,裝金砌粉,又何足論?”但對辛齮墨竟能變金身這點也是不得其解。

  楚飛燕還想攻上,早被寂滅天、淩一色一齊抱住,拉了回去。楚飛燕喝道:“姓辛的惡賊,霜刀還我!”淩一色搖頭道:“別、別過去了,你打不過他的,你死了,我怎麽活?”寂滅天道:“賢妹勿憂,讓我來罷。”但一時也看不出對方門路。

  原來辛齮墨所用的是乃一門極歹毒的邪術,叫做異化神功,此功以羊頭大法和利我真氣為根基,練成之後,可以借助世間任何武功之形式,也算得應用無窮,但歸根究底,不過是羊頭大法和利我真氣作怪而已。但正因為似是而非,反而比所冒充的武功來得便利,有時甚至氣勢更盛,威力更強。比方說,辛齮墨與跟他功力相仿的高手一對一交鋒,全盤模仿對方的武功,至少也能占到八九成勝麵,因為人家施展平生絕學,必然精誠專注,大耗真元,而他隻是做做樣子,來來去去全是羊頭大法、利我真氣,真元損耗反小,何況這異化神功險毒之處還不止於此。別人的內力真氣無論何等渾厚,終有盡時,而利我真氣一經催動,膨脹極快,幾乎可說是耗之不盡,用之不竭。辛齮墨自忖當今世上武功勝己者本就寥寥無幾,若用異化神功,更是無敵於天下,因而有恃無恐。

  寂滅天正要上前動手,楚飛燕又叫道:“惡賊,你有本事,敢拔出霜刀看一看麽?”辛齮墨想:“拔不拔刀,又有什麽幹係?這傻妞真是氣瘋了。”正要冷笑,忽然手中霜刀嗡然作響,辛齮墨一驚,不由自主地往外一抽,五尺長刀方抽出一尺,一道其燦壓銀、其冷勝電的神光從中射出,辛齮墨“哇”的一聲大叫,眼角流出兩道血泉來,霜刀異光已將他雙眼射瞎。

  泰壹宮人一時愕然,卻見辛齮墨麵目猙獰,嘴角不停抽搐,喉嚨中含糊不清地發出古怪叫聲,又像叫罵,又像在笑他自己,在清淡的月光下顯得分外可怖。原來辛齮墨修習的異化神功,其根本乃是虛偽權詐,與泰壹宮人的以狂自任、以傲為骨的理念背道而馳,離恨天大君生前最恨的便是此等行徑,他精誠所製的白月天霜刀又豈容妖孽猖獗?辛齮墨若不是先前練過泰壹宮武功,充其量功力被霜刀異光克製,不至於立有性命之虞,但他先有泰壹宮武學根底又去練異化邪術,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與霜刀神光一觸,立時原形畢露。

  辛齮墨手舞足蹈,忽左忽右地跳來跳去,搖搖欲倒,眾泰壹宮人解恨之餘,又想他本是一代高手、宮中傑出人物,隻因鬼迷心竅,竟至如此收場,雖說是自作自受,但泰壹宮竟也出了這種貨色,或許真是大不如前了。眾人心底一片悲涼,黯然注視,辛齮墨聲嘶力竭的呼喊散入雲霄,有如孤狼死前的戾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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