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顧瞻望宮闕,俯仰禦飛軒。據鞍長歎息,淚下如流泉。係馬長鬆下,發鞍高嶽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
四尺宣紙上題著晉人劉越石的一首《扶風歌》,七十個龍筋虎骨的墨字躍然紙上,法度精嚴中隱隱然有一股屹然挺立的傲氣,更切合劉越石作詩時慷慨悲鬱的襟懷,內行人一看便知必出自名家之手。一個十一二歲的男童與一個八九歲的女童分別拿著卷軸兩頭,頗有些不安地望著圍觀者。明日便是重陽佳節,麻城市集上客人甚多,小商小販正好賺些小錢。這兩名童子手持這一幅字到市集上賣,倒也引來幾個衣冠楚楚之人觀看。
一個胖子油光滿麵,手拈一把竹骨紙扇,俯下身來細細看了兩遍,卻見題款處寫道“藏書山主莊”,雖不知是誰人,但兩名童子貌樣斯文白淨,至少也是家境中等以上人家的孩子,多半是小孩兒在家待得膩了,趁節日人多出來玩耍,哪像當真要錢使的,隻怕這幅字有些來曆。胖子心道:“小屁孩兒偷了家中東西來玩,我花幾十錢買下來,或許有些好處,縱無好處,於我何妨?”遂堆笑道:“小朋友,你這幅字端的是誰寫的?告訴伯伯好不?”
那身穿白衣的女童,一張圓臉粉撲撲的,眨著大眼睛道:“我當然知道,隻是不告訴你。我又不認得你,你如何便敢自稱我伯伯?你討我便宜,我不賣你了。”那身穿青衣的男童朝她使了個眼色,對胖子說:“休管誰寫的,你買米還要問誰種的不成?要買便買,不買,休要囉嗦。”
眾人一樂,倒想不到這倆小兒傲氣得緊。胖子依舊笑眯眯的,從腰囊中點出五十個銅錢,疊在掌心,道:“小朋友莫急,你看,我五十個銅板換你這幅字可好?”麻城市集上也有賣題過字的扇子的,幾文錢一把有餘,但名家書法焉能如此計算?這胖子臉上笑得好看,其實明欺小孩不懂事,精明到了極點。眾人也覺有趣,隻看那小孩如何應對。
誰知男童把嘴一撇,五指一伸,道:“廢什麽話!真要買時,取十兩白銀來。”
眾人哈哈大笑,一幅字竟敢賣到十兩白銀,這倆小兒真是不知所謂之至。胖子還想要編些什麽話騙男童,卻聽見街上鑼鼓聲響,一人高聲喝道:“知府大人到!”
胖子轉過身來,卻見叫賣的、看貨的、過路的早已拜伏在地,兩班衙役簇擁著一頂高轎,看來真是知府丁大人到了,連忙也伏在路邊。胖子P股甚大,高高顛起,把旁邊兩人都擠開了。
轎夫把轎放下,一個身著四品官服的老爺揭簾而出,唇邊翹起兩撇鼠尾須,微有得色,把眼睜開,淡掃一圈,把手往上略抬了抬,道:“本官視察民情,眾鄉親不必多禮。”卻又瞥見兩個小兒隻站著看,並不行禮,心頭微怒,卻又不好發作,咳了一聲,手招一衙役上前,吩咐了幾句。那衙役踏步上前,喝道:“兀那兩小娃子,是誰家的?在此做甚?”
眾人心頭均是一驚,傳聞這丁知府為人最是小氣,不肯放過一個稍略得罪過他的人。麻城縣屬黃州府,這丁知府上任一年有餘,吃過他苦頭的黃州百姓委實不少。他大號叫做丁貴嚴,進士出身,黃州百姓暗中叫他丁鬼眼,意思是他像鬼一樣,盯誰誰倒黴。此人倒也不貪贓受賄,頗有些廉名,然尖刻苛猛,閑中偏好與人生事,比尋常的貪官汙吏還險毒些。眾人見他生事生到倆小兒頭上,心頭惴惴,更不敢抬起頭來,隻恐丁貴嚴的貴眼瞄到自己身上。
女童眨著眼睛道:“你是個做官的嗎?我爹爹說,現在做官的最不是東西,不是豺狼害民賊,便是道學大頭巾,滿口虛言,一腹壞水……”眾人無不變色,衙役們連聲喝道:“住口!”“胡說八道!”“小畜生,敢冒犯朝廷命官!”丁貴嚴臉色更是難看。女童被喝了兩聲也不敢說了。
男童畢竟大了幾歲,知道這次闖的禍當真不小,也有些害怕起來,當下強自鎮定,作了一揖,道:“大人,我與妹妹出來賣字,我妹妹才五六歲,什麽也不懂的,冒犯了大人,大人自不必和她一般見識。”女童本已八歲,男童把她年紀說小了兩三歲,丁知府若是與她計較,便顯得有失威儀了。
丁貴嚴心中愈惱:“你這小畜生敢來與我支吾!你老子更是無法無天,說不定是哪裏的亂黨,不然怎教你妹說出這等悖逆瘋話?待本府慢慢盤明,將你家大人拿下,豈不又是大功一件?”於是臉上浮出一絲微笑,道:“童言無忌,本府怎會與你們一般見識?你是誰家孩子?賣什麽字?是誰寫的?”
男童見兩班衙役如狼似虎,畢竟沒遇過這種排場,心裏發怵,不敢不吐實:“是我爹爹。那個……我爹爹不知道,是我和妹妹偷偷從他家齋中拿出來的。我們……那個……我們合計賣了之後給朱阿婆家的小翠買布做件花衫子。小翠……想穿新衣裳。”
丁貴嚴聽他說什麽朱阿婆、小翠的,好不耐煩,讓衙役把那卷軸呈上來看,一眼下去,吃了一驚,又用手指點著看了一遍。他曾在翰林院供職,見識可比胖子高明得多。他卷好卷軸,問:“令尊是玄海居士莊先生嗎?”
女孩道:“你問我爹爹嗎?我們姓莊,我爹爹名上道下甲,你知道我爹爹嗎?”
人群中有幾人輕輕“哦”了一聲,丁貴嚴也微微點頭:“原來是莊公子、莊小姐。”莊道甲表字法言,號玄海居士,本籍泉州晉江,現居龍潭湖邊篤吾莊上,乃當今鳳毛麟角的大名士,士林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隻是他生性清散狂傲,非神契者不與言,更痛恨道學之流,唯隱居著書,偶亦講學。丁貴嚴到黃州府就任以來,三番四次請他赴府會晤,後更親自拜莊,莊道甲均避而不見。丁貴嚴心中立時有了打算:“我為官清廉,未曾懈怠,辦事幹練,朝廷很是滿意,死後縱然入不了《循吏傳》,也能於鄉梓立座功德碑,何不再攬個禮賢之名,日後史官也好書寫?那莊道甲的字號玄海體,獨一無二,倆小畜生也認了,決計不錯,我騙這小畜生把字送給我,最好順便引見老莊,豈不是好?”想到這裏,更笑道:“玄海先生名滿天下,誰人不知?賢侄回去代我拜上令尊,就說知府丁某拜問玄海居士安好。令尊這墨寶下官甚是喜愛……”
此時忽聽到一個爽朗的女聲笑道:“你羞也不羞?為騙小孩子的東西,連‘下官’也說出來了——”
那群衙役紛紛叱道:“是誰?”“滾出來!”四周望去,隻見一個知府、一群跪伏著的男女、兩個小孩,哪有別人?卻又聽到有人“啊”的大叫一聲,原來是知府丁貴嚴,身子亂顫,縮到轎邊,手指著落在地上的官帽,帽上明紮紮地釘著一枚兩寸長的燕子鏢。眾衙役呼呼喝喝,將丁大人扶回轎中,也不敢搜捕刺客,趕開人群,急匆匆地走了,眾人都是怕事的,誰敢不走?不一會兒,一個熱鬧市集便落得冷冷清清。
兩個孩子出了城,又怕,又愁,又急。女童道:“哥哥,剛才慌亂中爹爹的字被撕壞了,怎麽辦?”男童道:“隻好如實跟爹爹說了。爹爹的字很多,多半不會生氣。”女童道:“爹爹也許不會惱,但咱們出來太久了,娘親肯定要擔心的。”男童道:“還不是你,本來小翠要新衣裳,咱們跟爹爹直說,爹爹會不給嗎?是你自己貪玩,想出這種鬼主意。”女童道:“我是想試試爹爹一幅字是不是真的能在城裏賣十兩銀子。若是真行,多出來的錢給小翠多做幾件衣裳也好啊。”
倆孩子這麽說著,天色已暗了下來,兩人也加快了腳程。女童道:“要是天黑前趕不回去,那就糟了。”男童道:“明天是重陽,爹爹今晚要與王老先生他們坐談論道,多半要喝醉了,顧不上我們,隻是娘親可要發愁了。”女童見天色暗壓壓的,害怕起來,問:“哥,會不會有壞人、野獸?”男童道:“別自己嚇唬自己,快走便是!”但心中也著實有些害怕。
又走了一段路,卻聽得背後有人喊道:“莊公子!莊小姐!”聲音煞是好聽。倆孩子回過頭來,隻見一個高梳雙髻、麵目清秀的紅衫女子騎著一匹黑驢。男童大著膽問:“姐姐,是你叫我們嗎?”紅衫女子淡淡一笑,春眉舒展,說:“是啊。你們要回家嗎?姐姐送你們一程好不好?”
倆孩子打量那年輕女子,見她眉目如畫,笑得甚是好看,對之自生好感。男童道:“姐姐,我們不認識吧?”紅衫女子道:“怎麽會呢,我們早就認識啦!我叫小翠,朱阿婆家裏的,你不記得了嗎?”男童一愣,隨即明白,道:“原來姐姐聽到我們講話,來取笑我們。”紅衫女子說:“我是聽到你們講話,可是我真的姓朱叫小翠呀。”倆孩子搖頭表示不信。
紅衫女子說:“初次見麵,送點東西給你們玩。”從腰間摸出兩件物事來,放到倆孩子手裏,倆孩子見了不識。女子說:“這東西叫燕子鏢。有什麽壞人想欺負你們,姐姐就起手一鏢,像這樣——”卻見她手上晃了一晃,半空中一聲嘶叫,一隻老鴉墮地。
倆孩子驚得合不攏嘴來。紅衫女子笑道:“這一下不過是雕蟲小技,委實不值一提。你們若是有空跟姐姐玩,姐姐教你們好多功夫。”女童問:“姐姐,什麽叫功夫呢?前年我見過有人用胸口碎大石,那是不是功夫?”紅衫女子摸了摸她的頭,笑道:“那是江湖上九流笨家夥的騙錢伎倆,咱們要學,學好的,那些蠢玩意兒學來做什麽?”男童問:“那姐姐你的功夫是第幾流呢?我看不是一流,也是二流的了。”紅衫女子咯咯笑道:“這話你小孩子說說便罷了,要是在江湖中這麽說,別笑歪了別人嘴巴。姐姐學功夫很笨的,第一流的功夫,那是頂有能耐的人才練得了,姐姐這點本事呀,說有第四、第五流已經是抬舉了,江湖之上,功夫比姐姐強十倍、一百倍的多的是。”
倆孩子“哦”了一聲,頓時對紅衫女子說的江湖充滿了好奇。紅衫女子把兄妹倆扶上了驢背,自己牽著驢,問明了他家方向,往驢肚子踢了一腳,那驢屁顛屁顛地小跑起來。紅衫女子問:“莊公子,莊小姐,你們叫什麽名字呢?”男童說:“我叫莊靈,我妹叫莊萱。姐姐,你到底叫什麽呢?”紅衫女子說:“你們把名字都告訴了我,我們就是好朋友啦,我自然不會瞞你,我姓朱,卻不叫小翠,我叫朱鐵兒,銅鐵的鐵,你記住了嗎?”男童道:“鐵兒,鐵兒,為什麽這名字這麽怪呢?姐姐,你今年幾歲?”朱鐵兒道:“我大不了你們幾歲,今年也就十七罷。嗯,姐姐像你們這個年紀時,日子可不好過呢。那時姐姐在街頭玩雜耍賺些辛苦錢,惡人欺負姐姐。直到十五歲時,遇到了我燕姐姐,那才好了起來。”
莊靈道:“朱姐姐,燕姐姐又是誰呢?她功夫好不好?和你比怎麽樣?”朱鐵兒笑道:“那怎麽能比呢。別看燕姐姐隻大我兩三歲,她的功夫可比姐姐好太多了,江湖上新晉的豪傑,估計沒有哪位比得上她的吧。姐姐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功夫,也足以在江湖上逞威稱豪了。嗯,江湖上的事,日後慢慢給你們講罷。莊公子、莊小姐,我很喜歡你們,莊小姐罵那狗官,我在樓上聽著,可解氣呢。”莊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朱鐵兒說:“我聽那狗官說,你爹爹叫什麽玄什麽海的,那是武林中稱呼他的外號嗎?我沒聽過這位前輩英雄。”玄海居士莊道甲名高宇海,朱鐵兒卻沒聽過他的名字。莊萱說:“不是,我爹爹是讀書人,會寫詩、填詞、彈琴、寫字、畫畫、下棋,但不會動手打架、胸口碎大石、燕子鏢什麽的。”朱鐵兒“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你朱姐姐識的字加在一起也沒有兩百個,作詩填詞什麽的,那是殺了我頭也不會的了。莊公子,莊小姐,你們識多少字啊?”莊萱說:“我能背幾百首唐詩,宋詞也知道三四百闋。”莊靈說:“我也強不多,隻是讀過《昭明文選》,學過作賦和歌行體。”朱鐵兒連連頷首:“你們讀的書,朱姐姐十輩子也是讀不來的了。”莊靈說:“但我爹爹說,讀書多也不見得有用,如果讀書讀得食古不化、循規蹈矩,那就是大大的笨蛋,至於讀得口是心非、老奸巨猾,更是可殺可剮了。大丈夫行事,一要光明磊落,如日月經天,二要率性而為,如行雲流水,可惜這世道都教假道學大頭巾壞了。”朱鐵兒又問了幾句莊道甲的為人,歎道:“你爹爹雖不會武功,與我燕姐姐卻是一路人。這樣的人,別說讀書人中少有,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傑,也鮮有能做到的。我以前以為讀書人都是腐儒、膿包,看來是我錯了。”莊萱問:“朱姐姐,燕姐姐也讀書嗎?”朱鐵兒笑道:“我們這些江湖兒女,雖也不是沒有讀書多的,但大多數半生在刀尖上打滾,唯恐一天不練功夫,明兒就讓人殺了,哪有許多閑情來讀書識字。”
莊靈與朱鐵兒談了這麽久,見她容顏秀麗,態度可親,初時一點防備之心也漸漸消散,說:“朱姐姐,我爹爹雖不收沒底子的學生,但我娘有時也教莊裏的吳嬸、陸嫂她們識字,朱姐姐若想讀書,我讓我娘教你好嗎?你人又好,長得又美,我娘一定很喜歡你的。”莊靈、莊萱均想父母從不禁自己與外人來往,朱姐姐雖大了幾歲,但會的東西實多,又知道許多稀奇古怪之事,若肯跟自己回家玩耍幾日,實是樂事。朱鐵兒又笑道:“多謝你啦。你朱姐姐是個蠢材,蠢得像豬像鐵一樣,隻會舞刀弄劍的粗笨活兒,要我提筆寫字,可煩爛我的手指頭啦。”
月上柳梢,龍潭湖畔風平浪靜,三人已到篤吾莊前。朱鐵兒抱兄妹倆下了驢,說:“莊公子、莊小姐,咱們這就告別啦。”莊靈、莊萱還欲挽留,朱鐵兒說:“朱姐姐還有些事情要忙。你們放心,姐姐不論什麽路走過一次就能記得,日後姐姐有空再來看你們,教你們幾手好玩的功夫。”
兄妹倆向莊門走去,迎麵來了一老漢,挑著燈籠,一見二人,喜得朝門內高喊:“小相公、小姐回來了!”連喊了幾聲,卻又問:“小相公、小姐,你們到哪裏去了?相公、夫人可焦心得緊。”一個中年婦人從裏麵奔出來,抱住兄妹倆直叫:“心肝,你們跑到哪裏去了?為娘可——”說著便落淚了。莊靈伸出小手幫娘梳理鬢角,說:“娘,我們到城裏去玩,有趣得很呢!”婦人責道:“胡鬧!小孩子怎能自己去亂走?我與陳伯、陸嫂他們找了你們幾遭,翻遍了附近山頭草叢,怎麽卻跑到城裏去了?”她這樣罵著孩子,臉上卻浮現喜色。
莊萱問:“娘,爹爹呢?”婦人道:“他和王老先生在說話。你們快去見爹爹,他也擔心你們。”這婦人便是莊道甲之妻,娘家姓卓。
卓夫人拉了兄妹倆的手,急急走入內堂,道:“道哥,孩子們回來了。”卓夫人原是莊道甲業師的閨女,夫婦二人感情篤厚,卓夫人稱他為道哥。內堂中擺著一席酒饌,四人分賓主而坐,主位上一人形貌清臒,三綹美髯,點頭道:“回來便好,快來見過王老先生、顏梁二位伯伯。”兄妹倆跪下磕頭。那三人都是書生打扮,上首一人鬢須俱白,精神矍鑠,乃當代大名士王虛者,泰州人氏,師從一代巨儒餘宗心,得其心傳,成名在其餘三人之前,年輩亦最長。另外兩人顏林樵、梁汝山也是一時士林翹楚人物。四人皆矯然獨行,誌趣相投,以道義相交,為士林正直之士所仰慕。顏林樵道:“聽說賢侄走失,吾等亦頗擔掛,賢侄回來那是再好不過,隻是嫂夫人受驚了。”
兄妹倆與卓夫人回房休息去了。莊道甲道:“每年重陽論道,梁兄最言辭激切,甚多灼見,然吾觀兄長自入莊以來,似有憂色,不欲多言,未知何故?”
梁汝山道:“法言兄真知我者!實不相瞞,梁某運蹇,隻恐今夜之會,是你我四人最後的聚首了。”王、顏、莊三人大驚:“此話怎說?”梁汝山隻微微搖頭。
莊道甲正色道:“我四人潔身自好,生於斯世,難免見忌。何況梁兄胸懷大誌,欲正人心,更為權門所不容。梁兄莫非又得罪了當朝權貴麽?”四人皆氣高拔俗之士,非道學名教所能羈絡,非議時政、抨擊理學,直道而行,深為權門所忌。四人之中,又以梁汝山最為熱心時政,早年就因抵製官家無理征稅而被捕,為友所救出,又到京師聚徒講學。當時權臣山高當國,殘害忠良,梁汝山與之鬥爭,後來山高被罷黜,梁汝山亦遭迫害,遂逃離京城,漫遊天下講學。其學主張以欲為性,以會取代身家,合族而居,與時識甚是不同。
梁汝山道:“美人見妒,貞士見放,千古不易之理也。想嵇叔夜人中之龍,尚見害於司馬、鍾會,況方今之世,酷毒於魏晉之時遠矣!想王老先生之師餘公,高才不世出,隻因觸忤閹豎柳瑜,竟遭廷杖。士人生於斯世,不亦悲乎!梁某言行狂悖,見惡於朝中執衡者久矣。”
顏林樵道:“執衡者?可是首輔張處順麽?”梁汝山道:“正是此人!他命人追捕梁某,梁某一時逸去,自知不免,故來見三兄最後一麵,以盡交誼。”
王、顏、莊三人點頭歎息。莊道甲慨然道:“梁兄,你奔走天下,傳道立心,不惜軀命,雖不能稱意於斯世,千載之後必有知者。大丈夫求仁得仁,幸甚至哉!梁兄若殉道,莊某他朝必步其後,至性之人何畏生死,試看千秋百世,與屈子、嵇公爭烈!”言罷一拜到地。
梁汝山連忙扶起,他們誌同道合、見識超邁,豈似俗人以死生為意,王、顏二人亦是此心,不必多說。四人默然良久,顏林樵忽把掌就案上一擊,道:“吾隻恨劍術不精!想前朝王著,生碎巨奸阿合馬頭顱,何等暢意!安得一聶政、荊卿,生刳巨賊之腸,為天下正直士人洗恨吐氣!”顏林樵雖為名士,素好遊俠,急人之難,嚐周遊天下,頗多奇行,隻是未得高人點撥,談不上有什麽了得功夫。
王虛者搖頭道:“一劍之任,如何改變時局?縱然誅得一二奸人,也不過驅狼進虎耳。聶政、荊軻尚不能自保,至於聶隱、紅線之流,則傳奇虛造耳,天下豈真有是人哉?”
顏林樵道:“王老先生識窮今古,餘所欽服。然顏某遊曆天下,雖見聞陋寡,亦知江湖草莽之中,多隱奇器,為龍為蛇,未可盡量。莊兄,你評點《水滸》,不知嚐親睹草澤豪傑行事否?”
莊道甲笑道:“莊某雖覽施、羅二公《水滸》奇書,亦隨手批評過幾筆,不過書生意氣寄誌耳,豈曾真睹其事。”梁汝山道:“顏兄既然提及,必有高論,願一聞之。”顏林樵道:“梁兄知我!餘昔年於險山曲水之中,亦嚐得識一二才技俠士,然皆中質,不足深表。不期今番赴約途中,親睹奇事奇人。方信聶隱、紅線之誠有也,快哉快哉!”自斟滿盞,一飲而盡。
王、梁、莊三人忙問備細。顏林樵道:“餘數日前客棧歇腳,客人甚多,卻有十數人麻衣頂笠,腰佩短刀,似係江湖豪客,他們竊竊私議,似有所謀。餘入房就榻而眠,入夢未久,忽覺頸畔森涼,睜眼看時,一驚非小,一口長刀懸餘頸上,其旁數條大漢,正係彼夥。一老叟貌似六旬有餘,低聲道:‘要性命則噤聲!借你房間用用,繼續睡,不準偷看!’餘唯有閉目。卻聞得一人道:‘師叔真是神機妙算,一眼便相出那店小二是鶴鳴派的點子,今晚鶴鳴派必來偷襲,咱們卻換了房間,在原來那房留下九絕迷魂散給那些王八蛋。’老者冷冷道:‘休要怠懶。青城派文大先生這次金盆洗手,著實震動了川陝的武林,連荊楚吳越的各大山頭也隱然將有動作,一路上盯著咱們的人真個不少。上次鯉魚塘一戰,折了我們六位兄弟,此間到釣魚城尚遠,莫要鬆懈了。’又一人問:‘師叔,文大先生是青城派高手,他金盆洗手,為何不在青城山召集大眾,反而到川東釣魚城開會?’老者道:‘你小娃子懂得個屁!青城派多是道士,幾位首腦中隻有文大先生是俗家,他在川東重慶經營十幾年,朋友、弟子等根基在彼,青城掌門鐵樹道人剛逝世,文大先生就金盆洗手,必有重大隱情,釣魚城上難保沒有一場腥風血雨。’剛才那人又問:‘哦,文大先生與我們雄幫主有交情,因此請我們赴川助陣,對不?’老者道:‘沒出息的東西!雄幫主是說赴川助陣,但助的到底是誰,還得看看形勢。這次赴川的幫會中,有幾個與我們著實有些恩怨,若有機會,一發把他們給料理了,鶴鳴派自然是要對付的,但最好假手於人。我教你們都改換錢塘幫的打扮,還不就是為了一石二鳥,給咱們省點事?’餘暗記其言,屏息不語。
“此時卻聽得一個女聲道:‘龍隱幫沒出息的小子,冒充錢塘幫想暗算鶴鳴派,姑娘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鬼鬼祟祟的東西,都給我滾出來罷!’旋即聞六七人掣動兵刃,門外似有異狀,一客棧皆驚。餘睜目偷望,卻見那夥漢子都給兵刃釘在牆上,兵刃貼體而過,僅洞其衣,未傷其命,彼人俱不能動,不知何故。又見房中多了一女郎,苗條高挑,掌中一盞燭台,她轉過臉來,真是明豔不可方物,如天人一般,隻是神色冷傲。老者似頗為硬氣,雖不能動,猶朗聲道:‘我是龍隱幫龐焦,閣下是鶴鳴派的嗎?好生了得。’女郎冷笑一聲:‘鶴鳴派算什麽東西?我聽說你龍隱幫九絕迷魂散有些道數,為何不使出來?’姓龐的老者道:‘我幫九絕迷魂散,江湖上聞風喪膽,隻是閣下出手太快,來不及使出來而已。’女郎道:‘哼,我也知道你不服。’往龐老者身上一拍,雙手往背後一叉,道:‘你隻管使出來罷。’龐老者便能動彈,還裝出手腳不靈的樣子,說:‘姑娘尊姓大名?’卻把什麽東西望空中一撒。女郎動也不動,隻是冷笑,龐老者卻不知為何,頹然倒地。女郎又道:‘九絕迷魂散?笑話!我告訴你們這些不成器的東西,你們三更半夜驚擾客人,罪過不小,若是無辜客人有半點傷損,姑娘教你好看!今番便先饒了你。’言罷倏然不見。餘又驚又歎,複見餘人尚未能動,乃退房而去。掌櫃驚疑未定,竟疑餘係江湖盜寇之流,不敢納餘房金,但求勿受牽連。王老先生,此事餘親目所見、親耳所聞,焉敢不信斯世奇能之士誠有也!”
王、梁、莊三人齊呼暢快。王虛者撚須道:“老夫格物半生,不料天下竟有是人!武技不足深論,彼行事之奇可賞也。可喜!可歎!”莊道甲道:“今世陋人,皆貴男賤女,莊某每謂此不通之論,人有男女,道安有男女!如斯奇人,莊某恨不得親識之。”言罷深歎。
四人又飲了些酒,莊道甲喚陳伯去添。梁汝山道:“適才聞顏兄自述所見,餘信江湖草澤之有真人矣。想今世士林中人,非為權門所網羅,則為空言所拘束,既無濟世惠人之心,亦不知欲即性、人心即太極之理,斯可謂‘魯少儒’哉。既無望於士林,胡不求諸草澤?而又恐草澤之中,亦是蟲多龍少耳。”顏林樵道:“餘素以為經術文章,不應為儒者獨占,若能普行開化,使士農工商技俠之流盡沐其風,樹天下人共同共明之學,則世風可移,大道可昭矣。”莊道甲雲:“聖賢菩薩行事,無非真心一片,苟有真心,即為真人,讀書多寡安足論!人心之真,莫過於人之初。童心者,心之初也。世風之濁、道學之醜,皆在失卻童心耳。學而失童心,則學何益?隻恨人心久惘,世道倒顛,縱有真人哲士持童心者,亦不能見容於斯世也。”三人皆點頭稱是。
卻聽得外麵陳伯驚叫一聲:“什麽人?你們怎地——哎喲!”之後又是一陣急劇的腳步聲和木頭破裂之聲,直傳入內堂來。卓夫人與莊靈、莊萱嚇得未及更衣就跑了出來。莊道甲正要起身去看,五條漢子已堵在門前,短衫短褲,手臂肌肉虯結,都帶著兵刃。一個胖子從後頭閃出,身材不高,衣服卻甚是華貴,笑道:“哪一位是玄海居士莊道甲?”
莊道甲向王、顏、梁三人使了個眼色,正色道:“我姓莊。閣下若是求財,臥室有些銀兩、古董,書齋中有些古書、字畫,任閣下取去。若是有何仇怨,隻在莊某一人身上,他們是我的朋友、家人,你不得為難他們。”
胖子嗬嗬笑道:“莊先生倒很有骨氣!兄弟們雖窮,倒也不要你的銀兩、古董,古書、字畫在兄弟眼裏更是如草紙一般,有個屁用?兄弟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玄海先生的名字,談得上有甚仇怨?實說了罷,有位朋友想見見你,教我們來請你走一遭。兄弟們都是粗魯漢子,先生不要教大夥為難才好。”
莊道甲心頭頗怒,想:“若隻我孤身一人,玄海居士是何等樣人,縱然一死,豈受爾等屈辱擺布?但今日有我的好友、家人,卻由不得我自擇了。”把頭一昂,凜然道:“莊某是讀書人,不認得黑道上的人物,諸位要莊某行可以,卻不得鎖拿催逼,莊某清白人家,玄海居士四個字於當世也有些名望,是不受爾等淩辱侮慢的。”胖子笑道:“我們那位朋友吩咐我們來請你,自然對你要客客氣氣的。然而莊先生不知道江湖上的事,若我們真要為難你,嘿嘿!你便要求死隻怕也沒那麽容易。莊先生要帶什麽東西,請吩咐夫人去取,這幾位朋友也請自便吧。”
梁汝山道:“爾等可是張首輔派來的麽?我梁汝山在此,他張大人要尋事,隻在我身上,休要牽涉他人!”
胖子“哼”了一聲:“什麽首輔張大人,值得在我們麵前提起?你不必胡亂猜測。這位夫人,怎麽不去給莊先生收拾幾件衣服?”卓夫人咬緊牙關,看著莊道甲的臉色。莊道甲點了點頭。那些漢子讓開一條道路,放卓夫人出去。卓夫人出了內堂,見莊門已被劈爛,陳伯、吳嬸眼淚汪汪,不知所措,陸嫂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此地離縣城甚遠,報官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即便高聲呼救也無濟於事。卓夫人隻得茫茫然回臥室包了幾件衣服、二三十兩銀子,又走進內堂交給莊道甲。
莊靈、莊萱已哭得一塌糊塗。莊道甲背了包袱,向王、顏、梁三人深深一躬,道:“王老先生、顏梁二兄,你我交誼深厚,不必多囑,王老先生年事已高,善自珍重。梁兄,你我勿負前盟。顏兄,願你多睹奇人奇事,記以奇文,流傳後世。”梁汝山道:“莊兄,此一別恐成永訣,梁某殘軀不足惜,你兒女尚幼,願忍一時之辱,早日歸來。梁某若尚未死,你我再煮茶論道。”他自知開罪首輔張處順,幹係非小,恐再連累親友,已暗中打定主意,今番重陽一聚後,便赴官自首,一死求仁,隻是此時不說而已。莊道甲正色道:“梁夫子真乃上九之大人,他日必光照千秋史簡,莊某得梁夫子為友,一何幸哉!且看幽冥鬼獄之中,數千年是非竟是誰論!”他們二人互參神契,心照之餘,熱血上湧。
顏林樵道:“莊兄,君每雲嵇叔夜遭刑而阮嗣宗獨生,雖倚酒自醉,終不免見欺於司馬氏,生愧知交之義,死失高士之節。吾雖非古人之比,願與莊兄同蹈火海,教後世傳頌,今之四友猶勝前代七賢。”王虛者道:“不能盡交誼、共患難,何以致良知、明本心?老朽格物數十秋,兩鬢斑矣,豈惜殘年!法言,老朽與君同行。”
胖子哈哈笑道:“好!莊先生,你的朋友都很有義氣!若你們是武林中人,兄弟很願意交交四位朋友,隻是你們偏是讀書人,詩雲子曰,囉裏囉嗦,兄弟著實受用不起。這三位,我們隻請莊先生一人,你們要去,兄弟可不管飯,隻怕路上還教你們受些驚嚇,因此還是免了罷。兄弟雖是沒教養的粗人,還懂得信義兩個字,著落在我身上,擔保早則三四十日,遲則五六十日,送莊先生回家團聚。莊先生,請罷!”
莊道甲喚妻兒到身邊,說:“夫人,帶孩子到嶽父家去罷。我若不歸,你可自嫁他人養身。”卓夫人含淚搖頭。莊道甲又摸了摸莊靈、莊萱的腦袋,說:“跟著你娘,好好讀書。萱兒年紀小,靈兒你也照看著她。我一生耿介狂傲,靈兒日後處世,即使不學你爹爹,也切不可效那腐儒、假道學之流,曲學阿世,害人害己。你爹爹寫的東西,均發於胸中獨見,後世識者自知我心。明白了嗎?”莊靈、莊萱隻啜泣不停。
莊道甲又向王、顏、梁三人一揖,再望了妻子一眼,昂然出堂而去。
王、顏、梁三人安慰了卓夫人,又自商議了一晚,縱然滿腹經綸,也是苦無對策。明日一早,三人隻得辭去,囑咐卓夫人倘有音信便來通知。卓夫人失魂落魄,當下便病倒了。陳伯進城報官,好不容易等到知府丁貴嚴升堂,記了個大盜綁票案件,發牌著令差役追查了。一個牌頭帶幾個公差到篤吾莊上轉了一圈,吃了好些酒肉,問了幾句情狀,心想這些江洋大盜豈是能辦得了的,橫豎案子不是發生在城內,丁貴嚴亦不來追比,拖著拖著自然化有為無。這些公差多是麻城本地人,久聞玄海居士的大名,臨行也不忘卷走幾幅字畫作為證物。
莊靈伺候母親喝藥,莊萱卻隻是哭泣,莊靈心煩意亂,沒奈何處。卓夫人喝藥之後,並不見好轉,陸嫂要到城裏去再請大夫,莊靈心急定要跟去。走到半路,忽聞背後一女子喊道:“莊公子!”莊靈回頭望去,見一女子騎著黑驢,笑靨如花,正是朱鐵兒。莊靈忙喚陸嫂稍等,應了聲“朱姐姐”,朱鐵兒道:“莊公子,我辦完了事,正想去找你玩,你怎麽又出去?”莊靈心中靈光閃動:“朱姐姐本事甚大,或許會有辦法。”遂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莊靈年紀雖小,人卻聰明,說得甚有條理。
朱鐵兒蹙額道:“點子報了名號嗎?是哪個山頭?哪個幫派?”莊靈不懂,怔然望著朱鐵兒,朱鐵兒說:“哦,他們有沒有說是什麽人?”莊靈搖頭。朱鐵兒又問:“領頭的是個胖子?穿得甚是華貴?長什麽模樣?”莊靈比劃著說了。朱鐵兒又問:“他們投西去了?”莊靈道:“陳伯看見是這樣的。”朱鐵兒尋思:“雖無多少線索,但那胖子應該甚是好認。事發不到兩天,我急向西追,或許會碰得上。隻是不知對方什麽來路,他們有六個人,似乎是江湖老手,我單槍匹馬的未必對付得了。嗯,管他對不對付得了,追上去再理會。”遂說:“莊公子,這件事朱姐姐攬在身上了。咱們一見如故,也不必多說,你好好照顧你母親、小妹,朱姐姐拚了性命,也把你爹爹救回去。”莊靈想到那六個人粗豪彪悍,朱姐姐樣子嬌怯怯的,未必對付得了六條惡漢,又聽她口氣,有些擔心,說:“朱姐姐,千萬保重,那些人都凶得很。我……可不能連累了你。”朱鐵兒見他語氣真誠,也頗感動,笑道:“好莊公子,你隻需擔心你爹爹娘親,不用為朱姐姐擔心。朱姐姐的命賤得很,沒了就沒了,何況我又不是一定會死,說不定那六個都是廢物,我嚇他一嚇,就全嚇跑了。”
莊靈這才稍為寬心,又說:“要不是我要照顧我娘,就跟了朱姐姐去,看你怎麽教訓那些惡人。”朱鐵兒說:“莊公子,你這就是孩子的話了。你又不會武功,去了何用?反要我分心照顧你,你朱姐姐的功夫也就那樣,要照顧別人就隻怕辦不來啦。”
與莊靈告別後,朱鐵兒調轉驢頭,向西而去。這追蹤之事,便是江湖中人也並非輕易能做,對方已走了一兩日,又不知來路去向,要追蹤成功,直如大海撈針一般,就算己方有大量人手,平時又在各地布有眾多眼線,也未必辦得到。朱鐵兒的武功也非出奇的高明,更無甚大勢力,如何能一個人去追蹤?原來她卻有個計較,她聽了莊靈的敘述,覺得不像是荊楚一帶的土匪、黑道所為,近來西方武林最大的事,莫過於青城派文大先生金盆洗手,許多幫會人物都赴川與會,對方既然向西,或許與此事有關,而且她在川東也有幾個相識,或許幫得上忙,遂向西碰碰運氣。當然,這樣追蹤法任誰也無把握,成數極微,但她既交了莊靈這個朋友,總不能袖手旁觀。如果那些人向東、向南,朱鐵兒就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莊道甲跟了那胖子上路,走了幾十裏,卻有五六個服色相似之人牽了十來匹馬來接應。胖子問:“莊先生,你會騎馬罷?”莊道甲說:“早年學過。”那胖子叫人給了莊道甲一匹馬,眾人上馬繼續趕路。莊道甲幾次試探對方口風,眾人多半不應,那胖子表麵甚是客氣,但對於身份來曆一句也不肯透露。莊道甲從未在江湖上行走過,隻覺這些人行事詭異,殊不正大光明,但他置生死於度外,也不焦躁,反觀賞起沿途景致來。有馬之後,腳程便快,那胖子嘴裏雖不說,臉上卻漸有得色,莊道甲素善觀人,便知離目的地已漸漸近了。
一天早晨,胖子在客店中召集眾人,道:“今日開始咱們便走山路了,馬匹照例送到三裏外趙師弟處養著。莊先生,你隻怕要換雙草鞋,接下來的道路不好走。”莊道甲道:“無妨。你們這是要入川了?”胖子瞪了他一眼,並不作答,算是默認。莊道甲道:“莊某雖甚少遠行,九州區宇、東西路途還是知道的。不知是哪位請我,竟費如此周章。”胖子說:“莊先生倒是明白人。但接下來的事你恐怕就不明白了。這一路上,有一撥點子一直尾隨我們,官道大路上不方便動手,待會進山之後,我們可要把那些龜兒子們料理了,隻恐莊先生要受些驚嚇。若是動起手來,誰也難保,兄弟答應了尊夫人,送先生回家團聚,先生幾次問我姓名,今天也對你說了,兄弟的匪號叫做八腳蟾蜍吳大江,是漢中八柱門的。”說著拿出一把半尺來長的銅柄匕首,說:“這匕首上刻著兄弟吳大江的匪號,先生拿去防身。若是無事,兄弟自親送先生回長沙,若是兄弟們都失腳了,先生卻持匕首到川中找我門中的兄弟,在四川這地方我八柱門還是有人識得的,他們自會送你回去。”莊道甲收了匕首,道:“多謝閣下照料。”
吳大江打了個響指,呼一聲:“兄弟們,走路!”一個門眾給莊道甲遞了一根竹杖、一雙草鞋,莊道甲也自將長衫脫了,連同方冠收進包袱裏,匕首則貼身而藏,用腰帶勒緊。吳大江瞥見,淡笑一聲:“莊先生倒愈似個江湖人了。”
走了幾裏山路,到了一個所在,古柏參天,地勢頗為險惡。吳大江叫道:“守株待兔!”十一個人動如脫兔,或上樹,或伏地,或藏於岩石之後,吳大江拉了莊道甲一把,教他藏在自己身後。眾人兵刃紛紛出鞘,神情嚴峻,一聲不作。莊道甲雖未嚐見過這等陣勢,亦知他們是在伏擊敵人,反正自己不會武藝,便靜觀其變好了,隻是忽然想到:“不知夫人、孩兒他們現在怎樣?”
他一生孤高獨傲,尚奇負氣,有時酒酣興發,也想到仗劍任俠,“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然而那隻是文人的特發奇想而已,豈料今日竟然真與一幫江湖豪士同行共住,又將目睹江湖上的一場血腥凶殺?他又忽然想到:“若我玄海居士莊道甲竟死在這荒郊野嶺,豈不是士林中一樁奇案?大丈夫當捐軀殉道,死於荒野雖無光彩,但與死於臥榻之上、妻子之手相比,倒也多了幾分奇意,隻是我那孩兒尚年幼。”
莊道甲是個胸懷海嶽,識窮天下的人物,平日於兒女之情、天倫之樂並不十分看重,但真正麵臨生死關頭,內心的為人夫為人父之情漸漸湧現,不由得越發眷戀親人。這種人倫之情,於高士俗夫都是一般,莊道甲自知是性之所發,也順其自然,不去抑製。偶聽到樹葉簌簌而響,又想:“這些人難道便沒父母妻兒?為何又要彼此爭鬥,拚個你死我活呢?看來世人悲苦實深,士林武林都是一般,凡有名利之所,便有種種爭端殺業,俗人雲地獄可怖,實則那修羅地獄,也無非人間一般而已,七情六欲,俱為枷鎖,可是若沒有情欲,又哪來什麽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