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述生一想,馬春霞說得也對,特別是昨晚,她帶著憂傷的情感和語氣細細講了嘉嘉和連喜這段時間的隔閡,講到了賈述生的心裏。原先,他以為是點小誤會、小衝突,事情大白了,也就好了,沒想到打鬧得那麽厲害。之前,馬春霞沒細說,怕分散賈述生的精力,所以,他在批評嘉嘉時,還半真半假,甚至還帶有父愛的戲說,隻是和氣地批評嘉嘉小心眼兒,沒想到嘉嘉人心了,已經暗暗和自己較上勁兒了。是呀,是該和他們好好嘮嘮了。妻子的埋怨不無道理,自己一心想當一個有開拓精神、有創造力的好幹部,卻沒有努力去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細一想,認賬,當然,對妻子,對嘉嘉,雖然也沒什麽大的虧理的地方,但還沒有像對待工作那樣盡心盡力待妻子、待女兒,心裏暗暗自愧了。別看下了大雪,他這個當場長的工作仍然很忙,一些家庭農場反映出來的問題,都要靠冬天深入到各隊、各家庭農場去認真調查研究,麵對麵地算賬,拿出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有……不管怎麽忙,也要抽出時間,按照妻子的建議考慮考慮嘉嘉的問題了。對,解決嘉嘉的情緒問題,必須從根上來解決,應該先和連喜、小穎好好談談。
賈述生翻閱著文件,聽到敲門聲,站起來說了聲請進,隻見連喜凍得直搓手,小穎劉海上的霜凍還沒有化,圍巾上掛著一層白霜,兩人並肩走了進來。不知是受妻子的感染,還是自己思想上起了變化,本來是讓辦公室一個個通知他倆的,看到他倆這樣齊步一起進了辦公室,是巧合呢,還是通氣兒相約來的?他心裏隱隱閃過了一絲不快。這兩個人笑著,自然地往沙發上大大方方一坐,又那樣毫不介意。平時留下的印象,特別是這兩個人在小江南農場經濟發展、改革進程中起的棟梁作用,在心裏占有的位置,又很快擠走了那絲絲點點的不快,他迎出辦公桌,問:“喲,你們約著來的?”
“不是,”小穎笑笑,“湊巧,碰一塊兒了。”
賈述生不想單刀直入談主題,說:“連喜,你倆自己倒水,”接著問,“這幾天,工廠裏怎麽樣?”
“應該說不錯,”連喜接過小穎倒上水的杯子回答,“收購、加工、銷售都不錯,特別是大雪前搶抓收購了一大批水稻,就主動了,從銷售的價格看,還可以,照去年同期比,有上漲的趨勢。”
“噢,”賈述生點點頭,也坐到待客的沙發上,接過小穎遞過的水杯,“光榮農場來的那些職工怎麽樣?”
“賈場長,”連喜在公共場所,從不以女婿身份和賈述生相稱,他喝口水放下杯子說,“應該說,光榮農場的這些職工還真發揮了很大作用。他們這一來,今年水稻提前半個月割倒、脫粒,這也是比去年收購稻穀又多又快的主要原因之一……”他停停又說,“現在看來,他們大部分人沒事兒做了,我正想請示場裏,這些職工怎麽辦?”
賈述生笑笑,怡然地說:“應該說,安排這五百多職工幹了這一段時間,對我們場來說,也是一舉兩得,既保證了北大荒的社會穩定,又為我們在大雪前搶收完水稻爭取了時間。陳書記在一次會上還表揚了我們。要不然,由光榮農場挑頭,其他經濟形勢不好的農場的職工就會隨風而起。局裏在做其他場工作的時候,沒少表揚我們,拿我們做榜樣。”
“喲,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連喜高興地說俏皮話,“看來,我們幹的事兒陳書記也有瞧得上的了。”
賈述生說:“畢竟是領導嘛,還有,小穎那兒項發明,陳書記也認可了,還說要抽時間來看一看,要在全墾區推廣。”他見連喜露出鄙夷的神情,說,“我看,過去的事情,陳書記的動機應該說是好的,隻是認識落後於形勢,是一種認識上的差距,我們不該計較。”
“我們也計較不了,”連喜籲口氣說,“這種差距好厲害呀,給你吃了多少悶棍,因為你是場長,又有政治影響,還沒太把你怎麽樣。對我可就不客氣了,一棍子打倒,就再沒讓我起來。要不是你號召辦家庭農場,要不是李開夫辦民營企業,我說不定要待業到什麽時候呢。”他接著又說,“有一點可以斷定,老部長在報導咱們場的那篇大文章上批了那麽多字,號召全國農墾係統學習,陳書記要是再不有點表示,恐怕也交代不過去了。”
“好了,好了,不要說這個了。”賈述生這麽勸說連喜,他自己心裏也有怨氣兒,但是,他恪守一條,從來不在自己的下級麵前對上級領導說三道四。一說起陳書記,他還真是從心裏埋怨:倘若真的提拔自己當個副局長,在陳書記麵前可怎麽工作呢?這能不能是陳書記出的主意,表麵上提了我,卻是控製了我呢?
“好,不說了,賈場長……”連喜知道賈述生這一點,轉了話題問,“光榮農場那五百多工人已經沒法派工作了,怎麽辦?”
賈述生也正想借找他倆談話的機會交代這件事:“你回去告訴開夫,大喜來電話了,明天大路上一壓出路來,就來接這些工人回去,中央要派調查組來,光榮農場是重點調查對象,他們得回去好好反映目前國營農場在轉製中存在的問題,以求國家的支持。”
小穎問:“賈場長,你和我爸給老部長的信收到了?”
“應該是,”賈述生說,“老部長不光看了,還轉呈中央首長看了,可以看出,黨中央還是在關心著我們北大荒,尤其關心來這裏的十萬複轉官兵。開荒那年代,我們需要什麽裝備,隻要反映上去,國家就盡力給予支持,現在,我們一提出需要國家幫助研究解決發展中遇到的問題,尤其是一些政策問題,又要派調查組來,連喜啊,還有小穎,我們沒有一點理由不把北大荒的事業進行到底啊。”
“是!”小穎閃爍著一對明亮的大眼睛說,“賈場長,所以,連喜又交給了我一個新任務,看來,小江南農場我是走不出去了……”
賈述生一愣,這次和他倆談話,其中就有一點思考,為了解除嘉嘉的憂慮,能不能讓小穎回光榮農場。還有一點,高大喜轉變多了,光榮農場的轉製改革也正在向正常化邁進,她回到光榮農場照樣可以搞科研,怎麽還走不出去了呢?問:“小穎,什麽新任務?”
“大米加工廠越擴展越大,現在收購加工量已經達到一百多萬噸,幾乎吃掉了周圍三個縣……”小穎說得很興奮,“李董事長和連喜商量,要繼續向南方擴大市場,還要開發國外市場,目前,南方和東南亞一帶國家,泰國香米很有市場,連喜給我出了一個題目,讓我研究出一種比泰國香米還有市場的品種,要把我們小江南農場推向世界!”
這種想法賈述生過去心裏有過,這一番話又使他心裏產生一種自愧不如北大荒新一代的感覺。
有他們這種博大胸懷和勇於向尖端挑戰的雄心,他也興奮了:“喲,好氣魄呀,據說,泰國香米品種的研究,用了十多年的時間……”
“我們不用!”小穎搶話說,“這個課題已經有眉目了,我經過分析論證覺得,從理論上、從實踐上都沒有問題,問題就是要抓緊。”
賈述生知道,小穎很有一種嚴謹的科學態度,從不亂吹亂擂,激動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小穎,你說說我聽聽!”
小穎問:“賈場長,你應該知道咱們附近縣裏有個岩水大隊吧?”
“哈哈哈,當然知道了,”賈述生笑笑說,“岩水大隊的大米全國聞名,傳說是曆代皇帝的貢品,可惜的是,岩水大隊隻有幾十坰地能種岩水稻,這幾十坰地下麵是大約幾萬年前火山爆發後形成的特殊地質地層,那裏長出的水稻做種,到咱這裏一種就變味,我早就實驗過……”
“賈場長,你聽我說呀,”小穎見賈述生失望的神色笑了,“連喜一交給我這個課題,我就想到了岩水大米,我考慮的切入點不是從種子下手,而是先從岩水大米所吸收的營養人手,我把科研報告電傳給了華老師,華老師已經回電話,讓我馬上取岩水大隊稻田裏各層位的土質,送到大學裏去化驗……”
這事兒,連喜也還是第一次聽說:“華老師還能管你的事?”
“能,”小穎點點頭,”沒問題,華老師已經表態了,要積極支持我搞成這一成果。”
連喜一皺眉頭,愛情這東西真是怪,看華老師尷尬離開小江南農場那窘境,肯定是不會再理小穎了,也可能這是科學家的偉大胸懷?
連喜說:“小穎,我明白了,你是想從岩水大米所需的特殊營養人手。”
“沒錯,”小穎說,“岩水大隊附近有火山岩,我初步論證,岩水大隊土質裏的特殊營養就在那裏!”
賈述生說:“要真從那裏提取營養,還廢物利用了呢。”
“我們的小穎要是把這個項目搞成了……”連喜俏皮地說,“就成了專門的廢物利用科學家了,稻殼不廢了,火山岩不廢了,說不定沒多久,又弄出個什麽不廢了……”
三人都笑了。
賈述生說:“小穎,那你可抓緊呀,需要場裏支持的,你拿個計劃,我全力以赴!”
小穎笑笑:“當然了,離開賈場長的支持,我就一事無成呀。”
賈述生想起了妻子的囑托,瞧著這兩名年輕人這樣執著地追求事業,這樣熱愛和獻身北大荒,他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了。小穎和連喜仍圍繞剛才的主題在說著,可賈述生幾乎沒聽進去,刹時間,腦子裏一片空白,眼前隻有連喜和小穎的笑容,在腦子裏晃來晃去。
連喜發現了,問:“賈場長,你在想什麽?”
“連喜、小穎,”賈述生冷靜下來,瞧瞧他倆說,“不瞞你倆說,嘉嘉和小穎鬧騰了那一場的第二天晚上,我批評了嘉嘉,她一直對我不滿意,總是躲著我,要不就是見了我就撅嘴,如果說嘉嘉的鬧騰是粗魯了一些,疑心大了一點兒,還應該說,嘉嘉是個好孩子,她熱愛生活,熱愛北大荒,對愛情忠貞。我相信,也但願你倆的相處和友好是與事業緊緊聯係在一起的,以後就是從避免讓嘉嘉誤解上、從注意不讓她疑心上,多做些努力,我這是以一個當父親的身份說的。希望你倆能理解,也能照我說的去做。”
“爸,這你放心,”連喜說,“我不光是理解,而且是在努力地去做,可是,可是嘉嘉她……”
賈述生說:“連喜,應該說,嘉嘉非常愛你,隻要你能認識到這一點,能從這一點出發,就應該處處理解著她去做,去和嘉嘉相處,多幫助她;她誤會時,千方百計地去解釋、化解她的疑團。我看,她誤會,你也扭著勁兒,這就不對了。”
“我承認。那是不得已的,我隻不過想用這種辦法去改變她的疑心,沒有別的意思。爸爸,我知道嘉嘉愛我,”連喜有點兒激動地說,“我也愛嘉嘉,在我的心裏,嘉嘉除了嬌點兒外,幾乎沒有別的弱點。可最近我才發現,她這麽小心眼兒,男女一相處,就是有事兒,她這種心理,我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才有的,如果說她這樣做也是愛我的話,我看,如果愛到誤區就會結誤果呀。”
“賈場長,”小穎早就有很多話要說,好像才找到了機會,激動地說,“我們年輕人之間的事情也許你知道吧?當年,我和嘉嘉都愛上了連喜。嘉嘉以美麗和善良贏得了連喜的喜歡。
“當時,我心裏自卑之餘,非常羨慕嘉嘉。而且主動和嘉嘉要好。他倆的婚禮,我是在很特殊的情況下,積極主動參加的。從那以後,我不再幻想,而是在喜歡連喜的同時,又在羨慕嘉嘉……”她見賈述生眼瞧著自己,不管他怎麽理解,仍然坦蕩地說了下去,“我自己也問自己,愛這東西這麽古怪,連喜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我為什麽還愛著他?!”她停停繼續說,“應該坦率地說,我並沒有奪嘉嘉之愛的非分之想,我克製著愛的衝動,隻是為了北大荒的事業才和連喜工作在一起的。賈場長,這是我的心裏話呀。”
“小穎,我還真是第一次聽你說這些,我確實不知道,”賈述生說,“你很坦率,這股坦率真就像你爸爸的直性子脾氣,非常可愛。你能把心底的話都說出來,對一般人來說太不容易了,我相信你會履行你的諾言的,找時間,我再做做嘉嘉的工作……”他停停,想不說,又禁不住說了出來,“小穎,不管是你對北大荒的貢獻,還是你心底的坦誠,我都非常喜歡你。有一點,我得勸告你:到了解決自己的婚姻問題的時候了。”
“謝謝你……”小穎說,“賈叔叔,必要的時候,我想和嘉嘉心平氣和地談談。”
連喜早讓小穎說得不好意思了,忙說:“我的小穎同誌,你可不能這個談法,千萬千萬!就嘉嘉這種心理狀態,越談越完。”
小穎講的,加上連喜這個“千萬千萬”,使賈述生有點兒警覺:看來,嘉嘉並不是毫無根據地懷疑,小穎確實在深深地愛著連喜。對這一點,他是深有體會,一個有良知的人,雖然能夠克製自己,但愛的河流一旦澎湃起來,就會防不勝防地衝破這道防線。曾記得,自己那埋藏在心底的隱秘,當薑苗苗傾心於自己時,由於平時喜歡她,自己也有了衝動,但刹那間就理智了。如果腦子稍有發熱,倆人就會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那將一發而不可收拾,不知將來會發生什麽後果。小穎說心裏愛著連喜,就像自己心裏也愛著薑苗苗這個時代女性一樣,他是完全理解的,隻是什麽時候也不能當任何人說。而且慚愧的是,自己平時的言行,讓薑苗苗察覺出了自己也在愛她,她才在和高大喜感情碰撞時大膽地向自己表白,而自己回避了她,這是理智的,但捫心自責,有點兒對不起薑苗苗。可是,感情這東西又這麽怪,怪得有時讓你撲朔迷離,還有理智的內疚,怎麽辦?向薑苗苗致歉?向高大喜致歉?這隻是內心的默默懺悔,永遠難以啟齒的懺悔!
賈述生想到這裏,害怕了,他覺得妻子的擔心自有妻子的道理,不知怎麽,他怨嘉嘉胸無大誌的同時,又憐憫起女兒來。他瞧瞧連喜,最後把目光落到了小穎的臉上:“小穎,你和連喜無論是從對事業的追求上,還是對愛情的認識上,都比我和你爸這一代坦蕩、執著,好,好……但,要理智,該保留的保留,該甩掉的就要痛痛快快地甩掉……”
“賈場長,”小穎有點兒懷疑,“你說,我這樣好嗎?”
“好啊,”賈述生說,“這樣坦蕩,但應該處理好這坦蕩的關係,才是真正的好!”
小穎笑笑:“賈場長,你放心吧,沒問題,我會按照你的要求做的。”
“那我就放心了!”賈述生說,“小穎,令我高興的是,你們北大荒這新一代,和我們這一代一樣,都是這麽酷愛著北大荒,為她的更美好而生活、戰鬥著。為了理解我,理解馬春霞,理解嘉嘉,你能不能把新品種水稻實驗轉移到光榮農場去搞……”
“賈場長……”小穎急插話,“你是讓我走?!”
“爸爸,賈場長,”連喜忍不住了,“我沒想到你也這麽狹……”“隘”字沒說出來,他的眼淚要出來了,“原來,嘉嘉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
小穎說:“我走,可以走。”說著轉身就要出辦公室。
“賈場長,爸爸……”連喜像是在祈求,“爸爸,能不能讓小穎在這裏把這個課題搞完,這個題目,北大荒需要,大米加工廠需要,市場需要啊……”
賈述生心裏一陣悸動,我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連喜一把抓住小穎:“小穎,你不能走,你一走,就說明我們倆有問題了!”他急得兩眼直冒火星,跺腳、搖頭,然後又雙手掐腰喘起粗氣來。
小穎還是要走,被賈述生一把抓住:“好,小穎,我相信你們能處理好,能處理好這些關係。”
“賈場長,爸爸,”連喜說,“請你相信我們吧,相信黑土地上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吧,我們會處理好的,是能處理好的!”
賈述生沉靜了一下說:“好吧,小穎,還有連喜,我建議你倆和嘉嘉坐在一起好好談一談,談透談徹底,談得都襟懷坦白、心情舒暢,怎麽樣?”
連喜點點頭,小穎也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