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述生提拔調離,對小江南農場的一些幹部群眾來說,就像塌了天,陷了地,歡送座談會本是場級領導、機關科室主要負責人,還有場直單位的主要領導參加,座談會開著開著,機關一些普通幹部,連場直單位一些工人都不約而同地來到了會場,還有從生產隊趕來的隊長、家庭農場場長,會議室擠滿了,門裏門外又擠了裏三層外三層,真稱得上是水泄不通了。座談會上,先是祝賀聲,漸漸變成了難舍難分的啜泣聲。送賈述生起程的場麵更是多少年來少見的,皚皚雪地上,人們在辦公大樓門口自覺地夾道排成兩行,數以萬計的人排出了好幾裏地,揮手告別的。悄悄擦淚的,歡送著大吉普從身邊駛過。賈述生從車窗裏探出頭,不停地揮著手,眼圈濕了一次又一次,吉普車緩緩駛出夾道的人群,才發現手已凍得幾乎麻木了。
歡送的人群從辦公大樓門口尾追著,漸漸成了集會的海洋,直到看不見大吉普的影子了,才都朝家走去。
馬春霞和嘉嘉回到家裏,高興之餘,卻都像壓著一塊鉛,有個難題擺在麵前:馬春霞自然是很快就會搬到局裏去,很明顯,連喜走不了,嘉嘉也就走不了。走不了也行,讓人揪心的是鬧不清小穎和連喜是清是渾,嘉嘉和連喜又處在膠著狀態。在馬春霞的印象裏,連喜對誰都是寬宏大量,為什麽和嘉嘉這麽計較起來?難道他和小穎真有一種詭秘的、隱藏很深的東西……
“媽,你先做飯,我去幼兒園接小樺回來。”下班回家了,嘉嘉進屋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六神無主的樣子,馬春霞和她說什麽也聽不進去。她打斷馬春霞的話,邊穿棉衣,邊拿圍巾。馬春霞看看掛鍾說:“嘉嘉,還早,坐一會兒吧,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媽,你先做飯吧,我接小樺回來,咱倆邊做飯邊說,”嘉嘉回答,“聽說這幾天幼兒園的暖氣不太好,屋裏有點兒涼,小樺又有點兒感冒。”
馬春霞走到門口:“好,那就快去快回。”嘉嘉下了樓梯,馬春霞關上門又推開衝著腳步聲喊,“嘉嘉,到幼兒園給連喜打個電話,要是沒有應酬,讓他也早點兒來這裏吃飯。”
嘉嘉應著下了樓,很快就回來了,一手牽著小樺,一個胳肢窩裏夾著一捆衣服。
“嘉嘉,”馬春霞聽到開門聲,從廚房走出來,接過衣服,一看都是小樺的,問,“拿這麽多小樺的衣服做什麽?”她打開一看更愣了:“怎麽,還有夏天穿的。”
嘉嘉笑笑:“媽,爸爸走了,你一個人住著太孤單,以後我就不回去了,住在你這兒。”
“那怎麽行!”馬春霞說,“你爸爸一走,還沒準什麽時候搬家。這些日子,我可以給你倆做飯,早飯不願意來,就自己對付一口,中午和晚上都到這裏來吃。你在這裏住,連喜怎麽辦?”
嘉嘉邊脫掉上衣邊回答:“他願來就來,他經常深更半夜地回來,我害怕,實在受不了。”
“也行,”馬春霞說,“那就收拾收拾那間小臥室我住,你倆住我和你爸爸住的這間臥室。”
嘉嘉把衣服往衣架上一掛:“那怎麽行啊,我倆住小的。”她見餐桌的麵盆裏有麵,問:“媽,又要包餃子,你也不嫌麻煩。”
“麻煩什麽,現成的剁好的羊肉餡,我從冰箱裏拿出來化上了,剁點蘿卜用開水一焯就行了嘛。”馬春霞說,“叫連喜回來,咱們娘仨好好嘮嘮。再說,連喜也好幾天沒來家裏吃飯了。”
自從嘉嘉跳窗打鬧實驗室以後,和連喜顯得更生冷了。馬春霞趁賈述生不在家,把嘉嘉找來,也把連喜找來,想讓他們和好。可是,嘉嘉總是撅個嘴不理連喜,鬧得連喜很尷尬。讓馬春霞生氣的是,連喜也反常,不像過去那樣,嘉嘉一生氣他就哄著來,一個鼓腮,一個撅嘴,馬春霞怎麽也捏合不好,氣得直發脾氣,深罵姑娘,淺斥姑爺,兩人才算湊到一個桌上吃了一頓飯,還是連喜最早顯出了高姿態,主動給嘉嘉盛了碗餃子湯。過了兩天,趁賈述生在家時,又把他倆找來吃了頓飯,賈述生挨個兒批評,馬春霞在中間又和稀泥,兩人算是又回家吃一鍋飯了,但最終的疙瘩還是沒解開,嘉嘉一口咬定連喜和小穎有事兒,就是嘴硬不說,一再說,隻要他承認了,以後改正可以諒解他。連喜就說沒有的事兒,我能硬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為了迎合嘉嘉沒有說有,怎麽對得起人家小穎?奚落嘉嘉是小心眼兒,變得專橫跋扈不講理,沒有的事兒搞逼供,實在受不了……
“嘉嘉,”馬春霞開始和麵,見嘉嘉要來伸手幫廚,嗔怪地說,“連喜來了,你別撅嘴胖腮的,依我看,不像你說的,連喜不攆小穎走,不見得就是戀著她。連喜這孩子是個工作狂,小穎可能喜歡連喜,也不一定像你說的是第三者插足,賴著不走。連你爸爸不是也說嘛,小穎這幾年對咱小江南農場貢獻確實不小,稻殼無土育秧、玉米原壟卡播種,還要建立水稻育秧工廠和造紙廠,聽說又在研究一種水稻新品種……嘉嘉,這些事情說來也不得了呀。”
“不得了也不能缺德呀!”嘉嘉洗蘿卜準備剁餡子,沒好氣地搶白了馬春霞一句。
馬春霞有點兒不高興了:“嘉嘉,這回連喜來,你少耍態度。吃了飯,我好好和他嘮嘮。我聽說你爸爸和他嘮了,也沒嘮出個名堂來。你爸爸呀,就是工作、工作的,他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當指揮官用大炮打飛機行,別的可就不行了……”
“好,你放心……”嘉嘉說,“我行,我來打!”
馬春霞聽出了嘉嘉是在借題發揮,話裏有話,嗔怪說:“嘉嘉,你別給我胡說八道行不行,你倆這樣都互不讓勁兒,什麽時候是個頭呀……”她的口氣緩和了一些,她對嘉嘉是又氣又心疼,對小穎和連喜之間懷疑有事兒,又怕有事兒。她知道嘉嘉的悶脾氣,口口聲聲說連喜要是承認和小穎有事兒,隻要改了就不再追究,不再鬧,這不一定是實話。要是連喜和小穎有事兒,他真的在嘉嘉麵前認了賬,難說嘉嘉會怎麽樣。她實在不想讓姑娘和姑爺的關係再僵持下去,要借賈述生走了的機會,從今天開始,多和連喜嘮嘮。她也相信,連喜不管有沒有事,還是會高姿態去和嘉嘉親近的。左思右想覺得,要處理好他倆的關係,還得從連喜那裏打開突破口……
“丁零零……”
正在玩積木的小樺喊:“姥姥,電話!姥姥,電話!”
嘉嘉走過去接起了電話:“噢噢噢,好,我馬上去。”
“嘉嘉,”馬春霞搓著手上的麵屑兒問,“誰的電話?”
嘉嘉回答:“媽,學校老師找我有點兒急事兒,我去去就回。”
“哎呀,”馬春霞見嘉嘉洗手穿衣服,問,“天都大黑了,還有什麽事兒,明天再辦不行?!”
嘉嘉說:“媽,你不知道,事情急著呢,我去去就回。”
馬春霞說:“先別走,你給連喜打個電話,要是沒要緊的事兒,讓他快回來,和我一起包餃子。”
“你打吧。”嘉嘉說著開了門,“我去去就回來……”嘉嘉又說了一遍,“你打吧。”這句話讓馬春霞心裏很高興,說出時不像以前那麽生冷,心裏油然而生一絲快意,囑咐說:“快去快回呀。”
嘉嘉開門走了。小樺追到門口哭咧咧喊:“媽媽,你幹什麽去呀?我也去,我也去……”
馬春霞抱起小樺:“好孩子,聽姥姥話,姥姥給你包餃子吃,媽媽一會兒就回來。一會兒姥姥剁好餡子,你也幫姥姥包餃子,怎麽樣?”
小樺拍著巴掌說:“我也包餃子,幫姥姥包餃子,包餃子。”
馬春霞站在門口又大聲說:“嘉嘉,快去快回,方便的話去找一下連喜,要不,就打個電話!”她本來是可以給連喜打電話的,思量一下,還是讓嘉嘉打,嘉嘉打了,連喜來了,這就顯得融和了。
嘉嘉走出樓門口,一股冷風襲來,她打了個寒噤,朝樓山牆走去。一個人影走過來,前後瞧瞧,到了嘉嘉跟前,鬼頭鬼腦地悄悄說:“賈老師,小穎一個人在實驗室。”這人二十多歲,是原八家子村羅益友的小兒子,前幾年,倒賣糧食賠了錢,離了婚,混入了地痞流氓團夥,吃喝嫖賭,偷雞摸狗,無惡不作,被教養過兩年,剛回來沒幾個月。嘉嘉知道這人不地道,當時想找人跟蹤小穎獲得個信息,左想右想掂量不到合適人選。那天傍晚,她走出校門,正巧碰見羅小虎對麵走來了,就把收買信息的活兒推銷給了他。他滿口答應,嘉嘉推銷完又有些後悔,一再囑咐,我讓你發現後,告訴我個信兒,別的什麽也沒有,然後我給你錢。羅小虎鬼頭鬼腦地說,我知道,小穎忙,你會她不容易。其實,嘉嘉和小穎爭風吃醋大鬧的事情,他也聽說了,心想,我管你這那的,給我跑腿錢就行。
嘉嘉問:“幾點去的?”
羅小虎回答:“我一直盯著,剛進實驗室。”
“給……”嘉嘉從兜裏掏出五十元錢遞給了羅小虎說,“和你沒事兒了。”
羅小虎接過錢要走,說了一句:“當老師就是講究,以後用著我盡管吱聲。”
嘉嘉瞪一眼羅小虎:“快走開!”羅小虎一走,嘉嘉急忙回到自己家裏,從床底下拿出一個雪花膏小瓶往兜裏一揣,小跑似的直奔實驗室而去。她到了那天砸破玻璃窗進去的地方,影著牆角往裏一瞧,果然不錯,小穎一個人正伏在桌子上擺弄試管。她繞過山牆,徑直朝大門走進了實驗室。
“嘉嘉,你……”小穎聽到門響和腳步聲,抬頭時,嘉嘉已經走到了麵前,見她滿麵怒氣的樣子,一種不妙的感覺倏地旋上心頭,立刻站起來,往後閃著問,“你要幹什麽?不準無理!”
“我無理是你無理!”嘉嘉威逼著一步步向小穎逼近,“問我幹什麽,你想破壞我的家庭,那是白日做夢,我讓你永遠臭在家裏……”她怒吼著,逼近著,掏出雪花膏瓶,擰開蓋,小穎倒退著雙手護著臉,驚慌地大喊:“來……人……”一句話還沒喊出,被身後的椅子絆倒了,嘉嘉趁機一揚手,雪花膏瓶裏的硫酸液向著小穎的臉潑去。
小穎拚命地大喊:“來人哪--,來人哪--”
悲慘淒苦的喊叫聲在實驗室裏充斥著,飛旋著,向室外飄散著。
嘉嘉狠狠地瞪了小穎一眼,拿起桌上的筆,在一張實驗報告單上,用粗粗的筆跡留下了一句話:是我嚴懲了無恥的第三者,還落上了姓名和時間,然後朝公安局值班室走去。
李開夫和連喜等正在辦公室召開董事會,聽到慘叫聲,飛速地向實驗室跑去。
頓時,實驗室亂成了一團,擁來的人群,救護車嗚叫著停到了門口,幾名醫生同時急匆匆而進。李開夫、連喜等攙著小穎進了救護車,他們剛要上車,身後有人喊:“連喜……連喜……”
連喜回頭接過用實驗報告單寫的條子,就著門燈一看,最後屬名是“賈嘉嘉”,腦袋裏就像一顆炸彈轟隆一聲爆炸了,眼前火花四濺,像是肝破心碎……他眼睛一閉,身子剛一歪,就被李開夫等扶住了。
救護車響著警笛開走了。
“連喜,連喜……”李開夫把連喜扶進實驗室,“怎麽啦?怎麽啦?”
他要看連喜手裏的紙條,連喜已經在手裏搓成了一個團兒,緊緊握在了手心裏。連喜清醒一下,歇斯底裏地悲愴地仰臉大喊:“不,不能啊,不能啊……不是嘉嘉,不是嘉嘉,不會的……”
連喜大喊幾聲,誰也攔不住,拚命地朝醫院跑去,到了醫院,醫生說什麽也不讓進。他又拚命地朝家裏跑去,家裏鎖著門,又朝老丈人家跑去,一見沒有嘉嘉。馬春霞見他神魂顛倒的樣子,莫名其妙,問了一句,他沒回答,又朝樓下跑去,一出樓口就喊:“嘉嘉--,你在哪裏呀--,你在哪裏呀--!”
這一宿,場部醫院亂了。高大喜、薑苗苗趕來了,連喜、李開夫……幾乎每一個人都不知這一宿是怎麽過來的。
早晨,連喜正一人在一間病房裏皺著眉踱步,公務員送來了兩個紙條,連喜展開一看,分別是小穎和嘉嘉寫的。
在署名小穎的紙條上寫道:連喜,我立下橫心,永不嫁人!
在署名嘉嘉的紙條上寫道:連喜,正告你,我永不離婚,讓你們美夢難成!
連喜停止了踱步,雙手攥著紙條,久久凝視著窗外,凝視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