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麗依仗著王肅這個八杆子扒拉不著的所謂舅舅,在小興安農場這方土地上,可以威風凜凜地呼小風、喚小雨,特別是自打王肅占有並常尋機猥褻、玩弄她以來,從不以副主任夫人身份,而是借這塊“舅舅”的牌子,自己辦事兒,替人說情,簡直是暢通無阻。她算計透了,在這小興安農場,王肅便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就連自己的丈夫張曉紅好賴也是個堂堂的副主任,已經發現王肅對自己不軌,當時也是扁屁都沒敢放,不僅沒像新婚之夜麵對自己被王明明侮辱過那樣發瘋,而且連深追問都沒敢,隻是輕描淡寫地試探幾句便再置之不理。
王肅已經知道楊麗麗常大事小事打他的旗號,擔心日後鬧出亂子不好收拾。曾幾次板著麵孔企圖教訓她一下。可她哪裏當個事呀,不是一皺鼻子就是一撇嘴,做出一副忸態嬌嗔而去,那樣子,根本就不在乎!
楊麗麗舉著傘、懷裏捧著那個飯盒兒到了機關食堂,把飯盒往菜案上一放,聲明打電話讓準備的幾個菜是替王肅主任招待客人的,要盡快送到自己家,然後一轉身便小旋風似的走了。
她進了機關大樓一問,收發室老頭說,下班鈴響白玉蘭就走了。便沿著大道徑直朝良種站走去。原來從各連隊抽來的文藝宣傳隊員住宿和排練都在良種站,王肅剛剛吩咐辦公室給白玉蘭和薑婷婷在招待所安排個地方,她倆還沒有搬過來。
良種站坐落在離場部機關大樓二裏地外的南端,沿著從辦公樓門口伸出的大道走到頭,穿過一條國防公路不遠便是。那裏原和其它連隊的建製一樣,也是一個勞改小分隊,負責搞農作物良種培育試驗的,知青大批進場後,那裏的刑滿就業農工也被遣送祖國各地,仍作為良種培育試驗場地,不需要很多勞力。王肅提出把場文藝宣傳隊安置在這裏,排練任務不緊時,可以適當參加點勞動。
閃散著清冷寒氣的綿綿細雨,雨點突然變得大了,也密了,楊麗麗舉在頭頂上的傘布就像無數鼓槌在同時敲擊著一麵大鼓一樣咚咚咚地響個不停。
寬闊的河石路兩旁的排水溝裏嘩啦啦響著四麵匯集來的雨水,因為路麵失修,低凹處窪積著一窩窩雨水,稍不低頭便會踩上濺起飛竄的泥水。
楊麗麗舉著傘大步朝前走著,發現有舉傘的人影匆匆迎麵而來。一看手表,才知道下午上班的時間已經到了,可自己還沒吃午飯,想到這兒,肚子竟不滿意似的咕嚕嚕叫喚起來。
她自從和張曉紅結婚以後,特別是又有著和王肅的特別關係,很少為別人的事情這樣殷勤奔波。這回,這樣不辭辛苦地去找白玉蘭報信兒,為的就是因為鄭風華是張曉紅的老同學?不,她是別有一番用心的。
千萬別以為這隻是位浮淺的姑娘,那內心深處的嫉妒和報複心也是非常強烈,倘若一件不樂意的小事傷了她,也要耿耿於懷,出不了氣就憋著,直到報複地出了氣才算拉倒。她永遠忘不了在三連時追嫁王明明被塗在少女身上的汙點,盡管從那開始有些放蕩不羈,使王肅乘虛而入,現在也算有了好歸宿。想起來何止痛恨王明明、丁香和王大愣,也恨白玉蘭,要是沒有她攔著通往王明明那兒的路,這事不也就發生不了了嗎?恨,隻不過有輕有重而已。眼下,她知道鄭風華和白玉蘭一般情況不會告吹,那她也要在他們中間撥弄撥弄。邊走邊琢磨,這鄭風華和白玉蘭之間不用全崩,隻要有點裂痕,讓人們有鼻子有眼的一喳喳,再想法送進王大愣和丁香耳朵裏,他兩口子就會一骨碌朝著白玉蘭伸去,他們越抻胳膊,白玉蘭越反感,鄭風華越緊張,這中間的戲就會越熱鬧……
她朝良種站走去,琢磨著,突然想起念小學時讀過的一個童話,幾年級讀的記不準了,這童話叫什麽名字也記不清了。隻恍惚記得這麽一個有趣的童話故事:在一片茫茫大荒甸子裏住著一隻專愛吃魚的饞花貓,這年夏天鬧起了大旱,小水泡子都枯竭了,它找了好幾天也沒撈到一條魚,餓得眼花繚亂快不行了,來到泉水井旁逼著大公雞把養的一條漂亮的小鯉魚釣上來吃。花公雞無奈,在魚鉤上係上誘餌甩進了泉水井。當小鯉魚剛要咬鉤時,花公雞就猛一扽魚竿,再要咬著時又一扽,總是在誑騙小鯉魚。趴在井口,腦袋套拉進井沿邊垂涎三尺的饞花貓就這樣眼巴巴瞧著小鯉魚餓死了……
對,就拿白玉蘭當做小鯉魚,拿王明明一家當饞花貓,逗引逗引他們!楊麗麗越琢磨越有興趣。
她滿褲角泥水點子地走進文藝宣傳隊宿舍。白玉蘭因抄了整整一上午材料,確實覺得有些累了,再說外邊又下大雨,已經脫掉衣服進了被窩,打算翻幾頁書合上眼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讓突來的楊麗麗一陣擠眉弄眼,有點莫名其妙,急忙穿好衣服跟了出來。
“麗麗,什麽事呀?”還沒出宿舍白玉蘭就問。
“嘿,你就說吧,什麽事我能這麽賣力氣冒著大雨來找你?!”楊麗麗的表情和口氣裏包涵著殷勤、報辛苦、夠意思等多種色彩的味道,“鄭風華大老遠地來看你來了唄!”
“在哪?”
“我家,走,”楊麗麗一邁出門坎就支起傘偏向白玉蘭,“快跟我走吧。”
時值偏午,陰雨沉沉的天空卻像黑了下來,按往常晴日,還要差三四個小時才落日,可眼下比落日還要昏暗,連綿的條條雨線為初春帶來絲絲涼意,整個場部居住區顯得冷清清的,隻有那條條路旁排水溝裏的潺潺雨水在得意地流向科洛河,仿佛它是這裏的主宰似的。
白玉蘭緊貼著楊麗麗,共在一把傘下匆匆地朝家屬區走去。
楊麗麗故意放慢腳步,引出了話題,在清冷的雨絲裏顯得很甜很親:“玉蘭姐,有句話我不知該問不該問?”
“瞧你說的,有什麽不該問的?盡管說嘛!”
“玉蘭姐,那你可別見怪,我就直說啦--”楊麗麗斜臉瞧著白玉蘭問,“你說句實話,你和鄭風華的關係到底怎麽樣?他是不是真心對待你?”
白玉蘭覺得問話很奇怪,也斜過臉去:“可以哇,他對我一直不錯!”回答很幹脆。
“噢--”楊麗麗轉回臉,瞧著蒙蒙雨簾一眨眼,首先讓人覺出一種神秘,然後感歎一聲:“哎,知人知麵不知心呀,那個鄭風華怎麽還和別的女人瞎扯呢!”
白玉蘭停住腳步,怕是聽錯了,一把抓住楊麗麗:“你說什麽?!”
楊麗麗換成欲收故縱的腔調,慢慢走著說:“這話本不該告訴你,我總覺得咱姐妹要好一場,不說對不住你,這事在三連都傳亂套了,可能就是你不知道,和你關係不這不那的,誰嚼那舌根子……”
“麗麗--”白玉蘭忘記了天在下雨,搶上一步攔住去路,使勁搖晃著楊麗麗的胳膊,瞪大眼睛乞求,“你快直說,到底咋回事兒?”
“哎……呀呀……”楊麗麗後悔莫及的樣子惋惜說:“看把你急的,玉蘭姐,我話到嘴邊又覺得後悔了,我尋思那鄭風華也不能……”
雨很快淋濕了白玉蘭的兩個肩膀頭,她急得跺著腳,又拽又搖晃楊麗麗,催她快說:“好妹妹,你就快直說吧,別和我捉迷藏啦!”
“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清楚,光聽說鄭風華和三連一個女人勾勾搭搭,也不知是讓人發現了,也不知是‘香水梨’酸臉了,鬧了好大一場風波。”
“和誰?”白玉蘭瞪大眼睛問,“你快說,”她似信非信地搖搖頭,“不可能吧……”
楊麗麗讓傘給她遮遮身後說:“我也不知道和誰,也覺得不可能,可三連的人都這麽說呢,無風不起浪啊……”
其實,她是聽王大愣嘴裏說出來的,剛才丁香又冒了那麽一炮。本來似信非信,現在又當真的添了油加了醋,這麽一虛乎,造得白玉蘭也有點蒙了。那天,王大愣一通陳述後,示意說:“楊麗麗,你把這事兒告訴白玉蘭,鄭風華不是什麽好東西!”楊麗麗一聽就知道他別有用心,王大愣臨走時,她還衝著他背後撇嘴,心裏嘀咕:“嘿,想啥呢,我才不上當被你利用哩!”可現在又撿起來,而且這麽起勁兒,王大愣的“別有用心”多麽切合自己的別有用心啊,而且故意遮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就是不說出是“香水梨”。
濃黑潑雨的天空劃過一道彎彎曲曲的閃電,接著又是轟隆隆一聲春雷響過,白玉蘭像遭雷擊一樣,腦子裏一聲鳴響,緊把著楊麗麗,把頭伏在她懷裏,好久好久才算清醒過來。她知道楊麗麗雖然嘴甜,但辦事說話虛虛飄飄,尤其是說話,為了討人喜歡,摻著不少水分,甚至三七開或者二八扣,不過,她既然說出“三連的人都這麽說”,恐怕不會一點影兒都沒有吧?
楊麗麗見自己的話已入白玉蘭的心,繼續煽乎起來:“我說這個話可是為你好呀,你讓王明明作踐了那麽一下子,我可聽說一般男人是最忌諱自己的女人攤上這事兒的,那個鄭風華是不是看你又死又活的,裝洋相當麵和你要好,背後又在和別的女人搞名堂呀……”她說著說故意加重語氣,“人家可都說小白臉子沒有好心眼子。姓鄭的小子要是真那樣兒,可缺八輩子損德了,瞧他瞎乎乎地戴個二餅子,我怎麽一打眼就看他不像個好樣呢……”
“麗麗,快別說了……”白玉蘭使勁一閉眼睛,兩顆淚水順著眼角骨碌了出來。楊麗麗還嘮叨些什麽,一句也沒聽進耳裏。“我可聽說一般男人最忌諱自己的女人攤上這事兒”引起了她心底深處的共鳴,她想起了那陪更夜,四周那樣悄無一人,多麽希望他能在床上緊緊地摟抱自己啊!可是,可是他沒有,莫不是他真的嫌棄自己?還有,自己推說要調來場部,他是那樣興奮不已,莫不是想讓自己快快離開他的身邊……
啊,白玉蘭啊白玉蘭,當年那天真爽朗的影子哪裏去了?竟變得這般疑心成團,心細如雨。
雨,仍像抽不斷的絲一個勁兒地下著。
白玉蘭心亂如麻,曾扭頭想返回去,被楊麗麗一把拉住,勸她還是見見鄭風華,當麵鑼也罷,對麵鼓也罷,把話說清楚。她跟著來到楊麗麗家時,臉色刷白,像死人一樣難看。
“玉蘭衛”鄭風華舉著杯和張曉紅喝得酒興正濃,見白玉蘭緊跟著楊麗麗推門進來,高興地站起來打招呼,“我倆喝得正來勁兒,快來吧!”他今天來到場部已經憋了兩肚子氣,在招待所門口和王大愣憋了一肚子氣,在這裏又和丁香憋了一肚子氣,好在有張曉紅的熱情,話也算投機,加上有酒助興,顯得非常高興。
“不啦,你們倆喝吧。”白玉蘭沒有正視鄭鳳華,故意把視線移到小炕桌上,“等吃完喝完了,我想和你找個地方談談去。”
“哎喲--”張曉紅把筷子“啪”地一放說,“外麵下這麽大雨,找什麽地方去?!我家這麽多屋子還談不開?!快來吧,喝一盅暖和暖和。”他舉止言談都顯得熱情、真摯。
楊麗麗一旁說:“就是嘛,快去吧,來,我陪你--”
“我看也是,快來吧!”鄭風華已察覺出白玉蘭神情不正常。
“不不不,你們該喝喝吧,我剛吃完飯不一會兒。”白玉蘭沒有參與喝酒的意思,在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說,“等喝好吃完找地方談去,在這裏影響你們休息。”
張曉紅還要謙讓,楊麗麗嘿嘿一笑,嗔怪說:“哎呀--你呀你,聽話聽音,白玉蘭調到場部,人家鄭風華是第一次來呢,是要找個地方好好談談……”說著瞧瞧白玉蘭和鄭風華,做了個鬼臉。
“那好,就到這兒吧!”鄭風華從炕沿上站起來笑笑,“曉紅,以後有時間咱倆再細喝細嘮,我跟著玉蘭走了。”
“吃點飯嘛--”張曉紅懇切地挽留,“忙什麽的!”
鄭風華已看出白玉蘭的焦躁不安:“不啦,找時間我一定再來,把李晉、馬廣地都找來!”
“實在走也不留了,”張曉紅站起來要送行的樣子,“看樣子今晚你是回不去了,一會兒我給招待所打個電話,給你留個房間,好,就留十號房間吧。明天不下了再回去。”
“好吧。”鄭風華接過楊麗麗送過來的傘,笑笑說:“我們走了!”
倆人一出門,鄭風華問:“你說吧,到哪兒去?”
雨點更大了,雨線更密了,把漫漫天空交織成了灰濛濛、混沌沌的一片。
沉默。白玉蘭也不明確說要到哪兒去。
倆人穿過幾棟家屬房的房山頭磚頭鋪成的甬道,上了沙石馬路。
“就到那兒去站站吧。”白玉蘭用手指指招待所房後,先主動走去。
距招待所房後二十多米處便是滾滾的科洛河,河和招待所之間原是一片荒蕪地,為了防止水土流失,前幾年,栽上了一片楊樹,已經成林。
千千萬萬雨點密集著、擁擠著、敲打著招待所房瓦叭叭叭響成了一片,匯集成不斷線的細流,沿著房瓦的流水淌到簷端,垂直地向地麵摔去,砸出一個個泥坑,又流進排水溝,嘩嘩響著流進河裏。
鄭風華挽住白玉蘭的手,一貓腰倏地衝破雨簾站到了簷下,倆人擦肩緊貼靠著磚牆,從房簷上垂落下的水線即在咫尺眼前,稍一彎腰或揮手都會澆著。
天空在雨海裏又抹上了一層黛青色,夜要提前降臨了。
“玉蘭,”鄭風華收起傘靠牆立住,先開了口,“聽說你調辦公室當文書了?”
河水的嘩嘩流淌聲,水線的嗒嗒摔落聲交織在一起,衝擊著鄭風華的聲音,顯得低微和孱弱,根本沒入白玉蘭的耳,她還在一門心思地琢磨楊麗麗通報的信息,不斷地在腦海裏畫問號,猛地一斜臉盯著鄭風華問:“聽說你在三連演了一場風流韻事的小鬧劇?”
“喲--哈哈哈……”鄭風華輕鬆地笑笑說,“你要不問起來,我還真忘了那樁子事,你聽誰說的?”
“沒有不透風的牆!”白玉蘭語調裏充滿著酸楚和尖刻。
“哎呀,你這個人呀--”鄭風華發現白玉蘭的臉白得怕人,胸部起伏得厲害,有點緊張了。
白玉蘭一聽,看來是有這事兒,怨恨交加,鬼使神差似的,猛地伸出胳膊對準鄭風華左右開弓就是兩個耳光,咬咬牙說:“你這個小白臉子,沒有好心眼子!”接著,扭身就要走。
鄭風華挨完右耳光,要躲左耳光時,腦袋往後猛一閃,“嘭噔”一聲在牆上狠狠撞了一下,腦袋疼得像脹出了一大圈兒,精神恍惚中伸手去拉要走的白玉蘭,腳一滑跌倒了,伸手使勁拽住白玉蘭的一個褲角:“玉蘭,玉蘭,你聽我說--”那聲音顫抖著,焦急得喉嚨眼裏像被什麽堵塞著,發出每一個音節都那麽費勁似的。
“哼!”白玉蘭被扯得邁不動步了,毫不耐煩地說,“隻要事實,我不聽那些惡心人的過程,我怕玷汙了耳朵。”她不容鄭風華插話地訓斥,“告訴你,別以為我遭受了汙辱就不值錢,我……”
鄭風華滿身泥水地爬起來,雙手緊緊抓住白玉蘭的一隻胳膊說:“玉蘭,請相信,我是被誣陷,‘香水梨’她耍臭無賴呀……”
“‘香水梨?’”白玉蘭在三連機關時沒少聽過有關這個女人的奇聞怪事,加上又見過幾麵,滿臉香氣,一副妖裏妖氣的樣子,印象非常壞。她斷定,鄭風華是不會和她有什麽勾搭的。
“是她……”鄭風華把事情根根梢梢地述說了一遍,從馬廣地如何約自己去看熱鬧,一直講到錢光華如何解圍。
“我打你了嗎?”
白玉蘭瞧著鄭風華,愣了,呆了,傻了,一下撲進他的懷裏,嗚嗚地失聲痛哭起來。
雨毫不留情地下著,下著,澆得鄭風華渾身已沒有多少幹地方,白玉蘭的身上也濕得一大片一小片的。
鄭風華一手從白玉蘭手裏拿過傘舉著,另一隻胳膊緊緊摟抱住白玉蘭,兩個胸膛緊緊貼著,他感覺並聽到了她的心在跳蕩,她感覺並聽到了他的心在跳蕩,都明顯感覺出對方的心跳得那樣不均衡。
“風華--”白玉蘭慢慢地仰起臉,喃喃地問,“你怪罪我嗎?”
鄭風華止不住心裏的酸楚,滾下了兩顆淚珠:“不,不不,我不會怪罪你。”
“風……華……”白玉蘭嗚咽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緊緊抱住鄭風華的大腿,仰起淚水潸潸的臉:“我太難……啦,咱倆結婚吧?結婚吧?啊?”
鄭風華舉著傘蹲下,抹一把淚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的臉,心平氣靜地說:“好,你說吧,你定個日子。”
嗚嗚嗚……白玉蘭淚汪汪地瞧著鄭風華回答:“現在,現在才好,隻有以身相許咱倆才是夫妻,我活得才踏實……今晚我就和你住在十號房間……”她說到這兒,冤屈地撲向鄭風華,緊緊抱住他,哭得更厲害了。
夜幕在雨聲中悄然降落了。
“玉蘭,到這兒來,”鄭風華挽著白玉蘭的手來到簷下。
白玉蘭靠牆根站穩:“到底行不行?”
“玉蘭,不行啊--”
“為什麽?”白玉蘭截住鄭風華的話:“薛文芹行,張曉紅行,為什麽我們就不行?!”她說著,打了個寒噤,把蓬亂的頭倚進鄭風華的懷裏,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領,哆嗦著,乞求著。
鄭風華撫摸著她的頭,耐心解釋:“薛文芹有薛文芹當時的背景,張曉紅有張曉紅的條件,如果你我不履行手續就結婚,他們會當典型收拾咱倆的……”
“他們?”白玉蘭仰起臉,“他們是誰?”
“王大愣、王肅、包括張連長,他們不會同情我們的!”他接著把臉更近地挨向她:“玉蘭,你就相信吧,我愛你,深深地愛你,非你不娶!”
白玉蘭脫開鄭風華的懷,心平靜多了,仍覺有些煩亂:“風華,我隻有參加排練節目,忙碌地抄材料時,雖然忙累心情倒是好受一些,隻要一沒事兒幹,特別是一躺進被窩,算是完了,不像在大夥兒的生活中,就像懸在空中沒邊沒靠的,腦子裏一會兒是那扔棄的孩子,一會兒是你……失眠成了常事,幾乎每天都是快天亮了才眯愣著一會兒……”
鄭風華挽住白玉蘭的一隻胳膊:“我回連隊正式打要求結婚的報告,隻要批了,咱們馬上就結婚。玉蘭,我知道,你隻有結婚了,才生活得踏實。”
白玉蘭點點頭。
天空劃出一道閃電,他倆的身影一現便消失了。
“玉蘭,回去吧,我送你,”鄭風華扯住她的手,“在這呆長容易感冒的。”
白玉蘭翕動翕動嘴唇,湧到喉眼裏的一番話,要說終歸還是沒有說出來,感受不出像自己強烈地愛他那樣得到他的愛,沒有薛文芹那種執著的愛,火一般熱情的愛,為了實現追求的愛能舍棄出一切!
她理解了一些鄭風華,但並沒有得到滿足,見鄭風華催自己回去,也就失去了繼續攀談的熱情,首先邁出步離開簷下。
鄭風華把白玉蘭送回良種站文藝宣傳隊宿舍又返回招待所,來到十號房間門口一看,門虛掩著,悄悄推開進去打開燈,空空蕩蕩隻有三張睡床,便脫掉衣服晾好,選了一張靠最裏邊的床,進了被窩。
夜是這麽靜。
雨敲打房瓦和水線從房簷摔落的聲音急促而有節奏地傳來,沒完沒了,像一支混混噩噩的歌。
鄭風華躺進被窩好一陣子,心情才算平靜下來,思索來考慮去,隻覺得十分納悶兒:讓“香水梨”誣陷那場風波,本來眉目很清楚,整個三連的輿論幾乎是一律的,為什麽到了白玉蘭的耳朵裏又成了這樣呢?
“你們二位就住這十號吧,裏麵就一位客人。”隨著腳步聲停在門口,響起了女服務員的聲音。
“好好,好吧,謝謝啦。”隨著應酬聲,門被輕輕推開了。
在躡手躡腳聲中,電燈被拉亮了。
鄭風華焦躁地猛一翻身,麵衝著牆,雙手拽住被頭往上一,腦袋一點兒也不露地蒙裹進了被裏。
“你瞧,咱倆這點兒小罪遭的!”一個渾厚的聲音傳進鄭風華耳裏,“喂,梁師傅,這場部離三連還有多遠?”
“噓--”接著又傳進鄭風華耳裏非常耳熟的、悄悄的聲音,“小聲點兒,別把人家吵醒了,咱倆快脫了進被窩睡覺,明天再說……”
鄭風華忽地開被,一骨碌坐起來:“梁伯伯,是你呀--”
“噢--”梁伯伯高興地把擦臉毛巾往床頭櫃上一拋,湊上兩步問,“風華,你怎麽在這兒?”
鄭風華尷尬地笑笑:“神使鬼差,知道你回來,在這兒等你哩!”他接著問:“你動身回來,怎麽也不給我個信兒呢?”
“哈哈哈,”梁伯伯憨笑一聲說:“我又不是頭一回來,路都熟了。”
鄭風華有點奇怪:“梁伯伯,這時候才到,在辦事處沒搭著車呀?”
“唉呀,別提啦,”梁伯伯邊脫濕漉漉的外衣邊解釋,“下午那趟火車來的,到辦事處乘上了場部大客,沒想到大客車走到半路拋錨了,天黑下來才修好……”他說著忽然一轉身指著旁邊的男子說,“風華,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一再要求,市裏又給咱們小煤礦派來的陳工程師,念過礦業學院呢。”
“陳工程師,歡迎你呀……”鄭風華趿著拖鞋迎上去握手。打眼一瞧,這位工程師不過五十來歲,身體略胖,一副自然和善的麵相,頭發脫落了前半個頭頂,很像在哪個電影裏看過的受批判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梁伯伯把脫掉的衣服往衣架上一掛,轉過身來說:“風華,你是不知道呀,要不早就回來了,我把咱們小煤礦掘進的情況和礦上的領導說了,一商量,為了加快速度,通風的副井同時開工,我要求再幫助配一個懂井下通風的,點名要陳工程師。礦上滯滯扭扭有點兒不大同意,說是有鍾指導員的教訓,不想再派知識分子來,我強著非要陳工程師不可,又不是再來當指導員,專門搞技術,碰不著誰,惹不著誰,能怎麽的?!礦上最後還是同意了!”
“太好啦!”鄭風華高興起來,“我們還真歡迎多來幾個鍾指導員那樣的!”
陳工程師苦笑笑:“這年頭,知識分子吃不開,到哪兒都容易招惹是非,有點亂子就給你弄個什麽後台、黑手之類的。我是想好了,來到這兒裝啞巴,就是幫著梁師傅搞好小煤井通風裝備。”
“嘿,沒啥了不起的,有我呢!”梁伯伯接完話茬問鄭風華,“這一冬,小煤礦的東西沒丟吧?”
“沒有。”鄭風華回答,“張連長就按你的意見,安排我和潘小彪白黑輪流打更,你走什麽樣還是什麽樣,一根毫毛也沒少。”
“別凍感冒了,快進被窩去!”梁伯伯推一下鄭風華說,“你倆可夠孤單的了。”
鄭風華上床把被子往身上一披說:“梁伯伯,你可不知道,一點兒也不孤單,潘小彪養的那條愣虎長得又大又壯,乖極了,幫了我倆不少忙。”
“潘小彪那小子有意思,愣頭愣腦的!”梁伯伯才覺出屋裏有點涼,搓搓手,衝向陳工程師,“陳工,這裏冬天太遭罪了,我倆好好籌劃籌劃,讓連隊多投入點勞力,爭取今冬一定燒上咱們出的煤!”
鄭風華一副充滿美好憧憬的樣子:“梁伯伯,陳工程師,農場的家屬就盼著這一天呢!”
陳工程師一揮手:“我有信心!”
“好!”梁伯伯渾身的疲勞一下子減輕了不少:“風華,我一和你們這些小青年湊到一塊兒,就覺得年輕了,渾身有勁兒了,明天回去就找張連長,要求多調人,爭取早出煤!”
鄭風華催促說:“梁伯伯,快休息吧!”
“對,早點兒休息早點兒起床回連隊!”梁伯伯高興地應承。
北大荒的春雨之夜,是這樣的不平靜,就在那楊麗麗兩頭撥弄是非、梁伯伯帶領陳工程師雨中乘車拋錨的時候,三連辦公室裏張連長和肖副連長正進行著一場互不相讓的激烈的爭論。
雨夜漸深。發電機房裏馬達轟鳴。
張連長辦公室裏,明亮的燈光下,兩個人又是一陣各說各有理的爭吵,仍不分上下。
寂靜,格外的寂靜。
張連長坐在椅子上,大哈著腰埋頭抽悶煙,肖副連長兩眼直愣愣瞧著窗外喘粗氣。
自從張曉紅被提拔,王大愣被重用調走以後,場部一直沒有再給三連派幹部,所謂連隊領導班子,就張連長和肖副連長兩個人。不知怎麽搞的,肖副連長脾氣越來越大,說道越來越多,兩個人經常在研究一些問題時頂牛,各執己見,互不相讓。
這是最激烈的一次,僵局已持續了好長時間,仍在僵持著。
“憑著我一連之長,這點事兒我說了還算?!”張連長呼地站起來,把剩掉的半截煙“嗒”的一聲往地上一扔,來回踱起步來,“我就不信這個勁兒!”
“我也不信這個勁兒!”肖副連長把衝著窗外的視線猛地扭過來衝著張連長:“要講連隊班子的意見,咱倆我占一半,好歹是算個百分之五十!”說完,雙手打成結扣支在辦公桌沿上喘起了粗氣。視線又直愣愣地投向了窗外。這神情,這勢態,是肖副連長多少年來從沒有出現過的。那是撤離延安不久,在華北抗日戰場上,他帶領一個班的戰士執行一項緊急任務夜宿在一個老鄉家,不知怎麽泄露了消息,半夜突然遭到了日本鬼子的包圍,一時也是急成了這個樣子,後來靠大智大勇衝出了敵人的包圍圈……
再看張連長呢,氣得兩眼冒火星兒。他氣的是,王大愣當連長的時候,自己作為一名副職,是那樣千方百計支持他的工作。那時候,王大愣和這個肖副連長也常有爭執,當自己主動站在王大愣一邊,他肖副連長也就被否了。如今真需要一個能像自己一樣支持一把手的得力助手,否則就更完了。想到這兒,和肖副連長憋勁非要憋贏的勁頭更足了。
“……我再重複一遍!”肖副連長瞧著瞧著窗外,一股火騰地衝出了嗓子眼,用拳頭嗒嗒嗒地猛敲了三下桌子,忽地轉回去身對著張連長發泄起來:“提拔袁大炮當副連長我就是不同意,袁大炮脾氣粗暴,獨立思考能力差,處理問題簡單,群眾威信不高,不具備當連隊領導幹部的素質,要我說,就提鄭風華。”
“老肖呀老肖,你怎麽這麽拔強眼子呢,我說鄭風華不行就是不行,和白玉蘭搞對象丟蘋果的事兒弄得滿城風雨,影響很壞。再說,連隊即使同意,報到場部也不會批的!”張連長停住一跺腳,歪歪著脖說:“袁大炮頭腦是簡單點,可是根紅苗正,家庭出身好。再說,他無產階級立場堅定,在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偉大成果,捍衛‘最大最大最大’、‘最小最小最小’這真理方麵,旗幟是多麽鮮明。我們當領導看問題應該看大節,這個同誌的革命大方向是正確的……王肅主任已經同意作為典型培養,讓他在秋後講用會上講用啦……”
“你--”肖副連長氣得再也聽不下去了,截住張連長的話大發雷霆,“既然你和王肅已經捏好了點子,還走這個形式和我研究什麽……”
他說著“砰”地用腳踢開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