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上下）

第五十六章

　　高大喜接到薑苗苗的電話說，小穎為了支持連喜到光榮農場利用現有基礎大力發展奶牛業，構建規模型乳製品龍頭企業，從她畢業的母校請來了華彬老師和兩位畜牧業專家，幫助搞可行性論證報告，還聽說，今天上午十點鍾，小江南農場要召開當年複轉官兵光榮離退大會，主動提出要參加一下，不僅是因為自己也曾在這片土地上戰鬥過，還因為這裏第一批離退休的幹部職工和他都是當年朝鮮戰場上一個戰壕裏的戰友。聽到這一消息，和剛參加工作時的心情不一樣，不知為什麽，有一種要和這些當年的戰友見見麵、說說話的強烈願望，又不知要說什麽。說來是一種戀崗位的心情，自己也到了退休年齡，局勞資人事處下發的離退休人員名單中卻沒有自己，那是因為場級幹部需要局黨委會通過後才能正式下發通知，估計也是早晚的事情……還有，他覺得薑苗苗搞的這項活動很有意義，開個大會，對這些第一批開進北大荒的當年複轉官兵們是一個鼓勵，也是組織上的一種關懷。他要求參加會議，還有這麽點兒想法：看看小江南農場怎麽開的，回來後要抓緊籌備一下，也開這麽一個會，有了小江南農場的借鑒，會開得更好。沒想到在薑苗苗帶領下來看華彬和專家，聽服務員說都在洗漱，想順便來小穎的宿舍坐坐，萬萬沒想到碰上這事兒，小穎和連喜正在擁抱和熱吻。這兩個人也真是的，怎麽不插上門呢？

　　高大喜和薑苗苗感到非常尷尬，誰的房間也不想去了，找來服務員，打開了一個空閑的房間，敞開著門在裏麵等待，告訴服務員注意一下，客人們什麽時候洗漱完了，什麽時候招呼一聲。

　　“嗨……”高大喜往沙發上一坐，瞧瞧坐在床沿邊的薑苗苗歎口氣，一副急躁的樣子，說，“苗苗，你說說，自嘉嘉打了小穎，又在實驗室打鬧，社會上輿論紛紛，說小穎是第三者插足，破壞他人美滿家庭，我心裏那個不是滋味呀！聽小穎一說，心裏算是安靜了一點，也相信了小穎和連喜親近一些，是從工作出發，那就讓人說去吧。有一次，我們辦公室的人和我說這類閑話，勸我把小穎快調回光榮，其實倒是為我好，讓我好一頓臭罵……”他說著說著更顯得難為情，又歎了一大口氣，“嗨，這不成真的了嗎？咱倆怎麽向賈局長交代啊！”

　　“我不這麽看，”薑苗苗說，“很清楚，小穎和連喜能到這個樣子，我認為，不是小穎硬要從嘉嘉手裏奪連喜，而是嘉嘉丟了連喜，這是順勢而成的。”

　　高大喜問：“怎麽說？”

　　“大喜，你的心太細又太粗了……”薑苗苗說，“我和小穎談過多次，從她自覺不自覺的表露中可以看出，小穎是很喜歡連喜的，但並沒有主動要去破壞嘉嘉和連喜的家庭的動機，多半是由於誤會，是嘉嘉多心，潑鬧了那兩次，使連喜產生了反感。從連喜講，也沒有要另尋新歡的意思，應該說，連喜還是愛嘉嘉的，直到嘉嘉被拘留，甚至說連喜不回家，心裏也在矛盾著，惦記嘉嘉。焦點是：嘉嘉給小穎毀容，震撼了連喜的心靈，也在他和嘉嘉的夫妻關係上割出了一道不好填平的裂痕……”她見高大喜愣愣地聽著，說：“我覺得，小穎在處理和嘉嘉的關係上，還是有修養的，同時也是冷靜的。很明顯，作為連喜這樣有才華、有修養的年輕人，嘉嘉很難再熨平他的心靈了，因而主動退卻了……”

　　“你理解，你明白，我理解，我明白，別人怎麽想啊？！”高大喜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踱起了大步，“可賈局長該怎麽想呢？”

　　薑苗苗笑笑：“賈書記前幾天來處理劉風耀一事時，找了嘉嘉，又找了連喜和小穎，每個人都談了很久。是嘉嘉主動提出和連喜協議離婚的，讓嘉嘉和馬春霞調到局裏去，是老場長提出來的。”

　　“啊？”高大喜停住腳步，驚奇地說，“是這樣？”

　　“是這樣。”薑苗苗重複了一下高大喜的話，說，“老場長和我講了這些過程，笑了笑說了一句，這是順勢而來的，還說，嘉嘉心情也好多了，更多的是悔恨自己。”

　　“噢……”高大喜說，“難怪連喜這麽高興。”

　　薑苗苗說：“現在的青年人的婚姻觀已經和我們那時候大不一樣了。”

　　“怎麽大不一樣？”高大喜心裏明白，卻概括不出來。

　　“用現在的眼光去分析評價那時候的事情，我們自己也會感到好笑。”薑苗苗說，“我們那時候，連婚姻都帶有計劃經濟的色彩……”

　　高大喜笑了：“是，比如說我們新建光榮這個點時吧，來了多少複轉官兵，就從山東、四川等地方調來了差不多數量的姑娘……”

　　“這計劃婚姻比物資分配倒是還靈活一些，”薑苗苗風趣地說，“當時，我還想法先給領導分配，結果沒分配好，惹出了不少故事。當然了，後來，不少都自由選擇了，但再自由，也跑不出這限定的數額的計劃圈子。”

　　高大喜也笑了：“苗苗，咱倆可不屬於計劃分配式的吧？”

　　“都是那個圈子，包括賈述生兩口子，”薑苗苗很少和高大喜開玩笑，最近見他工作順心，家庭觀念也大有轉變，笑笑說，“隻不過是有的被圈子箍著，有的就沒被這個圈子箍得那麽緊。”

　　高大喜問：“什麽意思？”

　　“不知你聽說過沒有，”薑苗苗說，“當年，有人評價過咱們三對夫妻，說方春和魏曉蘭是政治夫妻，說咱倆是革命夫妻，說賈述生和馬春霞才是生活夫妻……”

　　高大喜“嘿嘿”地一笑：“他媽的，真他媽的瞎琢磨。”他已經品出了這個“革命夫妻”說法裏褒貶相糅的名堂，有點兒不好意思，嘴上還是挺硬，“這革命夫妻也沒什麽不好，總比不革命好吧？！”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太對勁兒，笑笑說：“苗苗，你比我年齡小好幾歲，還能多幹幾年，我離退休也就是一早一晚的事情了，我一退休，咱就是鵲橋夫妻了……”他說著，要去親吻薑苗苗，薑苗苗瞧瞧虛掩的門一躲，嗔怪地說：“老了老了，得傳染病了……”

　　沒等高大喜說什麽，服務員敲門進來，說客人們都洗漱完了，連喜和小穎也領著華彬和其他兩位專家來了，說了些感謝的話，定好一起吃中午飯，然後去光榮農場。

　　薑苗苗搭高大喜的車來到會場，高大喜一眼就看見了主席台上麵懸掛的巨幅會額：小江南農場複轉官兵光榮離退大會。會堂前半部分坐著二百多名當年的複轉官兵，空著二十多個位子，是還沒有到會場的人的，後半部分無一空席，坐滿了農場各階層代表，有機關幹部、家庭農場場長、學校以及工商、運輸、建築、服務各方麵代表，還有共青團員和中小學生代表。會場肅靜而莊嚴，到主席台就座的除農場領導班子成員外，有離休人員代表、退休人員代表。當應邀的高大喜走上主席台的時候，會場裏自覺地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這掌聲是在讚揚：高大喜作為開荒功臣功不可沒！高大喜知道，大家是在給他鼓掌，站起來微微鞠了一躬，掌聲才漸漸平息了下來。

　　高大喜、薑苗苗瞧著坐在前幾排的當年的複轉官兵們，心裏感慨萬分。狂風高寒，露宿野餐的生活，幾十年的歲月，使他們多少人未老先衰，幾乎每一個人都得上了關節炎、腰或腿疼病，也幾乎每個人都得上了氣管炎，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比其他地區同齡人臉上多了幾道皺紋，開荒大會戰、修渠大會戰、夏鋤大會戰、麥收和秋收大會戰……數不清的持續多年的強體力勞動的大會戰，在每一個人的雙手上都留下了厚厚的繭子。他們的青春年華，都隨著逝去歲月的艱苦勞動，悄悄流逝在了黑土層裏、青紗帳裏，還有那呼嘯的寒風裏……如今退休了，高大喜是最能理解他們的心情的。

　　“周副場長，”薑苗苗坐在主席台中央，向左一側臉，瞧著台下問，“缺二十多人，是沒通知到，還是什麽原因？”

　　周德富剛剛就座，回答：“我去問過了，辦公室和老幹部科都說通知了……”

　　又等了一會兒，薑苗苗瞧瞧手表，讓周德富宣布開會。周德富主持大會，會議程序肅靜而莊重，第一項宣布小江南農場第一批複轉官兵光榮離退大會開始，全體起立齊唱國歌；第二項，全體起立向為開發建設北大荒英勇獻身的席皮、袁喜娣、藍蔚蔚等默哀一分鍾；第三項由薑苗苗代表小江南農場黨委宣布獲“小江南農場開荒英雄勳章”者的名單，其實也就是第一批離退休的全體人員名單。薑苗苗緩聲念著名單，響著《北大荒人的歌》的背景音樂，整個大會堂的空間都充滿著熱情與拚搏、生死與相戀、高尚與壯美的濃鬱氣息，每個人都有一種難以抒發的複雜感情，想高呼萬歲，想大聲悲嚎，想展臂舉拳，想仰天狂笑……

　　啊，北大荒啊北大荒，北大荒人啊北大荒人！

　　薑苗苗宣布完名單，又宣布請代表上台領取勳章。當十名離退人員走上主席台時，薑苗苗等和他們一一握手，把係有紅綢帶的“開荒英雄”鍍金勳章掛在他們的脖子上，數百名手持鮮花的少先隊員從會堂大廳分兩路蜂擁而進，一邊揮舞著鮮花，一邊有節奏地呼喊著“向開荒英雄學習”“向開荒英雄致敬”“高舉北大荒旗幟，發揮北大荒精神”的口號衝向主席台，並有十名少先隊員上台，為十名代表獻花，全場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會議氣氛達到了高潮。

　　“同誌們……”周德富對準麥克風，放大聲音宣布，“下麵，進行大會第四項，請來賓……也就是我們的老場長高大喜同誌講話！”

　　又是一陣激情熱烈的掌聲。

　　“同誌們……”高大喜站了起來，激動地說，“受小江南農場黨委邀請，我毫不猶豫地來了，因為我在這裏戰鬥過。應該說，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激動。

　　“我們是伴著共和國的腳步走過來的，我們是用青春、血汗和拚搏，像頂梁柱一樣抵抗過饑寒和災荒的。曆史不會忘記，你們是共和國的功臣，在北大荒建設中當這個功臣，領取你們胸前掛的勳章不容易呀！正像有人說的：北大荒的糧食，是用千噸汗、百噸苦、十噸歌換來的呀……”

　　掌聲四起，熱烈的掌聲久久不息。這些話，使人們又想起了他在戰場上，在剛開進北大荒時那種莊嚴的動員……

　　這時，突然有約五十多人組成的隊伍打著橫幅標語，舉著小旗衝進了會場，沒等台上和台下的人們搞清楚是怎麽回事，他們一齊衝到主席台前，七嘴八舌地衝著主席台嚷起來：

　　“堅決反對私營企業分子李開夫人黨！”

　　“必須取締李開夫的入黨資格！”

　　“李開夫入黨，我們要求退黨！”

　　劉風耀忽地舉起拳頭高喊：“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五十多人一起跟著呼喊起來，薑苗苗這才看清，五十多人裏邊除應參加會議的二十多人外，都是光榮農場的老複轉官兵。

　　“劉風耀！”薑苗苗“叭”地一拍桌子，大聲怒喝，“黨有黨紀，國有國法，你違犯……”

　　劉風耀手指著薑苗苗，截斷她的講話：“你薑苗苗已經沒有資格講黨紀國法，你已經違反黨章，公開讓資產階級分子代表進入了黨內……你當大家的麵說說，我們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這是黨章定的，你為什麽讓資產階級分子參加……”

　　薑苗苗本是想令公安人員把劉風耀等強行驅逐出會場，如果他執意搗亂，可以把他拘留；又一想，在這樣一個嚴肅的問題麵前，如果不駁倒他，或者是讓大家感到她無理，就會嚴重喪失黨委的威信，甚至會引起一片思想混亂，劉風耀可以借機煽動更多的人上訪鬧事兒……

　　高大喜急得粗氣一口又一口地喘，瞧瞧薑苗苗又瞧瞧台下，心裏不滿起來，薑苗苗，你畢竟是女人，大是大非麵前這麽優柔寡斷，他劉風耀小子已經被免職了，還有什麽客氣的！實在耐不住了，瞧瞧薑苗苗還在認真聽劉鳳耀胡攪的樣子，說：“我出麵怎麽樣？”其實，他對李開夫人黨也有顧慮，經薑苗苗幾次解釋算是基本通了，但是，也還有想法，但一聽說賈述生有態度，吃了兩次和賈述生對著幹的虧，覺得不能再那樣了，心想，一個李開夫人黨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就是錯了再改也不是不可以，就默默認可了。可是，對劉風耀挑頭用文化大革命時的手段衝擊會場，搗亂這樣一個隆重的大會，他是不能容忍的。

　　“不，要知道，你的身份是貴賓。”薑苗苗一低頭，小聲對高大喜說了一句，抬起頭，兩束犀利的目光直射劉風耀，“劉風耀，略微懂事理的人都會明白，現在的民營企業家完全不同於你所說的那種資本家，他們是靠智慧和勞動先富起來的一部分工人或農民，有這樣一部分人能帶動其他人致富，或者說幫助其他人脫貧，有什麽不好？”她停停，更加激昂地說：“你比如說，李開夫和連喜，不僅為一時困難的光榮農場一部分職工救駕，還借資又不要利息幫助了光榮農場，銀行貸款還要利息呢，這有什麽不好？！”

　　劉風耀不服氣：“薑苗苗同誌，你好好學學《資本論》，他們盈利記在自己名下的利潤都屬於剝削！不管你怎麽說，他們就是資產階級！”

　　“我學過！”薑苗苗說，“李開夫他們的工人的勞動強度不比我們國營企業的大，工資比我們的高，福利待遇也比我們的好，發展個體經濟是黨的政策允許的，已經成為先進生產力代表的組成部分，為什麽就不能人黨？”

　　“對！為什麽就不能人黨！”

　　“劉風耀，你別在這裏胡攪蠻纏！”

　　……

　　會場上傳出了一聲聲指責，有人已經站了起來。

　　“光榮農場的人聽著……”高大喜一拍主席台大喝一聲，怒指著他們，命令似的說，“馬上退出會場，要是不聽我勸，一切後果由你們自負，我高大喜說話從來都是算數的……”

　　高大喜話音未落，那兩眼冒出的火花像是燒到了他們的身上，一個個悄悄退了出去。

　　“辦公室的同誌……”薑苗苗看一眼台下說，“立即打電話，請公安局長帶二十名幹警和一百名武裝民兵來，讓他們等候在門口，隨時聽我的指揮！”

　　“好……走著……瞧吧……”劉風耀見來的人已退走了一多半，衝著主席台嚎叫，“薑苗苗，不要以為局裏有你的後台，我要到省裏、到中央告你去！告你們去！”他邊嚎叫著，斜著身子倒退著出了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