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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釣魚城上

  巳時已過,山路上果然來了一彪人馬,遠遠看去,當先的似乎是個老年女子,後麵跟著七八條男女,男的穿青,女的著白。那老年女子又走了十幾步,猛一揮手,身後的人紛紛亮出兵刃。那老年女子朗聲道:“漢中的朋友,出來朝相罷!”

  吳大江虎吼一聲:“花開富貴!”十一個人同時躍出,左四個,右四個,岩石上站著三個,已經列好了陣法。對麵那老太婆身材高瘦,似竹竿子一般,麵相甚惡,冷笑道:“草叢中還有一個,怎麽不出來?”吳大江道:“尊駕不可誤會,那是我八柱門綁的肉票,半丁點的武藝也不會。恕我眼拙,尊駕是美人幫的貌美如花丁夫人罷?”

  莊道甲又奇又好笑:“以這老婆子的麵相,便年輕四十歲,又如何稱得上貌美如花?又怎麽是什麽美人幫的?”卻聽那老年女人道:“不錯,你倒認得我。漢中八柱門怎麽了,連綁票這種下三濫玩意都幹?漢中地方富庶,雖比不上江浙、成都,倒也不至於缺錢使。”

  吳大江道:“果然是丁夫人。貴幫幫主傾國傾城張老太無恙乎?”丁夫人道:“俺師姐好。閣下是八腳蟾蜍麽?聽說你娶了個年輕老婆,可著實受用啊。”吳大江說:“丁夫人取笑。兄弟向來不喜女色,何況天底下的女人,除了貴幫傾國傾城、沉魚落雁、絕代風華、貌美如花四位之外,個個都是貌似無鹽,蠢如豕鹿,兄弟要來何用?”丁夫人倒似十分受用,怪笑道:“那是當然,除了我美人幫古今四大美人之外,天下間還有什麽美色?八腳蛤蟆,你眼力不錯,老娘我喜歡得緊啊。”

  莊道甲想:“這兩人在套交情,似乎一時不會動手。”吳大江說:“既如此,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各路。”丁夫人怪眼一瞪:“這路是你們八柱門修的麽?是皇帝小兒封給你的麽?老娘就愛在這路上走,你待怎地?”吳大江怒道:“你們從荊楚跟到川東,到底意欲何為?八柱門與美人幫可沒過節!”丁夫人道:“心知肚明,何必多說!你從漢中趕到麻城,帶了這個人赴釣魚城之會,必有重大幹係。你八柱門與文大先生向來同聲同氣,還不是去支援的麽?俺師姐吩咐,凡是阻擋我們道路的,便是天王老子,也要斬盡殺絕。”話音甫落,手中已多了一口明晃晃的板刀,兩三個起落,已到了吳大江麵前。吳大江卻不使兵刃,空手來奪那刀。眾人亦紛紛動手。

  丁夫人怒吼連連,一口刀使得潑風也似,吳大江避其鋒芒,拆了十幾招之後,已知對手刀法一味淩厲,實不足畏,己方十一人對對方八人,占了上風,隻是不知對方是否另有援兵,總之須先把丁夫人收拾了。他外號八腳蟾蜍,練的是蛤王功,走了十幾招之後,氣功漸漸運起,腮幫肚腹脹了起來。丁夫人見狀,識得厲害,挽了七八個刀花,罵道:“臭蟾蜍好生了得!”往後一縱,縱了兩丈遠,道:“老娘今日不奉陪了!”吳大江哪裏容得她走,雙腿一蹬,如蟾蜍縱躍一般,在空中轉了個身,力貫雙臂,要將丁夫人斃於雙掌之下。

  丁夫人閃身舉刀相格,吳大江早已料到,左掌由直變橫,勁力到處,丁夫人持刀之手臂骨折斷,右掌卻推至丁夫人麵門之前。眼見丁夫人避無可避,她卻張口一吐,吳大江覺風聲有異,立刻收掌,掌心已多了一個黑點,吳大江一驚不小,又見丁夫人哈哈詭笑,片刻之間,掌心已經發黑,麻癢難當,便知中了美人幫的獨門暗器——美人痣。這美人幫有三種暗器最是厲害:美人淚、美人紅、美人痣,這美人痣不算最歹毒的,但也喂有劇毒,一旦麻癢變得無知覺,便無可救藥。美人幫古今四大美人在江湖上行走,凡有不識趣的說她們不是美人,美人淚、美人紅、美人痣便立時向他身上招呼。四大美人芳聲遠播,一大半便在於這美人淚、美人紅、美人痣。這丁夫人在四大美人中排行最末,真實功夫也不是特別高明,然她的美人痣卻真是厲害得緊。

  吳大江當機立斷,一腳挑起丁夫人落下的板刀,左手拿住,大吼一聲,一刀把整隻右掌劈落,鮮血淋漓。他自點了右臂幾處穴道,喊道:“風緊了,收旗罷!”一個縱躍,從草叢中提起莊道甲,使開輕功便走。八柱門眾漢子亦列陣撤退。丁夫人受傷亦不輕,又失了趁手的兵刃,一時也不來追。

  莊道甲目睹了這場惡鬥,平日實難想象,心中頗多感慨。卻見吳大江麵色蒼白,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關心道:“閣下受傷甚重,如何是好?”吳大江道:“老子不打緊!從今開始,必須腳下不停,趕往釣魚城。”他一直對莊道甲言語客氣,此時受傷心亂,遂稱起“老子”來,莊道甲微微一笑,也不和他計較。吳大江想到自己練了二十年的蛤王功,稱雄東川,於武林中也有響當當的字號,不料今日為接一個莊先生,竟然失機折了一隻手掌,功夫平白廢了一大截,隻怕從此武林中沒了八腳蟾蜍這號人物,不由得心頭火起,把莊道甲往地上狠狠一摔。

  山路甚窄,莊道甲倒下時身子懸空,竟從山崖上滾了下去。吳大江大驚,伸手去拉,卻忘了右手已斷,抓了個空,遲了這一下,莊道甲已滾得沒了蹤影。吳大江懊悔不迭,要派兩名門眾下山去看,那美人幫丁夫人卻又追了上來,隻得接著廝殺不題。

  莊道甲滾下山去,磕磕絆絆,迷迷糊糊,翻翻滾滾碰碰,也不知滾了幾百個圈。幸好那山崖雖甚陡峭,卻長滿了一層長草,尖石不多,緩解了滾下去的衝力,也是莊道甲命不該絕,不知哪來的力氣,從腰間拔出匕首猛往山坡上一插,刺進兩寸來深,手臂骨痛欲裂。這一下更緩解了下衝的勢頭,雖然泥土一鬆仍是下墜,但莊道甲的性命也借此保住了。

  莊道甲蒙矓恍惚之間,好像回到了龍潭湖邊篤吾莊上,便欲呼叫妻兒,卻又無一人答應。忽又似眼前陰森森的一團白霧,霧中幾個穿著漢晉衣冠的人在言說歡笑,見了莊道甲,都笑道:“莊兄怎生來遲?快來飲酒。”正要請問那幾人姓名,忽然人影又化作了繁星萬點,閃爍飄移,莊道甲一陣頭暈,便什麽也看不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莊道甲耳邊隱約聽到人聲,一個聲音道:“這廝傷痕累累,不知什麽來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看他手上那匕首的銘文,是‘吳大江’三字,想必他就是八腳蟾蜍,是漢中八柱門的人物,多半是與人動手不敵,被打下山崖的了。”前一個聲音道:“怎生處置?”那蒼老的聲音道:“漢中八柱門與文大先生素來交好,這一次釣魚城之會,結果難料。這八腳蟾蜍也是個成名人物,咱們且救了他,見機行事,若是文大先生得勝,咱們將這吳大江還給八柱門,結交了這巴蜀有名的門派,若是要與八柱門動手,有這人在我們手裏,也教他投鼠忌器。取三顆芷香續命丸來,救了他命,帶了上路。”便有一隻手拉開莊道甲嘴唇,把什麽東西塞了進去,又往莊道甲喉頭一捺,那東西便進了肚。

  老者教後生撕下衣服給莊道甲簡單包紮了,背起莊道甲走路。後生問:“師伯,這八腳蟾蜍功夫怎樣?”老者道:“沒朝過相。聽說他練的是蛤王功,當年雙掌擊斃隴西三梟,想必手底下過得去。”後生問:“既然他武功不錯,怎地傷成這模樣?”老者冷笑道:“武功不錯,就不會受傷了?武林中一山還有一山高,何況有時敵眾我寡,或者中了偷襲暗算。這一次赴川的人物,不知還有多少了得的高手,一個八腳蟾蜍算得什麽?”後生問:“文大先生在江湖上的聲價,也不見得高得過別的大派的掌門高手,怎麽他隱退卻鬧出這麽大動靜?”老者道:“你小娃娃懂得屁!青城派是道家門派,武林中道家門派都奉鎮寧蘇家為宗,蘇家清靜無為,不大幹預各派行為,各派得了這個便利,便都設法擴充勢力,免不了要暗鬥明爭。巴蜀天府之國,地方富庶,武林人物亦多,正是各派爭奪的重地。四川武林之中,首推青城、峨嵋二派,文先生是青城名宿,據說他天資超卓,通幽劍法與高陽神功的造詣在青城三代之中無人能及,隻是他是俗家,因此才沒任青城掌門。青城派有文大先生這十年來,勢頭駸駸然蓋過了峨嵋派。他人品正直,聲價又好,峨嵋派雖然不服,也沒個奈何處。但若他金盆洗手,一不能參與武林爭鬥,二不能授業收徒,峨嵋派隻怕又要蓋過青城派了。”

  後生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那峨嵋派自是希望文大先生金盆洗手,青城派自是不希望的了。”老者哂道:“還是小娃娃的見識。峨嵋派當然巴不得文大先生退隱,至於青城派麽,哼哼,青城掌門鐵樹道人死得不明不白,至今還是一樁懸案。他青城派對外說是傷寒暴瘐,這誰能信?鐵樹道人兩個師弟鐵花道人、鐵葉道人武功名望有限,掌門之位至今未定,有人便想請文大先生做掌門。想那鐵花、鐵葉武功聲譽也就那樣,文大先生若還在江湖,他們便做了掌門又怎麽坐得安穩?至於那些外省幫派,無非都是想渾水摸魚罷了。”

  後生還待再問,老者色變道:“有人來了!噤聲!”後生急忙閉嘴。隻聽得背後蹄聲響,一個雙髻女子騎著黑衛過來,一打拱:“請問阿叔,可否見到六七個人經過,其中一個胖子富人打扮,還有一個麵如冠玉的中年書生?”

  這女子便是朱鐵兒了。她沒見過莊道甲之麵,一路追到川東,逢江湖人士便打探。此時莊道甲便在眼前,但昏迷不醒,又穿著單衣草鞋,早不是書生打扮,且身上傷痕累累,怎能麵如冠玉了?朱鐵兒又怎能認得?老者道:“我沒見過。姑娘走江湖道的麽?”朱鐵兒心想你沒見過,何必跟你多說,道了聲謝,驅驢便去。

  朱鐵兒心下盤算:“如此打探多半無功,眼下之計,隻好且到釣魚城去,那裏武林人士聚集,容易打探。”她從麻城追蹤到此,身上盤纏已經不多,山路上無甚客店,腹中饑餓,又走了十幾裏,用燕子鏢打了兩隻野兔,生火正要烤吃,此時天色已暗,忽然聽到東邊隱約有些腳步聲,聲音甚輕,來人顯然身懷武功,多半是土匪大盜出來作案,隻怕已見到了自己,她也不驚惶,著地一滾,就腰間抽出紫青軟劍,藏身於一棵古鬆之後,靜候敵人。

  卻見東邊跳出兩個男人,衣著甚是奇怪,前額剃光,後腦紮著高髻,腰間各有兩口刀,一長一短,一人怪笑道:“大姑娘,喲西,出來!”語調生硬無比,不似中土口音。朱鐵兒年紀雖小,於江湖上行走的時日卻不短,聽人說過東海上有個倭人島,島上有些浪人時常勾結東南海上的海盜,在江浙閩粵一帶四處劫掠,攻州破縣,殺戮平民,可惡得很。隻是四川內陸之地卻極少見到。朱鐵兒知道這些人見了自己一個單身美貌少女,還有什麽好意?自然是想強奸了。朱鐵兒心中罵道:“賊倭狗!”卻從裏衣中摸出準備好的毒丸,含在嘴裏。女子行走江湖,比男人更多禁忌。失了性命在江湖人看來沒什麽大不了,隻怕落到敵人手裏,玷汙了身子,那可比死難受百倍。因此江湖女子就算武功通天,也備有這樣的毒丸以備不測,若是動手不敵,便咬破毒丸一了百了,免遭淫辱。除非是美人幫四大美人之類的“絕色”才用不著這毒丸。朱鐵兒年輕美貌,這毒丸自從行走江湖第一日開始就備在身上,從未離過身,曾有五六次含到口裏,好在或仗武功,或恃機智,總是有驚無險。她不知那兩個倭人本領如何,若是功夫可以,自己以一敵二並無勝算,便先含了毒丸,以免到時騰不出手來自殺。

  那兩個倭人一左一右,步步緊逼過來。朱鐵兒手發三枚燕子鏢,二枚被閃過,一枚被倭人揮刀擊落。倭人見她身懷武功,倒也不敢大意,左右夾攻。朱鐵兒聽人說過倭人隻有刀法厲害,其餘功夫都是平平,便把主要精力放在攻擊倭人持刀之手上。倭人將刀一劈,朱鐵兒舉劍格去,手腕一麻,知道膂力不及,便把劍刃一轉,沿著倭人刀口直削下去,這一招“緣木求魚”使得既快又準,那倭人三根手指立斷,刀“咣啷”一聲掉在地上,兩步跳開,捂著傷口“八格牙魯”地破口大罵。另一個倭人卻把刀往火堆裏一挑,一根木柴卷著一團烈焰往朱鐵兒麵門甩去。朱鐵兒側頭閃過,那倭人雙刀齊出,從朱鐵兒頸邊掠過,削下十幾莖秀發。

  那斷指的倭人暴跳如雷,從懷裏扒出了不知什麽東西,劈麵朝朱鐵兒撒去,漫天價都是紛飛的白粉。朱鐵兒屏息閉目後躍退避,豈料斷指倭人白粉甚多,隻顧撒去,一時似竟撒不完。另一倭人卻不怕白粉,不知怎麽閃到了朱鐵兒身後,長刀一削,挑爛了朱鐵兒背後衣衫,露出了雪白肌膚。兩倭人哈哈大笑,斷指倭人用另一隻手拿了長刀,兩個倭人三口刀急速攻來。朱鐵兒懷中還有四枚燕子鏢,但是手腳被三口刀逼住了,騰不出手去取。情急之下隻得行險,“啊”的一聲,隻當絆在山石上,失腳倒地,跌倒在火堆之旁,掉了軟劍。

  兩個倭人大喜,一個倭人把刀架在朱鐵兒脖子上,另一個淫笑著就撲過來欲解她衣衫。朱鐵兒兩枚燕子鏢貼地發出,擊在火堆之上,兩條火線射入持刀倭人雙眼,痛得他哇哇大叫。朱鐵兒乘機一滾從他刀刃下閃開,雙腳夾住那欲解她衣衫的倭人頭頸,用盡平生力氣一扭,那倭人頭頸立斷,眼珠突出,血還沒吐出來就死了。那傷了雙眼的倭人亂跳亂撞,朱鐵兒撿起長刀,一刀下去,那倭人前胸後背通了個透明窟窿。

  朱鐵兒喘了口氣,剛才這一招行險之至,倘及方位計算稍為錯誤,火線射不入倭人雙眼,自己就隻有咬破毒丸了,但她久經風浪,隨即平靜,吐出毒丸收回懷中,又往那兩倭人身上各搠了四五刀,把幾枚燕子鏢也收回去了,再尋著那黑驢,從驢背上解開包袱,拿了件替換衣裳,棄了打鬥中破爛的舊衣。那兩隻野兔卻早已烤焦了,朱鐵兒撕下四條兔子大腿,也不管焦與不焦,啃得幹幹淨淨,用舊衣擦了擦嘴。又到兩個倭人身上搜了一遍,摸出十幾兩碎銀、幾片金葉子,一並收了。還有一封書信,卻是番文,朱鐵兒中國字尚不多識,哪識得外國字,看了兩眼不懂,投火中燒了,卻就草叢中一躺,合眼歇息。她行走江湖,山眠野宿乃家常便飯。

  朱鐵兒次日醒來,繼續趕路,一路上再無大事,終於到了川東合州釣魚山。釣魚山山高千仞,層巒疊嶂,東有渠江,北有嘉陵,南有涪江,三麵環水,峭壁懸崖,陡然阻絕,乃川東第一天險去處。釣魚城便築在釣魚山上,城高十一仞,城門有八,據盡地利。說起這釣魚城的來曆,乃南宋末年四川安撫製置使餘玠治蜀之時,設招賢館以納奇人,有播州冉璡、冉璞兄弟詣府上謁,餘玠久聞其名,厚禮待之,問及治蜀禦敵之策,二冉曰:“蜀口形勝之地莫若釣魚山,請徒諸此,積粟以守之,賢於十萬師遠矣,巴蜀不足守也。”餘玠大喜,遂築釣魚城。開慶元年,蒙古大汗蒙哥親率大軍入蜀,意圖蕩平南朝,不料在這釣魚城下受挫,蒙哥身死,宋祚得延二十年,與這一城之堅不無關係。宋亡以後,此城漸漸荒廢,近年蜀中並無戰事,要塞已棄之不用。本來尚有營兵百餘人守之,江湖豪傑卻哪裏把官家放在眼裏,昨夜文大先生已派人上山,將那百餘營兵一齊綁了,請他們到別處安歇,休得打攪了明日的金盆洗手大會。

  這天是十月初一,正是釣魚城大會之期,赴會的江湖豪客著實不少,山上、山下都有青城派的弟子安排接待。朱鐵兒看那些人行裝服色,才小半個時辰,便到了十七八個幫會門派,多者二三十人,少者七八人,看來今日釣魚城上將有數千人聚集。四川一帶大小幫會的首腦人物基本都到了,外省幫會亦陸續有來。朱鐵兒卻無請柬,但文大先生吩咐了,帖子派得難免有所遺漏,隻要是武林一脈,不管有無交情,都可上山觀禮。朱鐵兒心想:“文大先生雖是威名素著,但也不見得有此麵子教這麽多豪傑趕來與會,其中肯定大有文章。”那招待的青城弟子見朱鐵兒既無請柬,又是單身,報上名頭也不是什麽大有名氣的人物,也不管她,朱鐵兒自上山去了。

  青城派本擬在釣魚城內一前代石庵中開會,不料人來得太多,隻得搬了桌椅到外麵露天開會,人多椅少,又搬了許多大石來權當桌椅,盡管如此,多數人還是得站著,入座的隻是少數首腦前輩而已,門人弟子都立在其後,似朱鐵兒這些不請自來的,隻得委屈到遠處站著。群豪中以峨嵋派掌門百葉真人地位最尊,坐了首席。文大先生是主,在主位相陪。鐵花、鐵葉二道人是文大先生師弟,坐了次席。朱鐵兒遙遙看那文大先生,見他身材高大,方巾長衫,黑髯垂胸,頗有些儒者風範。她又在人群中找那胖子與莊道甲,一時無甚頭緒。

  午時將至,皓日當空,眼見得人差不多到齊了,文大先生站起身來,向眾人作了一揖,朗聲道:“蒙諸位抬愛上釣魚城觀禮。此次請諸位上來,竟是為了在下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勞降玉趾,文某有罪。半個月前,文某已在青城上拜過三清神像及曆代祖師,稟告明白,今日金盆洗手之後,再不問江湖事務。文某門人皆青城派弟子,文某一身退出江湖,不礙門人前程,自有鐵花、鐵葉諸師弟照拂。江湖朋友若與文某有恩怨的,可現在申明,即時了結,金盆洗手之後,恕文某不再奉陪。”

  峨嵋掌門百葉真人道:“老弟今年五十多歲,正是武功鼎盛之時,如此退出,豈不是巴蜀武林一大憾事?”

  文大先生行了一禮,道:“文某一介微軀,何足掛齒?四川人才輩出,似文某之流甚多。莫說真人武藝通神,鐵花、鐵葉師弟武功人品,也遠在文某之上。”

  百葉真人還禮道:“急流勇退,亦大丈夫之智。既如此,貧道便不挽留老弟了,隻是老弟仍要三思。”

  文大先生邁步走到會場中間,朗聲道:“文某今日退出江湖,與會朋友,可有與文某恩怨未了的麽?江湖豪傑,可有異議的麽?”他這樣問了三遍,右手一拂,腰間長劍飛出,文大先生一手抓過,內力運處,一把精鋼長劍裂為七八段。

  群豪連聲喝彩。卻聽得喝彩聲中一個粗豪的聲音說:“我有異議!”眾人看去,認得是漢中八柱門掌門洪寞山。隻見他神情嚴峻,手中緊捏著兩個鐵球,忽然大喝一聲,往桌子上一拍,鐵球一半沒入桌中。

  文大先生卻與洪寞山是至交好友,兩人相交二十年,群雄都道他是來助陣的,卻不料他首先異議。文大先生點頭道:“洪兄有何異議?”

  洪寞山卓然立起,道:“文大哥!你究竟有何為難之事?為何兄弟三番五次問你,你始終不說?咱們幾十年的交情,你還信不過洪某麽?我本來派吳兄弟去長沙請一個緊要的人,想勸你回心轉意,中途卻遭人毒手,吳兄弟失了一隻手掌,那人也不知去向。文大哥,到底是為什麽?”

  文大先生一驚,問:“八腳蟾蜍失了一隻手掌嗎?是誰做的?”吳大江此時正坐在洪寞山身旁,文大先生連忙上前察看。吳大江笑道:“兄弟的傷不打緊,有勞文大先生關心。”

  洪寞山愈是惱怒,把手一指,喝道:“丁夫人,我漢中八柱門與你美人幫向來無仇,為何橫施暗算,當著天下英雄之麵,你敢說清楚麽?”

  丁夫人坐在西首第十一席上,冷笑不語。她身旁卻有一位老太,瞎了一眼,麵皮耷掛著,如一隻隻幹癟的布袋,鬢角掛著一朵紅豔豔的山花,比丁夫人更醜怪了幾倍,正是丁夫人的師姐絕代風華伍三娘。伍三娘白眼亂翻了一會,方道:“洪門主,咱們的恩怨,下山之後再了結。你我算什麽角色,怎麽阻擋了文大先生金盆洗手的正事?老娘乖精得緊,你在這裏挑我動手,不就是倚仗文大先生與你交厚麽?文大先生洗手之後,你無所倚仗,就不敢與我動手了。怪不得,怪不得你不想文大先生退出江湖,原來是怕了我們美人幫,哈哈,哈哈哈哈!”

  洪寞山大怒,兩鐵球甩手向伍三娘飛去,文大先生大袖一揮將鐵球接下,道:“兄弟不可造次。方才你說一人十分緊要,卻是誰人?”

  此時西首第十三席一位老者開聲道:“他是八腳蟾蜍吳大江,那麽這是誰來?”推過一人來,隻見他臉上甚多新結傷疤,麵相很生,無人認得。吳大江望去,驚問:“這不是莊先生麽?”那人微笑點頭:“想不到我們又在此相見。”

  文大先生不解,問:“吳兄弟,這位是——”吳大江說:“他叫做玄海居士莊道甲。”文大先生全身一震,急忙過去把那人扶了過來,請到自己座位上,退後三步,屈膝跪倒,納頭便拜:“不信今日與玄海居士相見!”

  群豪一時大嘩。玄海居士莊道甲雖名聞天下,但武林中人十九不知,眾人見他腳步輕浮,不似身有武功,是什麽大不了的人物,文大先生竟要去拜他?江湖高手多是桀驁之士,便是皇帝也不放在眼裏,何況以文大先生的江湖威望,要他下拜的人可真不多。

  文大先生拉起莊道甲的手道:“諸位朋友,聽我一言,文某平生最佩服的人物,就是這位玄海居士莊道甲先生,他是當世士林翹楚,是真名士大丈夫。文某本想金盆洗手之後,便到麻城篤吾莊中受教。”言詞很是誠切。原來這文大先生文武雙才,諸子百家無所不窺,也作得好一手詩詞歌賦,平生最喜有骨氣的讀書人。他讀過莊道甲的文章,熟知其為人行事,對之佩服到了心坎。

  莊道甲見了文大先生的相貌,又見了他的行事,也知道他是草莽中一位奇男子,正是可交之人,便請問他的姓名籍貫。文大先生名羽,字鐵鷗,於武林中無人不知,莊道甲卻未聞其名。

  洪寞山喜道:“文大哥,你常說平生最想見的就是這位莊先生,如今已見到了,你當滿意了罷?”突然拜倒向莊道甲磕了個頭,道:“莊先生,我文大哥最佩服你,我也拜你一拜,請你勸我大哥不可金盆洗手罷!”他雖為一派掌門,但性情魯直,為了阻止文大先生金盆洗手,竟想出派吳大江去麻城請莊道甲的法子。然而他卻不曾想到,莊道甲於江湖之道所知甚淺,怎能勸得動文先生回心轉意。

  莊道甲見他一腔義氣,亦受感動,連忙扶起。文大先生道:“洪兄,此事不必多講,莊先生不是武林中人,凡事不可牽涉於他。莊先生,在下有事,未暇招呼,先生安心,待此間事了,文某再向先生請教。”莊道甲笑道:“不錯,日後煮茶論文,為期未晚。”

  文大先生又高聲問:“還有誰有異議的麽?”

  這時一直沉默不言的鐵葉道人忽道:“文師哥,你是我青城派的不是?”旁邊的鐵花道人怒道:“你何必明知故問?大家知道你與文師哥不和,卻也不用在此自曝家醜。”

  文大先生正色道:“文某拜在青城派第二十九代掌門抱拙道長門下時,鐵葉師弟尚未入門,你我共同學藝多年,何必明知故問?文某此時尚在青城派,就算金盆洗手之後,也決計忘不了師門之恩。”

  鐵葉道人冷笑一聲:“文師哥既是青城派的,掌門師兄慘死,至今大仇未報,文師哥竟要金盆洗手,師門之情何在?隻怕要教人生疑罷!”

  他這一言既出,座中人人變色,有人已經暗握兵器,心想:“今日之事果然不能善了。”

  文大先生道:“退出江湖,乃是文某本誌,掌門師兄逝世與文某退出江湖二事無涉。青城門規,不禁門人洗手,何況掌門師兄自練高陽神功走火,外加傷寒惡疾逝世,如何談得上大仇未報四字?”

  鐵葉道人道:“文師哥,你練高陽神功有多少年也?”文大先生道:“二十五年。”鐵葉道人說:“二十五年!本派高陽神功與別派不同,以穩健厚實著稱,最講究循序漸進,不似某些門派內功之求奇務速,自本派第七代掌門雪峰真人開創高陽神功之後,你聽說過哪位掌門練高陽神功走火的麽?或者你說掌門師兄的高陽神功練得不對,不如你的?”他言語咄咄逼人,最後一句話尤為強詞奪理,但文大先生仍平和應道:“文某在重慶定居,一年之中回青城山不過四五次,怎知具體情狀?或許掌門師哥意欲開創新境,另辟蹊徑,以致差池。”

  鐵葉道人“嘿嘿”兩聲道:“可是卻有人看到,鐵樹師兄逝世那晚,文師哥回過青城山。”

  鐵花刷一聲拔出長劍,森然道:“鐵葉,你再信口開河,休怪我不顧師門之情。”

  鐵葉道人也霍然站起,道:“鐵花,同拜三清神像,你敢在釣魚城上行凶麽?你恃強蠻橫,不是想自己做掌門,就是想某些人做掌門。”

  峨嵋派百葉真人咳了一聲,道:“鐵樹道兄與老道交情甚好,他這逝世,四川武林失了一代宗師,教人傷惜。若是鐵樹道兄死於賊人之手,其人又未經揭露,於武林正道一脈,誠為大患。青城、峨嵋,同氣連枝,文大先生與鐵花、鐵葉二位都是老道好友,此事老道責無旁貸。鐵葉老弟,你且說看到誰上青城山。”

  百葉真人這一開口,眾人便知他實是護著鐵葉。峨嵋派這次來了五十餘人,加上鐵葉的人馬,與文大先生和鐵花的徒眾旗鼓相當,峨嵋派與文大先生的朋友都甚多,若是動起手來,勝負難料。有些人已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老子兩不相幫。

  文大先生道:“不錯,事關重大,是得問個明白。鐵葉師弟,究竟是誰看到我回青城山?”

  文大先生話音甫落,一個聲音遠遠傳來:“我!”聲音似在數十丈之外。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衣著奇特之人從十餘丈高的山壁上躍落,每一躍便落在二丈遠近的尖石上,借了四五次力,飄飄落地,竟如飛下來一般。那山壁既高且陡,稍一失足,當場斷了性命,此人輕功當真非同小可。待那人走近之後,有些人便臉上變色,有人更惱怒罵起來。原來那人竟是一個倭國浪人,看樣子三十七八歲年紀,雙目炯炯有神,頗有傲態。

  座上一人躍將起來,從同行之人手裏接過一柄金瓜錘,虎吼一聲,卻朝那倭人撲去。眾人認得這是閩南青竹幫幫主張大炮,閩南之地數遭倭寇侵擾,張大炮老父、妻兒均死於倭寇之手,因此他立誓要殺盡倭人,若是有數萬兵馬,還要殺到那東海倭人島上,屠盡倭國男女。至於倭人中也有好的,並非全係海盜,他卻不知不管了。張大炮一見是倭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舉起大錘便要殺卻。

  張大炮在閩粵一帶多次與倭人交手,知道倭人隻有刀法厲害,所使倭刀也頗精良。因此他特製了這柄金瓜錘,以得於南海的異金打造,重八十餘斤,此錘既硬又重,倭刀雖良,以之相碰,無不立斷。張大炮膂力雄強,十歲便挑得動五百斤的重擔,走二三十裏山路不當一回事。他這一錘下去,倭刀斷,倭人頭隨之立碎,因此這金瓜錘又有個名號,叫做“殺倭錘”。死在他錘下的倭人數以百計,隻因殺得倭人多,剿倭的將軍提拔他做了個副將,他做了幾日嫌煩回鄉去了,但凡是打聽到哪裏有倭人出沒,便提起大錘去殺之。他雖見那倭人輕功了得,也不放在心上,一錘“破釜沉舟”隻顧打去。

  倭人見大錘打來,卻不自腰間拔刀,斜刺裏一掌,擊在大錘之上。大錘卻調轉了方向,朝張大炮麵門上砸來。張大炮吃了一驚,倒退了大七步,拿穩了樁,他生性悍勇,又最恨倭人,暴雷價吼了一聲,轉了兩個圈子,錘挾勁風橫掃而至。這錘有八十多斤重,張大炮兩膀之力有一千多斤,這一千一百斤的巨力便向倭人壓去。倭人竟不避不閃,抬腿過頂,如閃電般壓落,踏在大錘之上,一壓一彈,瞬間便改變了這股巨力的方向,張大炮雙手虎口震裂,鮮血長流,連人帶錘滾了七八個筋鬥,便他自有一股狠勁,死也不肯放開那錘。

  有人驚呼道:“這是武當派的麒麟步!”文大先生心中也頗驚歎:“張大炮功夫雖不足道,但這倭人不閃不避,兩招便將他打倒,用的又是中土武功,於外國人來說也很難得了。然而他一個倭人,諒來武功有限,縱然高明,也隻一人,絕不懼他,倒是鐵葉與峨嵋聯合,布置似很周詳,不得不小心應對。”遂開聲道:“兀那倭人,你叫什麽名字?如何看見我在鐵樹師兄逝世之夜上青城山?”

  倭人道:“我,柳生一存!”文大先生點了點頭,他見聞廣博,知道倭人島上有一族姓柳生的,精研刀法,獨步倭國。隻是倭國僻處東海,矮子裏麵拔大個,哪在青城派眼裏了?文大先生見他雙目黑如點漆,蜂腰猿臂,儀表堂堂,在倭人中卻十分少見,心想這倭人倒也難得,我問明情況,若這倭人無大過惡,饒他一命便了。

  柳生一存卻不這麽想。他在東海倭人島中,是出類拔萃的人物,聽人說中土武林高手極多,殊非倭國可比,心中不服,懷了壯大倭國武學之誌,西渡中原,冒充高麗客商,四處尋覓搜羅武功秘籍。他聰明過人,看得中國書,說得中國話,花了七八年功夫,偷學了中國武林的不少門路,加上他原來的本領,已經甚為可觀。又修煉了兩三年,把中土武學與倭島武學相融煉,練出了一身奇詭正大兼而有之的武功,打敗了中土武林幾個人物,便打起在中土揚名立萬的主意來。聽說四川一帶武林人士甚多,便帶了幾個倭國浪人入川生事。那意欲強奸朱鐵兒有兩個倭人,便是柳生一存的手下了。

  柳生一存洋洋得意,道:“七月,初八,青城派,鐵樹道人,死了。我,青城山下,見到——”向文大先生一指,“他,山上,下來。我,挑戰,他。我的,贏了。”群雄一時錯愕,不知他說些什麽,想了一會,才陸續反應過來,幾百人便“哈哈、哈哈”大笑。柳生一存竟說他比武勝了文大先生,這可是天大的笑話。原來會場氣氛頗為嚴峻,這一下竟有些緩和下來了。

  文大先生也感好笑:“好一個狂妄自大的倭人!然而他如此愚蠢,於我自然甚是有利。”遂笑道:“朋友們都聽到了,這位東海來的朋友說在青城山下贏了我文某,那好,今日當著幾千英雄的麵,文某空手與這位朋友伸量幾招,若是文某勝了,那這位朋友說在青城山下見過我的話,自然作不得準了。”群雄都說:“好!”“自然!”“咱們看文大先生怎麽宰了這倭狗!”“賊番子,要性命滾下山去吧!釣魚城不是你小子撒野之地!”

  文大先生用餘光瞟了鐵葉道人一眼,卻見他神色泰然,有恃無恐。心想:“我的根底,鐵葉師弟自是知道的。這倭人敢開這麽大玩笑,莫非手底下真有能勝過我的業藝?倒也不能輕忽!嗯,對外國人也不能太輕視了,當年給中土武林帶來一場浩劫的魔宮高手,不也是來自海外嗎?”想起自己恩師抱拙道長就是二十三年前被魔宮高手一掌震得全身骨骼寸碎而死,心頭酸痛,當下強抑思緒,將高陽神功運遍全身。

  鐵花道人道:“慢!文師兄,我來代你試試這倭人的深淺。”他大概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此戰關係重大,自己先出手試試這倭人的路數,文大先生就有把握得多。文大先生搖頭道:“不!青城派日後倚重於你。”他恐鐵花再說,已迎頭一掌,向柳生一存劈去。

  柳生一存隻感這一掌沉凝穩重,內力極是蘊藉深厚,心頭亦是大訝:“怎麽今天此人如此了得?莫非我當日在青城山下擊敗的不是此人?不可能,形貌扮相卻都一樣。”也來不及詳加思考,隻得接招。這會場上的豪傑多半是初次見到文大先生出手,見他氣凝山嶽,十幾招就已逼得那氣焰囂張的倭人左支右絀,不由得都暗暗歎服:果然是名不虛傳!又見柳生一存招數怪異,左翻一個筋鬥,右翻一個筋鬥,以極滑稽的身法避開了文大先生開碑裂石的掌力,倒也又開了一層眼界。洪寞山心想:“我與文大哥相交二十年,卻不知他武功造詣如此之深,看來兩川之地,的確沒哪位英雄能出其右了。”朱鐵兒則心下惴然:“文大先生這一掌好生厲害,若是向我打來,我決計閃避不了,這倭人竟能於間不容發之際避了過去,若當日與我相持的是這倭人,我卻如何能夠活命?”

  二十招後,文大先生已穩占上風,心想隻要擒住這倭人,逼他吐露真情,局麵就非常主動了。可是柳生一存真的以為自己當日擊敗的就是文大先生,便是就擒,也無真情可以吐露。

  眼看文大先生就要得手,突然人群中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滾出一團黑影,瞬息間便滾到兩人身邊。鐵花道人、洪寞山等幾人見局勢有變,拔出兵刃縱身而起。那四團黑影閃電般伸出一掌,擊在文大先生前胸後背四處大穴上。文大先生臨危不亂,雙掌劈出,將兩人天靈蓋擊得粉碎。另外兩人閃身欲走,早有十四五位高手圍住,二三十條手臂抓去,哪裏走得脫了。

  文大先生一調內息,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剛才這四掌誌在將他立時擊斃,但他高陽神功的造詣實是非同小可,這四掌雖然厲害,被他身上自然而生的反激之力消解了一半以上,高陽神功主旨就在於以己之內息為熔爐,敵人內力近之即化,他剛才一運氣,知道心脈已被震傷,但可於兩個月內調理複原,倒也不懼。心念電閃:“這四掌明明取不下文某,何況會場上數千之眾,行了凶還想逃走麽?以鐵葉的見識,怎麽會安排下如此笨拙的計謀?多半這四人是另外一夥。”他在江湖上成名多年,難免會有些仇家,也不足怪,雙手點出,點了那兩人七八處穴道,又往二人後頸一拍,逼他們吐出口裏的毒丸,防他自殺,以便細細逼問。

  群雄幾千對眼睛盯住兩個凶手,柳生一存要顯得與事情無關,也作出惡狠狠的樣子盯住二人。一個黑衣人道:“老子是雲南茶馬幫的,叫做黑羽神鷹刁四,他是滾地蟲張六,死的兩個是胡一波、麻幺鞭子。老子自與文大先生有仇,與旁人無涉,也不認得這個倭人。”他這番話交代得幹幹淨淨,教人抓不到把柄。洪寞山怒道:“胡說!有何仇怨?卑鄙偷襲,好不害臊!”那刁四瞪著雙眼,再問也不說了。

  文大先生從他們滾地及出掌的身法中來看,是滇西武林的不假,雲南茶馬幫專事走私,名聲甚壞,文大先生早年斃過他幫中幾個好手,或許真是來報仇的也說不定。他見柳生一存神色,便知他十有八九與此事無關,眼下並無實據,吩咐弟子把刁四、張六二人帶下去細細逼問。鐵葉道人在座位上端坐不動,麵不改色。

  莊道甲也來詢問文大先生傷勢,文大先生微笑示意不打緊。群雄鬧騰吵嚷了半個時辰,這才歸位。文大先生道:“這四位朋友之事,在下相信與這位柳生朋友無關,隻是柳生朋友說在青城山下勝了文某,這話可得改一改了。”

  柳生一存神色茫然,退了兩步,搖頭道:“你,好生厲害,那日的,是你,不是你……你……這……”他的華音本就難辨,又說得這麽不明不白,誰聽得懂?群雄愈是討厭,一片噓聲,張大炮更高聲呼罵道:“操你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倭狗!賊強盜!婊子養的東西!”隻是卻不提殺倭錘來殺卻了。

  文大先生一聲長笑,道:“天下英雄見者:這位柳生朋友失機敗在文某手下,那他說在青城山下看到我,自是不足為信了。”群雄都附和道:“對!對!”“就是!”“倭狗放屁!”文大先生向鐵葉道人看了一眼,說:“卻不料鐵葉師弟這般見識,也會誤信妄人之言。”

  鐵葉道人冷笑一聲,道:“文師哥武功固然勝過這倭人,你是本派名宿,又何足為奇了?這隻能說明這倭人說勝了文師哥是胡吹大氣,但他是否在青城山下見過文師哥,那就另外一個問題了。那柳生朋友,你在青城山下,的確是見過文大先生不是?”柳生一存茫然點頭:“是……不過,那日,弱,今日,強……”

  峨嵋掌門百葉真人道:“此事關係重大,不可不詳查。此時已到晚飯時分,貧道鬥膽,請文大先生暫緩金盆洗手,明日一早,大夥兒再上山另議。”文大先生道:“文某今日已燒過黃紙,如何能緩?何況數千英雄豪傑各有要事,如何能夠耽擱?”百葉真人道:“此間事尚未明,大夥兒疑難未決,文大先生又怎能安心而退?隻遲一日,天下英雄亦不會見怪。貧道也算過黃曆,明日也是吉日,諸位英雄若有要事,請自便是了,咱們又不是皇帝小兒,難道還能強留各位豪傑麽?”文大先生盤算:“且緩一晚,細細審問那兩個凶手也好。”遂道:“耽擱一日,倒也無妨。隻是真人敢擔保,明日若無大變,文某依舊金盆洗手,不再延誤了麽?”百葉真人伸出三根手指,道:“小道百葉對三清爺爺起誓,若非明日有變,絕不阻擋文大先生金盆洗手。誰若橫加阻攔,小道與峨嵋上下合力誅之!”

  他是道人,既對道教最尊崇的三清起了誓,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得食言的了。百葉真人既說到這份上,文大先生也不好拒絕,朗聲道:“諸位英雄請了!”又吩咐幾個親信弟子好生照料莊道甲先生。

  莊道甲隨群雄下得山來,那幾個青城弟子親眼見師父對莊道甲極為尊重,方才又鄭重吩咐,不敢怠慢,找件幹淨衣服給莊道甲換了那日被山崖上的岩石、樹枝撕扯得破破爛爛的舊衣,又拿了青城派的傷科妙藥給他治傷。眾人在釣魚山下露宿,群雄多是好事的,都想看看明日的好戲,除了個別實有要事之外,都不肯散去。洪寞山與吳大江找到莊道甲,好生賠罪。莊道甲雖心高氣傲,但並不賤視江湖上行走的人,今天釣魚城一會,見平生所未見,心懷大暢,哪裏還把沿途驚嚇放在心上,見洪吳二人甚講義氣,倒也讚賞他們的肝腸,比士林中許多無肝無肺的假道學要好得多。可是莊道甲於拳腳槍棍之學一竅不通,與這些江湖豪客卻難說到一塊。入夜之後,文大先生又親自提了一壺好酒來與莊道甲壓驚,二人相談甚歡,莊道甲見文大先生比武時威風凜凜,此時卻風度儒雅,如文弱書生一般,又聽其言辭,著實是博學多才之士。文大先生言及少年之時厭煩經學,隻是好習拳腳,喜談老莊,莊道甲大為讚賞。

  兩人歡談了大半個時辰,文大先生道:“小可想請玄海居士題贈一詩。”莊道甲欣然應允。文大先生大喜,命弟子去請文房四寶來。文大先生愛好讀書,即使在江湖上行走,也時常備有書籍筆墨。弟子方去,卻聽見帳篷外一個女子在與人爭吵。文大先生出去一看,見自己十幾名弟子攔住一名年輕女子,不讓她靠近帳篷。那女子隻道:“我要找莊道甲先生!”

  這女子自然就是朱鐵兒了。文大先生見她臉色,似無惡意,縱有惡意,又怕她何來?遂揮退弟子,問:“這位女俠,你找莊先生何幹?”朱鐵兒在江湖上沒什麽了得的名頭,向來稱她“姑娘”者有之,稱她“小丫頭”、“女娃子”者有之,稱她“賊賤人”、“臭小婊子”者亦有之,被稱為“女俠”倒是極少。她撲哧一笑,道:“文大先生請了。莊先生的公子莊靈托我請莊先生回家。”

  莊道甲在帳篷中聽到,連忙出了帳篷,問:“這位姑娘,你認得我孩兒麽?”朱鐵兒道:“我與莊靈公子、莊萱小姐是好朋友。莊先生走後不到兩日,我受令公子之托尋找莊先生,從麻城來到川東,所幸終於找到了。”莊道甲作了一揖,道:“有勞姑娘。我倒不知我倆孩兒認識武林中的朋友。姑娘閨名可賜聞麽?我那夫人、孩兒可好?”朱鐵兒笑道:“我叫朱鐵兒。尊夫人有些微恙,想來此時已愈,莊公子、莊小姐都很好。想不到莊先生這樣的讀書人倒也看得起我們這些粗人。朱鐵兒字也不多識幾個,小時候我趴在村口私塾旁邊偷聽,那私塾先生見了,凶巴巴的就要打我。我爹娘說,女孩子隻需在家裏乖乖的,讀書識字、舞刀弄槍都是沒用。”

  莊道甲笑道:“女子不能讀書,又是誰說的?前代的曹大家、蔡文姬、李清照都是文苑中有名之士。朱姑娘年紀尚輕,古人有秉燭之喻,老者尚可,況於姑娘?姑娘若有心要學,莊某便收你為徒,不是莊某誇口,不出五年,舉人、進士也及不上姑娘。”朱鐵兒笑道:“莊公子當日也勸我讀書,隻是朱鐵兒粗魯慣了,還是粗粗魯魯的好,若是做了門館先生,不能動粗罵人、動手打架,那就悶死我啦。”莊道甲說:“做了門館先生,怎麽不能動手打架?那私塾先生不是要打你嗎?莊某豈是那迂腐不通的道學之流!在我門下,讀書歸讀書,打架歸打架,文武之道,一以貫之。”朱鐵兒笑著隻是搖頭。

  莊道甲見她為人坦率、言語可喜,心頗許之:“隻可惜年紀差了幾歲,否則我那靈兒娶了她倒好。唉,靈兒年紀尚幼,成家至少也要六七年後,此時何必太急?”又想起自己少年時渾不把成家立室放在心上,直至年近三十才娶了業師之女,生下兩個孩兒,父子年紀相差較大,孩兒也是親近母親多些,心想我兒可不必學我。

  文大先生聽朱鐵兒報過字號,也不是什麽有名頭的人物,弟子已將文房四寶取來,便想把朱鐵兒支開,莫誤了向莊先生求詩的正事。此時卻又有一名弟子慌張來報:“師父,龍隱幫與鶴鳴派言語失和,動起手來。”文大先生怒道:“有什麽恩怨,回去自行解決,怎麽卻在這釣魚山下動手?文某還沒退出江湖,難道麵皮便不管用了麽?”向莊道甲告辭了,道:“且去看看!”

  卻見那龍隱幫六七條漢子與鶴鳴派七八人已廝打成一片,群雄打著火把觀看,卻不調解。峨嵋派百葉真人端坐一旁,正在閉目養神。文大先生道:“真人,你是前輩高人,難道便不勸解一下麽?”百葉真人徐徐睜眼,道:“他們動手之前,已聲明是龍隱與鶴鳴兩派私底下的恩怨,與四川武林及文兄金盆洗手之事無關,老道又不是武林盟主,怎敢約束別的門派?”文大先生心想:“你身為一派宗主、武林中敬仰的前輩,行事卻如此教人心冷。旁人見你尚不發一言,更不會出麵調停了。”隻見那十幾個人已殺得眼紅,轉眼間便要有人屍橫就地,容不得多想,走入圍中,抓拍帶拿,把十幾個人的兵刃全奪下了,道:“諸位在釣魚山下動手,未免太不給我文某麵子了吧?龍隱雄幫主與鶴鳴司馬老大與文某都有些交情,若是他們兩位在時,卻不會在這釣魚山下動手。”言下之意顯然是:你們這些角色不夠資格,快給我老實點罷。

  龍隱幫的老者龐焦氣喘籲籲,道:“文大先生,若不殺了鶴鳴派這些人,我們這幾個人都回不得南海。”他臉上一片無可奈何的神色,似乎不是作假。鶴鳴派領頭的漢子東方木亦道:“有人定要我們殺了龍隱幫,否則便回不得江西贛州。”

  文大先生問道:“是誰這麽強橫?”心想龍隱、鶴鳴二派雖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名門大派,卻也是在一方地區橫行慣的,若有人挾製得他們要自相殘殺,倒是奇事。

  龐焦恨恨道:“是……是個女子,一路上,她幾次與我們為難,他,他媽的……武功好高……”東方木亦苦著臉皮道:“幾天前,有個女子不知為了什麽,把我們痛打一頓,喂我們吃了毒藥,說若不把龍隱派一行收拾了,就……唉,我這臉上的淤青便是她掐的。”眾人望去,卻見東方木右臉上巴掌大一塊淤青,高高腫起,甚是滑稽,眾人議論紛紛,一時又吵鬧不已。

  忽然間眾人頭頂一個極生硬的語氣在呼喊著:“救命!救命!”群雄望去時,卻見幾十丈高的山崖上不知何時懸下一根繩子,下麵吊著一個人,急劇下墜,轉眼間便要摔成一團血漿。文大先生眼明手快,已從地上踢起一麵盾牌,正是剛才兩幫人打鬥給他奪下來的,那盾牌平平飛出,不偏不倚,正好載住從天上掉下來的那人,兩股力一交,方向轉變,盾牌連帶那人斜斜飛出,飛到十餘丈外的地方才落地。這一下妙到毫巔,若是內力不足或用力方向稍有不對,化解不了那下墜之力,那人必死無疑。饒是如此,隻聽“哢嚓”幾聲,那人還是摔倒了兩條大腿骨。

  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眼尖的早已叫將起來:“是那個倭人!”“是柳生一存!他怎麽給人扔下來了?”眾人今日已親眼目睹,這倭人兩招即敗青竹幫主張大炮,甚是了得,不知怎麽被人綁了從高崖上扔下來。

  柳生一存隻瞪著兩眼,嘴角劇烈抽搐,麵無人色,隻念道:“女人!女人!年輕女人!”眾人乖覺的便知道,他是被一個年輕女人拋了下來。可是這女人是誰?竟能將這一位倭島高手玩弄於股掌之間?有些人則暗自思量:“這釣魚城又將有事發生,隻望火別燒到老子身上才好。”

  文大先生望天長呼:“是哪位高手朋友駕臨?”他運起了內力,將聲音遠遠送了出去,山穀裏回聲震蕩,卻半晌無人答應。

  這時一個矮子問道:“龍隱龐師傅,鶴鳴派東方兄,那威脅你們的女子報過名號沒有?怎生打扮?是不是一個帶刀的高挑女子,異常美貌?”這矮子是成都人,叫做小張良顧明飛,武功平常,但甚有智計,知道很多武林中的掌故,也樂於為人解答疑難,人緣甚好。文大先生與他有些交情,故來與會。

  龐焦歪著腦袋想了想,道:“我不懂,她沒報名號,也不帶刀,似乎有幾分姿色。”東方木點頭道:“實話說,是個極標致的美人!隻是他媽的武功好高,一點江湖規矩也不講,老子一問她名號,她就揚手打了老子四記耳光。他媽的,老子行走江湖半生,還沒見過這麽胡來的美女!”

  小張良顧明飛又問:“那麽她穿的是什麽裝束?是閨女打扮還是婦人打扮?”東方木回想了好一會兒,說:“記不太清,半雌不雄的,好生奇怪!”顧明飛又問:“是哪裏的口音?”東方木道:“聽不出,聽不出,倒有些像外國人學講漢話似的,卻講得比柳生倭人好聽!”小張良顧明飛點頭道:“看來是白月天霜楚飛燕來了。”

  “白月天霜楚飛燕”這七字一出,群雄有的驚呼,有的愕然,有的滿不在乎,有的竊竊私語,相互詢問。大半人都是聽過這個名堂,卻不清楚她的為人行事。

  文大先生道:“顧兄,這楚姑娘是近兩三年新晉的人物罷?顧兄可認識她麽?”他也聽說過這個名字,隻當是一般的後輩新人,哪裏在意過。顧明飛道:“我也沒見過。聽說這楚姑娘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是個亭亭玉立的標致美人——”他說到“標致美人”這四個字時,有人重重“哼”了兩聲,原來是美人幫的絕代風華伍三娘與貌美如花丁夫人。顧明飛笑了一笑,也不管兩大美人的輕嗔薄怒,繼續說:“這楚姑娘雖然年輕,但功夫甚是了得,她一無幫派,二無幫手,一個人獨來獨往,這兩三年來闖出了不小名頭,折在她手下的人委實不少。”

  八柱門掌門洪寞山道:“我卻沒聽過這個人物。諒她一個女子,年紀又輕,有何能為?”顧明飛道:“她這兩三年似乎沒來過四川,洪掌門不識也屬正常。隻是鐵手螳螂巴如鬆、鐵腳蜈蚣巴如柏兩位,洪掌門應該知道罷?”那巴如鬆、巴如柏是一對兄弟大盜,在江湖上殺人越貨,又傷了幾位正派的名家高手,在黑道上惡名素著。洪寞山點頭:“五年前兄弟與陝北群雄合力追緝兩人,在嶺南西樵山中將他追上,可是收拾不下,被他走了,這幾年卻不知去向。”顧明飛道:“這楚姑娘出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以一口白月天霜刀,削下了巴如鬆、巴如柏的項上人頭。”洪寞山“啊”了一聲,道:“若她能一個人收拾了鐵手螳螂、鐵腳蜈蚣,這功夫洪某是及她不上的了。”

  鐵葉道人道:“江湖傳聞往往失實。或許巴如鬆、巴如柏受傷中毒,或者就是她與別人合力圍攻。”顧明飛道:“此亦容或有之。可是少林派雲慈禪師卻親眼見過她出手,說這位楚姑娘不知從哪裏學來一身神幻奇詭的功夫,時而正大光明,時而形如鬼魅,以他少林高手見聞之博,尚看不出她的功夫來曆,於當世已是一流高手的造詣。在下去年在少林寺中與雲慈禪師談論當世武林人物,雲慈禪師親口所說。”眾人聞言嘩然。雲慈禪師是少林離覺院高手,眼界極高,平生甚少推許,他既然這麽說,那這位楚姑娘的本領必定十分了得。

  文大先生說:“江湖上姓楚的人物也有幾個,姓楚的世家卻沒有,這位姑娘用的未必是真名,她那白月天霜的外號,便是從她那兵器上來的了?”顧明飛說:“正是。這位楚姑娘據說任性得很,行事在正邪之間,也不怎麽與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來往,但也不曾聽說她有什麽惡跡。但她每出現一次,總有幾個人要倒黴。”人群中便有附和的:“對!對!某家當初在河南道上,也吃過這小妞的虧,扯球東西,可恨!”

  文大先生笑道:“她若果真是個俊俏美女,江湖上追求她的風流俠少應當不少,問一問咱們年輕輩的子侄,應該有人與她相熟。”顧明飛說:“據說她獨來獨往,行蹤不定。而且江湖中女子武功練得高了,同輩的少俠們未必有人配得上,老一輩的英雄又成家立室了,她要找老公倒未必好找。而且大家都知道女子練功比男子要難些,男子是不是童子問題不大,女子若是破了身子,極難練到一流境界。因此江湖中的女流英俠或者終身守身不嫁,或者在三十歲左右成名之後才成家,那些自知武功進步有限的才早早找人嫁了。這楚姑娘既練到連雲慈禪師都讚可的地步,想必是處子身練功了。”不少人便笑道:“不錯,娘兒們練功可真有點麻煩。因此千百年來江湖上都是咱男人的天下。”“他媽的,我老婆直到三十五歲才肯嫁我,就是這個道理。”隻有絕代風華伍三娘與貌美如花丁夫人才在那裏“哼哼”“嘿嘿”地冷笑回罵,隻是男豪傑太多,絕代風華、貌美如花兩位罵也罵不過來。

  文大先生聽群豪說起無聊笑話,甚是煩厭,心想:“許多大事未了,何必在此糾纏?”朗聲長笑,把群豪的無聊嘈雜之聲蓋了過去,眾人漸漸靜下來,文大先生道:“離天明還有兩三個時辰,大家請好生歇息,明日上山。諸位亦不可再生爭鬥,否則便是與文某為敵。龐兄、東方兄兩位,諒那女子不過開開玩笑,若她當真要為難你們,這麽多武林同道在此,合力誅之。”他心脈受傷,剛才解鬥、救人、運氣耗了不少內力,此刻胸口隱隱作痛,也不聲張,自回帳篷調息。

  次日群雄複上山去,莊道甲本已不必與會,但他既至此間,也不急於早一日半日還鄉,此等江湖奇事平生未遇,豈能錯過?正好激發文思,作幾篇曠世奇文。朱鐵兒陪他上山,有說有笑。群雄已認得他了,也不管他,任他站在人群中觀看。文大先生倒好生為難,若以士林名望而論,莊道甲坐個首席當之無愧,可是此乃武林中人聚會,莊道甲不會半點武功,自己敬重他也罷了,難道強迫別人也崇拜他?卻無法安排他的席位,隻好好言慰問一番,容他在人群中觀禮便了。

  文大先生道:“昨日奉百葉真人之命,金盆洗手延遲一日,今日真人以為如何?”百葉真人與鐵葉道人對望了一眼,道:“貧道昨晚與鐵葉道兄商議過了,要請文大先生拿出一句話來,鐵樹道兄逝世當晚,文大先生的確不曾到過青城山麽?”

  文大先生朗聲道:“天下英雄作個見證:鐵樹師兄逝世當晚,文某在重慶自家莊上,若到過青城山時,教我中了海外魔宮高手的翻世掌力,全身寸裂而死。”

  他提到“海外魔宮高手”六字時,場上除了莊道甲之外人人變色。二十三年前的那場武林浩劫,至今尚教人思之膽寒,魔宮高手來自海外,個個武功都高到荒誕離奇、不可思議之境,但到底是什麽地方來的,下次出現又是什麽時候,卻沒人說得清楚。翻世掌是魔宮高手的一門絕世神通,隔著數丈之遠就能把人拍成肉醬,死在其下的武林名家不計其數。

  文大先生既立下如下重誓。百葉真人也不好再說,點頭道:“得罪了!”鐵葉道人卻道:“鐵樹師兄一死,青城掌門之位空缺,本門前輩師叔伯亦均已逝世,文師哥輩分最高,請拿一句話出來。”文大先生道:“本門是道家門派,文某卻是俗家,俗家武功再高、輩分再尊,亦決不能擔任掌門之位,此乃祖師遺訓。何況文某即將退出江湖,豈能再有他意?至於鐵花、鐵葉兩位師弟孰任掌門,與文某互無幹涉。若是文某再插手青城之事,不怕天下人唾罵麽?”鐵葉道人要的就是這番話,心想:“峨嵋百葉真人與我交好,隻要你不支持鐵花,我已有七分勝券,你金盆洗手,去了一個礙手礙腳之人,有何不好?我再進逼一步,讓你再無回旋餘地。”又說:“隻是文師哥門下弟子甚多——”

  文大先生道:“文某退出江湖之後,彼等便與我無關,鐵花、鐵葉師弟難道不會調度約束?文某若再支使弟子,也不算退出江湖了。”

  鐵葉道人這才不語。文大先生便命人請出香案、金盆,焚香燒紙,再次祭告青城派曆代祖師。群雄有的惋惜歎氣,有的默然不語,有的卻懷著別樣心思,心想文大先生威風了十多年,也是時候滾蛋把位置讓與他人了。眾人隻等黃紙燒完,這事就可以告一段落。

  正在此時,卻聽得遠遠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阿燕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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