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山的落日緩緩下墜著,黃昏那微妙的暗紫色漸漸從天際漫開,夢幻般的淡灰色挾著習習涼風飄然而至的時候,燦爛的秋日田野也成了昏黑黑一片。
從小江南車站開來的火車一進站,分散在站台上的上訪人員紛紛從各節車廂擁擠著上了火車。他們大多數隻買一站地的車票,最多不過三站,每個人手裏都沒多少錢,買票的目的是為了能上車,按著上車前大家共同戧戧的,隻要一上車,不管怎麽驗票,到時候就是死話論堆兒……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先坐到省城,再上車時還是隻買一兩站地,他們聽說,越到大地方上訪,接待越好,隻要到了北京,不論是到農墾部還是到國務院信訪辦,就開始有吃有住了,回來時還能給買個火車票,這些,都是已經谘詢好了的。經蔣英俊一動員,所有去京上訪的人都來了精神頭,腦袋都削了尖兒似的往火車上擠。
他們哪裏知道,這幾年,群體越級上訪事件連連發生,影響了省城和北京一些機關的辦公秩序,也影響了交通秩序,省裏有規定,列車上隻要發現這種突發性群訪事件,列車長必須立即向省政府值班室報告。他們再詭秘,這麽多人一起擁上車去,很快就被列車員發現了,從列車上傳到車站,又從車站傳到省政府值班室的信息,又很快傳給了省領導。省裏領導很快又把電話打到農墾局陳大遠家裏,火車還沒跑上一站地的工夫,陳大遠給局信訪辦主任姚向海下了死命令:要不惜代價和手段,把光榮農場的越級上訪人員阻截回來[要車給車,要幹警給幹警。
說話也快,在火車從局駐地駛出四站停車的時候,姚向海等十名勸阻人員乘大吉普掛五檔油門,沿著鐵路旁的公路、小路高速追趕,追上了這列火車。
高大喜帶領幾名班子成員也在向這裏疾駛而來。
姚向海和公安處長邵大秋以及兩名幹警等人按照出發前商量的行動方案,上了第一節車廂,用拉大網的方法,往最後一節車廂勸歸,然後統一做思想工作。局工會主席林有華直接登上最後一節車廂,請列車長協助勸移乘客,給上訪人員騰地方。按照陳大遠的具體要求,一定要在火車沒進省城之前將上訪人員全部勸阻下車,局裏同時派出四輛大客車沿著鐵路出發,隨時準備做好接應工作。陳大遠還要求,邵大秋和跟隨幹警可以攜帶槍支,以防壞人乘機搗亂,又明確規定,非萬不得已不準把槍口對準上訪群眾,要注意化解矛盾,不激化矛盾。
姚向海、邵大秋等登上火車,走過兩節車廂就發現了張愛寶和蔣英俊,一個搭邊坐在三人座椅角上,一個站著等座,急忙走時,發現車廂門口一個急閃躲開的身影,也已經看清了,是黃瑛。
“蔣英俊……”姚向海說,“你們和陳書記談得好好的,說是回場等解決問題的消息,怎麽不守信用,又集體越級上訪呢?”
張愛寶接話說:“我們對你們解決問題缺乏信心。”
“這就不對了,”姚向海說,“你還沒得到陳書記的答複,怎麽就知道解決不了,怎麽就缺乏信心呢?你們得等事實說話呀!”
蔣英俊說:“事實已經說話了……沒了工作,拿不到工資,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他停停,見姚向海的口氣、臉色咄咄逼人,話語裏帶出了不滿情緒,“三年前,要是像小江南那樣,允許辦家庭農場,允許外資和個人多元化投資,光榮農場不會像今天這樣!你們說,陳書記親自蹲的點,這還不是事實嗎?”
姚向海說:“改革有個認識的過程,得不斷深化,陳書記這不是看準了這步棋,已經在全局推廣了嘛!”
“推廣?!還不是讓記者、讓老部長逼的?!”蔣英俊說,“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當官兒的以為我們下邊的都是傻帽兒呀,我們什麽看不明白?!”
張愛寶也來了勁兒:“現在推開,晚了,國家對企業直供投資斷奶三年了,農場貸款逐年增加,職工欠款累累,包地又要那麽高的利稅費,誰能包得起呀!你們弄不明白,我可弄明白了,我在家裏沒事兒幹,天天看報紙,聽廣播,國營農場靠你們是沒救了……”
看熱鬧的乘客越聚越多,不少其他車廂裏的人也向這裏擠了過來,有人還在給張愛寶他們打氣,出主意,勸他們千萬別半途而廢,一定要到北京去。
“行了,行了……”邵大秋看看擁來的乘客,不耐煩地說,“別在這裏誇誇其談了,你們都知不知道,串聯上訪違法?”
張愛寶朝邵大秋探探腦袋:“我們違法,你們一天吃得白胖白胖的,一個個大腹便便,穿著人民的服裝,不給我們工人發工資,違不違法……”
“你先少說幾句,”姚向海推一推邵大秋,怕他這種硬口氣激化矛盾,然後對張愛寶和蔣英俊說,“這麽樣吧,我們臨出發的時候,陳書記和我們交代說,很理解你們,給我們提了兩點要求,當然,第一條是勸你們回去;第二條,要是你們不回去,就讓我和公安處的邵處長陪訪,和你們一起去省、去北京,而且負責你們的路費和生活。”他說著,從背包裏掏出厚厚一遝子鈔票晃了一晃。
“第一條是甭想了,”張愛寶說,“那,你們就辛苦一下,陪我們去北京吧!”
姚向海把錢往背兜裏一揣說:“有一條,你們到北京後,不管到哪裏,都要派代表反映問題,不準亂哄哄擠在國家機關門前,這樣,對咱北大荒影響不好。”
蔣英俊說:“這沒問題,我敢保證!”
“好吧,既然這樣,就請你們兩個組織一下,把上訪的人員都集中到最後一節車廂,清點人數,我好找車長給你們補票。不然,火車上也不讓啊。”
蔣英俊答應著站起來,邊往前走邊喊:“光榮農場進京上訪的,都到最後一節車廂裏去了,”他這一喊,果然奏效,上訪人當中有座的、沒座的都跟著往最後一節車廂走去。
這時,列車廣播室發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音:“準備去京上訪的光榮農場的旅客請注意,蔣英俊、張愛寶、黃瑛通知你們,請到列車最後一節車廂,有重要的事情商量,請聽到廣播後抓緊去最後一節車廂,並請你們抓緊集體補辦車票……”
在列車長的協助下,已經把最後一節車廂的普通旅客動員到別的車廂去了。上訪人員陸續來到。姚向海手裏拿著錢,站在車廂門口,旁邊站著補票員,查點著一個個進來的上訪人員,查到二百零四個的時候,蔣英俊報告說,一個不落,已經全部到了。
“大家注意了,”蔣英俊說,“陳書記派局信訪辦主任和公安處邵處長要陪訪,我看,這不是不可以,但是,有一條,到了北京,我們選代表去見首長反映問題,陪訪的不準跟著,你們說行不行?”
“行……”車廂裏掀起廠一股聲浪。
張愛寶說:“靜啦,靜啦,姚主任說了,要給我們集體補票,我們除「感謝之意外,請大家呱嘰呱嘰,讓姚主任當著大家的麵表個態怎麽樣?”
“好--”又是一陣歡呼加掌聲。
“好吧,我說幾句,”姚向海亮開嗓子說,“同誌們,我們這二百零四名要去北京上訪的人員,有當年的複轉官兵,有山東等地的支邊青年,有城市知識青年……”
突然,有人大喊一聲:“不好了,火車跑了,把我們甩在這裏跑了!”
頓時,車廂裏亂成了一片,開車窗的,往外探頭的,叫罵的,大喊的,就像發生了地震似的亂成了一片。可不,這最後一節車廂確實是被甩掉了,而且甩到了剛進小興安車站的一條岔軌上。補票的列車員不知什麽時候早不見了,岔路口旁邊是一條公路,公路靠右側停放著四輛大客車。
車廂裏的人驚訝、氣憤,交頭接耳,誰也說不清這最後一節車廂是怎麽甩的,什麽時候甩的,一些人以為是在站點停車,有人知道停車,當時猜想,可能是會車,誰也沒想到會把這節車廂甩下來,這車廂還能隨便亂甩嗎?
“同誌們,簡直是在明日張膽地欺騙我們……”蔣英俊跨一大步登上坐椅,歇斯底裏地舉著雙手狂喊,“明目張膽,簡直明日張膽!我們抗議……抗議……”
車廂裏上訪的人幾乎都學著蔣英俊的樣子,舉起手來狂喊:
“抗--議--”
“我們抗議--”
……
喊聲匯集成巨浪,震得車廂嗡嗡作響,喊叫聲,回音聲,跺腳聲交織成一片,像要把車廂頂衝破似的震蕩著,飛旋著,讓人感覺到這裏沒有一點點空隙,漲得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二百多人喊了一陣子,大概是累了,聲音漸漸小了下來。
張愛寶指著姚向海說:“我告訴你……你要是不把我們送上下一趟火車,別說我們不客氣!”
“告訴你姓姚的……”黃瑛指著姚向海說,“有理走遍天下,我們就是爬,也要爬到北京!你是擋不住的。”
他們三個一帶頭,手指的,吐唾沫的,矛頭一齊指向了姚向海。
指責聲亂成了一團。
姚向海、邵大秋等像木頭人一樣,看不出氣憤,也看不出要采取什麽措施,泰然地站在那裏看著、聽著,不管是罵,還是指責,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說。這樣持續著,持續著,激怒的人群由暴跳呼喊變為瞪眼、吐唾沫、粗喘,還有一些人氣得掐著腰,漲紅著臉。
“都說完了吧?”姚向海很沉穩的樣子開了口,“這回該我說了。”他掃了車廂裏的人一眼說,“如果你們說是欺騙也可以,我認為這是一種維護國家秩序穩定安全的藝術。國家有明文規定,不準聚眾上訪,陳書記的承諾還沒到時候,你們就要去北京,這絕對是無理的……”他說到這裏,覺得隻有這麽說才行,“假如你們提的問題陳書記解決不了,或者是不管,你們怎麽上訪都有理,所以,你們要是不回去,就是無理取鬧,挑頭的就是煽動群眾鬧事,造成的一切後果要自己負完全責任!”
車廂裏一片寂靜。
邵大秋從兜裏掏出一張紙說:“我宣布局公安處通告。”
通告
光榮農場集體上訪職工:
你們要求補發工資,要求工作是正常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局黨委決定向上級匯報給你們解決問題的時候,你們二百多人有組織地越級去北京上訪已經違犯了國家製定的上訪條例,可以說,是非法的。請你們接此通告立即返回,否則無票乘車、進京擾亂國家機關秩序造成的一切後果,要負完全責任。
特此通告。
局公安處
一九八×年×月×日
這份通告果然產生了一些效果,有人你瞧我,我瞧你,有人小聲嘀咕,看來,不少人是在考慮著這樣繼續下去怕真會有什麽不好的結果,因為陳書記確實是答應要向上級反映,要幫著解決問題了。
邵大秋命令兩名幹警:“打開車門,讓他們下車進大客!”
車門開了。邵大秋、姚向海等先跳了下來,上訪的人也一個個跟著跳下了車。
姚向海手指著前麵停在公路上的四輛大客說:“請大家都上車,可能大家都餓了,咱們到前麵鎮子裏找個飯店吃點飯。”
夜色深沉而濃重,星星眨著眼睛窺視著北大荒這迷茫的夜晚,遠處黑黑的峰巒輪廓,近處成熟著的一片片莊稼,在這夜色裏,都給人以神秘莫測的幻覺。
車廂裏的人一個個慢騰騰往外走著,慢得就像肩負著沉重物品艱難地、一步一步地挪著腳步。一個、兩個、三個……開始進大客車了。
“前麵的站住……”張愛寶突然撕破長空地大喊一聲,“不能回去呀,我是知道解決不了問題的滋味的!鄉親們,不能回去呀……”
黃瑛應著大聲呼籲:“對,不能回去呀!我們沒有錢買車票,就是走著,也要去北京!”
“對,不能回去……”
“上車的快下車呀……”
……
叫喊聲響成了一片,進了大客車的十多個人,一聽外邊喊,呼呼啦啦地又下來了。
蔣英俊手揮舞著喊:“走,走著去北京呀……”
他這一喊,散著的人群立即向他攏來,跟著他小跑似的沿著公路朝前走去。
刹那間,黑壓壓的人群像出閘的渠水嘩嘩向前流著。
邵大秋一看急了,掏出手槍衝著天空“砰”地放了一槍,接著喊:“看誰敢帶頭走!”
向前擁去的人流停住了,都在愣著,不知誰喊了一聲:“鄉親們……姓邵的小子把矛頭對準我們上訪群眾了!”
“抗議……”
“奪他的槍去!”
……
群情激憤,人聲鼎沸,剛靜下來的夜又喧囂了。朝前擁出不遠的人流又直奔邵大秋倒擁了回來。
“奪他的槍!”
“不準把槍口對準群眾。”
……
喧騰的人群越來越近,姚向海見勢不妙,急忙從邵大秋手裏拿過手槍揣進了褲兜裏,並囑咐其他兩名幹警也把手槍轉移到了別人的手裏。
蔣英俊帶頭向邵大秋衝來。
“給我站住!”隨著嘀嘀嘀一陣急切的喇叭聲,一輛吉普車剛一停下,高大喜呼地夾著一陣風下了車,聲音如雷貫耳,憤怒而又激昂。接著,又下來了劉茂森、薑苗苗等人。
上訪的人一見突然殺出個高大喜,都立時站住了。大家都知道他的剛硬脾氣,他在火頭上的時候,讓你站你就得站住,如果頂著他幹,說不定會出什麽事兒,他是服軟不服硬的,就是錯了,他也沒服過硬碰硬的。比如說賈述生,目前,且不說以後怎麽樣,家庭農場已經全麵推開,遍布了北大荒,形成了大農場套小農場的經營格局。可以說,光榮農場沒有經受住這股潮流的衝擊,陳大遠那麽鼎力支持,又是飛機又是炮,又是秧歌又是鼓,高大喜就在這種宏偉氣勢下攥緊雙拳對峙,敗給了不聲不響的賈述生。當時,如果賈述生去阻止,去說理,說不定會發生什麽事情。
“鄉親們……”薑苗苗隨著高大喜走到上訪群眾跟前說,“我們不能這樣,眼前大家是很困難,這一點,場領導理解,請大家相信,辦法總是會有的。”
黃瑛頂了一句:“辦法就是讓我們喝西北風呀,我們已經看出來了。”
高大喜不理她。見大家聽他這麽一喊,多數都穩住了,氣兒就消了不少,雙手掐著腰說:“同誌們,陳書記不是說得明明白白嗎,他要親自去北京反映問題,能不能解決還沒有結果,你們就這麽幹,像話嗎?”
“鄉親們--高場長說得有道理,”蔣英俊大聲喊,“我們等等陳書記的信兒,有個結果再說,要是解決不了,咱們再去也成。”
高大喜心裏一喜:“那就請大家上車!”
“不!就在這裏等!”
“怎麽?”高大喜一愣,“就在這裏等?你們不吃不喝呀?啊?”
蔣英俊說,“到哪裏等都是喝西北風等著,就在這裏了,省事兒……”
“蔣英俊……”薑苗苗看看手表,質問說,“你不能帶頭這樣吧,達到你說的這程度了嗎?”
蔣英俊不示弱:“等完全達到光靠喝西北風的程度,我們就連找上頭說道說道的能耐也沒有了!”他一揮手說,“站著累呀,咱們也別擋道,走,到裏邊躺著去!”然後對高大喜說:“高場長,不讓我們去,我們就不去,讓我們等著我們就等著,反正回場也沒事兒幹,究竟在哪兒等著,我們還有這點兒自由吧?”
“到地裏去啊……”
上訪的人群呼號喊著進了地裏,一個挨一個地躺了一地。
高大喜碰著這個軟釘子,心裏不是滋味,他一下子火冒三丈,跟上幾步,一把抓住蔣英俊說:“好啊,你蔣英俊當浸油廠廠長給我弄成那個樣子,我撤了你,你有情緒,挑動群眾鬧事兒,今天,我就拿你開刀……你說,要帶頭在地裏絕食是不是……”
躺下的群眾見高大喜抓住了蔣英俊,呼地跑過來緊緊把他倆圍在了中間,有拉的,有吵有喊的。
薑苗苗在一旁急得團團轉。一個勁兒地看手表。
上訪群眾和高大喜辯論著,爭吵著。這時,一輛大吉普飛駛著開來,戛然停住,賈述生來了。
上訪的人群刹那問靜了下來,高大喜瞧準是賈述生時一愣,心裏嘀咕,他怎麽來了?賈述生點了點頭,說:“大喜,我說幾句怎麽樣?”
高大喜沒有聽見賈述生說什麽,透過夜幕已經看清他點了點頭,薑苗苗在一旁說:“賈場長,你說吧!”
上訪群眾嘁嘁喳喳起來。高大喜小聲問薑苗苗:“苗苗,知不知道,他怎麽來的?”
薑苗苗在意不在意地輕聲回答:“聽著,等一會兒,我再和你說。”
賈述生大聲問上訪群眾:“鄉親們,我說幾句怎麽樣?”
當年,光榮農場和小江南農場還是一個場的時候,這裏一些人就敬畏賈述生,打右派後來平反,知青返城後動員子女們走出學校補充一些急需的崗位。這幾年,他又九牛拉不回地有主意,堅持辦家庭農場,聽說現在又在鼓動發展個體私營經濟,特別是敢做主張,頂著通報批評,把台商鮑老板投資的大米加工廠辦得紅紅火火,一下子富了小江南農場,小江南農場沒一個下崗的,沒一個欠發工資的,真是不僅令人刮目相看,也令人紅眼和敬佩!
蔣英俊正好氣沒處撒,他知道高大喜和賈述生這幾年有些摩擦,說不清高大喜是思想路線問題,是嫉妒賈述生,還是不服賈述生,會上會下雖然沒聽見直言白語,確實明顯散著一股味兒,借機撒氣似的大聲說:“賈場長,請說!”他覺得就這麽樣不足以消氣,大喊說:“鄉親們,鼓掌歡迎老場長呀!”
高大喜氣得喘起了粗氣。
“同誌們,不,今天我要這樣稱呼大家……北大荒的鄉親們--”賈述生亮開了嗓音,“首先,我以你們老場長的身份,請你們都冷靜一下,最好是閉上眼睛想一想,在這片黑土地上,我們十萬複轉官兵踏進這裏從開荒到現在,共遇到了多少難闖的關呀,終於都闖過來了,無非是這些吧:超常的嚴寒難以生存、三年自然災害、知青大返城……闖過的每一關都有犧牲、眼淚和痛苦,勞累就根本不算什麽了,現在又麵臨一次難關……這就是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他停停,見大家都靜靜地聽著,更加深情地說:“可以說,這一關比以前闖過的任何一關都艱難……我到南方幾個發達城市去考察過,一些企業的發展都經過轉製這麽一個痛苦的過程,目前,搞活企業的惟一辦法就是轉換機製,隻要渡過這個難關,爬上這個坡,我們的日子就好了……”
有的人已經聽不下去了,打破寂靜問:“問題是這個坡怎麽爬呀?”
“陳書記說的要去北京反映,這點是應該相信的。我建議大家回去先聯名寫封信,如果沒有回音,可以去幾個代表反映問題……”賈述生說著,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羅唆了,忙刹住說,“我和我們場的幾位場長商量了,也征求了工會的意見,可以借給光榮農場五百萬,先發發工資,廠子一時恢複不起來,連喜和李開夫幫著台灣老板辦的廠子又擴大了規模,一些人可以去打工……”
人群裏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
賈述生說:“這樣,就請大家跟著高場長回去……”
……
上訪群眾隨著賈述生大喊一聲,向大客車走去。
“苗苗,”高大喜猶豫一下,加快腳步,攆上了薑苗苗,瞧瞧旁邊沒人注意,小聲問,“賈場長怎麽來的?”
薑苗苗說:“咱們一到車站就見到那種混亂不可遏止的場麵,我就想起了賈述生,給小江南農場打了個電話,說賈場長到局裏辦事了,我又把電話打到局招待所,找到了賈場長,把情況一說,請他過來幫忙做做工作。我知道小江南農場有款,主要是想向他借點錢,先給發不出工資的職工打點打點,其實,我也料不到賈場長會有什麽辦法,憑著過去的一點感覺,在窘困的時候,就覺得他會有辦法……”
高大喜聽著,沒說一句話,見人都上了大客,也上了吉普車,囑咐司機緊跟在最後一輛大客車後邊。
薑苗苗和劉茂森也上了吉普車,誰也不說話。上訪群眾雖然動員回去了,卻都沒有那種輕鬆感,幾乎都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籠罩著心野的上空。
夜,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