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闊天空,四人在大洋之中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個多月,四人內功高明,相互照應,雖然旅途辛苦,也百病未生。這天方曉,淩冷玉推醒三女道:“懶丫頭,到了!”三女蒙矓中睜眼一看,隻見前方一座島嶼,叢叢莽莽,蠻霧縈繞,丘陵聳峙,鳥翔其上,看上去有方圓數十裏去處,卻並無想象中的雄奇壯觀。楚飛燕有些失望,問:“就這裏?不會認錯了吧?”淩冷玉道:“錯不了,快下去。”
四人上岸,淩冷玉拍了拍鯨魚頭上的巨角,道:“阿冰辛苦了,在附近等魔家。”巨鯨大尾一甩,掉頭去了。
島上碎花滿地,幽草蔓生,荒涼中也自有一股馥鬱鮮香之氣。楚、淩、周三女在海水中浸得一身鹹味,聞到這股氣息,精神頓為一振。楚飛燕問:“我們往哪裏走?”淩冷玉沉聲道:“有動靜。”隻聽得沙沙風響,半空中一聲長鳴,一個黑影橫掠而出,卻是一隻極大的鷙鷹,雙翅亮開有兩丈來寬,電眼金喙,張開鋼爪,往淩冷玉頭頂抓去。淩冷玉道:“孽畜!”雙目寒光大放,更不避讓,一口寒霧噴去。老鷹見勢不好,“呱”的一聲,急振翅向天,已來不及,在半空中化為冰雕,墜落在長草裏。
淩冷玉納悶道:“魔家上次來時,不曾見此間有如此猛鳥。”當先而走,楚飛燕等跟了上去。尚未走入山中,卻見一株參天古木上一大片樹皮被刮去,上麵刻道:
地老天荒處,人生恨未酣。血塵三萬裏,幽女喪狂男。日母情難續,魔君誌弗耽。往來皆袖手,相逢兩不慚。枯心眠瀚海,毒氣卷山嵐。冥泉寂滅冷,後世豈能參。
楚飛燕看了問:“你上次來,有這些字麽?”淩冷玉道:“看這痕跡,是新寫上去不久的。”她上次來島之時,曾檢搜全島,此樹高大顯眼,若有這麽多文字,按理不會注意不到。把手放上去撫了撫,道:“是以掌力印上去的。”武林高手以硬功指力在木石之上刻字,也不算何等稀奇罕見之事,能者不少,但要以無形無質的掌力印出文字來,那就難得多了。泰壹宮中練“遺恨銘”的高手,隻需把手掌放在木石堅物之上,運轉神通,釋手之時,上麵已有了文字圖形,這以內力侵蝕堅物表麵的神功,分寸拿捏極難,一不小心便把“一”印成了“二”、“玉”印成了“王”,其深妙精奧豈是手指硬刻的粗笨功夫可比。這樹上六十個字橫平豎直,分毫無錯,且字體娟秀,功力之深可想而知。
周雪鮫默默讀了幾遍,道:“看這人的口吻,幽怨自負兼而有之,不是等閑人物,難道……難道孤眠白結縭真的死而複生了麽?”此時腦後颼颼陰風不住吹過,四人心情都有些繃緊起來。淩一色忽然叫道:“那邊來的是什麽人?”
楚飛燕等一齊望去,隻見對麵山上一個衣古衣冠之人騎著一匹青牛,頗有些仙人之風,踽踽獨行而下。四人料不到荒島之中竟有這般人物,一愣之下,迎了上去,淩冷玉問:“來者何人?”那人淡淡掃了她們一眼,也不理會,自驅牛而行。淩冷玉怒道:“問你話,做甚不答?”上前一記冰掌劈出。她冰海玉人功已練到一十四層,體內便有一十四層冰力,這掌力發出,遍野草木都打了個哆嗦。
老者頭也不回,對著掌力來路一指點出。他這一指雖隻一招,實則隱含了千招萬招,功力精深玄奧,正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境界,淩冷玉的冰掌黯然無功。淩冷玉“噫”的一聲,道:“你是誰?怎麽會道法自然功?”
老者微微一笑,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了一句話,跨牛而去。淩冷玉立定不趕。
淩一色道:“燕姐姐你聽見麽?那老家夥竟說他是蘇猶龍!”蘇猶龍是鎮寧無為蘇家首任家主,開創道法自然功,傳說他最後成仙而去,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明家的始祖明德予也向他請教過武功。但他已是千年以前的古人了,難道世間真有長生不老不成?淩冷玉道:“騙人把戲,休受他引誘,隻在這裏觀望,看他怎地!”
四人留神提備,過了小半個時辰,卻聽到奏樂之聲,三十多個穿著古時衣冠之人按部就班,擁著一輛駟馬之車從剛才那山邊轉將出來,那車馬製式也極是複古。楚飛燕覺得此樂聲古雅,與時調大是不同,問:“他們奏些什麽?”周雪鮫聽了一會,道:“是《文王操》,我家藏有古譜,隻是沒幾人會奏了。”又見車上端坐著一位古士大夫模樣的老人,相貌清奇,神情儼然。
周雪鮫疑道:“這難道是武林大聖明德予和他門下三十六子?”千年之前,上乘武學還是世家壟斷之物,明德予提倡“有教無類”,將上乘武學廣傳天下,遂使武道大行。他收過弟子兩千,佼佼者有三十六子,各有建樹。明德予開創內聖外王功,一生奔走四方,勸說江湖人士克己複禮,推行先王之道,然終不得誌,後世明家大興,他也被尊為中土武林大聖,血食至今。
淩冷玉道:“清明未到,哪有這麽多死鬼從地底爬出來!”一腳踢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往那車子飛去。然那石塊正在半空中飛,忽似碰到了什麽無形的屏障,陡然墮地,好像難抗天命、俯首稱臣一般。淩冷玉疑道:“內聖外王功?”那班人卻已調轉車馬去了。
楚飛燕道:“這些家夥假份古人,想嚇唬誰?”淩冷玉想了想道:“武功可是假扮不來的,難道是明家後人?也不對,明家最重宗法,怎敢褻瀆自己祖宗?”淩一色說:“追過去看看?”淩冷玉略一猶豫,道:“跟魔家來。”
四人往山裏前進,沿著車轍腳印追蹤,轉過一道山梁,卻又沒了蹤跡。四人好生納悶,又向前小心探索,卻見一座岡子上高高坐著一個老僧,莊嚴寶相,盤膝閉目,好似西域來者。淩冷玉喝道:“你又是哪個?”老僧緩緩答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看他扮相,似是武林中盡人皆知的僧家始祖僧竺法。淩冷玉說:“你先現出本相再說!”正要追上岡子去,那胡僧又不見了。
四人繼續前探,又見一個麵目黧黑的老者穿著粗布衣服,在果樹下坐地。淩冷玉正沒好氣,更不搭話,上前便打。老者變色道:“勿動幹戈!”淩冷玉連使二十九招殺手,老者全取守勢,盡數化解,卻不反擊一招。淩冷玉喝道:“這是失傳千年以上的非攻手法,你是甚人?”老者道:“吾乃宋愛兼。”淩冷玉道:“送你見鬼!”一口寒霧噴去,老者飄身走了。
淩一色趕上來問:“宋愛兼是誰?”周雪鮫道:“是個古人。千年前有一個姓宋的武林世家,創始人即宋愛兼,他們推崇親士尚賢、修身節用,專門調解武林糾紛,止息幹戈,也曾顯赫一時,後來逐漸衰落,早已斷嗣絕跡,被人遺忘了。”楚飛燕問:“雪鮫,你見聞廣博,知道這些人是怎麽回事麽?”周雪鮫說:“我從沒來過這地方,也沒見過這些人,難道這島上流行複古?”
四人探入此島深處,忽聞有人放聲大笑,其聲如豺。四人循聲找去,卻見兩株高度相差無幾的大樹間擺了一張金龍交椅,上坐著一個身穿天子袞服之人,旁邊好些人俯伏在地,都道:“家主萬歲萬萬歲。”看這副不可一世的模樣,竟像是曾獨尊武林的商帝秦。
淩冷玉早已窩了一肚子火,指著身穿天子袞服之人道:“借古人撐場麵,算什麽英雄好漢?你再不亮真身,魔家教你作古!”那人笑道:“我商家混一武林,千世萬世而為尊。”淩冷玉道:“尊你媽!”便要搶上,那人忽把袞服冠冕一撇,將臉一抹,喝道:“恨海生魔道,群神禮大君!”
淩冷玉不禁一驚,她出世之時,離恨天早已逝世,但眼前這人相貌裝束,便與畫像上的離恨天大君一般。淩一色、楚飛燕也為之一愣。淩冷玉猛然一掌拍出,將一棵大樹攔腰打斷,怒道:“你竟敢冒充離恨天大君!他老人家骨灰早撒在孤墳島上,世界上隻有一個離恨天,諒你這等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小人,也配學他的樣子?你敢露一手血海獨狂功麽?”
那“離恨天”仰天大笑,道:“淩閣主,少安勿躁!”又把臉一抹,現出真容,卻是個兩頰微陷的男子,眉心文了個倒“人”字,目光尖銳,微蘊得色。
淩冷玉怒容未斂,道:“辛齮墨,你好沒出息!身為泰壹宮人,假扮離恨天大君算什麽回事?剛才那些古人都是你假扮的?”那人微微頷首。
楚飛燕、淩一色得知他便是軒轅穀主辛齮墨,鄙視立生。泰壹宮人尚真惡偽,對冒名頂替之行徑深惡痛絕,更無假扮別派人物之理。辛齮墨此舉與泰壹宮作風實是大相徑庭,也大大有損他的身份。二女不禁想到:“難道這辛齮墨不忿淩冷玉當年拒絕他求愛,特地安排這一切來戲耍她?”
辛齮墨道:“淩閣主請了,楚姑娘、淩大小姐、周小姐也遠來辛苦,魔家恭候久矣。久聞康回莊風莊主高足、媧皇崖淩大小姐是我宮後輩出類拔萃的人才,今日一見,果然風采非凡。”三女想:“他竟然連我們都知道,消息倒也靈通。”淩冷玉道:“廢話少說,你到底想幹什麽?”她方才與辛齮墨動手,知他功力絕不在己之下,又不知從哪裏學來許多中土武功,此地好生詭異,對方必定還有其他布置,雖是自己宮中之人,也非得小心不可。
辛齮墨撫掌道:“好!”屏退眾人,道:“四位來時,可見到樹上文字麽?”淩冷玉說:“是‘地老天荒’什麽的?見到了,你寫的?”
辛齮墨搖頭道:“不然。魔家自上次與閣主別後,自去宮中稟報大君,不料大君不在,倒是見到了令兄淩崖主,將事情告知,料想閣主必會重返此地,又趕回等候,那樹上已多了那些文字。魔家搜遍全島,不見有人,想必留字之人已經離島。”
淩冷玉道:“那你幹嗎裝神弄鬼,嚇唬魔家?”辛齮墨道:“魔家在軒轅穀內,鑽研一徑運使天下武學之法,小有心得,一時興起,開開玩笑,試試自家深淺,別無他意,閣主休怪。”
淩冷玉厲聲道:“我泰壹宮武功無敵天下,你鑽研別人的東西做什麽?你不要自家身價,也休折了我泰壹宮的名頭!”辛齮墨道:“淩閣主說的也是,是魔家一時想偏了,下不為例。”淩冷玉“嗯”了一聲:“這還差不多。你說大君不在宮裏?”
辛齮墨道:“淩閣主隻怕還不知,我泰壹宮一百三十年來最大的危機,就在眼下。”神情凝重,顯得甚有憂色。楚飛燕等聽他說得嚴峻,都不敢怠慢,嚴視靜聽。淩冷玉道:“你指什麽?”心道若是指白結縭的事,自己已經知道,而對方說她“隻怕還不知”,自然是另有所指。
辛齮墨說:“寂滅天大君要放棄魔道。”淩冷玉說:“你說什麽?”辛齮墨又重複了一次。淩冷玉、淩一色神色已經大變。淩冷玉道:“休得信口開河,魔道乃我泰壹宮立身之本,寂滅天大君是離恨天大君曾孫,怎麽會背叛魔道學說?”辛齮墨道:“不是魔家造謠,大君為這件事,已經與宮中首腦鬧翻了,若非你堂兄淩崖主拋下狠話來,隻怕他便要改弦更張了呢。”
淩冷玉將信將疑,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辛齮墨說:“大君一直就很有雄心,想做番轟天動地的大事業,心腸太熱了,前幾年他去了一趟中土,覺得中土人本身就很艱難,我宮以世為仇失於偏激,也缺乏對世人的憐憫,應該找出世間罪惡的根源,一味任狂恨世並不可取。這次他不能力排眾議,大是沮喪,獨自一個散心去了。”
楚飛燕心中一震:“想不到大君竟是這般看法。”暗自沉思。淩一色卻道:“我不信大君會這麽糊塗!世間罪惡的根源是什麽?就是那些狗壁虱鄙陋本性自甘墮落。如果不是這世道太混賬,離恨天大君當年用得著遠遷海外麽?世俗法則就是把人變奴才,奴才再變鬼,爾虞我詐,唯利是圖,無物不毒,無人不偽,我泰壹宮人行必任狂,言必由自,狂人與俗人是勢不兩立的。泰壹宮人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能向這些惡心東西低頭妥協!”辛齮墨說:“淩大小姐說的也是大夥的心聲。一百三十年了,我泰壹宮人堅守魔道,沒出過一個奴顏婢骨之徒,試問有哪個學派做得到?因此恨世的宗旨是萬萬不能改變的。但如果大君一意孤行,不聽勸阻呢?”
淩冷玉冷冷拋出一句:“那就廢了他!”淩一色接口道:“狂人風骨豈容忘卻?根本宗旨豈能改變?更何況我宮學說創自狂哲,比世間一切學派加起來還高出千倍萬倍!咱們和中土武林爭什麽?爭的就是這個‘道’字!”攥著拳頭,目光堅決至極。
楚飛燕心中又是一震,暗暗喃念:“爭的就是這個‘道’字、爭的就是這個‘道’字……”不由得又想:“道是什麽?世間真的有‘道’?‘道’便是唯一的?中土武林仇視異端,泰壹宮人痛恨俗世,隻要認定對方是邪惡的、落後的、腐朽的,便橫加屠戮,殺之唯恐不盡,滅之唯恐不絕,又何嚐不是先入為主,以己之意誌淩駕他人之上呢?”想到這裏,無數個“道”字盤旋腦際,竟已汗流浹背。
周雪鮫出身史家,更深知其中利害,想:“道義之爭與利益之爭往往混為一體,但泰壹宮與中土武林天各一方,談不上有甚利益瓜葛,雙方結下不解之仇,完全是信仰道義上的對立。而極端的道義之爭甚至比極端的利益之爭更可怕,後者對是非本身不甚重視,爭的是現實的好處,也同樣會因利益而暫時收斂和解;而前者爭的是虛幻之物,是人心構造出來的東西,雙方都咬定自己信奉的是無上至理,容不得絲毫懷疑挑戰,反而更加狂熱和無所顧忌。”不禁對離恨天有些佩服:“以這狂徒的武功,若要報複世俗,有誰製止得了。但他隻是選擇離開,境界又高了一層。其實反世俗應該是反對世俗對活人的摧殘異化,超離以血祭血、以荒謬對抗荒謬的循環,而非簡單地恨世道、反三教。洛神閣主、芍藥公主她們的見解比離恨天還差得遠,可見能真正理解哲人的信徒是很少的。”
辛齮墨道:“淩閣主這麽說,難道不怕大君怪罪麽?”淩冷玉說:“他信奉魔道,才敬他是大君,他背叛魔道,那大便也不是了!若真如你所說,魔家一口氣噴死他。”
辛齮墨喝彩道:“好!不愧是洛神閣主!”從衣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來,說:“淩崖主托魔家轉呈閣下。”淩冷玉道:“魔家與他已多年不相來往,他有甚信與魔家?”接了一看,見信封上寫著“冷妹親啟”四個字,眉頭微蹙,叫楚飛燕等退後,拆信讀了,隨手揉碎,道:“魔家知道了,自有分數。現在先到天荒地老泉去。”
辛齮墨微微一笑,道:“那也不急。”向周雪鮫道:“周小姐,聽說你治史揭露明家隱諱,乃遭迫害,不知是什麽天大秘密,如此緊要?”周雪鮫淡然道:“阿鮫是知道一些內情,中土武林誠然也有不是之處,但阿鮫再怎麽說都是中土武林教養大的,這事恕我不能多說。”她發現了中土武林中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此事影響實在太深,牽涉實在太廣,實在不敢直接公之於眾,但要違心隱瞞,又做不到,反複思量之後,決定將真相秘密記載下來,藏諸名山,以期後世,卻被人發現,險致殺身之禍。
辛齮墨道:“你不肯說,那也隨你。周小姐,你還記得這東西麽?”又自懷中取出一件物事,輕輕彈出,周雪鮫抄過來一看,卻是一根玉石小筆,甚是精致,驚道:“家叔今在何處?”楚飛燕等見她心神激蕩,均感詫異。
辛齮墨嗬嗬笑道:“令叔周焚書先生,與魔家算是老朋友了,當年他與小姐一樣,因開罪明家而出逃,奔走海外,流落到軒轅穀來,與魔家一見如故。”頓了一頓,又斂容道:“可惜他逃亡途中,受了極重內傷,未能痊愈,已於三年前逝世了,遺體依我宮做派,火化撒入海中。”
周雪鮫心下愀然,定了定神,道:“謝你照顧家叔。”辛齮墨道:“令叔在魔家穀中留下不少遺著,其中有一部《武林源流新考》、一部《百年辨》、一部《史痛》,你既來了,回頭讓人帶你去軒轅穀取罷。”周雪鮫道:“深感恩德。”收好玉石小筆,也不多說。楚飛燕想:“雪鮫她叔父的事我沒聽說過,不知又是怎生得罪了明家?”看她神色,似乎不願深談此事,也不便過問。
淩冷玉已甚不耐煩,道:“快快走罷!”辛齮墨點了點頭,更不帶部屬,五人同行,穿山越嶺,七迂八拐,來到一處鷹嘴懸崖之下,卻見一塊形如臥虎的巨石靠在懸崖邊上,苔痕滿布。辛齮墨道:“泉口便在這大石之下,白結縭究竟是死是活,下去一看便知。”
楚飛燕道:“這石頭看上去怕不下兩三千斤,我可沒本事搬動。”辛齮墨道:“泉下毒水瘴氣據說厲害無比,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世情毒’,魔家不敢妄自將石頭搬移。淩閣主,你我合力將這玩意弄開。”淩冷玉想:“魔家若怕這毒氣,也教小輩小覷了。”遂道:“好!小輩都閃開些。”與辛齮墨一左一右,各自凝神運氣,同時出掌,拍在那巨石之上,掌勢看上去甚是綿弱,落在石上也不聞半點響聲。楚飛燕從旁看去,見辛齮墨目光乍收乍放,淩冷玉麵籠寒霜,用的顯然是極高明的功夫,隻是一時還看不出奧妙。若隻是數十斤石頭,便周雪鮫也可以輕易擲開,但這巨石實在太大,就沒有那麽好對付了。
兩人一掌或快或慢,各往巨石上擊了五七掌,收掌而立,驀地裏一聲巨響,那巨石便如被炸藥炸開一般,中分為六七瓣,四下彈出,猛然間一道不紫不綠的怪霧從下冒出。
淩冷玉、辛齮墨頭腦一木,情知不好,立時飄出數丈以外,腳跟未及著地,便“啊哇”一聲大嘔起來。淩一色、周雪鮫雙眼一黑,望後便倒。楚飛燕連忙將他們扶至遠處,運維鬥神功施救,回頭一望,那毒霧尚在那邊縈繞不散,詭異無倫。
淩冷玉恨恨道:“果然是‘世情毒’!哼哼,好、好東西。”辛齮墨急於運功抗毒,苦笑搖頭道:“小、小看它了。”
楚飛燕正忙於運功給淩一色、周雪鮫解毒,道:“你們兩個前輩高手,自己扛一會罷!我救了她們再來助你。”她的維鬥神功是絕大多數劇毒的克星,但這“世情毒”排名天下第三,她雖能保證自身不為其毒所害,對拯救他人卻毫無把握,催了幾次功力,不曾見效,心神越發亂了。這劇毒發作好快,淩冷玉、辛齮墨勉力與抗,也支撐不住,不多時便雙雙暈厥。
淩一色、周雪鮫於這轉眼之間,臉上已無半點血色,手足漸漸冰冷,楚飛燕隻急得冷汗淋漓如雨,心底一陣虛涼,隻想:“若救不了一色,我也不活。”她心神大亂,也忘了呼救,但即便辛齮墨的部屬過來幫忙,又有什麽辦法應付這等局麵?楚飛燕捏著二人掌心,一個勁地狂催內力,卻如石沉大海一般,這樣下去,不消多時,自己也是力竭而死,心道:“我和一色同日而亡,也算不幸中的萬幸,隻是連累了雪鮫小姐。”正絕望間,聞得風聲有異,一個冷峻聲音道:“想救她們,你得會恨海重生大法。”
楚飛燕一驚四望,不見有人,再回頭時,不禁怔然,隻見一株合抱參天的大樹巔上晃著一條人影,輕飄飄地踩在橫伸而出的細枝之上,身子大半懸空,一襲白袍衣帶當風,兩隻手鐲金光閃閃,目光深然,神情冷傲,似笑非笑,不顰不怒,滿頭長發空中亂舞,看上去二十七八歲,是個螓首蛾眉的女子。楚飛燕疑道:“你是誰?”
白袍女子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這廢物,救個人都恁地費勁,離恨天的臉也給你們這些不中用的後輩丟光了。我告訴你,世上沒有什麽能比仇恨再強大,隻要你滿懷仇恨,去恨俗世中的一切,還怕救不了這幾個小廢物?”她語調並不高昂,卻自有一種威嚴,仿佛代表了天地間最高的意旨,誰也不許逆她而行。
楚飛燕聽她話中似有生機,一時間也顧不上這到底是何方神聖,道:“你幫幫我們好不好?”白袍女子蔑笑道:“蠢材!賤貨!笨東西!哪個有能耐有骨氣的要人幫的?真是一堆又廢又賤的爛泥,扶也扶不上壁,笑死人了。看來你師父也是個蠢東西,隻會吃飯!”
楚飛燕被她劈頭一番大罵,連她師父也遭了殃,又見淩一色、周雪鮫危在旦夕,這女人卻隻說風涼話,足見不是什麽好東西,不由得傲氣陡生,火氣陡起,昂首罵道:“你才是狗東西、賤貨!滾遠點,誰要你幫了?”白袍女子雙目向她瞟來:“你再罵一句?”
楚飛燕與她目光一對,不知為何,全身一震,隻感對方雙目如同兩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隱隱生出吸力,像要把自己吸進去一般,這種感覺平生從未有過。但她素來無所畏懼,反正豁出去了,更不肯低頭,道:“你這不明道理、幸災樂禍的賊婆,別嚇唬本姑娘了!”她一麵說話,一麵內力繼續往淩、周二女體內輸去。
白袍女子冷笑一聲,從衣袍中伸出五根蔥管般的手指來,淩空一抓。她身在樹巔,與楚飛燕的位置相距甚遠,楚飛燕怎麽也料不到她竟會在原地發招相攻,隻感喉頭一緊,便像被一隻無形的鐵手捏住了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懸空升起,向白袍女子飄去。白袍女子足尖輕顫,從樹頂飛下,半空中一把將她撈住,輕輕拍了她兩記耳光,兩人齊齊落地。
楚飛燕臉色煞白,與這女人臉龐相距不夠兩尺,再次四目相對,隻感麵對著一個冰山中深藏的火窟,無以名狀,無以言說,想起方才情景,一口冷氣倒抽入腹,方知對方有鬼神難測之神通,遠出當世武學高人所能抵達之境,猛然驚覺,道:“你、你是孤眠白結縭?”
白袍女子不置可否,問:“你學不學恨海重生大法?”楚飛燕想:“她殺我不費吹灰之力,不論她是什麽人、有什麽目的,火燒眉毛,先救了一色她們再說。”遂道:“若能救人,我學。”
白袍女子說:“你有什麽刻骨仇恨之人?”楚飛燕一怔,搖了搖頭。白袍女子道:“放屁!舉世皆仇,四海皆恨,你也是江湖女子,怎會沒有仇人?”楚飛燕說:“我又不是斤斤計較之人,恨我的人也不少,但現在還沒誰值得我恨的。”白袍女子道:“那你最憎恨什麽事?”楚飛燕想了想,說:“我最恨那些結黨營私、強迫他人服從自己、狗眼看人、欺軟怕硬的行徑。”白袍女子道:“有仇恨的事,那也使得,但你要學恨海重生大法,這點仇恨還不夠,你必須仇恨世俗,矢誌反世,才能學我的大法。”
楚飛燕道:“為什麽學你的武功就得恨世反世?”白袍女子道:“你是泰壹宮的人,不恨世反世怎麽行?”楚飛燕急於救人,正要答應,突然一個激靈,道:“你不是白結縭!恨世是離恨天的學說宗旨,白結縭怎麽會要求我去恨世?你不是她,你端的是誰?”
白袍女子“哼”了一聲,也不回答,一指點中了她的昏睡穴,楚飛燕隻感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卻不知過了多久,楚飛燕感覺有人捏她人中,悠悠醒轉,隻見四周昏黑,身邊坐著三個人,卻是淩一色、周雪鮫、淩冷玉。三人見她醒來,盡皆歡喜,道:“燕姐姐醒了!”“燕姑娘!”“心肝,心疼死魔家了。”楚飛燕一把把淩一色抱住,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溫軟身子,心中大石方落,道:“一色,你沒死,大家都沒死,這太好了。”喜極而泣。四人身處山上,已不在毒泉附近。
淩一色親了親她臉頰,道:“燕姐姐,是你救了大家。”楚飛燕奇道:“我?”淩一色說:“你不記得了?你給我們三個和辛齮墨解了毒,自己運功過度,暈了過去。這不是好了麽?”楚飛燕忙道:“不對,不對,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呢?”
淩冷玉問:“什麽那個女人?”楚飛燕兀自有些迷糊,努力回想前事,複述了一遍。淩一色道:“哪有這等事?我明明記得是你救了我,沒什麽別的人啊?”淩冷玉、周雪鮫也說不曾見。楚飛燕急道:“不會的,我又不曾睡著,怎麽會做夢?你們信我,真有一個武功好高的女人來過。”
淩冷玉想了想道:“你說那女人淩空一抓,你身子便懸空了?”楚飛燕點頭。淩冷玉沉吟道:“聽起來,像是白結縭的‘控魂無物手’啊,難道這女人真的重出江湖了?”她雖然自大,也自知武功萬萬不能與一百三十年前橫行天下的武林女帝相比,想到白結縭或許就在這島上,不無憚忌,遂道:“也隻有小心些,現在天黑了,等天亮再去看看罷。”楚飛燕問:“辛齮墨呢?”淩冷玉道:“和他部屬在一起。”又低頭道:“你們也得小心他,魔家看這人也有些古怪。”
楚飛燕之前覺得這淩冷玉行為古怪、出言不遜,對她一直深懷戒備,但這麽多天相處下來,她雖然嘴上愛討便宜,卻真沒有什麽不規矩的舉動,倒十分維護自己,不禁感激,說:“淩前輩,多謝你了。”淩冷玉冷冷一笑:“魔家隻道你還怕魔家吃了你呢。”楚飛燕想:“這人其實也不錯,為什麽偏要這般怪異?嗯,泰壹宮人多奇行,本來就是這樣的。”她從未有過男女情愛經曆,當然理解不了淩冷玉的心境。
淩冷玉又道:“此間事一完,魔家得去一趟媧皇崖。”淩一色變色道:“你去找我爹?不準你去!”淩冷玉道:“壞丫頭,怕魔家做了你後母?這是公事,你爹來信要魔家去的。”淩一色說:“我不信,除非你帶上我,我要看緊你,不準你對我爹拋媚眼兒。”淩冷玉笑道:“本來就準備帶你的。但燕姑娘不能同去,你們姐妹隻怕要分離一段時間了。”
楚飛燕問:“為什麽我不能去?”淩一色也說:“我們要在一起。”淩冷玉說:“首先,她是康回莊棄徒,未得其師許可,豈能重踏泰壹宮之土?其次嘛,魔家練這冰海玉人功,最重要的是守身,這克製情欲嘛,畢竟是很難的,每年有七日難關,最受煎熬,往年魔家也能熬過去,算起來這日期也將近了。魔家對你沒什麽興趣,對你姐姐卻有興趣得很,她這麽一個清水芙蓉的大美人留在身邊,就怕屆時一個把持不住,嘿嘿,對大家都沒好處。”楚飛燕聽她語氣似乎不假,道:“那麽一色留下來陪我也罷。”淩冷玉道:“那也不行,她爹說了,若遇到她便帶她回去。”
淩一色隻得道:“燕姐姐,我隻能盡快來接你了。”楚飛燕點頭道:“大家都小心些。”她們商議停當,一夜無事。
天亮之後,四人又會同辛齮墨重赴毒泉,淩冷玉等隻在遠處觀望,楚飛燕獨自下去,一個多時辰,不見上來,淩一色急得都哭了。淩冷玉道:“她能抗毒,怕什麽?魔家之前說過,若她上不來,魔家賠條命與她罷了。”淩一色直跺腳道:“你怎麽賠?你怎麽賠?”周雪鮫出言安慰,被淩一色一個大耳刮子扇開。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方見一個身影濕漉漉地從水中爬出,坐在泉邊喘了好幾大口氣,向淩一色等打個手勢,道:“我沒事。”抖了抖身上毒水,方過來道:“下麵很深,漆黑一片,我每個角落都搜遍了,不曾有什麽死人。”淩冷玉問:“你可都摸仔細了?莫非下麵還有什麽秘門暗道?”楚飛燕攤手道:“四處敲遍,什麽都沒有。”
眾人都是一肚疑惑,想:“就算這泉水無法真正保全肉身,總該有骨殖剩下吧?難道白結縭真的複生而出了?還是消息不準,她根本沒在這裏自沉?”不得其解,也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