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言一落,那千餘人立刻分列換行,轉瞬之間,已布成一十三個陣形。這十三經大陣乃明家鎮家之寶,其威名之顯赫、聲勢之磅礴,於中土陣法中排行第一。明四小姐所處陣勢布成八卦之形,正是群陣之首的“易”陣。這十三經大陣奧妙無窮,不諳其道者絕難尋得破解之法,而諳其道者又往往對之太過敬畏,亦破不得它。楚飛燕隻見對方東一叢西一簇的,內中似有無限玄機,倒也氣勢不凡。
淩一色道:“沒什麽了不起,離恨天大君六十三大神通中有一門‘覆古神功’,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破了這個屁陣。”話是如此,但楚、淩二女的功力,與離恨天豈能同日而言。
僧病本合十道:“阿彌陀佛!明四小姐,山僧恭候久矣。”明畫眉欠身道:“畫眉來遲,大師恕罪。”又道:“極樂妖僧,你逆天而行,還不束手伏法麽?”
僧極樂怪笑一聲,把掌朝下一虛按,“波”的一聲響,地上多了一個深坑,盤腿坐下,道:“老和尚縱橫宇海,未嚐聞明四小姐名字。三大世家,鼎足而立,明家有何資格來管我?明夫子呢?叫他自來與我說話!”
明畫眉身邊一人道:“咄!三教儒為首,明家怎麽管你不得?老妖僧,汝多行不義,禍亂中州,殘民以逞,天理難容,若教你幸逃及身之戮,更以何法教天下?”聲音稚氣未脫,卻是一個尚未加冠的童子,眾人見他少年老成,竟敢當麵斥責僧極樂,都微微詫異,又看他衣著非俗,一表人才,像位世家公子,看來多半也是明家親族,說不定還是明惟厥的兒孫。
明畫眉微微頷首道:“六弟說得不錯,也不枉父母師長教誨。須謹記我明家行事,遵天命、執大義,是萬萬不容差失的。”那童子道:“四姐之言,牢記於心。”明畫眉道:“那好,你去向那妖僧挑戰罷。”
她此言一出,楚飛燕等一時都懵了,僧極樂在中土武林中絕對算得頂兒尖兒的厲害角色,之前出手,便是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他能耐非凡,這童子能有多大年紀,僧極樂吹一口氣隻怕也把他吹倒了,如何談得上“挑戰”二字?明畫眉這不是叫親弟去送死嗎?難道他們明家武功當真如此高深莫測,連一個學過三招兩式的黃口孺子也能擊敗當世絕頂高手?
那童子果真依言越眾而出,道:“妖孽,吾來也!”僧極樂及其黨羽一愕,繼而紛紛捧腹大笑。明畫眉卻一本正經地說:“‘德威唯畏,德明唯明’,先正爾罪,再領爾刑。妖僧極樂,狂誕不經,悖逆倫理,荼毒生靈。罪無可恕,萬死猶輕,即行處死,天理無情!”僧極樂縱聲狂笑,往前站定,道:“迂腐書生,笑殺我也!”
明畫眉喝道:“殺!”手一揮,十三陣之中的“春秋”三陣人馬都從身邊取出火銃來,彈藥早已裝填好,一時俱發。頃時,響聲亂作,硝煙四散,僧極樂臉色慘變,說偈道:“三千世界煩惱盡,血光滿地大……快哉……”這個中土武林絕頂高手、佛門敗類就這樣被火銃打死在蓮花穀內,往生極樂去也。
僧極樂黨羽也被這一頓亂銃打得死傷狼藉,未死的都哀號起來。僧病本低頭道:“阿彌陀佛!”東首眾僧齊誦佛號,退至一旁。明畫眉又一揮手,一頓亂銃,把僧極樂黨羽殺得一個不留。
垓心處隻剩下楚、淩、周三女。明、僧兩家在場的一流高手精英不下百人,更有僧病本這種修為造詣在她們數倍以上的大宗師,一旦合圍,三女已是插翅難逃,更何況對方還有無情的火銃?三女形勢之劣,已是無以複加。這火銃隊是明家在滅異穀一戰之後秘密組建的,為的就是防範魔宮卷土重來。淩一色心中懊悔:“是我好勝爭強,連累了燕姐姐,若早早走人,哪有這事?”她最是強項,明知必死,也渾無懼色,向楚飛燕望去,楚飛燕微微一笑,握定了她手掌,道:“一色,能與你同日而亡,平生快事莫過於此。”
淩一色心頭一酸,又是傷惜,又是興奮,腔血如沸,道:“我們泰壹宮人不敬天地鬼神,對幽冥之事嗤之以鼻,若真有地獄,我們下去再鬧他個天翻地覆。”又看了周雪鮫一眼,微感歉疚,道:“狗壁虱,連累你了。”周雪鮫笑道:“本來就是你們救了我,說什麽連累不連累?”
淩一色毅然道:“我不受辱。”楚飛燕心中一痛,低聲道:“我給你們一刀。”對方剛才不亂銃將她們擊斃,無非是想生擒,落到明家手裏,受萬千屈辱不說,最後死也死不利落,有什麽意思,不如自我了斷痛快。
明畫眉淡淡道:“將這兩個魔道異端、這個史家叛逆拿下,淩遲處死,亂臣賊子,決不待時,隻在此間施刑,以正綱紀,傳檄天下。”
楚飛燕正摸刀柄,猛然間雙耳一震,卻是僧病本喝道:“慢!”
僧病本身為中土武林三大領袖之一,內功何等精湛,這一喝之威,立時鎮住全場,卻道:“明四小姐,山僧還不清楚周小姐犯了什麽罪過,就算有罪,周小姐是山僧小友,這兩位姑娘也似非怙惡之輩,正所謂一闡提人亦有佛性,佛門廣大,山僧或可點化她們改邪歸正。不教而誅,亦有違聖人之訓。”
明畫眉道:“罪有可恕有不可恕,少正卯作亂,聖人誅之,異端賊子豈可赦乎?我雖係巾幗,繼承不了千秋道統,也自幼立誌剪除凶逆,捍衛綱常,澄清四海,重現舜日堯天。”想了想,又道:“我奉父命鎮壓異端,若不將彼等盡行夷滅,於家為不忠,於父為不孝,於兄為不悌,古人大義滅親,周雪鮫雖是我表妹,亦不足湣。”微一躊躇,又道:“雪鮫,你犯下十大罪狀,自絕於世,不是表姐心狠。就算我親妹子做了異端,我也決不容情。”周雪鮫微笑道:“多謝表姐向我表明心跡,阿鮫不怪你。”
淩一色高聲道:“明四瞎子!”明畫眉長眉一軒,道:“逆賊欲乞命麽?”淩一色說:“告訴你這假道學,你兄長明三狗子的頭,是我砍下來的,你敢下場與我較量較量麽?你有火銃,算我們倒運,他日我爹親臨,把你們這些狗壁虱一個個千刀萬剮,連你列祖列宗的臭骨也從墳裏挖出來,四書五經一股腦兒滅盡,絕了你那道統,廢了你那萬古綱常,叫你這狗東西禍害人間!”
明畫眉道:“那便教你死而無怨。”飄然出陣。
淩一色見她竟肯下場,倒也出乎意料,想:“我可別白送名聲與她才好。”遂道:“燕姐姐,不用你幫手,看我宰了這盲婆。”對方已掌控全局,多添一人與戰毫無用處,不過引來對方火銃射殺而已。淩一色長笑一聲道:“血海茫茫恨未休,媧皇公主誓心頭。波濤萬裏狂魂在,殺汝明家草不留!”手一揚,薔薇刺遠遠擲出,空著雙手,蔑笑上前。
明畫眉道:“無知匪類!”雙掌一翻,已經攻至,正是五經正義掌功夫。淩一色見她行動迅捷竟遠在常人之上,心道:“這家夥真是瞎子?不管了,斃了再說。”雙掌翻飛,卻是對攻之勢。
兩人動手之前,都有些低估對方,數招一過,淩一色便想:“這瞎子可比她哥哥厲害多了!”明畫眉則想:“這逆賊年紀輕輕,倒也不簡單,無怪乎魔宮如此猖獗。”未分勝負,忽然一陣歌聲傳來。
那歌聲清晰起來,卻唱道:“中土專門和稀泥,三家就是狗東西。無邊血海魔君怒,四百軍州盡兒啼!”聲音奇冷無比,不知從何處發出。僧顯實道:“誰在叫喚?”
卻聽得一聲冰冷長笑道:“三家聯合,騙子分贓,糊弄世人,憑火銃取勝,虧你有這厚臉,教你見識冰海玉人功!”眾人正驚疑間,隻見月光下一朵紫雲掠出,逝如閃電,雲中倏然一股怪霧噴出,漫得極快,已將“春秋”三陣中的“公羊”陣罩住。眾人隻感身陷冰窟,奇寒徹骨,好像一時間變了天地,一排排地都打起寒戰來。
滿場之人心下栗然,不知來了什麽怪物,眾銃手未得明畫眉號令,不敢擅自發銃,那紫雲貼地掠出,又是一股寒霧,掩住了“穀梁”陣,穿入垓心,明畫眉早已退後,那紫雲卷住淩一色、周雪鮫,又往人多處直撞過去。
楚飛燕叫道:“放下她們!”飛步追去,一把抓住那紫雲一角,隻感如抓到一塊堅冰,自然釋手。淩一色把腳往外伸,楚飛燕連忙抓住。那紫雲笑道:“好輕功!魔家也教你追上了。”去勢絲毫不緩,從人叢中橫穿而過,火銃手手忙腳亂,又恐傷了自己人,那紫雲所向披靡,忽被一股柔和勁力阻了一阻,卻是僧病本合十立於麵前。那紫雲迎頭一口寒霧噴去,僧病本喝道:“咄!”枯瘦如柴的身軀憑空升起,已呈古銅之色,寒霧未及其身,便消散得無蹤無影。那紫雲喝了聲彩:“十方道場功!果然有兩下子。”攜著三女,遠遠飄出,化作一抹紫痕消逝在已經微亮的夜幕之下。
僧病本亦不追趕,眾人呆呆佇立,神情又是驚異,又有些慘然。原來被那寒霧噴中的人,已經成了一座座僵硬可怖的冰雕。眾人顏麵丟了還在其次,更憂的是敵人如此凶狠,日後還不知會有多少麻煩。僧病本緩緩吐出一個字來:“劫!”
明畫眉皺眉不語,也不知是否想到了應敵之策。
那紫雲攜著三女,輕飄飄地出了二三十裏,方將他們放下,拍著淩一色肩膀道:“大侄女,若非魔家,今日你可險得很啊!”
淩一色被拉了一路,身上冷氣涔涔,睃了那人一眼,道:“我淩一色是魔道傳人,不屑於掩飾真實心思。你害死我母親,我絕不會原諒你。你要殺我,趁早動手好了。”
周雪鮫心下一凜:“芍藥公主也真倔強,卻不知她和這個人到底是什麽關係。”楚飛燕剛才從那人武功中已猜到其來曆,此時與之相對,見那人身材頎長,裹著一襲籠紗閉月海紋紫袍,神如冰,肌似雪,一雙鳳眼中寒意凜凜,渾身上下隱然透著森森冷氣,心下更加了然:“原來是她,想不到這麽年輕!”遂道:“哲人長矣無心老,誰擅千秋萬古名?”那女人傲然道:“飄若驚鴻來世上,洛神豔目已如冰!”楚飛燕道:“果然是洛神閣主,我是風莊主的徒弟阿燕。”
那女人對淩一色說:“魔家不殺泰壹宮人,你恨魔家,魔家在乎麽?你想報仇,淩冷玉等著你來殺!你若有本事殺了你姑姑,算你英雄好漢。”她語調雖冷,這話卻甚是響亮,泰壹宮人雖一言一行不肯作偽,是非愛恨都是臉上明寫、嘴裏明說、手上明來。周雪鮫聽著心想:“狂狷耿介,看來他們魔宮人士多是這般,這種人中土武林中委實缺乏,也很難在中土立足。但他們的學說以反世恨世為本,性格越是耿直堅執,做事便越不留餘地,現在他們還能有所不為,日後仇恨越來越深,就難說得很。”
淩一色“哼”了一聲,也不再說。那女人又向楚飛燕道:“你認識魔家?是風狂雪告訴你的?他怎麽說魔家?”風狂雪乃泰壹宮現下第一號高手,任狂高傲,不喜言語,這女人倒也真想知道風狂雪對她的看法。
楚飛燕直言道:“師父提到閣下時,就一個字。”那女人眉頭微抬:“哪一個字?”楚飛燕學著風狂雪的腔調說:“嘿!”那女人神色微變,繼而大笑道:“嘿!”又問:“那你知道魔家哪些事?”
楚飛燕道:“你是淩崖主的堂妹、一色的姑姑,你叫洛神閣主淩冷玉,聽說你一向在極南冰川中練功,別的我也不深知。”淩冷玉道:“那你不知道一色的母親是魔家害死的?”楚飛燕見淩一色憤恨溢於形色,心想:“怎麽一色沒跟我說過?”遂道:“我隻知道一色的媽媽過世得早,你為什麽要害死人家?”
淩一色把下唇咬得緊緊的,良久方道:“燕姐姐,我也是回媧皇崖後才知道,我小時不知,我……”瞪著淩冷玉道:“這個女人,原先是我爹青梅竹馬的老情人,他們本來都要成親了,洞房之夜,她卻自己跑了出去,撇下我爹一個,我爹……之後他們分了手,我爹認識了我娘,和我娘好了,又與她有什麽關係?我娘生下我不久,她卻跑回來把我娘騙到偏僻之所,她……她居然扒光了我娘的衣服,叫我娘出醜……我娘回去後氣不過,不久便……這……這事瞞了我十幾年哪!我也要扒了她衣服,我、我殺了她!”說到此處,雙眼已紅。
楚飛燕、周雪鮫黯然不語,雖欲勸解,一時也不知當如何說。淩冷玉冷冷道:“你要脫魔家衣服,行啊,咱們一起脫,誰先穿回誰是孬種。你想要魔家性命,得看你有無這個能耐!魔家對你沒興趣,你且一邊去!”卻看著楚飛燕道:“你叫什麽來著?”楚飛燕見她氣焰囂張,欺負一色,又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心中有氣,更不應她。
淩冷玉冷笑一聲:“好哇,你偷了白月天霜刀出來,長輩問你話,還不老實回答?”楚飛燕一怔,坦言道:“不錯,這刀是我偷的。”淩冷玉道:“你幹嗎要偷?”楚飛燕說:“師父發脾氣把我趕出來,我一時氣不過,便把刀偷走了。”離恨天大君逝世之後,白月天霜刀自然傳給了懷仇天大君,後來懷仇天大君一次酒酣之際,順手把霜刀贈給了一位好友。那好友事後省悟過來,也提出歸還,懷仇天大君大笑道:“泰壹宮人豈有食言之理?”堅不肯收。那位好友便是康回莊的先輩,從此神刀遂歸康回莊所有。其實泰壹宮高手素來不用兵刃,霜刀放在莊中也無用處。但楚飛燕事後想來,總覺得當時太過衝動,愧對恩師。此番提起,又是悸然,道:“要不我把刀給你,你去還與我師父好了。”
淩冷玉雙眼盯著她,神情帶著幾分怪異,驀然一笑,楚飛燕被她看得心裏發毛,問:“你笑什麽?”淩冷玉笑道:“你和一色洗澡的時候,魔家便跟著你們啦。你這姑娘有意思得很,了不起哪!”楚飛燕省悟:“原來在客棧聽我們講話的就是她。”
淩冷玉把楚飛燕端詳了好一會,眼波微漾,讚道:“妹子,你好美!”楚飛燕不料這個寒霜般的女人竟說出這麽一句話來,愣著擺了擺手。淩冷玉又道:“魔家若年輕二十幾歲,多半便追求你了。這可不是說笑。”泰壹宮人多行驚世駭俗之事,並不排斥同性情愛,楚飛燕雖有些意外,也不甚在意,道:“謝了,本姑娘可對你沒興趣。”又抱了抱拳道:“前輩救命之恩,阿燕永記。沒別事的話,我們先走了。”她既然知道對方是一色仇人,謹慎起見,不想與之同行。
淩冷玉打了個哈哈,道:“風狂雪的徒弟便這麽沒出豁?魔家好歹救了你們三條性命,你就這麽一走了之麽?”楚飛燕想她這話也在理,說:“那你有什麽吩咐我去辦的?”淩冷玉笑著說:“隻怕有些為難。”楚飛燕道:“你且說是什麽事。”她想對方既然是泰壹宮前輩,也不會叫她去做什麽下三濫之事,大不了艱難些,自己出些力氣報答她也便是了。淩冷玉道:“好!你把褲子脫了,讓魔家摸摸你的P股!”
楚飛燕變色道:“我看你是宮中高手,叫你一聲前輩,你不要欺人太甚才好!阿燕是個頂天立地的女子,一分一毫也苟且不得!你敢小看我麽?”手已按住刀柄。她性情剛烈,自知武功與對方差得太遠,若對方真的欲行不軌,大不了往自己脖子勒上一刀。
淩一色道:“姑姑!你可別忘了,你的冰海玉人功來之不易。”原來淩一色之父媧皇崖主淩滅鼎與淩冷玉是堂兄妹之親,自幼耳鬢廝磨,相印於心,本來已定鴛侶,不料洞房之夜,淩冷玉畏懼房事,逃了出去,怎麽都不願成親,父母寵愛女兒,也便由她,經曆了這般尷尬,兩人都心冷了,於是分手,淩冷玉仍是處子。淩滅鼎年青英俊,文武才器當時便頗不低,暗中垂青他的姑娘實在不少,但都知他與淩冷玉是天生一對,也不便插足其間,及知悉他們分手,不免都有些想法。當時泰壹宮第三代大君溟涬天的女兒也鍾情於淩滅鼎,搬到媧皇崖住了一年多,陪他讀書練武,最終感動了淩滅鼎,兩人結合生了淩一色。淩冷玉也不聲張,心頭暗惱。她相貌出眾,與堂兄分手之後,常被宮內年青子弟屬意,她脾氣不好,對追求者又打又罵,追求者滿腔熱情,卻被她罵得連豬狗也不如,休道泰壹宮人個個性高,便是鄉間尋常男子,也受不了這等侮辱,即使不打還她,也免不了回罵幾句“潑婦”、“賣剩橘”、“做定老處女了”、“魔家要你是憐貧恤老”之類。淩冷玉越想越氣,遷怒於淩滅鼎新妻,回到媧皇崖,趁淩滅鼎不在,把他夫人重重羞辱一番,氣得她抱恨鬱鬱病亡。淩冷玉稱心如意,一個人去極南冰川中練冰海玉人功了。那冰海玉人功是泰壹宮上代一位女性高手所創,必須以處子之身到極南冰川中赤身裸體修煉,淩冷玉孤身練功十幾年,將原來隻有十二層的冰海玉人功練到了一十四層。她功成回來之後,溟涬天大君已經逝世,寂滅天大君不計前嫌,任命她為洛神閣閣主。她內功精純,雖已年過四旬,看樣子與二十歲出頭無異。練這冰海玉人功,最要緊的是守身,倘若失了身子,將無以壓製體內寒陰之氣,凍成一具僵屍。
淩冷玉冷瞟了她一眼,道:“你姑姑不用你小妮子指點。”對楚飛燕道:“心肝妹子,你莫怕,都隨魔家過來。”向周雪鮫一指,“你也跟著走一趟。”
三女不知吉凶,也隻得隨去。來到一間石屋前,天色已朗,淩冷玉問:“大侄女,你為什麽來中土?”淩一色道:“你能找到我,肯定知道內情,何必明知故問!”淩冷玉道:“爽快!那魔家問你,可記得‘北海滄溟飛冷月,關山鐵月掃雲樓。驚風吹冷英雄血,再恨人間二百秋’、‘獨據紫微揮恨血,塵寰一片莽蒼蒼。千秋回首提肝膽,萬古無人似我狂’這幾句話麽?”
淩一色道:“這是離恨天大君的兩首詩,誰不記得?”泰壹宮人雄視塵寰,視古聖先賢如豎子、山河神明如草芥,獨敬創宮大君,對他的文章言論無不熟稔於胸。淩一色見對方竟拿如此顯淺之事來問,明擺著看她不起,更是窩火。
淩冷玉說:“這兩首詩中,都有‘恨’、‘血’二字,我泰壹宮魔道學說中也有‘恨海’、‘血海’之論,你知道麽?”淩一色大聲道:“怎麽不知?幽淵恨海無生滅,魔主高吟誰與倫?血海浮沉尊離恨,大君寂天統諸神!”
淩冷玉“嗯”了一聲:“恨海生魔道,群神禮大君。哲人魂不滅,望絕古今雲!我泰壹宮的魔道,生於恨海之中,是對數千年人心醜謬的逆反,無論什麽學說,什麽這個道那個道,在我們麵前都如草芥一般。”
周雪鮫一旁聽著,也不言語。淩一色卻有自豪之色。淩冷玉問楚飛燕:“你說說,何謂血海?”楚飛燕說:“血海指俗世。按離恨天大君的學說,人這種東西如果獨立生長,很難存活下去,就算存活下去也與野獸無異,但若合群而居,又會受到種種勢力、傳統、明規暗則的約束,俗世之人,一識事便被管教這不能做、那不能犯,長此以往,都養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奴性有兩種表現,一是甘於臣服,給強大於己的人做奴才,二是自己做了奴才,卻認為世人都應該與自己一樣做奴才,不做奴才是不可思議的。那些帝王將相同樣也有奴性,他們臣服於權力、形勢、傳統、欲望,照樣也是世俗法則的奴才,遇到比他更有勢力的一樣腿軟。奴性與虛偽互為表裏,一世之人皆為奴仆,那把持世人命運的法則教條哪有不虛偽之理?數千年來,人智日長,人心日偽,人們打著各種旗號,相互利用,相互殘殺,成王敗寇,黑白顛倒,少數當權者代表了‘天命’、‘大道’,無知庸眾頂禮膜拜、盲聽盲從,循環往複,無可救藥,性命握於人手,魂魄不得自由,雖具人形,實乃兩足禽獸。”
淩冷玉道:“大致不錯。那何謂恨海?”楚飛燕說:“恨海指哲人情懷。世俗人處於血海之中,卻像木頭一樣,渾然不省,你砍它削它,卻不會反抗,豈不是傻得很嗎?好不容易有哲人出來籲天警世,但哲人的觀點又太超前了,俗人根本不懂,就算勉強聽懂了,也沒有反抗的膽子,反而怪責哲人,往他身上潑髒水。哲人心骨,豈同凡俗,也必然不願妥協,如果他違心而行,便與偽人無異,也不配做哲人了。因此真正的哲人,一生都會在對抗中度過,甚至是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世界。因哲稱狂,因狂成恨,抱恨長眠是他的歸宿。”說到這裏,不知為何,一種悲愴的預感電閃而過。
淩一色道:“燕姐姐說得不錯,世俗恨我們,我們也恨它,恨絕這些主宰世道的狗東西。”楚飛燕道:“一色,我可不是哲人啊。”淩一色說:“我們繼承魔道,是哲人的傳人弟子,也應效法離恨天大君。”
淩冷玉微微一笑,看著周雪鮫道:“妞兒,你覺得我們的學說怎樣?”周雪鮫道:“‘冠蓋滿享華,斯人獨憔悴’,你們有你們的憤恨與痛苦。但有破無立,為害愈劇,一味孤狂,於事無補。說到底,你們對世人求全責備,什麽都看不慣,把自己寄托在仇恨上,物極必反,最終會有被仇恨吞噬的一天。”淩一色道:“放什麽狗屁!我們立狂性,立傲骨,怎麽有破無立?破為立之本,中庸道不過是奴才的借口而已。你再叫嚷,我縫上你的狗嘴!”周雪鮫正色道:“阿鮫豈懼死乎?若非你們相救,阿鮫已是孤魂野鬼,燕姑娘把阿鮫當朋友,一路照顧我來,我若不竭誠直言,才是人麵獸心。”
淩冷玉道:“好了,都別吵鬧。恨海的含義你們知道了,可是你們聽說過恨海重生大法麽?”楚飛燕、淩一色茫然搖首。淩一色看了看周雪鮫,道:“你不是讀書多嗎,你聽過沒?”周雪鮫道:“我聽過這名堂,也不多知。”
淩冷玉輕蔑一笑:“你們這些後生妮子能知事,魔家這些老人的門還有人上麽?羲和浴日,恨海重生,孤眠白結縭說不定便要在‘天荒地老’中重生了。”
她此言一出,楚飛燕、淩一色均一頭霧水。周雪鮫卻道:“淩閣主,你說的莫不是羲和浴日國、天荒地老泉麽?”淩冷玉道:“還是你有見識。正好省了魔家唇舌,你給她們講講罷。”
周雪鮫道:“《大荒南經》有雲:‘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於甘淵’,羲和便是日神,是帝俊的妻子,那隻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而已。千年之前,武林霸主商帝秦聽信方士之言,說什麽羲和國中有神泉,名曰天荒地老,飲者可長生,派人出海去尋,又哪有什麽結果了。”
中土武林唯明、蘇、僧三家馬首是瞻,然而三大世家也不是一開始便主盟武林的。千年之前,中土武林經曆了一個大變革時期,那時最顯赫的世家是商家。商家出過一個雄才大略的家主,叫做商帝秦,他以霸道混一江湖,以刑法管治武林,大搜別派武功典籍而焚之,明、蘇兩家的書也被燒了不少。商帝秦生前所向無敵,但隨著他一命嗚呼,商家不久便衰落了,之後蘇、明兩家先後崛起,僧家東傳,數百年間經曆無數明暗鬥爭、妥協借鑒,最終誰也替代不了誰,默認了彼此存在之意義,遂確立了三家共治武林之局麵。雖然還有些人對此不滿,也影響不了大局。
楚飛燕聽罷道:“這些什麽鬼地方多半子虛烏有,就算有罷,又與白結縭有什麽關係?難道白結縭與這個已經衰落千年的世家有什麽關係嗎?”淩冷玉道:“白結縭與商家不見得有什麽關係,但你說羲和浴日國、天荒地老泉沒有,就是不懂裝懂了。實際上這地方不但有,魔家還親自到過呢。”
淩一色問:“你到過?”心想這潑婦連極南冰川都能去,說不定所言不虛。淩冷玉道:“魔家騙你幹嗎?魔家見你來中土一趟,什麽也查不出來,丟我淩家的臉,還險些把魔家的心肝燕姑娘也送了,實在看不下去,才來提點你一下,要驗證白結縭下落,就非到羲和浴日國、天荒地老泉不可。你不信也算了。”
楚飛燕一掌電擊而出:“誰是你的心肝——”尚未劈到對方身上,隻感到一股森嚴寒氣逆著自己掌力去勢逼入自己體內,血脈為之一僵,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不願示弱,立即運功相抗,誰知一運真力,立時渾身發起抖來。淩冷玉笑道:“心肝勿怕!”往她小腿輕輕一拍,楚飛燕才緩過勁來,倒抽一口氣,麵帶慍色瞪了她一眼,對這冷女人的功力也不得不佩服。
周雪鮫道:“阿鮫是外人,本不該問,但淩閣主既留我在此,想必也不忌諱,恕我無禮,難道閣下在羲和浴日國、天荒地老泉見過白結縭本人麽?”周家百年以來一直在查考這樁武林懸案,她本人也曾致力於此,迄無結論,故忍不住有此一問。
淩冷玉道:“她的真身嘛,魔家也沒見過,但她的屍體,確是在那地方不假。如果那恨海重生大法當真有效,準確來說,她現在應該是個活死人。”
三女問:“活死人?”“恨海重生大法?”心道這事可越來越聳人聽聞了。楚飛燕道:“難道她離奇失蹤,便是被人打下天荒地老泉去了麽?”淩冷玉說:“打下?除了離恨天大君,普天下有誰贏得了她一招半式?便是大地震,也未必能把人家震下去呢。”楚飛燕道:“我想會不會是她和離恨天大君意見不合,起了爭執,就……也許是我猜錯了。”
淩冷玉問:“心肝,你有過情人麽?”楚飛燕一怔,搖了搖頭。淩冷玉道:“你沒有過情愛經曆,會這麽想也怪不得你。離恨天大君是個狂人,狂人也是至情至性的,白結縭雖然絕不是什麽好人,但畢竟夫妻一場,離恨天大君怎麽會輕易傷她?”楚飛燕說:“我和一色聊到他們的事,都想不通他倆一個哲人、一個暴君,心性誌向完全不同的人,為什麽會走到一起。”
淩冷玉道:“當時離恨天大君致力救世,而在他看來,救世最根本的是改造人心,但改變世人的本性,又比打遍天下無敵手難了千百萬倍,離恨天大君自知也渺茫得很。而當世最凶戾殘忍之人,便是孤眠白結縭了,他決定再嚐試一次,親自來感化對方,若連白結縭這樣的人也能變成貞直哲士,就能證明救世還是有希望的。而白結縭也一心想馴服這個一生中最難以逾越的高山,證明自己無所不能,兩人各懷心事,結為夫婦。後來白結縭惡行雖有所收斂,但本性難移,對哲思冥想也沒任何興趣,離恨天大君亦因此事飽受攻訐,使他對世道徹底失望,轉而反世,開創了我泰壹宮。白結縭更感寂寥落寞,深歎世事無味,放棄權勢攜子出走。他們起初沒有什麽真感情,但畢竟在一起過,又生了兒子,要說一點也不念著對方,那也不然。蒼茫山上那一別,並非他們之間故事的終結。”
淩一色問:“你是說他們後來還見過麵麽?”淩冷玉道:“當然,但也就一次了。白結縭帶了兒子,四處浪跡,不願再留在中土,浮舟到海外,竟讓她找到了傳說中的羲和浴日國,隻是那裏並沒有什麽女神,人也都死絕了,隻剩下些遺跡,白結縭不願再走,就此定居。多年之後,有船經過,白結縭截住船隻想搶些日用之物,卻正好截住了離恨天大君弟子的船。白結縭見對方武功與離恨天大君有些相似,心下起疑,將船上之人製住逼問,方知離恨天大君創立泰壹宮之事。她兒子——也就是後來的懷仇天大君見了,吵著要見父親,白結縭初時大發雷霆,想把一船之人殺光,但轉念一想兒子越來越大,跟著自己也無甚前途,便對離恨天大君的弟子說:‘你回頭讓他來見親生骨肉。’離恨天大君得訊,念及舊情,前來看望,提出接她母子兩人回泰壹宮。白結縭道:‘蒼茫山上你何等決絕,今日雖一時情動要我跟你回去,終究也難以相處,你嫌我俗,我又何必再俗給你看?孤眠白氏一生不甘人下,我連武林至尊都不做,倒去你那破海島上給你當魔後,倒樂意?’”
淩一色道:“如此說來,這女人還是有點骨氣的嘛,比我想象的要好。”楚飛燕、周雪鮫默然無語,均感這個女人身上有太多教人猜想不透之處。
淩冷玉接著說:“離恨天大君又問她還有什麽要求,白結縭道:‘你的兒子,我教養了這麽多年,你也該盡些人父之責,你帶他回去罷。我不想再與你見麵,等我恨海重生的那天,再來算清咱們的總賬。’離恨天大君知道她一直練一門叫恨海重生大法的神功,但就算讓她練成了,仍然無法與自己抗衡,也不大在意,笑道:‘魔家等著你!’登船而去。
“離恨天大君歸途上回思:‘結縭把兒子托付與我,卻說‘恨海重生’再相見,難道另有深意麽?’一思之下,猛然省悟,立即返回,隻見天荒地老泉的泉口已被大石蓋住。離恨天大君情知不好,揭開大石,下泉探看,白結縭已自沉泉底氣絕。”
楚、淩、周三女盡皆愕然,問:“她為什麽要自殺?”淩冷玉道:“她自知隻要離恨天大君在世,自己永遠也贏他不得,但不做天下第一、不報複離恨天大君,她又著實不甘。其實恨海重生大法她早就練成了,她用的是大法中最高層的玄功——先死後生、恨海續命之術。一個人武功再高,終究不能萬壽無疆,但世間還有一種無窮無盡的力量,那便是仇恨。恨海重生大法便是利用仇恨使自己軀體重生的神功,便是筋骨盡斷、八脈俱廢之人,亦可自行複原。她貌似氣絕,其實是在泉底作不生不死的抱恨之眠,到一百多年後,就會重生蘇醒。那時候離恨天大君怎麽都逝世了,像他們這樣的武學天才,幾千年也未必能再出一個,那時還有誰是她的對手?她便能掃平泰壹宮,為己出氣。”
三女麵麵相覷,隻感此事太過離奇,但與離恨、孤眠兩人的秉性又相當符合。周雪鮫道:“恕阿鮫問一句,白結縭既自沉泉底,大石又是誰給蓋上的?難道那裏還有別人嗎?還有,據阿鮫所知,貴宮離恨天魔君年紀比白結縭大,白結縭怎麽知道她沒對方活得久?又何必急於自沉?若這恨海重生大法真有這麽神奇,豈不是有不死的人了?”楚飛燕點頭道:“不錯,還有,那泉裏難道沒個魚蝦蟹鱉,她就不怕魚把她身子吃了?”
淩冷玉道:“真是少說幾句都不行。你道人家孤眠白結縭的功夫跟你們一個樣麽?她有一門搬運巨物的‘潛移默化’神功,隻要事先將大石搬至泉邊,自己下泉,運功移動大石蓋住泉口,有什麽難了?至於第二個問題,這恨海續命之術,風險極大,中年時用成數要高些,她此時不用,難道到七老八十才用?若她活到八十歲離恨天大君還在世呢?這種逆天之術,能成功一次就不錯了,哪能用了一次又一次。那天荒地老泉實乃一口毒泉,劇毒無比,活物進去無法生還,卻有使屍身不腐之奇效,正是最佳的藏身之所。她自身功力,足以與奇毒相抗。”
淩一色道:“我從沒聽說過這些事,你又是怎麽知道的?”淩冷玉道:“離恨天大君本想設法將白結縭救醒,但轉念一想,她性情剛毅,既苦心孤詣要以這種方式和自己鬥到底,倒不如成全她的苦誌,遂上水把大石蓋了回去,吩咐弟子不可泄露內情,以免後人得知去設法毀壞白結縭肉身,也算是給她一次機會。這段秘聞,隔了一百多年,更沒幾個人知道了。直到白結縭複活的傳聞傳出之後,才有個知情人到洛神閣來,跟魔家說了這段往事。”
楚飛燕問:“那人是誰?”淩冷玉道:“是軒轅穀的穀主辛齮墨,當年追求魔家的男人委實不少,都被魔家一頓打罵走了,他也來獻過殷勤,魔家照例相待,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倒與別個有些不同。他說這段秘聞是他翻查祖父遺文時發現的,他祖父就是當年被白結縭劫船的弟子之一,他約魔家同去查證。魔家見到了那大石封堵的泉口,聽說泉有劇毒,沒下去看個究竟。”
楚飛燕、淩一色小時候便聽過軒轅穀,知道穀主姓辛,也是泰壹宮的一個分支,但軒轅穀離泰壹宮本址極遠,穀主每隔六七年才來覲見大君一次,與宮中餘人聯係也甚少。淩一色道:“你們既知此節,為何不去報告大君呢?”淩冷玉說:“辛齮墨說他會親自回宮一趟,至於要下泉驗證真假,就非找風狂雪的徒弟不可,這可不就找到了麽?心肝,這便看你的維鬥神功了。”
楚飛燕想了想道:“若真用得著我,我出點力也沒什麽,隻是這辛穀主消息好靈通,連我這麽一個後輩的事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