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前的黃昏是靜謐的。
韓秋梅接到山東老家寄來的戶口遷移證,非常高興,加之新婚生活甜美如蜜,今天拿到了蠶場上班發的第一個月工薪,喜滋滋地去連隊小商店買酒和罐頭,打算晚上和馬廣地一起到舅舅家去孝敬孝敬他們的收留和操勞之恩,卻意外發現了一件趣聞。她拎著兜子去小商店的時候,眼瞧著王大愣坐上車走了,等買完東西拎著往新房走路過就業農工家屬區的時候,蒙蒙的夜色裏發現了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奔“香水梨”家走去,特別是到門口敲門的時候,身子緊緊往裏貼著,左瞧右瞧,門隻開了一條縫時,就忽地閃了進去。看了又看,可以斷定是王大愣絕對沒錯。
今天日偏午時,王大愣受王肅指派找肖礦長談談。原因是王肅聽說肖礦長得到要調離他的消息後,大發一頓雷霆,而且幾次打電話找王肅,王肅卻推辭有事沒接待。他知道肖礦長這人的脾氣,何況整黨工作團又在這兒,不想惹他,便派王大愣來安撫安撫,說明要調他到場部也是準備委以重任,主要從他的身體狀況著想,是一片好意,請他不要誤會……
這王大愣憑著和肖礦長多年的相處沒敢“將軍”,當真花言巧語地給肖礦長吃了定心丸。
“喂,夥計--”馬廣地聽完韓秋梅報告的新聞,眨眨眼問,“看準了嗎?確實是王大愣嗎?”
“怎麽總沒個正經的,你和誰夥計夥計的?!”韓秋梅瞧著馬廣地嗔怪說,“沒錯,我眼睛不瞎不花的!
馬廣地拍一下韓秋梅的肩膀,甩著一口滑稽調說:“嗨,說和別人是夥計,馬廣地能對得起你嘛!你說說吧,咱白天吃飯麵對麵打夥,晚上睡覺一個枕頭打夥,做飯時你擀麵條我燒火……不是夥計是什麽……”
“行啦行啦行啦,別沒正經的啦,”韓秋梅截住他的話說,“咱倆快做飯,完了到我舅舅家去。”
“不忙不忙,”馬廣地因為什麽時候也忘不了和韓秋梅逗樂子,開玩笑,然後才來正事兒,“躥進‘香水梨’家的當真是王大愣啊?沒錯吧?”
“你怎麽像沒牙的老太太似的,粘粘呀呀的,我不和你扯了,不是不是,”韓秋梅裝氣得來了小脾氣,“快該幹啥幹啥。”她漸漸習慣了馬廣地的窮逗樂子,時不時對付他,但從心裏感到馬廣地是自己如意的丈夫,盡管別人說他這說他那,但他對自己知疼知熱,且能用小聰明鬼溜溜地保護自己,比如蠶山那次吧。
“噢--”馬廣地咂咂嘴,“王大愣王大愣,你真他媽有意思,剛來農場那年,想撿我們李晉大哥的對象--竺阿妹的便宜,李晉出個招沒靈,眼巴巴讓你溜了。現在的知青可不是剛來場時的知青了,這會兒,看老馬給你點兒厲害瞧瞧……”
韓秋梅拿起盆子要去和麵,見馬廣地直眨巴眼,問:“你又在施什麽心眼子,這事兒和咱沒關係,咱們有家有業的了,不管那破鞋爛襪子的閑事兒,你快去燒火,我擀麵條!”她後悔和馬廣地講這新聞了,“你呀你,就像隻愛鬥的大公雞!”
“哎喲喲,就是要七鬥八鬥嘛。”馬廣地擠擠眼睛一撇嘴,“咱不鬥他,他老琢磨著鬥咱,你說不鬥行嗎?!有風說,準備讓我和李晉、丁悅純幾個進老山采伐隊,他娘的,不知耍的什麽花花腸子。無風不起浪,肯定他們在琢磨咱。”說完,拔腿就跑。
“回來回來,”韓秋梅挓挲著麵手隨後就攆,等攆到門口發現馬廣地已閃進了丁悅純家。
馬廣地一進屋,見丁悅純和薑婷婷小兩口正美滋滋地吃餃子,便神神道道地說:“新聞新聞,絕對可靠,王大愣他媽這犢子虛晃一槍裝模作樣地要回場部,車一出連隊又下車回到連隊,賊頭賊腦地鑽進‘香水梨’家,看來是要在那兒過夜了……”
“哼--”丁悅純把送到嘴裏的餃子一嚼囫圇個兒咽了下去,“不是一半天了,誰不知道,就是沒人扯那個,”接著說,“廣地,快來嚐嚐我們包的餃子,韭菜豬肉餡。一到這時候,韭菜就新鮮了,肖礦長打發老伴給送來的。”
“不吃不吃,我家那夥計包餃子比你們這香。”馬廣地一揮手說,“走,咱們找幾個人去抓這個龜孫鱉羔子操的!”
“抓什麽抓--”韓秋梅回屋洗了把手追進來接上話茬,“咱們可不幹那埋汰事兒,他們願意怎麽搞怎麽搞,不礙咱們的事!”
“你看你--”馬廣地瞪大眼睛,“怎麽是埋汰事呢,這叫,叫叫,--李晉講話了,叫懲治邪惡。”
薑婷婷打了話岔,“秋梅,來,嚐嚐我包的餃子,坐下。”
“不,”韓秋梅說,“我倆常包。”
薑婷婷夾起一個餃子就往韓秋梅嘴裏送:“哎呀,藥不著你呀!”
“香香香,能香你個跟頭!”馬廣地推推韓秋梅,“快回去吧,別管閑事兒!”
“你才是管閑事呢!”韓秋梅不主張惹是生非,一是像剛才說的,已經有家有業,好好過日子;二是舅舅是“二勞改”,怕有點啥牽扯他。
“這不叫閑事,”馬廣地衝著韓秋梅說完,又鼓動丁悅純,“你不參加拉倒,我非抓這個鱉羔子不可,給李晉大哥和竺阿妹出氣!”
丁悅純一聽說出氣,忽地來了點興趣,但又擔心:“弄不好,還是那年小學校那出戲,等敲開門人家把衣服穿好了,你能怎麽的。”
馬廣地眨眨眼:“可也是!”
“再說--”丁悅純覺得沒啥大意思,“幹部和一個臭老娘們搞破鞋,又不是強奸,抓住能咋的。咱也聽說過,鉚大勁給個小處分,王大愣這小子有靠山,還可能連個處分都不給呢。”
“寒磣寒磣他!”馬廣地又來了勁頭,“讓他滿城風雨,起碼抬不起頭來。”
丁悅純說:“那種人還抬不起頭來,臉皮厚,機槍打不透,人家白玉蘭那麽刷他們大馬勺子,還他媽的粘拉呼哧楞湊合,算什麽玩意兒,奪人之好,損人之美,缺八輩子德!”
“可不是!”韓秋梅一聽也來了氣。但就是不同意馬廣地去幹這種事,“他損他帶著,咱們行善咱們積德,井水不犯河水。”
說著拽著馬廣地的胳膊就往外拉。
“哎呀,我的好夥計,”馬廣地被拽得挪著小步,咧咧嘴,“一結婚,我就得妻管嚴(氣管炎)病了!你不管這事情行不行……”
韓秋梅爆豆似的說:“不行不行不行,跟我回去,回去。”
俗語說,不在矮子麵前說銼子,他們一進屋嘮叨這事情時,薑婷婷岔開話讓韓秋梅吃餃子,丁悅純也不像頭次到小學校抓王大愣那勁頭,馬廣地都沒看出來,被拽到門口還說:“你不去,我去找鄭風華、李晉,我們幹!”
薑婷婷和丁悅純送到門口時,韓秋梅已拽著馬廣地邁進了他家的門坎。
韓秋梅把馬廣地推進後說:“你老實在這呆著,我去抱草回來,你好好燒火,我擀麵條,聽沒聽著?”
“是,遵命!”馬廣地嘻皮笑臉,點頭哈腰,“不去啦,聽老婆話,不外走,圍鍋台轉,睡熱炕頭。”
“哈哈哈……”韓秋梅笑出了眼淚。
吃完麵條,韓秋梅把著他的兩個肩膀頭:“你給我坐下!”
馬廣地坐在炕沿上被脫了鞋,被解了褲腰帶,被推倒在炕上進了熱被窩。
不去抓王大愣,馬廣地心裏雖然癢癢,嘴裏卻下著保證:“夥計,你別掛著了,我不去了。”
“就是嘛,咱有家有業的了,以後就少生惹是非!”韓秋梅閉上燈說,“聽說再過幾天豬舍就要賣豬崽子了,一家賣給一對。我在蠶場幹活,一走就是一天,你聽著點信兒呀,別耽誤了……”
“是是是,”馬廣地答應幾聲,便發出了鼾睡聲,“呼--,呼--”
鼾聲像催眠曲,韓秋梅在蠶場勞累了一天,很快就被催得睡著了。
原來,馬廣地並沒有睡著,他聽見韓秋梅傳出了熟睡的聲音,便躡手躡腳地摸黑穿好衣服和鞋,悄悄地溜了出去,輕輕地關好門,直奔連部跑去。
鬼知道,馬廣地打著假呼嚕裝睡時便想出了鬼花招。
“喂喂喂--”馬廣地在走廊那張破桌上拿起電話搖了兩下說,“請給接場辦王大愣主任家。”
馬廣地聽到對方有人拿電話機的聲音,用急火火的口氣問:“喂,王主任家嗎?”
“是啊。”一聽就是丁香的聲音。
馬廣地故意拿腔作調:“我是三連小醫院呀,王主任來我們場檢查工作突然得了重病,正在連隊小醫院搶救,王主任提出讓你來一趟。”
“啊?什麽病這麽急?”丁香吃驚地問,“你貴姓啊?”
“我是匯河農場新轉來的大夫……”馬廣地急忙把電話放了。
叮鈴鈴,叮鈴鈴……馬廣地剛邁出門坎,聽到電話鈴聲急促地響起來,急忙轉身摘了話機放到桌上。
“喂喂喂,喂喂喂……”話機裏傳出了急促的呼喊聲。
馬廣地急急忙忙跑到宿舍把潘小彪、李晉都招呼了起來,來到門口嘀嘀咕咕說了他剛才幹的和打算。
“好,真他媽有你的!”李晉使勁拍了馬廣地肩頭一下,“走!”
他們各自按分工行動去了。
丁香讓總機話務員搖了好一陣子,再也沒人接電話了,心急如火燎,一會兒穿反了襯衣,一會兒穿倒了褲子,忙忙活活穿戴好,給車隊打了電話,要來吉普車,一個勁兒“快快快”地催著司機加速往三連奔馳。司機已經把速度加到九十邁,她還是嫌慢,車子一蹦一顛,幾次把她從座位上彈起來,腦袋頂撞到車棚上。
北大荒的夜越黑,越顯得神秘。
吉普車瞪圓著兩隻明亮的眼睛,把光亮一瞪噴出去老遠,呼呼呼卷著一陣風急駛到了連隊小醫院門口。
小醫院在黑暗中像一個龐大的睡狗,沒有光亮,沒有聲音。
丁香走下車正在納悶,從門口走過一個披著破棉襖的人影來,人後還有條狗。這人影便是潘小彪,那狗便是愣虎。
“丁主席吧?”潘小彪先開了口。
丁香急忙問:“你是誰?”
潘小彪回答:“我是小醫院的更夫。”
丁香急不可待地說:“我在家接到電話說是老王得急病了。”
“沒那麽重,聽說有點兒,不要緊。”
“人在哪兒?”
“這……這……”潘小彪故意吞吞吐吐,“不好……說呀……”
丁香搶上前一步:“快說,老王到底在哪兒?快說呀,我是他老伴兒。”
“人家都不讓我說呀。”
“哎呀,你要急死我啦,”丁香哀求道,“快說吧!”
潘小彪說:“你不用掛著,回去吧,王連長不要緊……”
丁香一跺腳:“你這人真羅嗦,人到底在哪兒?”
“好,看你急的,說就說吧,”潘小彪說,“有人看見他,說是到‘香水梨’家串門去了。”
“啊?”丁香登時由焦急變成惱怒,“到‘香水梨’家串門?”
“我沒說啊我沒說,我啥也沒說!”
潘小彪故意要躲開,“我說不說嘛你偏讓我說,我可不管你們什麽香水梨、酸水梨的……”說著大步流星地走了。
丁香氣呼呼肺要炸的樣子朝就業農工家屬區走去。
她對這裏的每一條路、每一幢房都熟悉得很。自從家搬來三連就沒挪地方,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年。臨走前兩年,她風言風語聽說過王大愣對“香水梨”好,也有傳說在她家住過宿的,還有的說在麥地裏看見花花事的,她一氣之下查問過王大愣,差點鬧翻了臉,以後便也不再提及此事了。
她一邊走一邊想,這回要是真的,非把你“香水梨”這臊貨的臉搔破不可,再讓你王大愣也沒好,老了,老了,成了老不正經了……
她來到“香水梨”家障子門前,兩扇破得要散花的樹條子門一推就被推開了,到了屋門前,不管三七二十一雙手攥成拳頭就是一通亂砸:“開門開門,養漢老婆,不要臉的,也不看看你老娘我是誰,敢欺負我……”嘟嘟又一陣砸:“開門!開門!開門……
裏邊沒有動靜,她又用腳踢起來:“開門!開門!不要臉的養漢老婆!”
這時,屋裏傳出了跳炕下地的腳步聲,褲腰帶的鐵環聲,還有撞掉桌子上的水杯響,相繼都清晰地傳了出來。
王大愣果然在裏邊。當聽到他女人的喊聲,起初還不相信,聽了又聽才斷定是丁香,又慌又急。那些響聲都是他弄出來的。
丁香一聽,便堅信不移王大愣在裏邊了,在地上拎起一塊磚頭,咣咣咣地砸起門來,怒喊道:“開不開?再不開我放火燒死你們這些烏龜王八孫子不是人的東西……”
她罵一頓,砸一頓,仍不見開門,扔掉磚頭,拽住拉手使勁拽起門來,門嘎吱嘎吱直響,怎麽也拽不開。
這時,從旁邊閃過兩個人影,其中一個說另一個:“來,咱們幫著拽!”說時遲,那時快,兩個人影一個拽拉手,一個把一把有小平刀鏟的撬棍往門縫裏一插,配合著拽拉的勁兒使勁一撬,門嘎巴一聲開了。
這兩個便是李晉和馬廣地,撬開門後,悄悄地要走。
“你們是誰?”丁香問。
“別問了,”李晉變著聲調說,“我們倆是活雷鋒,做好事不留名。”說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丁香來不及去問,忽聽後窗被“砰楞”一聲推開了,她大步跨進屋裏。沒等她伸手去拽,就在王大愣踩著凳子把右腳剛踩到窗台上時,突然,一束明亮的手電光朝他射來,照得他急忙眯上眼睛,剛想拔另一條腿硬跳下去,隨著“汪汪汪”三聲狗的狂叫,愣虎早把兩個前爪搭到窗沿上,瞪著藍眼珠子瞧著他。
王大愣“哎喲”喊著,身子往後一閃,隻聽撲騰一聲,哢啦一聲,凳子四腿朝天了,王大愣也實實惠惠地仰天摔倒在地上。
打手電和唆使愣虎堵後窗的是潘小彪。他跳進屋拉亮電燈也跑了。
抹著紅嘴唇,滿身香水和雪花膏味的“香水梨”正用被裹著赤裸的身子,靠牆角嚇得慌成了一團。
“你這不要臉的養漢老婆!”丁香撲上去一手拽住她的頭發一手扇起了嘴巴子,“叫你偷漢子,叫你偷漢子……”
“香水梨”隻顧用被裹著赤裸的身子,無法擋架,隻好幹受著。
丁香怎麽打也不解恨,雙手拽住被頭一扯,“香水梨”由於發慌,抵擋不住,掙了幾下,就被拽走了。
“香水梨”蜷起腿,雙手抱著膀,直往旮旯裏躲,剛要伸手去拽炕頭的褥子,丁香爬過去伸開兩個巴掌,又抓又搔,身上很快出現了一道道血淋淋的手指甲劃出的印子。
“你--”“香水梨”被搔急眼了,用手擋著大叫,“是王大愣主動到我家來的,不信你問問。”
“我先不問他,我就是要先教訓你這個養漢老婆!”丁香噴著唾沫星子連罵帶抓搔,“我就不信,母狗不撅腚,公狗敢往上爬,今天非教訓教訓你不可!”說著又抓搔起來。
王大愣見事不妙,跌倒在地以後,急忙翻過身,瞧著丁香打“香水梨”,誰也沒注意,爬到外屋地後站起來一溜煙跑了。
丁香打累了,罵累了,轉過身想教訓王大愣,想起剛才他跌倒在地,轉身往地上一撒眸,不見人影兒,急忙下地到外屋一瞧,外屋也沒有;又跑到院子裏,也不見王大愣的影子,隻見障子外站滿了黑鴉鴉的人群,一股惱怒勁兒湧上心頭,往地上一坐,拍著大腿哭起來:“你這不要臉的老頭子呀,給--我--丟--老人--啦--,啊--啊--我沒臉活啦--”
障子外的人嘁嘁喳喳,沒一個人來拉丁香的。原來,這些人都是李晉、馬廣地、潘小彪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以後到處報告新聞招惹來的。
宿舍裏的燈亮了,不少家屬房的燈也亮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起來。
丁香哭聲一聲比一聲高,撕破了連隊的寂靜,在夜裏傳蕩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