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飛燕一夢醒來,回憶夢中情景,托腮自言道:“好生奇怪!”笑了笑,也不多想。
她本打算回到中土,便到泉州找船出海,再與淩一色會合,不料途中被中土武林人馬截住,殺翻數十人脫身,來到泉州,又值官家海禁,諸船不能出海,中土武林人馬又追得緊,隻得又折返向西。她有無堅不摧的霜刀、罕絕當世的輕功、神幻莫測的刀法,在中土除了三大世家的前輩宗師外,誰也奈何她不得。她穿州過府,去向不定,如此周旋了兩三個月,也不曾吃了什麽虧。
這天是五月廿九,楚飛燕來到嶽陽地界,嶽陽乃文人雅士萃集之地,文教殷盛,楚飛燕來不久,便聽人說嶽陽樓上名士聚會,熱鬧非凡。楚飛燕想:“今世讀書人虛有其表的多,有心肝的極少,名士名士,哪有這麽多名士了?”忽然想起去年會過的莊道甲先生,想:“要像他那樣,才算讀書人中的好漢。”又想:“我早就聽人說這座古樓如何有名法,反正順路,去看看也好。”
來到那裏,登樓一看,雖說不是浪得虛名,但也沒想象中那麽雄偉壯觀,心道:“自古文人多大話,果然不假。”待見到那蜚聲天下的《嶽陽樓記》古刻,讀了一會,笑道:“這個人文筆是好的,誌向也不小,但也迂腐不通,他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但他又沒指出世人憂樂的根源,光有與天下同憂樂之心,亦不過與時潮亦步亦趨,又有什麽用?講了等於沒講,大炮打天空,響是響了,又能怎地?”
忽聞身後一個聲音喝彩道:“講得好!”楚飛燕回頭一望,隻見一位頭纏黑蟒抹額的中年男子,倚欄而坐,劍眉入鬢,目光深邃,既有英雄之氣,又有狂士之風,對之印象甚好,遂笑道:“我隻是隨口一說,不料被兄台聽去。”
那男子道:“姑娘說範希文不懂世人憂樂之源,那我鬥膽請教,世人為何而憂,為何而樂?世人之憂,以何為大?世人之樂,以何為先?”
楚飛燕被他一問,一句也答不上來。那男子又問:“如欲救世,當行何法?當立何道?當興何物?當廢何物?當用何人?當退何人?”楚飛燕更是語塞,隻得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有高見嗎?”
那男子微微一笑,指著那古刻道:“範希文這個人嘛,史書上說他‘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風節,自仲淹倡之’,在士大夫之中也算號人物了。但他推行慶曆新政,也不過勞碌一場而已。儒家推崇三皇五帝、先王之治,不過是一種借古自高的偶像崇拜而已,伏羲黃帝未必是真人,堯舜禹的時代也不過是初脫野蠻,諸事未興,人口尚不及今之一大邑,有什麽值得效法?孔丘小兒奔走天下,一事無成,譬如喪家之犬,倒教出一班日夜發帝王師夢的徒子徒孫,其實帝王家不過利用他的學說來愚弄大眾,哪會真心為世人著想了?靠士大夫來救世,不過是一群自陷泥潭之人,想拉別人出去,結果雙雙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旁邊的人聽他大議千古是非,怕惹禍上身,紛紛色變而走。楚飛燕卻越聽越佩服,道:“你再說,你再說。”
男子問:“姑娘,你看中土皇帝如何?”楚飛燕說:“狗賊而已。”男子說:“準確說是民賊。如果換個皇帝,換個朝代呢?”楚飛燕說:“一丘之貉,狗改不了吃屎。狗皇帝有什麽本事,憑什麽要別人給他當奴才,他和我對打試試?我打他一千個。”
男子笑道:“那如果你當皇帝呢?”楚飛燕愕道:“我?我不想當,也不會當。”男子問:“如果硬要你當,你怎麽治理天下?”楚飛燕想了想,說:“非要我當,我便把壞人都抓起來,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任命好人做大官,那就行了吧?”
男子搖頭道:“那還是政出私門。你要殺誰便殺誰,要用誰便用誰,又和現在的獨夫民賊有什麽區別?舉天下以奉一人,公平何在?中土人數千年來受了無窮之苦,治世僅得果腹,做個安穩奴才,一到亂世,流血萬裏,積屍如山,龍庭天子換名姓,興亡依舊苦蒼生!夫天下之大害,莫甚於君權,君權獨尊則政出私門,政出私門則不公,不公則亂,這問題不解決,望天、望地、望菩薩、望明君、望清官、望俠客,又有什麽用了?中土百姓披了千百年枷鎖,不思改變,反給那些君君臣臣的謬陋之說做幫凶,與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有什麽區別?要改變這個世道,首先就要廢除君權,不能再有皇帝。”
楚飛燕用心聽著,見他義形於色,其痛心疾首之久可想而知,不由得衷心感佩道:“說得有理。但沒了皇帝,怎麽治理天下呢?”
那男子凝視著她,神情中竟有些感激,正色道:“世人平等,返權於民,以法治國,天下為公。”
楚飛燕凜然一震,細細琢磨這十六個字,越想越覺得有理,又憶起周雪鮫在荒島上對自己所說的話,心中陡然一明:“莫非這位先生是來給我指路的麽?”向那男子抱拳道:“先生明見萬裏,阿燕欽服!”泰壹宮人以狂自任,沒有跪拜之禮,抱拳已是對對方最大的尊重,就算見了大君也是這般。
那男子道:“一孔之見,哪值得姑娘如此見重?你我既然投緣,下樓去飲幾杯,共商救世大計如何?”神情極是期盼,倒像唯恐她借故推托。
楚飛燕道:“正要向先生請教。”那男子大喜,挽了她手下樓,二人進了酒家,那男子又滔滔宏論起來,如何更張改製,如何立法施治,如何申定民權,如何濟危恤弱,他胸中甚有學問,縱談古今,慷慨而言,楚飛燕聽得入了神,酒食不曾動得一筷。那男子中氣極足,一口氣談了三四個時辰,萬裏長江才說了個開頭,已經日薄西山,酒肆也要關門了,才憶起不曾進食,二人相視一笑,付賬起身而去。
那男子似乎也知己寥寥,難得有人肯聽,喜不自勝,又拉著她在路邊講了大半個時辰。他講的大多數楚飛燕都壓根沒有想過,但她聰明過人,舉一反三,也聽懂了六七成,有時也說些自己的見解,雖然與那男子相比還甚為幼稚,但偶爾也對他有所啟發,那男子更喜,與她細細磋商。最後楚飛燕道:“先生講的頗為驚世駭俗,讓我回頭好好想想行嗎?我見識有限,一時記不了許多。”
那男子一拍腦袋,笑道:“說了大半天,還沒請問姑娘芳名。”楚飛燕說:“我叫楚飛燕,先生高姓大名?”男子道:“我叫田蔑知。姑娘,看你像是武林人士,為何來此?”
楚飛燕說:“江湖兒女,浪跡天涯。田先生呢?”田蔑知道:“失意之人,四處看看世情。”楚飛燕笑道:“一時失意,不足介懷。”田蔑知道:“個人失意,不算什麽,然而天下蒼生創病甚深,我之前僻處一隅,不知中土百姓憂樂,思之甚愧。大丈夫當為民立極,改革世道,使天下為公、四海大同,可恨我孤身一人,縱然本事通天,又怎能掀翻千古囚籠、破百世迷局?”言罷長嗟,大生落寞之情。
楚飛燕想:“這人抱負極大,見解又處處破除陳識,隻怕曲高和寡,然而雪鮫所說的以學說救世的哲人,不正是這樣嗎?他的主張有些似乎過於高遠,並非時人可以接受,但這拳拳救世之心,足為我師!”遂道:“田先生,我雖沒有你那麽高深的學問,但你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刀山火海,決不推辭。”
田蔑知驚喜交集,看了她好一會,道:“我一生未遇知音,自以為千年之後方有人知我,不期得見斯人於今世!”又仰天振臂道:“蒼生有救!時運有望!蒼生有救!時運有望!”
楚飛燕見他如癡似狂,道:“先生,你——”田蔑知一把抓住她雙臂道:“好姑娘,你我一見如故,便結為兄妹,如何?”
楚飛燕當然應允,兩人都不信天地鬼神,執手相稱一聲“大哥”、“賢妹”,便訂下了金蘭之契。田蔑知狂喜之下,在街上狂奔起來,竟像頑童一般。楚飛燕也替他高興。
田蔑知又拉了她的手,道:“賢妹,救世如此大事,光靠我們二人,還是不行啊。賢妹是江湖中人,可物色得有誌之士否?”楚飛燕想了好一會,說:“中土尊奉三教,不會有人支持大哥的主張。而且中土武林中人專注江湖爭鬥,俗氣得很,沒心思去救世的。”田蔑知好生失望。
楚飛燕說:“咱們慢慢物色,總會有的。”田蔑知道:“便有一兩個,也不濟事啊。”楚飛燕想了想,說:“大哥,武林中曾有一位叫離恨天大君的奇人,他寫過很多著作。你何不將你這些主張寫下來,找人刊印了廣為傳播,以邀同道?”
田蔑知撫掌道:“我也有些論稿。”從隨身包裹中取出幾本手稿來,說:“這裏有數十萬言,係愚兄近年心血所寄。”楚飛燕道:“好啊!找個地方,好好讀讀。”兩人又找了間客店,進房點了燈,楚飛燕讀那手稿,篇名有《原亂》、《公治》、《新民》、《崇法》、《興商》、《選賢》等,一時也讀不了那麽多。又看下去,還有批判前人舊學的篇章,如《儒罪》、《道佛之失》、《破理學論》等。翻到後麵,卻見一篇名喚《魔道指誤》。田蔑知忙掩了道:“這篇愚兄尚未完成,不必看了。”
楚飛燕心中生疑:“泰壹宮的魔道學說並未在中土流播,中土武林中人也不甚知,大哥如何知道?若不知道,又如何能‘指誤’了?”遂問:“大哥,你也是江湖中人?你知道泰壹宮?”田蔑知道:“不瞞賢妹,愚兄是學過些防身武功,也知道一些江湖上的事,但愚兄有些難處,日後再跟賢妹說罷。”楚飛燕再三探問,田蔑知隻是說:“恐怕連累賢妹。”楚飛燕見他如此,想來有其苦衷,也便暫時不提了。楚飛燕也把自己近年的見聞感受向義兄傾吐,田蔑知道:“賢妹如此奇人奇行,日後成就不可限量,隻是一人之俠不足以匡正人心,要想有更大作為,還得誌存高遠。行俠仗義,儆惡除奸固然必要,但隻有建立合乎公利之製度,才能從根本上遏製惡行。”楚飛燕說:“我有一個朋友,與大哥的見解也有類似之處。”遂說了周雪鮫的事。田蔑知點頭道:“有機會你給我引見。”
兩人相逢恨晚,一連數天都在商議救世之事。一天清晨,楚飛燕道:“大哥,這些天我聽你講了這麽多,有一種感覺,不知道對不對。”田蔑知說:“賢妹直說無妨。”楚飛燕說:“大哥的思路,總的來說,是破舊立新,改革政製,還權於民,天下為公,這些的確都是對的。但我覺得大哥還是把事情看得過於簡單。且不論這些在當下是否可行,就算這些都做到,天下就太平了嗎?世人就得救了嗎?任何製度說到底隻是一種分利手段而已,遠遠沒利益、欲望來得永恒,同樣也會因利益、欲望而變異。隻要人的本性不變,就算走出一個怪圈,還有更多的怪圈。阿燕就怕後世有人會打著這些旗號,幹起謀取私利的勾當來。”
田蔑知閉目沉吟,把手指在案前劃來劃去,半晌乃道:“賢妹說的不假。人心險惡,學派變異,淪為教條空殼的事也不是沒有,後人要曲解、利用我的學說,我也管不了。人的本性,的確是很難改變的,但愚兄還是對人世懷有希望,賢妹可知是為什麽?”楚飛燕說:“因為世事總體上是在進步的?”田蔑知道:“那倒不見得。所謂的進步退步,其實隻是人們居於各自立場、各自認識的一種評判,本身就被視野局限了,絕對的進步退步是不存在的,這不足以使愚兄對人世懷有希望。愚兄所說的希望,在於世間還有一樣東西,那便是信仰。”
楚飛燕說:“那也靠不住啊。世間的信徒不知凡幾,何曾淨化了世界?中土武林與泰壹宮的刻骨仇恨,害死這麽多人,不是因信仰的偏執而造成的嗎?我看有這東西有時比沒更可怕。”田蔑知道:“所以愚兄說的是希望,而不是必然。就好比一個重病將死之人,延醫施藥未必能救,但若啥都不做,那就必死無疑。咱們朝這條路走,這一代不成,還有下一代,總有一天,可以結束黎民百姓被愚弄、被奴役的日子。”
楚飛燕為其真誠所動,點了點頭。兩人又談了一會,聽到樓下好生吵鬧,一個尖嗓門聲音好熟。田蔑知見她神色有異,問:“賢妹怎麽了?”楚飛燕說:“好像是我朋友來了,大哥少歇,容我下去看看。”
楚飛燕下樓一看,隻見滿地狼藉,一個尖嘴猴腮的老頭與一個小孩正在指東打西地揍人,正是她的中土朋友孫外公、孫爺爺祖孫。那長臂老猿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是害了病。孫外公悍名素著不必言,孫爺爺雖然年幼,也深得乃祖之風,二人一齊發作,隻打得客店中人滿地找牙。
楚飛燕喝道:“住手!怎麽到這裏打起人來?”孫氏祖孫罵道:“操你——”回頭見是楚飛燕,一時錯愕,罵餘人道:“你們祖宗奶奶在此,孫子們還不都滾出去!”那客店中十數人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哪敢理論,都連滾帶爬出去了。
楚飛燕上前一看,見那老猿雙目半閉,一臉炭黑,皮毛全無光澤,口裏半天不喘氣,忙問:“猿老哥怎麽了?”孫爺爺道:“猿爺爺中了賊廝鳥的毒針,好不了啦,我們本道讓他臨死前吃頓好的,叵耐這狗眼看猴的店主不肯招待!正待教他一店粉碎,你怎麽也在這裏?”
楚飛燕說:“休管我了,你們別再搗亂,我來救猿老哥性命。”孫爺爺雙眼一亮,道:“你快救,你快救!你救得我猿爺爺活轉時,我叫你老爹。”猿猴身體與人最為相似,天下毒物雖五花八門,絕大多數都不出維鬥神功之掌控,楚飛燕試著用給人解毒的方法施救,竟也好使。那老猿本係通靈神獸,體質遠勝於人,不然何以中毒甚深而至今未死?不多時,便又生龍活虎一般,望著她作起揖來。
孫外公喜道:“好姑娘,我親爹也沒你這般好法,哪家好貨生出你這好姑娘來?”眼角迸出老淚,乍哭乍笑,爺孫倆與那老猿抱作一團。楚飛燕問:“是誰傷了猿老哥?”孫外公咬牙道:“還不是狗眼神君那啃大糞的畜生!”
原來孫氏祖孫四處閑逛,誤入全威門地界。那狗眼神君雖經楚飛燕教訓,死性不改,反而愈發囂張起來,不但加倍地殘害良善,坑蒙拐騙之事更做了無數。他老娘出門被豬拱了,嚇出病來,至今未好,每日進補花銷甚大,狗眼神君雖有錢,卻舍不得從自己身上出,便把他的著作《毅嚴堂集》印了許多冊,強逼路人高價購買,若不買,拳腳立加。有幾人指摘他的大作,被他亂棒打死,屍骨喂與狗吃。孫氏祖孫經過,也被強迫買書,孫爺爺大怒,往他那書上撒了泡尿,遂被狗眼神君追殺,那老猿中了兩根縫裏看人針。那狗眼神君的兒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孫氏祖孫親眼見他強搶了兩個民女,當街宣淫,全不知廉恥為何物。
孫外公越說越氣,一拳擊在客店的櫃台上,塌去半邊,酒水傾了滿地。楚飛燕怒道:“除惡不盡,必有禍殃!早知如此,上次在福建我便不饒他了。孫老兄,猿老哥,你們放心,我這便去宰了那老狗,為江湖除害!”孫爺爺拍手叫道:“好!好!好!打狗除害,馬上便去!”楚飛燕說:“你們等一下,我跟我大哥說說。”
田蔑知已走下樓道:“賢妹,我聽得多時了。救世固然要從根本入手,但也要一步步做,能救千千萬萬人最好,若一時做不到,能救一個是一個。你隻管去,不必顧慮。”
楚飛燕由衷感激,問:“大哥,你會在這裏等我麽?”田蔑知說:“愚兄行蹤也不定,你我誌同道合,縱天南地北,亦相印於心,你銘記救世二字,勝於愚兄在你身邊。愚兄盼你上究宇宙生化之理,下察人間成敗之運,立道立說,使新學之光普照宇內,天下蒼生得以自由!”
楚飛燕與這位義兄相識不過數日,卻亦師亦友,心神相契,這種誌同道合之大樂,她一生之中鮮有體驗。分別之際,熱血上湧,縱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如何說起,強抑淚水,抱拳道:“大哥珍重!”長嘯而去。
狗眼神君的老巢就在百裏之外,三人一猿立即趕往。孫外公是中土武林有名的輕功好手,背了其孫,流星飛步便走,那老猿更是輕捷如飛,一縱一躍便是數丈之遠。楚飛燕使開絕頂輕功,天上飛鳥、地上神駒亦不足形容其神捷,更遠遠超在那老猿之前,三人一猿皆懷嗔怒,義憤填膺,恨不得一步跨至,百裏之地頃時而盡,那毅嚴堂的地標已入眼簾。
毅嚴堂附近有個市鎮,看上去甚是蕭條。三人一猿來到鎮上,卻見居民大多神情委頓,或竊竊私語,臉有恨色。楚飛燕開聲道:“眾鄉親,不要煩惱,我是打抱不平的人,你們是否遇到什麽難處?”眾人望了望她,或驚或疑,不敢搭話。楚飛燕又道:“你們休要顧慮,是不是毅嚴堂的惡狗欺負你們?我最恨這種不知事理、欺軟怕硬的東西,此行就是來掃除狗患的。”
眾人見她英風凜凜,氣定神閑,背後那口長刀非俗,便信了兩三分。一個老成持重之人低聲道:“女俠,他們凶狠得緊,你……”楚飛燕兩指一拈,捏過霜刀,更不出鞘,往旁一劈,一塊壓街石分做兩半,竟沒發出半點聲音,複側身一拔,在一塊壓街石上插出了五個深洞,放下石頭,五根玉筍般的手指分毫無損。眾鄉親驚得合不攏嘴,你看我,我望你,一個個都跪下道:“求女俠做主!”
楚飛燕連忙叫他們起來,道:“眾鄉親有話便說,不過你們要記住,世人本應平等,不要再隨便跪拜他人了。”一個老者道:“女俠,聽小老兒說,全威門那些狗娘養的潑才,全無天理!三天兩日便來我們這裏滋擾,誰也禁治他不得,這些年來,能逃的都逃了,隻剩我們這些走不動的在此間等死。昨天他們又來勒索,哪有錢打發他?”他說到這裏,氣喘籲籲,餘人都不住點頭,紛聲讚同:“那賊驢子就會嘩眾取寵!”“害群之馬,橫行霸道,真是連畜生都不如,雷公何不打死那些禍害?”“無才無德,狗屁不通,隻會投機取巧,這種臭王八也能成名,真是惡心死我也。”“天長地久有時盡,狗眼看人不能饒!”“狗子狗孫都是賊,賊眉賊眼賊心肝!”
一個瘸腿文士扶著拐杖上前道:“前些天狗眼神君的弟子強迫我朗誦他師父的著作,我讀錯一個字,他們便把我的腿打折了。”又取出狗眼神君的一本大作來。楚飛燕取來一看,見頭一篇是《毅嚴堂頌》:
神君尊者,狗眼是名。山不在高,有狗則靈。江湖獨霸,全威必贏。新人膽碎,後輩魂驚。毅嚴堂裏,獨占風評。世人緘口,唯我能鳴。論資排輩,誰敢不聽。狗眼看你,勝似刀兵。誰敢不服,立犯災星。殺你全家,絕不留情!
宇宙偉人乾坤大聖狗眼神君作
豬年狗月
楚飛燕又好氣又好笑,給孫外公看,孫外公一把扯碎:“這臉皮厚得沒屄了!”百姓群情激憤,都在咒罵控訴,隻是不敢高聲。楚飛燕說:“眾街坊聽我說,狗眼神君的狗頭我取定了,你們先回家去,不要隨處走動。”眾百姓千恩萬謝,又喜又憂,散去不提。
當晚狗眼神君府上大擺筵席,擺了幾十桌招待狐朋狗友。席上其樂融融,都歌頌狗眼神君威德。一個老太婆穿得好不華貴,坐在正中,正是狗眼神君的老娘,垂著腦袋懨懨欲睡,活像一隻哈巴狗。有客人送上一個牌匾,上書“老者為尊,滅盡新人”八個大字,狗眼神君見了哈哈大笑。
忽然門外知客來報告道:“恭喜神君,賀喜神君,僧病本大師來訪。”狗眼神君正在飲酒,聽到此言,連忙把酒杯放下。僧病本乃武林三大領袖之一,地位高出他不知凡幾,他從來沒想過對方會屈尊降臨,不知是喜是憂,連忙率眾出迎,卻見門前立著六個穿粗布僧衣的和尚,有老有少,當先一個形如枯木,臉上皺紋縱橫,知客道:“這位便是病本大師。”狗眼神君沒見過僧病本,想:“這老和尚其貌不揚,放在人堆裏毫不起眼,怎能做到家主之位?”一時怕弄錯了,並未下拜。
這時後麵一個叫時處生的賓客朝那老和尚拜道:“病本大師,您老人家……安好!”這個時處生是狗眼神君的死黨,幫著狗眼神君詐騙錢財,害得無數人傾家蕩產,被僧家抓住懲戒了一番,僧病本對之開導,他保證誓不再犯,其實照樣為非作歹。狗眼神君見狀,連忙率眾下拜。
僧病本平和道:“諸位請起。”狗眼神君隻感無形之中有股柔和力度托住他身子,竟不由得他思索,便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老和尚,心生敬畏:“我本道三大家主也不過和我一樣,隻是被捧得高而已,真實功夫未必強我太多,不料如此天差地遠。”方知自己實係井底之蛙,額邊滲出汗來,問:“大師有何見教?”
僧病本道:“聞汝多傷無辜,大違我佛慈悲之義,方今武林合力,抵禦魔宮,非汝生事之時。山僧路經此地,特來正告於汝,多造業端,於汝無益。真定明夫子亦頗聞汝惡行,姑念外患方重,用人之際,姑寬汝罪,汝若不早收屠刀,必將加刑於汝。”
狗眼神君捏了一把冷汗,道:“小可實無濫殺無辜,望明夫子、病本大師詳查,勿誤聽小人之言。”僧病本道:“咄!真假虛實,汝心自知,巧言令色,罪孽更重。”狗眼神君不敢再辯,隻得唯唯稱是。
僧病本還要訓責他幾句,忽然胸腹間劇痛起來,身子一晃。以他武功境界之高,便是被千斤大石相撞,也能巋然不動,此時竟立足不穩,不是被武功更勝於他之人攻擊,便是中了劇毒。僧家的十方道場功若練到了極致,比如僧家之祖僧竺法那樣的境界,也能萬毒不侵,斷不在楚飛燕的維鬥神功之下。但那種境界隻有大聖大哲方能達到,僧病本雖為一代高僧,在佛學上還談不上有甚超越前人的創見,離聖哲還差了很遠,因此有些劇毒還不能抵抗。
眾僧忙將僧病本扶住,怒道:“狗眼神君,你竟敢暗算大師?”狗眼神君慌了神,雖然他不曾下毒,但僧病本若死在他家門前,日後不知會有多少麻煩事上身。
僧病本擺了擺手,道:“不關他事。我看出來了,是‘龍虎鬥’之毒,諒他也配製不了,不是魔宮暗算,便是僧極樂黨羽報複。這毒我能解,隻是要花點工夫。找個僻靜去處罷。”在眾僧攙扶之下離去。
狗眼神君暗叫晦氣,回去繼續吃喝。將近宴終,忽然那知客又來報道:“神君,隔壁鎮送禮來了!”狗眼神君問:“禮多禮少?”知客道:“有一大櫃。”狗眼神君心道:“這些窮鬼這次倒挺孝順。”吩咐抬上來,幾個弟子慌忙去幫手,將一個大櫃子抬了進去,卻見那櫃子披紅掛綠,上書“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十個大字,狗眼神君見了也喜,在眾賓客頌聲之中,吩咐打開來看。
他話音方落,隻聽得一聲怪響,櫃頂破碎,蹦出一個小孩來,一桶什麽東西劈頭往狗眼神君潑去。狗眼神君一閃,那東西淋了他老娘一身,原來全是泔水臭尿,頓時隻教他老娘宛如水溝狗屎——又濕又臭。
狗眼神君的六七個兒孫大怒而起,便來拿那小孩。忽然櫃門又“砰”的一聲碎開,撲出一隻長臂紅毛的大馬猴來,兩臂一包,四腳齊夾,早撲翻一個狗子,一口咬在他脖子上,那狗子喉頭濺出血來,狗命一時了賬,他曾當街淩辱民女,今番罪責難逃,隻嚇得旁邊那狗孫僵如臘鴨。孫外公又從櫃子裏蹦了出來,手中擂漿棍早起,隻一棍打得那狗孫腦袋開花,一似關公臉上堆豆腐——又白又紅。這狗孫年紀雖小,卻自幼跟著他父祖為非作歹,禍害鄉郊,曾因索要玩物不成,倚仗他祖父勢要,害死五條人命,今番也見閻王。
狗眼神君看見一下子打死了他兩個兒孫,隻氣得三屍暴跳、五內出火、七竅生煙,酒也醒了八分,大叫一聲,攢拳趕來。眾弟子、賓客也來助陣。孫氏祖孫並那老猿撞破窗戶而走。狗眼神君追將出來,卻聞一聲怒叱:“狗賊哪裏走!”狗眼神君看時,隻見漫天月色之下,立著一個絕色女郎,刀如霜,足如雪,秀目圓睜。狗眼神君隻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望街尾而走。楚飛燕提刀便追。眾弟子、賓客見神君逃竄,早散去了一半。
狗眼神君亡命逃進街尾一個菜園子中,忽然立定,仰天大笑:“死丫頭,你中計了!”楚飛燕說:“省口氣吧!”便要拔刀。狗眼神君道:“有種不用兵刃,空手對敵才算好漢。”楚飛燕說:“好!”把霜刀插回鞘中,拋與了孫爺爺。
狗眼神君見有些心腹死黨趕到,心下更定,大吼一聲,一招“狗仗人勢”,便朝楚飛燕打來,拳頭未到,風聲先作,孫外公、孫爺爺被他拳風一帶,站立不穩,險些摔了出去,互望一眼,想不到這老狗忽然如此厲害。餘人各自退開,讓出空當讓他們交手。
楚飛燕與他拆了幾招,被他拳風壓得氣息微窒,心中大異:“怎麽這老賊功力好像突然高了數倍?”不敢怠慢,小心應對。卻瞥見菜園中一個大糞窖,臭氣衝天,心道:“難道這裏有什麽玄機不成?”她猜得不錯,原來狗眼神君久練含屎噴人功,在這功夫上的造詣已登峰造極,到了“口中無屎,心中有屎”之境界,一接近這糞窖,便如吃了春藥一般,變得凶猛無比,力大無窮。
狗眼神君大占上風,獰笑道:“臭娘們,知道老夫厲害了吧?”抖擻威風,使出平生絕學圈子神拳。楚飛燕隻感對方拳勢如一個接一個的圈子,圈內有圈,圈圈相扣,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力網,隻往自己身上罩去,無論往何處閃避,都逃不出圈子的包圍。那圈子圈外生斥力,圈內生吸力,直教人眼花繚亂,莫測其奧。楚飛燕不無焦急:“我一時托大,小看了這老狗,若是用霜刀對付他,哪有這麽麻煩?”此時她要去取霜刀,也來得及,卻大違前言,便勝了也毫不光彩。
孫外公、孫爺爺見楚飛燕全憑輕功自保,少有還擊,都心急如焚,欲待上前相助,怎奈對方人手更多,看上去有六七個是好手,若是群戰,形勢隻怕更加不利。狗眼神君的死黨盡皆歡呼雀躍,好像在街上撿到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