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喜沒能和李開夫一起陪鮑老板下生產隊考察,因為廠裏的事情太多了。他開了生產調度會,和光榮農場的劉茂森結清了五百多名職工的勞務費,剛聽完銷售部在全國幾家大城市建立的批發市場情況的匯報,電話鈴響了。他接起電話,立刻高興又親切地說:“噢,小樺,我的寶貝兒子,想爸爸了吧?”
“嗯哪,”小樺甜甜地回答,可以聽出,那小嘴是緊貼近著話筒,“爸爸,你忘了吧,今天是我的生日……”
“噢,是,小樺,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沒忘,準備安排完工作去給你買禮物呢,”連喜這麽說,其實忙得把這個日子忘了,“你在家等著爸爸,好嗎?”
小樺高興地問:“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呀?媽媽說,今晚上給我包餃子吃,還要給我煮紅皮雞蛋、炒四個菜呢!爸爸,你也回來吃吧?”
“好好好,沒吃紅皮雞蛋前,爸爸一定把買的好吃的給你送去,”連喜放低聲音問,“小樺,是你自己要打的電話?還是你媽媽讓你打的?”
小樺乖巧地回答:“媽媽讓我打的,我也要打來的。”
連喜問:“你媽媽在做什麽?”
小樺回答:“媽媽在廚房呢。”
連喜問:“小樺,你媽媽怎麽說?”
小樺回答:“我媽媽讓我這麽說的唄。”
連喜問:“怎麽說的呀?”
“媽媽說……”小樺回答,“問你爸爸回不回來給你過生日。”
連喜略一沉思,剛要說什麽,小樺說:“對了,爸爸,我媽媽還說,再過幾天,就要領著我和姥姥一起到姥爺那裏去了……”
“小樺,”連喜急忙追問,“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小樺說:“昨天晚上,我姥姥來了,說了那麽長那麽長時間的話呢,我聽見說,說要領著我和媽媽一起到姥爺那裏去。”
連喜問:“去看望你姥爺去,是吧?”
“爸爸,你怎麽啦?”小樺放大了聲音,“你怎麽聽不懂我的話?讓我到那裏去念書,說那裏的老師教得好。”
連喜問:“小樺,你去不去呀?”
小樺回答:“我去,媽媽說那裏好,我不去,媽媽走了,誰管我呀?你整天這麽忙。”
……
連喜的心裏格登一下子,他相信,小樺是不會編謊的,立刻意識到,嘉嘉是要借小樺過生日的機會,讓自己回去,打鬧一場,就要“永不離婚”地揚長而去了。前幾天,她打來電話出口不遜,自己覺得跟她無理可講,把電話放了。電話又響了,自己沒接。他傷心,當年溫柔漂亮的嘉嘉哪裏去了?眼前的嘉嘉竟變得如此粗野。有一次電話裏,自己指責她不要耍潑,她說,不僅要耍潑,逼到份兒上還要殺人。就這麽分析,她能砸窗而人打罵,能殘忍地給小穎毀容,殺人的事情也不是幹不出來的……想著想著,連喜立刻警覺起來,能不能騙自己回去要下毒手呢?說來也怪,他腦子裏忽然閃現出前不久在一份晚報上看到的一則消息,報導一名中年婦女,因懷疑男人有外遇,一天深夜,趁男人睡熟時用剪子剪掉了男人的生殖器……
連喜越想越多,心寒了,心顫了。幾乎一下午的時間,心情也沒有平靜下來,腦子裏總是畫著一個大問號,去,還是不去?
去!連喜下定決心,一個明處,一個暗處,倘若嘉嘉真的琢磨自己的話,想躲也躲不了。他趁商店沒下班,給小樺買了一套衣服、一雙小皮鞋,又買了一盒生日蛋糕,回到辦公室處理了一陣子工作,一看到了下班時間,把副經理找來交代了一些事情,拎起給小樺買的禮物朝家裏走去。
北大荒的天氣早晚溫差大,中午還赤日炎炎,到了傍晚就變得涼爽了。連喜沉思地走著,絲毫覺不出涼風的愜意,也感受不出西邊落日餘暉的景色宜人,好像正降落著的暮靄裏包裹著一樁血腥慘案即將發生……
他走了一小段路,心裏鎮靜了一些,心裏不那麽慘淡了,倒變得傷感了。其實,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回家,想過看看小樺,想過和嘉嘉怎麽才能推心置腹地談談,但一想起到拘留所看她時,她怒罵不止的情形,一個個念頭又都打消了。
連喜拎著給小樺的生日禮物一進門,小樺就高興地跑過來,雙手去抱連喜,手一摸到腰部,抬起頭來瞪大眼睛問:“爸爸,你什麽時候發槍了,給我看看行嗎?”
“哈哈哈……”嘉嘉從廚房裏走出來,一改仇家相見似的怒氣,瞧著連喜腰裏別個皮套俏皮地說:“喲,我猜不會是行凶,大概是準備自衛吧?!”
“看來,你還了解我,這是新買的手機這兩天廠裏有情況……”連喜撒了個謊,有點兒尷尬了,這出乎意料的俏皮和嬉笑,使他仿佛看到了嘉嘉當年的倩麗的影子,也失去了幾分緊張,低頭對小樺說,“這東西不準玩的,給,爸爸給你買的禮物。”
小樺拎起蛋糕和衣服、鞋,高興地看來看去。連喜還是以主人的身份,脫掉外衣往衣架上一掛,換了拖鞋,泰然地往沙發上一坐,正不知做什麽、說什麽好,嘉嘉端著一杯剛泡上的茶笑著走過來:“連喜,喝茶。”
這意外的熱情使連喜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他接著茶杯,竟不由自主地說了句:“謝謝。”
“好,你先喝茶坐坐,我去炒菜,一會兒咱倆一起給小樺過生日……”嘉嘉說著轉身從櫃架上拿起一張報紙遞給連喜說,“你坐著沒事兒,先看看這篇報導。”說完進廚房了。
連喜接過報紙一看,在報紙中間用紅筆圈著一篇文章,醒目的大標題是“快樂的分手餐”,寫的是省城一對有大學學曆的年輕夫妻,因不和睦而常爭吵不休,達到了難以繼續在一起生活下去的地步,一天,男方提出好說好散,快樂離婚,女方欣然接受,經兩人磋商,還像結婚時那樣,共同選擇了一個良辰吉日,兩人身著節日服裝,打扮得千幹淨淨,共同走進舉行結婚典禮時那家大酒店,選擇了一個小單間,名字叫“友誼廳”,共進了一頓歡樂的分手餐,餐中談妥了有關分手事宜……
對於和嘉嘉分手,在連喜的腦子裏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對於怎樣愈合創傷,又是一個難解的疙瘩。連喜讀著這篇報導,他的腦子裏像有一個正在吹氣的氣球逐漸膨脹起來,很快成了一片空白。他身子一軟,癱在了沙發靠背上,報紙也隨著脫落出手了。
“連喜……”嘉嘉炒完最後一個菜,洗完手走出廚房,準備放桌子吃飯,瞧著連喜癱軟的身子,笑著大聲問,“怎麽啦,又在沉思著構思一篇情深意濃的散文嗎?”
連喜弄不清嘉嘉是借兩人在大學讀書戀愛時的浪漫刺激自己,還是在展露她的坦蕩,怎麽啦,我連喜這是怎麽啦,他極力克製著、冷靜著自己,欠起身子說:“沒怎麽,累了。”
“好……”嘉嘉說,“我已經炒好菜了,還包了餃子,現成的開水,一起收拾吃飯吧。”
連喜任何時候都沒覺得自己這麽被動:“好吧。”說著站起來,大概是這麽長時間沒回來的緣故了,讀了那篇報導,他已經明白了嘉嘉的意圖。嘉嘉的熱情更使他尷尬,小樺自己穿上了新衣服、新鞋,那樣不合體,跑來跑去時那天真的樣子,也逗不起他以往父愛的歡樂,嘉嘉都看出來了!怎麽啦?是啊,我連喜怎麽啦?大學裏是佼佼者,不管事業還是愛情都很順利,參加工作到現在,盡管有過挫折,畢竟是成就了一番事業,眼下這是怎麽了……
四個菜上桌以後,連喜給小樺買的生日蛋糕也上了桌,三人圍桌而坐。嘉嘉要給連喜倒啤酒,連喜接過啟開的啤酒瓶,給嘉嘉的杯裏一邊倒一邊說:“嘉嘉,你受累了。”
“嗬,”嘉嘉接過啤酒杯,不卑不亢的樣子說,“為你受累的日子恐怕不會再有了。”她見連喜有點兒發愣地瞧著自己,不回避地繼續說:“在這些日子裏,我始終在等待著你,一天一天的過去,我一天一天地失望,連喜……”她歎了口氣說,“我由向小穎泄恨到有所懺悔,到盼你歸來,這段路幾乎都是用眼淚鋪過來的。現在,眼淚流不出來了,心情也就冷靜下來了,看來,你是不會諒解我了,該是我做出這種決定的時候了……”
“嘉嘉……”連喜截住嘉嘉的話說,“我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你為什麽變得這麽殘忍?”
嘉嘉說:“是,我聽別人說了,當你看到我寫的條子、當法庭要判我的時候,你曾大聲呼喊:不是嘉嘉,不是嘉嘉幹的,不會是嘉嘉幹的呀。呼喊聲和淚水,我都仿佛聽到了,看到了,我知道,你還在愛著我,可是又不原諒我……”
“是,”連喜說,“嘉嘉,你說得很對,我是在愛著你,又不原諒你。這四個月零八天的日子,我也在數著、記著,你是用淚水鋪過來的,我是讓憂思絞纏著熬過來的,憂思釀出的苦酒大概並不比流淚好受。如果你做不出這種決定,我還真的下不了這個決心……”
嘉嘉舉起杯:“連喜,來,為咱倆的愉快分手幹杯!”
“好,也為你這四個月零八天的盼望表示感謝,”連喜舉起杯和嘉嘉的杯撞了一下說,“來,為我們的愉快分手幹杯!”
“有勇氣了!”嘉嘉喝口啤酒說,“連喜,還是那條漢子!”
連喜說:“嘉嘉,我今天見到你,你還是過去我心目中的嘉嘉。”
“我知道,後階段這個嘉嘉,你是不會輕易饒恕的。”
連喜說:“如果讓我坦誠地說句心裏話,我原諒了你,我就不是北大荒土地上長大的連喜了,是吧?”
“爸爸,”小樺正在用火柴點生日蠟燭,瞧瞧連喜,又瞧瞧嘉嘉,腦袋一歪說,“媽媽,還說給我過生日呢,你們亂七八糟地說些什麽玩意兒呀?”
“不說了,不說了,”連喜舉起杯,瞧瞧嘉嘉,又麵向小樺說,“來,媽媽和爸爸一起祝你生日快樂。”
小樺咧著嘴拍起了巴掌:“媽媽,爸爸好嘍,給我過生日了嘍!”
嘉嘉瞧瞧連喜,連喜瞧瞧嘉嘉,兩人對笑了。
嘉嘉把杯舉向連喜,笑笑說:“連喜,今晚在家住吧?”
連喜笑著點點頭,把盛有半杯子的啤酒碰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