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齮墨等散去之後,楚飛燕見周雪鮫望著自己,似欲有言,問:“雪鮫怎麽了?”周雪鮫咳了一聲,道:“燕姑娘,請借一步。”淩一色說:“有什麽話隻這裏說,休想瞞我耳目!”淩冷玉也道:“就是,又不是私會情人,借什麽步!”
周雪鮫說:“那阿鮫直說了。”忽然雙膝一曲跪倒,道:“燕姑娘——”楚飛燕驚道:“雪鮫,你做什麽?”淩一色、淩冷玉也大是訝異。
周雪鮫正色道:“燕姑娘,阿鮫且問你,什麽是俠?”楚飛燕被她突然這麽一問,有點摸不著腦袋,隨口道:“除暴安良、扶困助弱,便是俠了。”周雪鮫搖頭道:“那隻是匹夫之俠。任你武功再高,又救得幾個人?你殺掉一個惡人,你一走又冒出十個八個,你又怎麽殺得那麽多?”楚飛燕說:“世人本來就有善有惡,惡人是永遠殺不盡的。”
周雪鮫說:“所以說問題得從根本入手,要抑惡揚善,就必須有相應的學說,深入人心,為善的人才會多起來,才能抑製惡人作惡的條件。”楚飛燕說:“話是如此,內中複雜得很,你起來再說好麽?”
周雪鮫抬頭道:“那敢問燕姑娘,當今世上有哪種學說,能予世人希望?”楚飛燕想了想道:“魔道是反世之學,高揚狂性,否定世俗,並不以救世為目的,中土三教的教義我了解甚淺,但我在中土行走幾年,總覺得中土人世故圓滑、城府甚深、言行保守、迷信權威,他們好像生活在一個籠子裏,戰戰兢兢,一方麵唯恐碰壁,另一方麵又指望別人碰壁。這些問題,三教好像沒有解決吧?”
周雪鮫歎道:“燕姑娘說得切中肯綮。中土這地方,有太多根本的禍患,一直沒有除去,有很多普遍的觀念,便是造成世道現狀的根源之一。三教流被天下已久,而世人之苦尚如是之深,再不反思,便是有耳如聾、有目如盲了。中土之學,出發點未始不善,其言論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實效並不與理想相符。且不論當今號稱信奉三教者多係吹竽南郭,就學派本身而言,也是日漸僵化,‘六經注我’、‘我注六經’,來來去去還是舊的一套,然而千百年逝如流水,就算是大賢大聖之言,也會有失效之時,何況他們本身也隻是凡人,不過是因為他們的學派在鬥爭中勝利而被奉於堂廟而已,至聖先師不見得天不生他便萬古長如夜,佛祖也不見得天上地下唯他獨尊。”
周雪鮫這些話若在中土說,絕對是大逆不道,卻與泰壹宮反舊學的作風不謀而合,淩冷玉、淩一色聽了也不反駁。周雪鮫又道:“其實……三教同歸一徑連,王霸二道每相牽,外儒內法神功練,統治中原百萬年。”她說這四句話時,分外鄭重。楚飛燕不解其意,問:“你說什麽?”
周雪鮫猶豫了一會,搖了搖頭,道:“算了!這個你日後自知。燕姑娘,你俠義心腸,應該體會得到蒼生之苦,如今舉世處於迷途之中,大多數人沉默無知,少數人又裝聾作啞,正是最可怕的時候,長此以往,總有一天,這個江湖、這個世道會徹底瘋狂,人人迷失方向,自相殘殺,所有的理想和道義都失去效力,到那時,人間便是地獄,所有的一切,中土武林與泰壹宮、你、我、芍藥公主,以及其餘的人,都會在大崩潰中沉淪幻滅。”
周雪鮫這一番話,字字懇切,隻說得楚飛燕心中雷震,肅然起敬,扶起她道:“你再說,你再說。”周雪鮫道:“宇宙萬象,其誰究之?往來成軌,其誰因之?無極大道,其誰論之?救世偉業,其誰開之?非立心立極之人不可。立心立極,唯哲人哉!以武功救人,匹夫之俠也;以學說救世,哲人之俠也。燕姑娘,你有泰壹宮人之獨行不群,而無泰壹宮人之驕跋恨世,阿鮫閱盡武林故史,無爾之儔,望燕姑娘作哲人之俠,則千秋史簡之上,與日月爭輝可也!”
她此言一出,莫說楚飛燕了,連淩一色、淩冷玉也嚇了一跳,楚飛燕天賦再高,膽量再大,行事再奇,再能人所不能,也自知就武功這一項,尚遠遠稱不上獨步當世,至於文才學問,更無過人之處,周雪鮫竟說她“與日月爭輝可也”,這頂大帽子她如何承受得來?楚飛燕吃驚之餘,見周雪鮫目光中滿含著殷殷期許之意,更感羞愧,拉著她手,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良久方道:“雪鮫,你讀這麽多書,都算不上哲人,阿燕隻粗通文墨,又如何做得哲人之俠呢?”
周雪鮫說:“夫哲人者,必有哲人之心、哲人之學、哲人之行,三者之中,以心為首。鴻儒易得,狂士難求,嵇叔夜所以冠絕七賢者,心氣高也。燕姑娘,你光明磊落、傲骨錚錚,不但率性而為,而且你的性合乎道義,隻此一樁,這便出於萬人之上。武功未成、境界未深、見識未廣,都可以日後彌補,以你奇才,何愁不能突飛猛進?而你這人間白月的氣質,誰也模仿不來。你自己也說過:‘刀為狂士骨,月是哲人魂’,世上又不是沒有過哲人,為什麽別人可以你便不可以?阿鮫沒有你的天縱神勇,性情也柔弱了些,雖有捐軀殉道之心,卻無匡時救世之才,自知及你不上。想必是蒼天不棄世人,降下你這位無雙無對的奇女子,如果你當阿鮫是朋友,請你於舊學之外自開天地,另立新章,喚醒沉默麻木之世人,那你便是俠之至者、哲人之王。”言罷又拜。
淩冷玉嗬嗬笑道:“心肝,她還真看得起你啊!”楚飛燕正要答話,淩一色忽冷冷道:“燕姐姐,我是魔道傳人,不會接受別的任何學說。我討厭中土人,救世是絕對不可行的,你若答應了她,便權當沒我這妹子。”
楚飛燕頃時語塞。周雪鮫長歎一聲,站起身道:“她是你妹子,我始終是外人,疏不間親,也罷。”卻對淩一色道:“芍藥公主,阿鮫知道你很討厭我,但阿鮫從來沒有怨過你,對吧?”淩一色道:“你敢怨?我一掌劈死你!”
周雪鮫說:“我言止於此,辛穀主答應我讓我去軒轅穀整理家叔遺著,芍藥公主和淩閣主肯放行麽?”淩冷玉說:“那是你的事,你愛去便去好了。”
眾人搜遍全島,始終不見那神秘女人,雖然心中存了無數疑竇,也無法驗證。淩冷玉、淩一色乘鯨赴媧皇崖,辛齮墨自有船隻停泊在島邊,隻是楚飛燕她們來時從島的另一麵登岸,沒看到而已,周雪鮫登上他們的船也去了。楚飛燕與她們依依惜別,望著浩瀚大海,心道:“就這樣剩下我一個了麽?”回想周雪鮫的話,幾度陷入沉思。在島上繼續找那女人,哪有半點蹤影,也真有些懷疑隻是自己南柯一夢。她喜歡熱鬧,在島上百無聊賴,不知還要熬多久,煩惱起來:“本姑娘這是惹誰了,好端端的要在這裏受罪。”
寂寞恨日長,楚飛燕在島上待了半個月,倒似過了幾年一般,但媧皇崖路途遙遠,淩一色肯定沒這麽快回來接她。這晚她在樹下睡覺,半夜裏風雨大作,狂雷一個接著一個,如千軍萬馬擂鼓攻戰,又像皇天後土發怒。楚飛燕罵了一句:“這鬼天不公不正,又不見它把世道弄好了,倒來打攪本姑娘睡覺,也是個仗勢欺人的東西。”找了個山洞,繼續睡去了。
暴雨直下至翌日午後方止,楚飛燕出來透氣,忽然想到:“這場雨下得如此厲害,海潮必漲,或有魚蝦螃蟹給衝上岸來,何不去撿些來吃,也省得下海捕捉。”興致勃勃趕往海邊,卻見一人背脊朝天躺在沙灘上,頭發散亂,全身濕透,似乎是個女子。楚飛燕吃了一驚:“可別是一色、雪鮫才好!”但身形衣服又不像,喚了幾聲,那人一動不動,哪裏應她。
楚飛燕上前把她扶起,心中一動:“怎麽這麽眼熟?”舀點海水抹去她麵上泥沙一看,更一驚不小:“這不是明四小姐麽?”探她胸口,尚有心跳。想起上次自己、一色、雪鮫險些被這女人活剮,氣上心來,往她臉上掐了一把,罵道:“你這狠毒女人,想殺本姑娘,叫你也有今日!我把你扔回海裏,給海龍王講‘德威唯畏,德明唯明’去。”明畫眉渾無動靜。
楚飛燕正要將她提起擲出,心念一動:“她全無反抗之力,我殺了她又算什麽英雄?這等沒出豁之事我可不做。但此人深恨泰壹宮,我若救了她,說不定後患無窮。”猶豫了一會,見明畫眉氣息漸漸微弱,又想:“她年紀輕輕,這樣死掉實在可惜,我若不施援手,日後回想起來心裏也不好受。”想到這裏,把明畫眉身子放正,左手按她胸前,右手貼其後背,潛運維鬥神功,一股內力傳入對方體內。明畫眉身子一顫,吐出幾大口海水來,隨之蘇醒,悠悠道:“好頭痛!”感覺有人在自己旁邊,驚道:“你是誰?”
楚飛燕不願報名,隻說:“你現在感覺怎樣?”明畫眉道:“不對!我聽過你的聲音,你到底是誰?”楚飛燕隻得說了姓名。明畫眉驚怒道:“楚飛燕?逆賊無禮,速納命來!”一掌向她胸口打去。她掌法精奇,出手迅捷,但元氣未複,軟弱無力,被楚飛燕順勢抓過,一把放倒。明畫眉早知不敵,憤然說:“皇天不佑,教爾等異端猖獗,也是時運之厄、正道之哀!畫眉既入汝手,殺剮從便,決不皺眉。”
楚飛燕說:“你這人真好笑,我救了你,怎麽會還殺你?若我要害你,早把你扔回海裏去了。”明畫眉道:“道不同不相為謀,爾等異端妖人,無君無父,等同禽獸,安有良知?定要嚴刑拷掠將我折磨。”楚飛燕想:“這人真是不識好歹,我嚇她一嚇,看她怎地。”遂“嘿嘿”冷笑幾聲,道:“不錯,我要放狗來咬你,剮光你身上的肉,折磨你七七四十九天,這才要了你的性命。”
明畫眉冷哼一聲,回身朝著大海的方向拜道:“列祖列宗聽稟,不肖子孫畫眉受辱於奸人毒手,貽羞家門,萬死莫贖。望祖宗庇佑,父親統率誌士,永殄妖邪,使千秋道統,萬世勿絕!”伏地不起。楚飛燕隻覺好笑:“我打的是你,又不是打你祖宗,你怎麽拜起他們來?”明畫眉說:“身體發膚受諸父母,毀傷即係不孝,我身為明家兒女,不能把你們這些禍亂綱紀、妖言惑眾的狂徒盡行夷滅,為世人除害,便愧對天地祖宗。”
楚飛燕見她一派虔誠,忽然想到:“這姑娘也不比我大幾歲,其固執與一色卻有一比。”遂問:“明四小姐,在你看來,天地間最大的道是什麽道?最大的法是什麽法?”明畫眉毫不猶豫:“當然是夫子之道、儒家之法。”楚飛燕又問:“道佛二教也與儒家不同,你們怎麽不把蘇、僧二家當異端滅了呢?”明畫眉說:“佛道二氏螢火耳,夫子之道日月也。隻是方今末世,人心不古,夫子之道深微,二氏之說淺陋,而愚夫愚婦信之耳,日後天下大治,聖德周流,還是要盡歸於儒的。時下二氏也不敢公然逆天,與吾儒爭尊,故姑且置之。”
楚飛燕聽明白了:“原來他們未嚐不想一家獨尊,隻是礙於現實而已。”明畫眉又道:“你們泰壹宮就不同了,你們流竄海隅,不遵王化,仇恨中土,詆毀先聖,萬惡不赦,罪不容誅!”楚飛燕說:“我可沒恨過你們中土。”明畫眉說:“誰信你的話?你嘴上不恨,心裏恨,嘴上不反,心裏反!就算你不恨不反,隻要你不遵綱常、不順天命、不敬先聖,便該死罪。”楚飛燕點頭道:“離恨天在一百三十年前便說過一句話:‘頭顱千萬血,吞悲積汗青,詩書噬白骨,天理滅人情’,我以前還體會不深。原來你們的‘天命’是假‘天’之名要人的‘命’,你們的‘中庸’是這麽個‘中’法的。我真不知你們中土人,是怎麽在這麽一部流血吃人史中走過來的。”
楚飛燕把明畫眉安置到山洞中,取食與她吃了。問及她何以會被海水衝到這島上,明畫眉壓根不搭理。楚飛燕又問:“那會有人來接應你嗎?”明畫眉搖了搖頭。
楚飛燕道:“明四小姐,這島上就我們兩個人,我直說罷,你如果真那麽討厭我,無法與我相處,自行離去便是,我阿燕從不愛看人臉色。若你肯暫時放下成見,我想法子幫你回中土。”明畫眉默然良久,才問:“你有什麽辦法幫我?”楚飛燕說:“我也沒把握,至多我給你做隻木筏,一路送你回中土便了。”明畫眉說:“萬裏大洋,非小江河可比,沒大海船都回不去。”楚飛燕說:“那也是。那你在這裏等候,一色遲早會來接我的。”
明畫眉變色道:“淩一色?她是我殺兄仇人,我非報此仇不可。”楚飛燕想此事多說無益,道:“你且休息一會,別亂走動,島上有毒泉。”自出洞去了。
楚飛燕見過明畫眉出手,知她武功了得,較己不遑多讓,也不得不防,霜刀更不敢離身。明畫眉本就不苟言笑,兩邊相互警惕,一連數日無話可說。到了第五日,楚飛燕用淩空掌打下海鳥來烤吃,見明畫眉悄然站在一旁,撕下半隻拋與她。明畫眉點了點頭,也不言語。
當天晚上,楚飛燕聽得山洞那邊有些動靜,卻是明畫眉在大喊大叫,側耳聽去,叫的全是一些錯雜文言,一會兒“大學之道”、“乾以易知”,一會兒又“事本抑末”、“公私相背”,也不知到底想表達什麽。楚飛燕正覺好笑,忽又聞得那邊叫道:“三教同歸一徑連,王霸二道每相牽,外儒內法神功練,統治中原百萬年!”
楚飛燕心中一動:“這不是雪鮫對我說的那四句古裏古怪的話嗎?怎麽明四小姐也知道?雪鮫……明家……難道這裏麵隱藏著什麽玄機不成?‘外儒內法神功練,統治中原百萬年’,難道有一門叫‘外儒內法功’的神功,隻要練成了,便能天下無敵?不對啊,明家最高深的武功是內聖外王功,哪有什麽‘外儒內法功’了?但雪鮫和明畫眉都這麽說,絕不會是空穴來風。”再聽之時,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了。
楚飛燕過去窺視,卻見明畫眉伏在洞口處,地上星星點點盡是鮮血,似是練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之狀。楚飛燕想:“隻怕是想賺我近身,暗算於我?”但又不忍不管,想:“我提防著點,她便有心暗算我也不怕。”上前先捏住她脈門,探其內息,果真一團紊亂,若無外力疏導,決計支撐不了一個時辰。楚飛燕便助她導氣歸元,她不懂明家內功,而泰壹宮武學又與明家相去甚遠,稍有不慎,反送了對方性命,隻得殫精畢力,處處小心,直照護至破曉時分,才將明畫眉救轉回來。自己也力倦神疲,支撐不住,一頭倒下,靠著明畫眉背脊睡著了。
楚飛燕醒來之際。聞得一陣香味,卻見明畫眉守在洞口,搭了個架子烤魚。楚飛燕道:“明四小姐,你——”明畫眉道:“逆賊,你吃不?”楚飛燕一愣,肚子確也餓了,過去便吃,問:“你好了?”明畫眉說:“我昨夜練功出錯,險致大患,你一再救我,不怕我日後殺你麽?”楚飛燕道:“你要殺我,剛才已動手了。”
明畫眉道:“你救我性命,是不是想賣恩,好讓我明家剿滅魔宮時饒你一命?”楚飛燕道:“你當我什麽人?誰怕你們了?隻是見死不救的事,我做不出來。”明畫眉默然半晌,問:“你今年幾歲了?”楚飛燕盤腿坐著,嚼著魚肉道:“快二十二啦!”
明畫眉道:“你父母也是泰壹宮逆黨麽?”楚飛燕說:“我沒父母。”明畫眉問:“那你是怎麽加入魔宮的?”楚飛燕說:“我是師父收養大的,但師父又不要我了。”
明畫眉“嗯”了一聲,道:“逆賊,反正無事,我給你講經如何?”楚飛燕奇道:“你要我聽你講解經書?你想教化我嗎?”明畫眉道:“你不肯就算了。”楚飛燕想:“橫豎閑著也是閑著,聽她講講也不打緊。”遂道:“那你便說來聽聽罷。”
明畫眉當日便給她講解《周易》,明家世傳經學,雖一書僮下役亦能流誦十三經,更遑論有“女中顏子”之稱的明四小姐了,雖無經書在手,也講得一字不漏。但《易》學深奧,明畫眉照本宣科,楚飛燕聽得著實乏味,昏昏欲睡。
次日講解《尚書》,明畫眉“曰若稽古”、孔疏鄭注地一大通講下去,講到日落西山,還沒將一篇《堯典》講完。楚飛燕聽來聽去,也不過是給帝堯歌功頌德之辭,心道:“什麽大堯大舜,這些人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過,就算有,也不過一個部族首領,可能做過幾件好事而已,說到底還是當權者,已經死了幾千年,用得著整天掛在嘴邊嗎?這些書看看便是,也用得著一字一句地去訓詁,耗費心力?若是真對這些有興趣的,鑽研深些也罷了,又用得去讓大家都去學嗎?真不知中土人是怎麽想的。”
又是一天清早,明畫眉道:“今日先將《堯典》講完,再講《皋陶謨》……”楚飛燕忙道:“別,別了,你已講了兩天,也辛苦啦,今天就算了罷。”明畫眉知她毫無興趣,“嗯”了一聲,也不再說。
楚飛燕見她又板起臉來一聲不作,想:“這四小姐大不了我幾歲,容色端麗,行事卻這麽方正古板,沒勁死了。難道她真是鐵石做的不成?我試她一試。”遂道:“明四小姐,我聽說你在夫子像前立過誓,要把我們這些人一個個抓起來千刀萬剮、斬盡殺絕,不然就不嫁人,對嗎?”明畫眉道:“不止你們,凡是非聖不法、蠱惑人心的異端邪說,我都是要滅絕的。”楚飛燕說:“這麽說來,我們是永遠也做不成朋友的啦?”明畫眉道:“鳥獸不可與同群,人和豺狼怎能交友?”
楚飛燕笑道:“那你是否願意和我這隻豺狼一起去遊泳呢?”明畫眉皺眉道:“什麽?和你去遊泳,別做夢了。”楚飛燕已拉住她手道:“一起去玩玩打什麽緊?”拖了便走。明畫眉不料她如此熱情,心道:“這逆賊還真沒把我當仇人看。”猶豫了一會,一聲不發,竟跟她去了。
真定五經明家家訓最嚴,明畫眉自幼便讀經修禮,後來學習武功,從未敢有絲毫怠慢。明惟厥事務繁多,無暇親自訓女,她的經學由族中長房宿儒指導,武功則是由生母韓夫人親傳,她深受禮教熏陶,未到十歲即儼如成人,何嚐與人遊戲。與年齡相近的女子一起戲水,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兩人在海中玩了將近一個時辰,楚飛燕見明畫眉漸漸能放得開,也替她高興。正玩得開心,忽然一角帆影映入眼簾,大喜過望,連忙向明畫眉道:“有船來了!有船來了!”
明畫眉問:“是什麽船?船上的帆是什麽顏色的?”楚飛燕說:“挺大的,是紅色的帆。”明畫眉道:“咱們一起放聲長嘯,引那船過來。”楚飛燕說:“不錯!”兩人一同高聲清嘯,直徹雲霄,好一陣,那船似乎聽到了,掉頭朝這邊而來。楚飛燕喜道:“來啦!來,咱們擊掌相賀!”明畫眉道:“好!”兩人擊了三掌,楚飛燕轉身向那船迎去,忽然全身一震,後心要穴已被點中,後頸又吃了一手刀,痛入骨髓。
楚飛燕暗叫一聲:“不好!還是中了這瞎子的圈套。”回身飛起一腳,踢中明畫眉小腹,但要穴中招,這一記裂石腳已使不上力度,明畫眉身子隻晃了晃,雙手一振,又點了她幾處穴道。楚飛燕動彈不得,好生懊喪,怒道:“我本不該救你這瞎子!”明畫眉甩手打了她一耳光,道:“逆賊,叫你不讀《左傳》,你這叫‘失禮違命,宜其為禽也’。”楚飛燕道:“我呸!你們這些自稱讀聖賢書的,害起人來真有一套!趕緊殺了姑娘。”明畫眉道:“你以為能輕易殺了你了事麽?我要把你擒回中土,教你身受萬人唾罵,這才將你淩遲碎剮,銼骨揚灰,讓你在人間痕跡不留。”
明畫眉收了她的霜刀,等到那船靠島,船上走下人來,卻有蘇坐忘、顏彌厚。楚飛燕這才明白,明畫眉之前說沒人來接應全是騙人之辭。原來中土武林要召開大會商議對付泰壹宮之策,需要蘇見獨出麵,而蘇見獨隱居多年不出,有人說他在某個海島上修仙,蘇坐忘、明畫眉便過來尋找。明畫眉的坐船遭風暴沉沒,她給衝到這個島上,蘇坐忘等現在才找到這裏。
明畫眉大致說了原委,對楚飛燕兩番救命一節也不隱諱,道:“她雖於我有恩,但異端不可寬宥。”眾人齊頌明四小姐仁義智勇,唯蘇坐忘默然無語。顏彌厚雙耳被淩一色割去,戴著一頂遮頰高冠,道:“明四小姐吉人天相,萬喜萬幸,這妖女意圖加害小姐,何不將她就地正法?”明畫眉說:“把她鎖在桅杆上,押回真定,在武林大會上碎屍萬段,讓世人看看異端的下場。”顏彌厚道:“小姐高見,待我先挑了她腳筋,穿了她琵琶骨,教她無法逃走。”明畫眉想了想說:“算了,路上也別太折磨她。”顏彌厚等頌道:“四小姐真乃仁義胸懷,這妖女到死也會感激四小姐的恩德。”楚飛燕隻冷笑不語。
眾人用鐵鏈把楚飛燕吊在桅杆上,起航回歸中土。楚飛燕身上重穴被點,動彈不得,心道:“等我穴道解了,便掙開鐵鏈逃走。”可是明畫眉讓人每隔兩個時辰便補點她穴道,根本沒有解的機會。她自己運氣衝穴,總是功虧一簣。一連被吊了三天,休說飯了,水也沒進過一滴。
這天風和日麗,明畫眉等人在下麵宴樂,美酒、餐具、樂器係船上本備,食料自有撈上來的新鮮海魚。他們明家飲宴,自有一番體統,與江湖上粗俗豪傑大是不同。酒過三巡,明畫眉起座作文,作了讚頌其父明惟厥的一篇四六,顏彌厚等一致稱好。蘇坐忘也即興吟了一首,大旨是說儒道互證的。之後眾人行起酒令來,酒令的內容均出自十三經。蘇坐忘說了《易經》中的一句話。楚飛燕在上麵看著,恨不得平吞了他們。
將近終宴,蘇坐忘忽道:“上麵那姑娘幾天沒吃過東西了,放她下來吃些也罷。”明畫眉點了點頭。
楚飛燕給放下來後,明畫眉說:“喂她吃飽,再吊上去。”楚飛燕哪有好氣:“我吃肥了,好讓你多剮幾刀嗎?”明畫眉淡淡道:“肥也是一剮,瘦也是一剮。”
蘇坐忘見楚飛燕渾無畏色,給吊了三日不吃不喝,神容委頓,但冷傲英氣不減,自己有個女兒也與她年歲相仿,卻無她這等勇氣。心中不忍,道:“四小姐,這姑娘在島上沒害過你吧?”顏彌厚說:“她當然想加害,隻是害不成而已。”明畫眉道:“放肆!哪輪到你說話?退下!”又淡淡道:“她對我還不錯。這不過是異端逆賊的無恥手段,想以此誘我同情,也太小看我明家的氣節了。”
蘇坐忘說:“既然這姑娘未曾冒犯四小姐,亦不曾有其他重大惡行,那便是其罪未彰。她是魔宮人收養的,不做異端又能做什麽?似乎情有可原。”明畫眉道:“情有可原,罪無可恕。”
蘇坐忘皺眉道:“那刑罰也太重了些。依蘇某之見,一刀斬決也罷了。”明畫眉:“此等妖人不用重典,何以滅絕異端邪說?”蘇坐忘道:“仁者愛人,惡如四凶,堯舜亦不過流之耳。”明畫眉道:“如今又非堯舜之世,這等無法無天、目無君父的異端賊子,算什麽人!”兩指使勁,將手中酒杯捏了個粉碎。
蘇坐忘臉色沉凝,尚未回答,楚飛燕忽然大叫一聲,騰空躍起,身上鐵鏈鐐銬一齊掙斷,身如飛隼,從眾人頭頂飛過,向顏彌厚撲去。誰也料不到她數日滴水未進,竟還能自行衝開重穴、崩斷鐵鏈,顏彌厚正提著楚飛燕的霜刀把玩,見她突然淩空飛撲而下,與之目光一對,隻見雙方眼中恨意狂灼,有如火爐中升騰的烈焰,隻嚇得癱軟在地,雙腿篩糠也似抖將起來。
楚飛燕夾手將霜刀奪過,飆地拔將出來,隻一撩,把船上桅杆砍倒。明畫眉的部屬慌忙取火銃時,她已飛身跳入海中,天色正黑,海水暗壓壓的,一個人影沒入裏麵,片刻便已無跡可尋。
顏彌厚扶著倒下的桅杆叫道:“快,快追啊!”明畫眉揮手道:“算了!蘇先生要包庇她,我有什麽辦法?”蘇坐忘道:“明四小姐說哪裏話來?人可不是蘇某放的。”明畫眉說:“雖不是蘇先生所放,但蘇先生的武功,眾所周知,勝於此女數倍,若有心阻攔,總是辦得到的。”
蘇坐忘方才若要留人,隻需使出“尻輪神馬掌”或“得魚忘筌指”中的一招,楚飛燕便萬萬不能這般輕易逃脫,就算他自己無心傷人,隻需阻得一阻,楚飛燕不是立喪火銃之下,便是被眾人合圍擒拿。隻是一來存了惻隱之心,二為不滿明畫眉無禮,因而端坐不動。既被點破,不願多言,起身道:“少陪了。”自入艙去。
楚飛燕躍入海中,一口氣往下深潛,見無人追來,才慢慢往遠處遊去。她被吊了三天,精神體力俱盡,剛才也不知哪來的力量,竟能逃脫虎口,連她自己也不曾存望。但是大洋茫茫,“積水不可極”,縱使免遭千刀之厄,又怎生逃脫水獄之災?楚飛燕也無他計,隻得仰遊水麵,若是僥幸碰到島礁,還可活命,否則什麽時候力盡而亡也便罷了。她水性甚高,順手抓到魚蝦便生嚼活吃,也可支撐久些。
如此撐到天明,何曾得見什麽島礁陸地?正望著天空煩惱,忽然來了一頭大海豹,惡狠狠地望她腿上便咬。楚飛燕急忙收腳,順勢跨在海豹背上,兩腿一緊,海豹甚是肥胖,她這一夾出了狠力,擠得海豹身上肥肉好似海綿一般收縮。海豹痛極,要回頭咬她,又咬不中,奮力甩尾掙紮,頭頸又被楚飛燕一把扣住,便有蠻牛般的力氣,也不濟事了,恐懼地回望著她。楚飛燕見它憨態有趣,道:“你老老實實的,就不殺你。”往它頭上輕輕拍了拍。海豹雖聽不懂她講什麽,但禽獸也與人一般,多是欺軟怕硬的,知道對方厲害,隻得任由擺布。楚飛燕見海豹不再反抗,忽生一念:“淩冷玉可以乘鯨渡海,我也可以騎這家夥回去。”但這海豹無論如何也沒有獨角鯨阿冰通靈,而且海途遙遠,她這念頭終究渺茫。
楚飛燕騎著海豹遊了半日,忽然想到:“當年本姑娘躺在一個小小搖籃裏,曆海波而不沉,說不定真是福星高照、命不該絕。卻不知一色到哪裏了?她回頭若找不到我,必然著急。”極望天際,唱起歌來,忽然見到什麽,吃了一驚,還道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不由得叫出聲來。
隻見淡白浮雲之下,飛著兩隻似鷹似鷲的大鳥,一隻渾身金羽,一隻通體火紅,金鳥背上坐著一個青衫怪客,看不清麵目。楚飛燕從來沒見過有人能坐著鳥兒在天空上飛,一時又是驚訝,又是好奇,便衝那人呐喊招手。
青衫客也見到了她,突然身形一晃,從鳥背上直躍而下,楚飛燕驚得大叫道:“啊!這……”大鳥高翔天上,去海麵甚遠,雖說下麵不是實地,他這麽跳法也是凶多吉少。楚飛燕想:“這人若非有仙法神術,便是瘋了!”
世上無論什麽東西從高處墜下,都是越墜越快,斷無空中減速之理。青衫怪客初墜之時勢頭甚猛,如同離弦之箭,過了一會,竟然漸漸平緩下來,隻見他雙手向兩邊伸開,仿佛撐著一把無形的大傘,好像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團棉花、一根羽毛,輕若無物,更無所掛礙。青衫客的內功修為,已到了神而明之、與物俱化之境,不須凝神而自守一,正是武學中不可思議的乘六氣以遊無窮之大修為、大造詣。墜到半空之時,金鳥悠然橫掠出來,空中一個對接,怪客又穩穩坐在鳥背之上,這一下眩目至極,楚飛燕拍掌叫好。一人一鳥直飛至離海麵十餘丈處,青衫怪客再度躍起。平平降落,端立在海波之上,水僅沒到腳踝,卻是一個龍形鶴骨、須發盡白的老者,雙目神光隱隱,嘴角似笑非笑。
楚飛燕愕然道:“你、你便是‘與寥天一’蘇見獨老爺子麽?”她見對方相貌與蘇坐忘有五分相似,武功又如此高明,立時想到。
青衫老者不置可否,道:“世事吾忘之久矣,南華有言:‘無為名屍’,又何必問?小妹妹,你緣何在此?”楚飛燕聽了這話,越發肯定是蘇見獨來了,想:“雖說他淡忘世事,但中土武林與泰壹宮畢竟是仇敵,還是小心些好。”遂道:“我被仇人綁架了,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卻在這大洋裏轉,沒法子回家去啦。”她這話也是實情,未曾作假。
青衫老者淡然一笑,神色溫和,道:“老夫歸隱多年,你們這年輕一輩的英傑才俊,我是不認識了,江湖恩怨,老夫已無興趣,但與小妹妹海上相逢,也是天意,也罷,老夫送你回中土,若你的仇人再來與你為難,你隻說是攖寧小苑的故交。”楚飛燕道:“多謝老先生關照,隻是你怎生送我回……中土?”
青衫老者向天上兩隻大鳥一招手,二鳥齊齊飛下,它們在天邊仿佛一團金雲、一團火雲,近看起來,周身無一根雜毛,昂首振翅,勢若飛馬,目光猶如冷電,顯然是不可多得之靈禽神物。青衫老者指那火鳥道:“老夫教它送你一程罷。”
楚飛燕之前見他乘鳥安穩如舟,甚是好玩,但要將自己性命交與這麽一隻畜生,畢竟放心不下,低聲道:“這——”老者道:“你莫先存懼心,隻當騎馬一樣,它們跟隨老夫多年,從未出過半點差錯,武林中成名人物辦事,也沒它們牢靠,若論輩分,它們還在很多江湖耆宿之上呢。”
楚飛燕騎的那海豹見了兩隻大鳥,隻把頭縮得低低的,顯得十分害怕。兩鳥挺胸盤旋,隻不飛下,似乎自視甚高。楚飛燕尋思:“我現在倒也不想回中土,但總不成說要去媧皇崖、泰壹宮吧,橫豎困在大洋中也不是路,有機會脫身總勝於無。”遂道:“老先生,你的鳥兒能聽我的話嗎?”老者道:“老夫吩咐,它如何不聽?”對火鳥道:“你送這女孩回中土,順便回家見一見吾兒。”火鳥扇了兩下翅膀,點了點頭。老者道:“好了,你上去罷。”
火鳥低空盤旋,離海麵三丈有餘,楚飛燕想:“這老人有心試我輕功。”以這高度,她要一躍而上,原也不難,但那大鳥看上去這般神氣,若不容她上背,立即高高振翅飛去,那就沒趣得很了。心中略一盤算,腳尖往海豹背上輕輕一蹬,身子已拔高四丈,往火鳥頭頂拍出一掌,火鳥被掌風一帶,卻也不懼,反身展翅掃出。楚飛燕一個翻身,右腳腳掌早踏住鳥背,左腳還沒上去,那火鳥猛然向前一衝,楚飛燕身子一顫,自然生出反應,雙腳連續踏出,一連七步,都踏在鳥背之上,到第八步時,雙手已抱住鳥頸,跟著兩腿一夾,把鳥身牢牢挾住。
青衫老者嗬嗬笑道:“好俊的輕功!真乃後生可畏。”古書上以“走及奔馬”、“手接飛鳥”形容人之身輕足捷,江湖中能做到這樣的輕功高手也不是沒有,但要空中邁步,就算對一等一的名家高手來說都是極大難題。楚飛燕第一腳踏在鳥背時,尚未踏穩,火鳥便振翅急飛而出,此時她身子實已懸空,換了別人,早已直墜入海,她竟能借著一踏之餘力急追,七次縱躍,追上受驚疾飛之靈鳥,應變之速、腳步之快,結合得天衣無縫,雖不可說是淩虛飛行,卻也相差無幾。這幾下匪夷所思,真乃光電不足以形其捷,若非她天生異稟,再怎麽勤奮也斷做不來。便是她自己要照板再做一次,也未必辦得到。青衫老者一生之中見了無數高手,對神奇詭幻的武功已見慣不怪,但見了楚飛燕這等身手,頓時為之心曠神怡。
楚飛燕抱拳笑道:“老爺子,謝啦!”青衫老者點頭道:“去罷!”火鳥振翅長鳴,擊入雲霄。
楚飛燕身在空中,乍驚乍喜,心道:“師父給我起了‘飛燕’之名,想不到這回我真的飛了。”火鳥扇開雙翅,又快又穩,不數日,飛越萬裏重洋,回到了神州大陸。她去年末乘鯨出海,此時重返中土,已是三月上旬。
楚飛燕乘著火鳥從天而降,落在海邊,六七個漁民正在曬網,見了此景,還道是神仙菩薩,嚇得俯伏在地,磕頭如搗蒜,口中語無倫次地亂頌亂求。楚飛燕嘻嘻一笑,與火鳥道別,展開輕功,獨自離去。
楚飛燕這番死裏逃生,經曆之險,平生未閱,回想起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想起明畫眉之行徑,又想起周雪鮫對自己說的那番話,輕歎一聲:“雪鮫要我做哲人,救這個世道,可是哲人若沒實力,也是讓人殺了啊。”又想:“我和雪鮫相識不久,雖說我救過她性命,但她竟對我如此見重,乃至把天下的命運係在我一人身上,好生教我羞愧。”把周雪鮫的話從頭到尾默念了幾次,雖很想做點什麽,卻覺得其事太繁,其局太深,自己一個人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好生頭痛,找了客店落腳,躺在床上,又陷入沉思。忽地飆然刮起一陣惡風,把她像紙鳶般吹得飛了起來,騰雲駕霧也似,直上天際。
那怪風把她遠遠吹了出去,忽然消散,楚飛燕提著霜刀赤足而行,隻感腳下無物,不知是什麽空虛之所,但若說是虛空,偏又有無數聲音四麵八方圍著她叫喚,也有說文言的,也有道白話的,也有操漢音的,也有喚些不知什麽胡語番言的,楚飛燕好生納悶。走了一會,又見前方煙塵滾滾,千軍萬馬浴血廝殺,卻不使刀槍劍戟、弓弩火銃,每人手裏都綽著一杆大筆,隻把墨汁往對方身上塗去,口裏振振有詞:“我道至高!”“爾等皆賊子也。”“非黑非白,非正則邪,不從吾教,即係異端。”“世唯一道,天唯一理,囊括古今,爾不能擇。”
那些軍隊見她來到,都鳴金休戰,左方的喝道:“你是哪一派的?”右方的道:“你服從誰?你聽誰的話?”楚飛燕答道:“我沒有派。我自成一派,可以嗎?”兩邊聽了都大怒道:“你自成一派,就是與我們爭奪正統,趁你未成氣候,趕緊滅了。”遂都擂鼓來圍攻她。楚飛燕隻得抽出霜刀,使開素足刀法奪路,當者莫不披靡,但敵人越打越多,驅之不去,到後來竟跑出許多老人、婦女、小孩來,都往她身上潑墨,楚飛燕不忍對之下刀,那些人圍住了她,不停口地咒罵,每人的表情都是一樣:驚恐、麻木、惱怒、狐疑、冷漠。楚飛燕哭笑不得,忽生心死之感。
忽然雲端飛下一個人來,腳踏日月,傲目橫睨,長笑道:“千秋回首提肝膽,萬古無人似我狂!離恨天在此,世俗鼠輩安敢胡為?”眾人聽了,心驚膽戰,抱頭而走。那人拉起楚飛燕道:“好孩子!你也見了,庸眾無知,世人可鄙,你應該信仰魔道,與世為仇。”楚飛燕想了一會,說:“我還是覺得沒有必要。”那人大怒,斷喝一聲,楚飛燕被他喝聲震得飄飄蕩蕩,飛出十萬九千裏外,抬頭一看,卻見萬仞高一座大山,雲遮霧繞,不知是什麽去處。
楚飛燕自言道:“什麽山恁地高法?”卻見一個老人唱著歌從山上下來,卻唱道:
長嘯一聲天外天,古來萬事盡倒顛。拍欄客惜吳鉤短,沐冠人道楚猴賢。王公賞色春猶暖,幽人懷憤日如煎。欲學逍遙忘物我,物我又把債來牽。橫流滄海難由己,千鈞枷鎖係胸前。紅塵落處皆苦海,誰言無事即神仙。
楚飛燕聽了,好生感慨。那老人又唱道:
誰言無事即神仙,恨海無涯苦無邊。桑田變幻皆寂獨,歡悲世局永綿綿。神州往事多沉陸,中原霸主自銜鞭。孔孟儒宗稱名教,商韓法術尚謀權。識破人心常假偽,效顰俗子學狂狷。偽狂未改奴才骨,真狂誌氣滿坤乾。
楚飛燕心中一震,那老人笑了笑,又道:
真狂誌氣滿坤乾,推開前古膽力堅。掃盡浮雲揚人道,破除異化譜新篇。長驅豈步他人武,正源立吾即太玄。胸藏宇海情如月,覆照塵寰水三千。世間俗物不須言,寂寞方知道義全。哲人傲立蒼茫裏,俠心高舉再開天!
楚飛燕又驚又喜,叫道:“好一個‘哲人傲立蒼茫裏,俠心高舉再開天!’敢問老丈大名?”那老人笑道:“我叫木山子。”楚飛燕又問:“這是什麽去處?”老人遙指道:“此乃蒼茫山也!”楚飛燕吃了一驚:“這便是蒼茫山?”老人說:“不錯,紅塵世界,都在這蒼茫山腳下,但人們每不自知,多少年了,不複見有心肝人來此,堪悲可歎!”
楚飛燕心中一動,道:“老丈,我有事請教,何為世間正道?如何救天下蒼生?”老人大笑道:“非唯其道,亦賴其人,與道同體,哲人不王。”楚飛燕不解,道:“求老丈指教。”老人道:“我教無用,要你自悟。你若有心,日後自驗。”大笑而去。楚飛燕道:“老丈留步——”哪裏還見人影?正納悶著,忽然間天崩地坼,那高山當頭壓將下來,楚飛燕回想那老者的話,忽然一股豪情從腳底湧上天靈,大步迎將上去,兩手把那山扶住,又見日月星辰從山巔紛紛滾墜而下,又用膝蓋抵住山根,伸手去接,忽然想到:“我什麽時候有這麽大的力氣?”猛然醒轉,眼前影影燈光搖曳,原來是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