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一色叫了起來:“不成!鬼知道那泉下有什麽東西,又鬼知道維鬥神功是否真個抗得了泉水之毒?倘若誤了我姐姐性命,誰來負責?”淩冷玉道:“休道你們姐妹情深,便是魔家也舍不得她犯險,但誰叫就她會維鬥神功呢?這樣好了,若她有個好歹,魔家也立即跳進泉裏去陪她便是。”淩一色道:“你陪有什麽用?若是燕姐姐出了什麽差池,自有我與她同生共死,你算哪根蔥?”
楚飛燕好生感動,道:“一色,不必說了,這事關乎我師門安危,我義不容辭。淩閣主,咱們什麽時候出發?”淩冷玉點頭笑道:“果然爽利!魔家沒看錯你,是好心肝兒!還磨蹭什麽,這便走罷!”
淩一色道:“慢著!”淩冷玉摸了摸自己眉角:“大侄女有何話說?”淩一色道:“姑姑,你我立個約如何?”淩冷玉問:“什麽約?”楚飛燕見兩人目光中漸漸鋒芒大熾,輕搖淩一色手掌,淩一色渾然不顧,接著道:“你害死我母,本來我非殺你不可。但你畢竟是魔道中人,又救我燕姐姐性命,如果你肯跪下認錯,那就一筆勾銷罷!”淩冷玉仰首大笑,一間小小石屋中陡然勁風大作,石屑泥塵簌簌而下。淩冷玉笑道:“憑你這點能耐,便想叫洛神閣主淩冷玉下跪麽?就算大君親至,也隻能殺了淩冷玉,叫魔家下跪可萬萬不能。”
楚飛燕勸道:“一色,泰壹宮人從來不跪的,何況怎麽說,她都是你姑姑。”淩一色咬牙道:“那好,你認錯也便了。”淩冷玉道:“憑你小輩一句話,便要魔家低頭懺悔,也真是好笑之極。就算你日後武功大成,大不了將你姑姑殺了,魔家根本沒錯,認你娘個鬼!”
淩一色兩頰脹硬,耳後微微抽搐,道:“既如此,十年之後,咱們來一戰罷。”淩冷玉說:“十年太短,二十年如何?”淩一色低吼道:“十年夠了!”淩冷玉微微一笑:“那便依你十年,這十年內,誰若敢傷你一根寒毛,魔家教他骨肉為冰。”兩人擊掌為誓。
周雪鮫一旁暗想:“她們行事真無絲毫掩飾,也膽大到了極點,中土武林人士哪敢這樣做?但他們的學說也太極端了。”又看了楚飛燕一眼,想:“燕姑娘有泰壹宮人之傲骨,而無泰壹宮人之反世,對人又是一片赤誠,越與她相處,越感可信可賴,更是不可再得。然而像她這樣的人,生於這等悲涼末世,豈有不被大潮淹沒之理。除非……除非她自身就是那個破局者,那個挽狂瀾於既倒之人。”
淩冷玉瞟了她一眼,問:“妞兒,你怎麽回事?不想跟魔家去嗎?”周雪鮫道:“哦,我是無家可歸的人,你們都不見外,我當然也跟著去了。”淩冷玉道:“那就好,魔家相你這丫頭斯斯文文的,對你有些好感,你跟著魔家,不怕中土武林找你麻煩。”忽然伸手往她臉上摸了一把,哈哈一笑,道:“都跟著來!”
淩冷玉引三人上路,時為歲末,是冬奇寒,雖閩粵之地,寒情亦頗為嚴峻,官家囤糧,豪強苛剝,百姓凍餒死者比比皆是。四人行了數日,但見滿目瘡痍,周雪鮫惻然歎道:“哲人不入世,安知世人艱?世人不入哲,安知哲人苦?江湖凶險,幹戈孰息?世道維艱,出路孰明?阿鮫沒有當哲人的本事,隻盼後世有識者追根溯源,為蒼生發一先鳴。”淩一色冷冷道:“這些人是有些可憐,但更多的是可恨!誰叫他們寄望於帝王將相神仙菩薩,反把畜生當好人!俗流所覆皆賊也,委曲求全、折腰乞命之輩沒資格談論希望,你們所謂的受害者也就是幫凶而已!便是一窩螻蟻,也沒你們活得糊塗呢!”
楚飛燕心下沉吟,也不言語。一個瘦骨嶙峋的婆子抱著個半死不活的嬰兒靠上來討食,楚飛燕取些幹糧碎銀與了她。旁邊的貧民見了,一哄而上把那婆子推翻,亂搶了銀子幹糧,又來纏楚飛燕要。那婆子叫起撞天屈來。楚飛燕趕散眾人,罵了幾句。周雪鮫說:“他們也是窮得沒辦法了,世道如此,不是一兩個人行俠仗義能改變的。時運不改,盡是枉然。”
正說間,來了一夥官差,都提著長槍短棒,叱道:“你們這些刁民,怎敢到處流竄,有礙觀瞻?快歸家去,休得亂闖!”貧民道:“歸家哪有飯吃?都是餓死。”官差道:“放你娘的屁!當今天子聖明、四海升平,哪會餓死人?都是爾等懶惰之故。”那貧婆子掙紮起來,抬頭看了看,叫道:“老天!這不是吳六麽?連我也不認得了?”那官差也有些尷尬,說:“幹娘休怪!咱家也是吃碗官家飯,奉命行事而已。”
這時一騎白馬揚塵而至,馬上一個少年白衣翩翩,背口長劍,勒住馬道:“萬死強賊!隻會欺負良民!”揮鞭打去,一打一個準,隻打得眾官差滿地找牙。楚飛燕正要問時,卻見那少年一劍劈出,把那官差吳六的頭砍了下來。周雪鮫搖頭道:“這位英雄,他也隻是混口飯吃,你教訓過也罷了,何必如此呢?”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少爺初出江湖,自要除暴安良,多殺惡人,方好成名。”把人頭係在馬頸上,往馬肚子踢了一腳,如飛也似去了。眾貧民並官差早忙不迭跑了。
淩一色笑道:“看這東西得意!未入江湖,先學會沽名釣譽。我去追他回來,羞辱一番取樂。”楚飛燕說:“不必了!我這幾年也殺人不少,雖說殺的都是奸惡之徒,但雪鮫說得很對,殺人行俠並不是根本之法。”淩一色說:“這世道,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世間人少畜生多,殺幾個打什麽緊?我矯矯奇行的燕姐姐怎麽也迂腐起來?”淩冷玉一臉漠然,若無其事。
四人又走了一程,卻見路旁棺材鋪邊數十人手持大棒,圍定一人亂打,打的正是剛才那少年。那少年渾身鮮血淋漓,馬早不知到哪裏去了。楚飛燕怒道:“以多欺少,算什麽?”要上去救,淩冷玉攔住道:“理他做甚!”無片時,那少年被打死在棺材鋪邊。
路邊轉出一個老兒來,騎著那少年的白馬,身披一領新海氅,下巴揚得高高的,卻是狗眼神君,長笑道:“新人後輩,也想學人成名!江湖是你這種毫無背景的後生小子混的?但使神君爺爺在,新人個個進棺材。”又問:“今年攏共打死多少新人了?”一個狗弟子道:“今年總共捕獲新人三百六十五個,背景深厚饒去者二十七個,有背景但不深打殘者四十六個,無背景打死者二百八十九個,逸去逃過一死者兩個,神君特赦者一個。”狗眼神君頷首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打出了我全威門的威風。”
狗眼神君正得意間,忽聞一個清脆女聲叱道:“又是你這老狗!世間怎會有你這種渣滓!不要走,吃本姑娘一刀!”轉頭一望,見到楚飛燕、淩一色,心下一涼,如當頭淋下半桶雪水,欲要走時,又恐失威,猛一咬牙道:“小賊婆,休得無禮,教你見識神君爺爺的狗嘴象牙功!”
淩冷玉往旁邊一讓,說:“去吧,讓魔家瞧瞧你的身手。”楚飛燕義憤填膺,更不囉嗦,竹屐一撇,霜刀已拈在足尖,身如電發,空中回翔,彈開狗眼神君激射出來的三枚縫裏看人針,霜刀一閃,將四個狗弟子分做八段,朝狗眼神君頸畔削來,隻嚇得這老狗魂飛萬裏、動彈不得!
楚飛燕眼看一刀便能把狗眼神君的頭顱切下來,忽然狗眼神君的身子遠遠彈出,撞穿牆壁,落入棺材鋪裏。卻是淩冷玉於千鈞一發之際,隔空一掌,將狗眼神君推開了。楚飛燕怒道:“你救他幹嗎?”淩冷玉麵帶嘲色:“你剛才說殺人行俠不是根本之法,怎麽這會又要殺人?”
楚飛燕微微一怔,道:“到底什麽是根本之法,我現在也不知道。但惡行有可恕有不可恕,這狗眼神君怙惡不悛,不殺了他,豈非縱容為惡?中土武林不能清除醜類,我便代勞。”
淩冷玉冷笑道:“善善惡惡,還不是人們一句話?虛幻之辭,騙騙蠢人而已。魔家隻是想教你個乖,想殺人就殺,想不殺便不殺,我泰壹宮狂人行事,沒那麽多臭虛文,至於這老東西嘛,魔家留他一命,讓他禍害中土武林有何不好?”
楚飛燕說:“善惡是無絕對,但狂人無法無天,是率性,是抗爭,是對扭曲人心的世俗法則的蔑視,並非內心全無操守!你對魔道的理解還沒我深呢!”收了刀,對狗眼神君及其弟子道:“都給本姑娘跪下!發個毒誓來,再也不得為非作歹、殘害江湖新人,否則我一刀一個,教你們斷根絕種!”
狗眼神君先前還能抵擋一會素足刀法,今日因先存了怯意,又值得楚飛燕盛怒之下出招更加神捷莫測,竟一招也抵抗不住,一張老臉早已嚇紫,淩冷玉那一掌雖沒用冰力,也推得他直打寒戰,看了看對方,見楚飛燕神威凜凜,淩一色麵帶蔑笑,淩冷玉雙目嚴若冰海,更是深不可測。掂量之下,還是性命要緊,沒奈何,隻得爬出來跪道:“本神君今後必定禮待青年才俊,再也不敢論資排輩、倚老賣老了,如敢再犯,教我死於糞窖之中,遺臭萬年。”眾隨從也紛紛賭咒發誓。楚飛燕穿了竹屐,往狗眼神君臉上啐了一口,道:“滾!”
眾狗才如逢大赦,抱頭鼠竄去了。淩冷玉說:“心肝,你這路以足代手的刀法很不錯嘛,是你自創的?魔家跟你學好麽?”楚飛燕板著臉,也不應她。淩冷玉笑道:“真是個傲氣的小心肝。”淩一色道:“燕姐姐,別理這潑婦。”周雪鮫微微一笑。
四人一路來到海邊,已是半夜,楚飛燕與淩一色點起篝火,相擁假寐。周雪鮫無心入眠,望著大海,但見月映銀沙,暗波抱陸,心念忽生:“正所謂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不知海外之民與中土人士有何不同?天地茫茫,上下四方,卻不知到底什麽才是人的本來麵目?縱然人心能博大如海,又焉知宇宙不是囚籠?”
淩冷玉立在一塊高高的鷹嘴石上,雙目緊閉,呼出一口冷氣,似乎在等候什麽,又像是在回想。好一會兒,忽開聲幽幽長吟道:
地不我載兮,天不我知!雪為我神兮,冰為我肌。危行如墜兮,孤行如屍。我腸既碎兮,我心愈癡。萬丈雪峰兮,上有懸絲。千尋冰海兮,冷月孰遺?恨目極望兮,長路多歧。媧皇失偶兮,胡配伏羲?我泣我歌兮,我顧我思。情不可盈兮,愛不可持!
她平時一副冰冷腔調,吟到動情處,喉腔漸而婉轉,冰冷之中也挾著幾分淒熱,忽然披散了頭發,舉手從自己眼皮上抹過。楚飛燕、周雪鮫聽著吟聲,均想:“這怪女人也有這般癡處。”淩一色則想:“這老處女八成是思春了。哼,好在她沒嫁成,不然哪有我來著?”想到這裏,不禁有些暗呼僥幸。
淩冷玉長吟既罷,回首向淩一色看了一眼,淩一色隻不睬她。淩冷玉又對著大海嗚嗚長嘯起來,這次卻無甚節奏,生硬難聽至極,她內力何等充沛深厚,海邊又無障礙,聲罩十數裏之遙。淩一色被她吵得心煩意亂,叫道:“別嚷嚷了,也不知道多難聽!”可是淩冷玉的嘯聲將她的聲音完全罩住,這句話根本送不出去。楚飛燕想:“這人無事亂叫,隻怕是瘋了!”拉上淩、周二女,悄悄退後。
淩冷玉止嘯回頭道:“怕啥?以為魔家會吃了你們嗎?”嘿嘿一笑。周雪鮫道:“淩閣主,好功夫啊。”淩冷玉道:“這個值得什麽,想當年離恨天大君,一身神功全部出於自創,淩絕萬古,獨上蒼茫山創立魔道,那才是英雄蓋世偉丈夫。我泰壹宮學說推翻前古,斷絕俗流,我宮武學是魔道的外化,你們這些自甘墮落的中土螻蟻懂得什麽!”
周雪鮫正色道:“淩閣主此言差矣!人有七情六欲,又怎能完全與世俗撇清關係?矯枉過正,終不可久。儒道釋三家學說,創自大賢大哲,隻是淪為統治之術,不免蒙埃沾塵,若能高瞻遠矚、去濁歸清,焉知不能重煥生機?‘周雖舊邦,其命繼新’,阿鮫相信世間還會有新賢出,撕開萬裏浮雲,喝破古今迷局,更塑不同於三教、魔道之新學,這片土地,終會有覺醒的一天。”
淩一色冷冷一笑:“儒家奴顏婢骨,釋老回避現實,說來說去不過在世俗法則內打滾,自己P股都抹不幹淨,談什麽大哲大賢了?時潮挾眾必吃人,顯學獨尊必虛偽,世俗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便有哲人出來,也會被你們害死的。”
楚飛燕聽著她們一來一去地辯論,心中隻覺得好笑:“真是一對冤家,吵來吵去誰又贏了?”忽然又想:“雪鮫雖然身負背叛中土武林之罪名,但她的想法還是更傾向於中土之學,一色則是純粹的魔道信徒,她們生長在不同地方,立場不一樣也最正常不過,那我呢?我算哪一派的?”她一向率性而為,不大把別人的看法放在心上,這幾年來做的奇事義舉無慮百數,但都是覺得“應該”、“喜歡”或“有趣”便去做了,極少依據某一固定的立場或教條去行事。尋思道:“中土那些學說,我不大懂也不信,就它們現下的信徒那副德性來看,委實不敢恭維,我看著就膩。離恨天大君的教旨對我胃口的地方很多,隻是恨世似乎有點過頭了。哲人也是人,是人就會有錯,就算一種學說再完美,也沒有權力強迫別人非信服不可啊。其實觀點不同可以好好說,何必彼此仇視,動輒要殺要剮呢?”想起自己姐妹之前險些死在明畫眉之手,心下不豫:“就算本姑娘是泰壹宮的人,也用不著千刀萬剮吧?隻看陣營,不分好歹,一竿子打死,異端異端,不跟你站隊便是異端?真是無良!”
天色眼看將朗,淩冷玉又對著海麵一通長嘯。淩一色給她吵得好不耐煩,又罵道:“叫叫叫叫叫,叫春嗎?老大不羞的!”淩冷玉道:“就你話多,叫大鯨魚來吃你!”淩一色道:“你這般叫法,活魚都被你叫成鹹魚啦!”氣得轉過身去,雙手捂耳,但全無效用。
淩冷玉直嘯了一頓飯工夫,戛然而止。周雪鮫望著晨光初落的海麵,吐了吐舌,叫道:“真……真的有大鯨魚。”楚飛燕、淩一色回身望去,遠遠見到海波兩邊排開,一個巨大的黑影浮在水下,如同一座流動的島礁。那東西一聲悶吭,激得海水狂濺,原來是一條小山般的黑鯨,頭上長了一個偌大的獨角,看上去甚是猙獰。
淩冷玉喚道:“阿冰!”那黑鯨豎起巨尾,在水麵拍來拍去。楚飛燕奇道:“這、這大家夥認識你?”淩冷玉道:“來接我們的。愣著幹嗎?脫衣服上路啊!”楚飛燕啐道:“你有病啊?去便去,脫什麽衣服?”
淩冷玉道:“敢情你沒遊過泳?路遠著呢,你以為能不濕身?”一邊說著,一邊早把紫袍和鞋襪脫了下來,見三女還不動手,催道:“還矜持什麽?魔家在極南冰川中練功,一絲不掛,又有什麽?魔家不會欺負你們的。”楚飛燕、淩一色想:“披著濕衣也難受。”遂把外衣和雙屐脫了。周雪鮫嘴唇緊閉,隻是不動。淩一色道:“真是臭擺架子活受罪,由她好了。”
四人走入水中,淩冷玉道:“阿冰,帶魔家和三個侄女去羲和浴日國,有勞啦。”那巨鯨隻把尾來搖,也不知有沒有聽懂。四人上了鯨背,巨鯨立即遊動,它身大體沉,看上去甚是笨重,遊得卻絲毫不慢,更兼力大無窮,一個破水,海濤激蕩,四人立時全身皆濕。周雪鮫一個噴嚏打了出來,才道:“我……我水性不好。”楚飛燕說:“別怕,就當在陸地一樣,我看著你。”
淩一色問:“這大尾巴畜生真認得路?大海茫茫,不是耍的。”淩冷玉道:“你說它不認得路?阿冰的本事可比你大多了,魔家去極南冰川,一來一往,都是靠它。這次來中土,魔家讓它在這海域等,你看看,一召便來。”周雪鮫道:“書中通靈鳥獸多矣,如此神異的鯨魚,我還是第一次見。”
淩一色說:“這有什麽,你們中土有一種畜生,比它通靈多了。”周雪鮫問:“不知是什麽畜生?”淩一色說:“說起那畜生,當真罕見,又會作詩聯句,又會寫史書,還假斯文得很,下海也穿鞋,真是個古怪的畜生。”周雪鮫莞爾一笑,也不在意。
楚飛燕搖了搖頭,想:“幸虧雪鮫脾氣好,不然一天到晚至少有十七八場架打。”忽然發現淩冷玉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連忙挪開,道:“幹什麽?”淩冷玉眯眯笑道:“心肝,你身材真好。”楚飛燕道:“關你屁事,不準碰我。”淩冷玉說:“咱們親近些有什麽不好?”楚飛燕道:“本姑娘不是好欺負的,你再敢這樣,本姑娘一刀把你的手剁下來,你也有睡著的時候!”淩一色道:“就是,為老不尊!”淩冷玉笑了笑,道:“長輩跟你開開玩笑,何必這麽認真。”
四人浮沉於汪洋大海之中,一晃數日,淩冷玉在海上漂慣了的,以她功力,刀尖可臥,海底可眠,自沒什麽,楚飛燕等初時尚感新鮮,沒兩天,海途中諸般苦處接踵而至,方知難耐。且不論海天無際、千裏無人之空寂無聊,全身濕透也隻是小事,更要命的是海上並無淡水,淩冷玉神功特異,舀起海水便喝,渾不當一回事,三女學她的樣子,叫苦不堪,淩冷玉見了便笑。閑中無事,淩冷玉也說起極南冰川中的諸般奇聞,像什麽千丈冰山、黑白怪鵝、極夜極晝,三女聽著也權當解悶。隻是對此行吉凶,實在心中無底,若這大尾巴魚並非真個識路,隻是四處亂撞,說不好這輩子都要在海上漂流了。此時處境真乃“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幸虧習武之人,堅忍豁達,雖然不免擔憂,總不至於“獨愴然而涕下”。又過幾日,漸漸習慣,照吃照睡,內功照練,心裏也想通了:“就算在這大洋中過了一生,又打什麽緊?倒少些世俗煙瘴。”四人在海中相互扶持,淩一色一向討厭周雪鮫,這幾日下來關係也緩和了些。
這天風和日麗,三女在鯨背上生啖海魚,唱歌作樂,淩一色唱的是離恨天所作的《魔君吟》,楚飛燕隨便唱了個小調,便推周雪鮫。周雪鮫想了想道:“我作過一首《懷兮曲》,隻是無絲竹伴樂。”淩一色道:“你好麻煩,這麽多講究,便不要唱了。”周雪鮫道:“芍藥公主說得是,我湊合唱罷。”方唱得兩句,忽然海上傳來歌聲。
三女一時吃驚不小,想不到這茫茫瀚海之中竟然還有別個。四處望去,一時不見人影,卻聞得那歌聲甚是蒼老,悠悠唱道:“相忘江湖不可題,百年風雨太淒淒。蹉跎歲月描虎狗,轉眼成敗判雲泥。世裏求名空槁木,山中學道有靈犀。寥天寂獨誰能一,自是逍遙萬物齊。”天空海闊,視野何等平曠,那吟唱之人卻杳無蹤影,若非天上神道、海底仙靈,便是發聲於極遠之處,總之是非常了不起的角色。
淩冷玉微微色變,問道:“聽說中土武林三大領袖中的蘇見獨隱居在外,不在江湖中露頭已久,有這事麽?”周雪鮫道:“不錯,自從滅異穀一戰後,蘇老家主便深居簡出,沒幾年便修仙去了,一直未歸,聽蘇坐忘先生說,他以前每年會傳一次信回鎮寧府攖寧小苑,說若三年不來信,便是已登仙而去,家主之位便由坐忘先生繼承,現在已有三年多沒傳信了,江湖上也有各種猜疑,坐忘先生堅持要再等三年。”
淩一色道:“這老頭來了?沒這麽巧吧?”淩冷玉道:“你沒聽他唱‘寥天寂獨誰能一’?蘇見獨不就號‘與寥天一’嗎?何況當今世上,更有幾人有這等功力,能把聲音傳得這般遠?哼,教魔家撞上了,倒得會會。”淩一色說:“我勸你還是避讓的好,我在廣信跟他兒子交過手,蘇家的至人無己功、官天府物刀法雖不怎地,卻比你厲害些。”
淩冷玉隨手一拂,一大片海水凝為冰塊,勻勻稱稱地呈四方之形,道:“大侄女,你不用激,怕事的也不是洛神閣主淩冷玉了。”長笑一聲,道:“掀翻血海七千丈,恨碎江山四百州!”這一十四字,既是泰壹宮人平生豪情恨意所寄,也是中土武林的夢魘,當年滅異穀大戰,泰壹宮人以寡擊眾,中土英雄血肉橫飛,直戰至黃昏日落,最後一位泰壹宮高手立於絕壁之上,便以“遺恨銘”功夫,用掌力在堅石上生生印出了這十四個字,大笑三聲,這才投崖而死。雖然中土武林事後將文字鏟去,回想當初驚心動魄之處,均心有餘悸。然淩冷玉此言出口,甚久不見回應。
楚飛燕道:“他是修仙的人,可能已無心江湖爭鬥,不會現身了。”淩一色說:“哼,中土不但有假道學,還有這等假隱士。若真的至人無己了,還唱什麽道歌?‘道可道,非常道’,越是吹自己得了道的,越是沒得道,你看看,我對道家的理解都比他深,蘇家怎不請我去當家主?不過道家學說也就那樣,隻會故弄玄虛。”
周雪鮫微微一笑:“至人無己是一種境界,與天地一體而去乎內外之分,並非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做,便是木頭了。”淩一色道:“他們不是說齊同萬物嗎,齊物便是萬物無別,那我說他與木頭一樣也沒錯啊。”周雪鮫說:“若真是無己至人,你說他與木頭一樣他也不會見怪的,別說木頭了,屎溺之中亦有道在,但在他那裏是與萬物齊一,而在你那裏純粹是抬杠譏諷,這境界就差得遠了。”淩一色道:“呸,你又怎麽知道我是抬杠譏諷,說不定我的‘道’比他的還高呢?就算是抬杠譏諷又怎麽了,我這叫‘抬杠道’、‘譏諷道’,憑什麽隻有他的是‘道’?”
周雪鮫道:“好吧,我不跟你爭,辯論本身也沒用的。”淩一色說:“怎麽沒用了?我覺得有用得很。”周雪鮫說:“你辯贏我,可能隻是你口齒伶俐,不見得你說的便對,反過來也一樣。世上的是非善惡,從來便是相對的,人也隻能活在相對之中。”淩一色道:“又瞎扯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麽相對了?周藏簡是你老子,難道相對地說,他便不是你老子了嗎?”周雪鮫說:“如果過一百年、一千年,後人回過頭看,誰能肯定我一定是誰的女兒?就算現在,誰又敢說,我真的有過一個父親,真的在這世上活過?焉知這一切不是一場大夢呢?”
淩一色一怔,一時答不上來。楚飛燕道:“周小姐,我問一句,如果是非善惡都是相對的,那人還為什麽要活?”周雪鮫說:“我也經常想這問題。人的一生,都被這個問題困擾著,大聖大賢、凡夫俗子,概莫能外,除非是傻子白癡,那又另當別論。禽獸無是非,所以為禽獸。人有是非,所以為人。人的本性也許差不多,但具體到每個人是千差萬別的,是非善惡也沒有真正統一過,隻是某些是非或許認同的人多些,或許為當權者所認可,因而把別的是非掩蓋了而已。這些是非隻是被壓抑,隻要人性還存在,便不會完全消失。比方說,你們泰壹宮認可同性情愛,這在中土絕不是什麽好事,但龍陽斷袖分桃之事古已有之,至今也未絕跡,再過幾世幾代,會不會被普遍認可呢?這很難說。足見無論多少光明堂正的東西都好,想把其對立麵完全滅絕,都是不可能的,何況其光明堂正亦不過一時之光明堂正,形勢若變就未必光明堂正了。”
楚飛燕道:“這麽說來,人們信仰某種東西,不也傻得很嗎?”周雪鮫道:“那也不然。正因為人們都活在相對之中,為了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往往都要在心中確立一個絕對的本原,或者稱指引。儒之聖、道之仙、釋之佛,你們泰壹宮的魔道、恨海、狂性,乃至庸人眼裏的權、錢、色、命,皆屬此類。不能隻執一端,也不能無一端可執。但是人習於此,又難免是己所是,非己所非,乃至以己之是非強加他人之上了。世事就這麽無奈地循環著。”
楚飛燕默然半晌,道:“我覺得做人還是要真,各行其道,少去傷害別人就好,人首先屬於自己,又不是他人的工具。”周雪鮫說:“也就你們泰壹宮的狂人敢說這句話,中土人連命都要交與君父呢!為什麽人們向往逍遙?隻因身上太多枷鎖,時、運、形、勢,哪一樣不能教人窒息?你們泰壹宮說世俗人虛偽,但世俗人若不在夾縫中偷生,你們離恨天大君的祖先都活不下來。你們敢狂能狂,何嚐又不是自恃有武功防身?”
淩一色道:“強詞奪理!中土武人也有武功防身,怎麽又盡出奴才?”周雪鮫道:“武功隻是實力的一部分,背後還有很多無形的東西,你們泰壹宮是狂人離恨天一己之力建立的世界,遠居海外,總共也沒多少人,你們能撐一百三十年,已算得是個奇跡,恕阿鮫直言,不看好你們的前景,憤世嫉俗到了極點,不回歸,必沉淪,逃也逃不掉的。”
淩冷玉凝神提防那位高手,無心聽她們說話,忽然大吼一聲:“出來!”三女心神一震,還以為是蘇見獨已經現身,四處望去,不見有人,疑惑地望著淩冷玉。淩冷玉徐徐道:“看來真是不在了。”三女方知她是在試探,但見不到聞名遐邇的“與寥天一”,都有些失望。
楚飛燕道:“話說回來,這蘇老先生為什麽要歸隱?難道真想做神仙不成?”周雪鮫道:“修道人厭倦世事,也不足怪,至於是否另有內情,就非我所知了。”淩冷玉插嘴道:“心肝,如果你也厭倦世事,魔家便和你做伴,一起到極南冰川中隱居去。”楚飛燕啐道:“我才二十來歲,厭倦什麽世事?那種鬼地方,誰樂意去?你這老姑婆自己隱個夠吧。”
淩冷玉笑道:“你還別笑魔家,你們三個小妮子,一樣嫁不出去。”淩一色道:“男人都三心二意,有什麽好了?再說世上有誰配得起我燕姐姐?”周雪鮫說:“燕姑娘乃人間白月,氣象天成,降生斯世,已是辱沒,凡人怎敢癡心妄想?”淩冷玉道:“就是,魔家眼裏有過幾人,一見到她就打心裏喜歡,做女人做得這般出色,若給了臭男人,那真叫暴殄天物。”
楚飛燕看看一色,看看雪鮫,又看看淩冷玉,哭笑不得:“你們都這麽想啊?”三人一同點頭。楚飛燕道:“可惡!三個串通了欺負我,我不能與你們幹休。”猛然一下,將淩一色和周雪鮫撲翻在水裏,又來推淩冷玉,淩冷玉假意跌倒,突然想起什麽,甜甜地叫了聲:“心肝!”四人大笑一場,淩一色緊緊摟住楚飛燕的脖子,道:“好姐姐,饒了我罷!”獨角鯨阿冰的背脊噴出水柱來,紫日緩緩沉入寂寥無垠的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