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涼風習習。
傍晚時分,暮色模糊了這方金色的田野,也模糊了近處沙沙沙在樹梢上瑟響的樹葉,看不清是綠,也看不清是黃,單憑微風拂麵倒給人以春的感覺,春的享受。
北大荒大米集團總公司的大院裏一下子增加了這麽多職工,顯得格外熱鬧起來。這些人目前還沒正式工作,有參觀夜班加工大米的,有參觀塑料包裝廠的,也有在工廠門口的小吃鋪點一盤花生豆,要半斤白幹酒自斟自飲的,更多的是躺在宿舍裏嘮閑嗑,不管在幹什麽,都離不了讚歎小江南農場幹得漂亮。這一來,賈述生的威望可在這些人的心裏又長了一大截。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嚇一跳,在家裏時,光聽說北大荒各農場都麵臨著暫時困難,什麽太陽升農場職工鬧事了,什麽紅杉農場職工越級上訪了……人家小江南農場這不就是樹起了榜樣嘛,不光是因為有水稻,大田作物也好,工副業工廠也好。甚至有人議論要提建議川、江南和光榮農場本是一個農場,本就不該分,是不是再合起來……
薑苗苗在李開夫、連喜、小穎陪同下吃完晚飯,在小穎引導下進了她的宿舍。
這宿舍就是集團公司的貴賓招待所。自從廠子火起來以後,這裏的客商不斷,新招了技術工人、大學畢業生,家裏來探望的不斷,還有呢,鮑老板隻要一到大陸,也必來看一次。來的多的是來安裝、維修進口設備的外國專家,早建的招待所有些簡陋,廠裏李開夫和連喜一商量,就在原普通招待所的山牆處,又接出了一塊,蓋成了四層樓,比原來的招待所高了兩層,牆麵的裝修,門臉的裝飾都顯得很高貴,裏邊的陳設也比招待所豪華了不少,本來和招待所是連在一體,職工們都叫貴賓樓,這樣也就叫開了。小穎也被視為貴賓安排進了這裏,為了肅靜,住進了四樓靠裏麵一間,裏邊按長期居住,擺上了衣架、書櫃等物品,就和別的房間大不相同了。
這兩年多,小穎常回去,薑苗苗幾次想來看看獨生女兒,一想起高大喜疑神疑鬼怕再惹出風波,來的念頭也就自消自滅了。小穎回家時,知道爸爸不願意聽小江南如何如何好,止不住說幾句,爸爸沒興趣也就刹尾了。薑苗苗萬萬沒想到這裏竟是神話般地崛起,簡直城市化了,一切一切比想像的要好多少倍。
薑苗苗進了小穎的房間,雖看著比家裏寬敞、明亮、氣派,心裏卻不是滋味。剛讀研究生時說是快三十了,現在已經三十了,還不找對象,這優雅的環境氣氛像是一下子匯成了一股什麽激流湧進心底,衝出了一股涼氣,心裏覺得有些發寒。
“媽……”小穎給薑苗苗倒上一杯水,放在茶幾上說,“我剛到小江南的時候,白天一忙什麽都忘了,當然,也是一陣陣地惦著你和爸,我就想,都這麽大歲數了,吵什麽呢,後來聽你說你倆好了,到一張床亡住去了,我的心才踏實下來。”她說著也坐下了,“媽,你都了如指掌的,我爸爸就那脾氣,你就擔待他點兒吧,別和他一樣,應該看大節。我爸的心眼兒還是好使的,也離不開你。”
“我要是不擔待他呀,說不上咱們這個家今天會成什麽樣子呢,”薑苗苗端起水杯喝一口說,“小穎,過去我從來不相信命,就算是命裏注定吧,可不是,都這麽大歲數了,可不就得將就點兒嘛。”
小穎見媽媽露出幾分傷感,扯住媽媽的手,有點兒嘮叨了:“媽,要說命,你的命不挺好的嗎,其實,我爸爸那人挺好的,我看出來了,他也是從心裏有你,你得理解,他心粗,你沒看嘛,你和他吵的時候,一動真的,他都是想主動和你和解,不過,他那股男子漢大丈夫勁兒又放不下來,旁觀者清,你就理解點兒爸爸吧……”
薑苗苗不吱聲。
小穎給媽媽的杯子裏添了點兒水,說:“媽,其實,我爸爸也挺不容易的,從小家裏就很窮,參加抗美援朝戰爭,一身的傷疤不說,還丟了一隻眼睛。這幾年,我看他身體明顯不好,總說腰疼,走路一長就喘得厲害……”
“小穎,別說了,”薑苗苗心裏湧出一種複雜的感情,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努力抑製著說,“小穎,要說兩年前,我痛苦極了,真有一種不在乎的想法,想闖闖新的情感世界,現在想來,多麽可怕,現在,我冷靜了,我和你爸爸不會好,也不會壞,也不會出什麽問題。”
“媽,”小穎一轉身扯起薑苗苗的手說,“你這樣多沒意思呀,讓我心裏也好難過。等過幾天我回去,咱們仨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好好嘮一嘮,開發建設北大荒,辛苦了多半輩子,眼瞧要退休了,你倆還要和和睦睦共同安度晚年才對。”
“是,我也是這麽想,”薑苗苗說,“我也不全是這麽傷感,看看小江南的現在,想想一步一步的巨變,我心裏也有踏實的時候,這裏也有我的心血和功勞呀!”
“媽,”小穎說,“我知道,你除了對爸爸粗魯的夫妻感情覺得不盡人意外,還有那種亦步亦趨的惟上行為,那種在戰爭炮火命令中,在計劃經濟指令下成長起來的幹部,像你這麽跟著形勢走、觀念新的幹部並不多,對於我爸爸,我都理解,你就更該理解了。你就得多想爸爸的優點,多想想他對你的好處。”
“唉,”薑苗苗歎口氣,“有時候我也這麽想,你看人家賈述生,不也是……”
小穎說:“媽,我知道,你太要強了,但是,你不能這麽比呀,要是這麽樣比就永遠心態不平衡。要這麽說,馬姨也該不平衡,她要是拿賈述生和老部長比,和那些當了國家領導的大首長比……媽,你這麽聰明的人……”
“哈哈哈……”薑苗苗讓小穎這麽一說,忍不住笑了,一想可也是,大笑幾聲,把胳膊搭在小穎的肩上說,“姑娘,不說這個了,有件事兒,是我和你爸爸商量的,要好好和你談一談……”
小穎急忙說:“我知道,對象的事兒!”
“知道,為什麽就不聽爸爸、媽媽的話呢,你知道,我和你爸爸為你這事兒都急成什麽樣子了,有一天晚飯,我倆吃著吃著飯,一嘮起這話題,我們兩人盛滿的飯卻隻吃了幾口,就再也沒心思吃了。”薑苗苗傷感地說,“你看人家連喜,孩子都要上學了……”
“媽,”小穎笑嘻嘻地說,“這一點你可不理解我,我應該告訴你,你也告訴我爸爸,我也不是不著急,找不到理想的,要是匆匆結婚了,又吵又鬧不是更鬧心嘛!再說,這幾個科研項目纏住我,就像透不過氣兒來,真沒工夫去想這個了。”
“工作幹好是應該的,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你再這樣下去不行!”薑苗苗的口氣硬了一下又軟下來,一種乞求加商量的口吻,“小穎,前幾天,你爸爸一位在省政府工作的戰友,來電話打聽點兒事情,順便說起在報紙上看到過報導你的科研成果,很高興,問你怎麽樣,你爸爸說了你的情況,你爸爸的戰友說,省政府機關有幾個大齡青年,想挑一個他認為行的給你介紹介紹,我看,這幾天我陪你去一趟,成就成,不成就算嘛!”
“媽,”小穎早就要打斷薑苗苗的話,耐著性子讓她說完笑笑說,“你的女兒是大學畢業生,又是研究生,科研成果不說累累吧,也是多多,還得讓媽領著去求人介紹對象,人家準會認為我有什麽問題,多難為情呀。”她說著朝薑苗苗一仰臉說:“媽,你回去告訴爸,這件事你二老就別再操心了,從現在開始,就一定要拿上重要日程,盡快給你們領回家一個滿意的女婿!”
薑苗苗雙手握住小穎的手:“怎麽?有眉目了?”
“砰!砰!砰!”有人敲門。
薑苗苗站起來,衝著門說:“請進!”她一見隨著開門閃進來的是華彬,急忙迎上兩步打招呼:“華老師,累一天了,還沒休息,快請坐。”接著對小穎說,“小穎,快給華老師倒水。”
“不用了,”華彬文質彬彬地說,“薑阿姨,打擾您了,實在不好意思,明天我就要回北京了,科研題目中有幾個問題需要和小穎商量商量……”
薑苗苗催小穎:“小穎,快去吧,和華老師商量去吧。要不,就在這裏商量,我到外邊走走,看看光榮來的職工安排上還有什麽問題沒有。”
“華老師……”小穎表現出了為難的情緒,“我媽媽好長時間沒來了,一個話題正說一半兒,稍等一會兒好嗎?”
華彬輕輕一躬腰彬彬有禮地說:“好,我在我的房間等你。”
“小穎,咱娘倆有話什麽時候嘮不行呀,怎麽這樣對待華老師呢,”華彬一走,薑苗苗嗔怪地說,“要是沒有華老師,就沒有你今天這麽好的成果呀,華老師對你多好呀,都畢業了,還走上門來幫助你……”
“哎……”小穎歎氣說,“好媽媽,你不知道,主動大勁兒了,就讓你難為情了。”
聽語調,看神色,薑苗苗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麽,問:“小穎,怎麽……是不是……”
小穎低下了頭,不吱聲。
薑苗苗似乎明白了,問:“華老師多大年齡了?”
小穎回答:“三十七吧?”
薑苗苗問:“成家了吧?”
小穎回答:“沒有。”
薑苗苗問:“有對象嗎?”
小穎回答:“我知道是沒有,曾經有過,後來吹了。”
“噢,”薑苗苗遲疑一下問,“華老師這人怎麽樣?”
“好啊,”小穎回答,“南方人,很聰明,對事業執著,很有股子大數學家陳景潤那種精神。”
小穎猶豫一下說:“不過,我倆性格、作派都不一樣,我是接受你的教訓呀。媽,說這話你可別傷感,崇敬的人、尊敬的人可以是導師,但不一定是伴侶呀。”
“這麽說……”薑苗苗說,“華老師這次來不光是幫助研究項目,還是有意來找你的?”
小穎說:“也可能,現在還不能這麽認為,華老師也沒這麽說。”
“小穎,快過去吧,華老師等著你呢,”薑苗苗說,“你再好好想一想,行與不行,不要傷著華老師,我看華老師這人不錯……”
“媽,那,我就去了。”小穎斜瞧薑苗苗一眼,轉身開門出去了。
華彬隨著敲門聲喊一聲“請進”,小穎一閃現在門口處他就急忙迎上來:“快請坐。”
這房間顯然是經過華彬自己準備了一番,茶幾上的小盤裏擺著擦手的濕巾,三個果盤放著洗過的葡萄、蘋果和萊陽梨。小穎一坐下,華彬急忙拿過濕巾遞上:“小穎,擦擦手。”
華彬不知道,小穎就是從這些生活細節上看不慣華彬,別的都好,隻要一換地方就要洗手擦臉,衣服一天一熨,吃飯還要搭在腿上一塊餐布,她知道這是好習慣,但也知道,這是大城市人的作派,無論如何她是受不了這些生活習慣的,北大荒人的作派和這個是不合流的。你說吧,一來暴風雪,或者抗澇搶收,和這些是格格不人的,和自己鍛煉時習慣穿運動服、平時就是隨意性服裝也全然不是一種風格,和他結合,這一點就磨合不了。當然,她看不慣,也不反對,雖然那是一種文明,是一種進步,但在她的生活中接受不了,對老師沒有什麽別的挑剔,不管是憑感覺,還是憑心思,就認為不能進一家門。
“華老師,”小穎擦擦手。拿起個萊陽梨,用刀削著皮兒問,“華老師,明天就要走,怎麽這麽突然?”
華彬回避著小穎的目光回答:“我本來是想進你房間和你談談的,見到你媽媽,一時很尷尬,就那麽說出來了……”
“華老師,”小穎說,“我非常感謝你給我的家鄉帶來了兩個好項目,我也猜出了你的心思……”
“小穎,猜不出的……”華彬急切地說,“以前我追求你,是想讓你留校;這回我來追求你,隻要你答應,我是下決心要調到這裏來工作的!”說完,注意著小穎的表情時,發現小穎似乎更漂亮了。
小穎吃了一驚:“華老師--”
“小穎,”華彬有點兒動感情了,“兩年前,你回學校參加稻殼無土育秧技術發布推廣會,我趕到車站,揮手送走你後,心裏難過了幾天,漸漸平靜下來了。不久,我在雜誌上讀到一位著名散文家的散文,篇名叫《小白樺的讚歌》,散文家把小白樺譽為‘林中少女’之後,開始大抒讚譽之筆,說她沒有柳樹的婀娜多姿,最早向春神獻媚,也沒有像椴樹那樣闊大黑粗,性格那麽直露,當秋天到來對麵臨的嚴冬不滿意時,便向大地雨點般投下一枚枚苦澀的橡子果。那白樺卻以滿身的潔白亭亭玉立。春夏秋天,以潔白傲立於林,冬日,以潔白傲立於雪中,白樺是暴風雪和春風相糅造成的驕子,不粗魯也不嬌柔……”華彬熟練地背誦著,那樣有感情,要是不知道,不會想到他是農學家,而像是一位詩人。
“華老師,”小穎被那形象化的讚譽和華彬深情的語言感染了,“這篇散文寫得是好。”華彬說:“讀了這篇散文,我一下子就聯想到了你,愛不釋手地讀了一遍又一遍,越讀越覺得讚頌的是你,描繪的是你,還專門有一段讚頌樺樹皮,讚頌她燃點低,表述北大荒人家家用它做引柴,可以燃起濕柴……小穎,你多麽像這樺樹的風格,你點燃了北大荒,不,應該說是農業科技之火,點成了豐收之野。我記得,老一輩革命家陶鑄曾經寫過一篇散文叫《鬆樹的風格》,讚頌的是鬆樹堅韌不拔的性格,是號召人們學習的榜樣,這位散文家讚譽的樺樹的風格,表麵是美的神采,實質是引燃的性格,燃燒自己,引燃原野,造福人類……”
“華老師……”小穎也像進入了境界,“樺樹的引燃貢獻,就是我們北大荒人的性格。當年,國家開發建設北大荒,是為了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解放後發展北大荒農墾事業,是為了國家的糧食安全,北大荒為建立東北根據地完成了它莊嚴的使命,為了保證國家糧食安全幾乎是奉獻了兩代人。北大荒農場的發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這些北大荒人都已是五十和近六十歲的人了……”
華彬又轉回他的話題,“讀了這篇散文,我並沒想到全體北大荒人,而隻想到的是你,我常睡不好覺,我走遍全市的新華書店,連一本論述白樺的書也沒有,想在報刊上再讀到讚頌白樺的文章,沒有,有幸的是買到了一張表現樺樹的油畫。秋天的河畔,遠處是層林盡染的五花山,近處河畔的一小片白樺林,也變成了霜紅,畫得維妙維肖的是亭亭玉立而潔白的樹幹。
我怕買一張壞了難買第二張,一次買了兩張,收藏起一張,裱好鑲進鏡框裏,掛在了我的宿舍床對麵牆上……”
小穎再一次感受到,華老師太重感情,太富有感情,又太知識分子味兒了。不知怎的,她瞧一眼華老師時,想起了他對自己日夜辛苦的輔導,心軟了,和華彬對視著的目光竟忘了移開。
華彬發現小穎從來沒這麽瞧過自己,心在顫,身在酥,腦子裏除了小穎外,幾乎成了一片空白。他再也忍不住,斜身向小穎抱去:“小穎,我實在是太愛你了,太……”
“華老師,好消息!好消息……”連喜興奮地邊敲門邊闖了進來,見這場麵一下子愣住了,他急忙反轉身就往外跑。
小穎推開華彬喊了一聲:“連……喜……”
連喜一溜煙兒似的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