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過去了。
局辦公大樓門前擁擠著黑壓壓的人群,肩擦著肩,人聲嘈雜,打口哨的,舉著拳頭又喊又吵的,後麵擁前麵的,都在使著一股勁往辦公大樓裏衝,十多名警察站在門口台階上扯成人鏈,擋著不讓進,眼瞧就要擋不住了,辦公樓大門哢啦一聲從裏麵上閂了。
擁擠著的人群騷亂起來,叫喊起來:“陳書記出來!”“我們要見陳書記!”……
信訪辦主任拿著電擴音喇叭喊:“誰是群眾代表,陳書記說了,要想讓領導解決問題,派代表進去,大家千萬不要受壞人的挑動……”
許多人一起喊:“我們這裏沒有壞人!”“什麽年代了,還整這一套!”“我們半年不發工資了,喝西北風呀!”“你們這些當官的,管不管老百姓死活了!”……
吵嚷、駁斥、抗議聲響成了一片。
“我是代表!”蔣英俊高舉著手大喊,“怎麽的吧?”他被高大喜撤消了浸油廠廠長職務以後,找高大喜談過兩次話。高大喜一會兒紅臉,一會兒黑臉,鼓勵他在陳書記抓試點中立新功。可他多少次苦苦思索,也找不到立功的由頭,就瞧著看看新廠長怎麽收拾這個攤子。新廠長一上任,上班秩序倒是好了一點兒,經濟效益仍不見起色,國家撥改貸,財務費用加大不說,廠子沒了貸款能力,收不上大豆,隻好停產。知青返城後,他是想留下幹一番事業,沒想到落成這個樣子,現在也就什麽也不在乎了。
他這麽一喊,嘈雜聲頓時消失了。這麽多人幾乎不約而同地出來上訪,真沒人組織,也真說不清誰是頭,誰是代表,坐車來的路上,大家還直戧戧,到局裏來這麽多人,要反映點什麽事兒。沒想到,不問反映什麽問題,先問誰是頭兒,這不是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嘛,難道說還要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囑咐就說沒頭兒?既然大家都是主動要來,那就有事兒大家擔,再說,法不責眾呀。蔣英俊沒聽大家的議論,自告奮勇站了出來。
“代表不代表怎麽的?你們說,我們要求上班,要求吃飯合不合理吧?”張愛寶隨著舉起的手大喊,“我也是代表!”誰都知道,張愛寶也是不在乎,他自己就沒少單獨上訪,雖然讓高大喜給鎮住了,並沒討到個滿意的說法。他和高大喜他們一起來北大荒時,於得還挺紅火,當過隊長,後來,因為開荒建點時住窩棚、馬架子得了風濕病,腿腫腰疼,多年上不了班,歸了病勞保,減了工資。他不滿意,從場到局,就是要理論理論這算不算公傷,一直沒有結論。這幾年,病好了些,他要求上班,分到了浸油廠,病勞保沒有了,工資又發不上了,要知這樣,還不如歸病勞保呢!他窩著一肚子火,幾次來要見陳書記,都讓那些科長、處長擋住了,眼瞧就要紮脖兒了,還怕什麽,他是從心裏想當代表,要把積壓在肚子裏的話好好說說。
“我是老娘們兒的代表!”黃瑛蹺著腳,舉著手大聲喊。這位當年的山東支邊女青年,現在是場直屬大隊磚廠的職工,國家停止了給農場供給的撥款,基本建設大大減少,磚瓦用的也就自然少了,她和姐妹們自然也就下崗沒事兒幹了。
局信訪辦主任大聲說:“好,你們三位代表過來,陳書記答應接待你們,但是有一條,其他人必須立即撤離現場……”
不知誰喊了一句:“不行,不解決問題,我們堅決不走!”
“你叫什麽名字?”信訪辦主任叫姚向海,他嗓門兒粗,聲音大,其實並沒看清誰說的,這麽一喊,把要騷動起來的情緒壓了下去。
張愛寶已經站到了台階上,大聲衝著台階下的人群說:“鄉親們,咱們講理,你們就找個地方等著去吧,這樣亂亂哄哄的是不好,影響辦公。”蔣英俊也說:“對,大家都找個地方等著去吧,聽我們的信兒。”
有人一帶頭,上訪的人群都朝辦公大樓前邊的籃球場旁的一片小樹林子走去。
姚向海領著蔣英俊等三名群眾代表來到了陳大遠的辦公室。陳大遠問姚向海,是不是都是光榮農場的?姚向海回答是。陳大遠臉一沉問:“省裏製定的信訪工作責任製,不是實行單位主要領導責任製嗎,通沒通知高大喜來?”姚向海回答:“早就通知了,高大喜,還有工會主席薑苗苗正在往這邊趕。”說來也巧,姚向海話音剛落,高大喜和薑苗苗敲門進來了。
陳大遠讓大家都坐下,問第一名群眾代表叫什麽名字,在什麽崗位工作,蔣英俊等都毫不怯懦一一回答。這使陳大遠更來了氣,掃他們每人一眼說:“咳,我真不理解,你們多虧還是當年的複轉官兵,當年的山東支邊青年,當年的下鄉知識青年,都是有覺悟、有文化的人,說白了,你們都是國營農場職工,不是一盤散沙的農民呀,這樣無組織無紀律地在局辦公大樓門前又吵又嚷,還有沒有點組織紀律性了,有沒有王法了?!”
“陳書記,我過去聽你作過報告,你到我們農場去檢查工作,也給我們講過話,留給我們的不是這個印象呀,”黃瑛當年那股小辣椒不饒人的勁兒又上來了,“沒有工資,沒有錢花,肚子裏咕嚕嚕,咕嚕嚕,弄得饑一頓、飽一頓都沒人給規矩和紀律了,這手、腳、嘴還講什麽紀律呀……”
高大喜瞪了黃瑛一眼:“黃瑛,你沒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看著了,”黃瑛不在乎地說,“這不是陳書記的辦公室嘛……”這幾年,小江南農場紅紅火火,而光榮農場一年不如一年,高大喜在大家的心目中已經不那麽神聖了,舉著鬆木疙瘩的動作也不怎麽靈了。甚至有人提出,有人盼著換場長。
陳大遠無奈地說:“好,你們三位說說吧,要解決什麽問題,要簡短。”
“陳書記,我們要求解決的問題就一個。”蔣英俊說,“補發半年工資,上班。”
黃瑛說:“我們磚廠都快一年沒發工資、沒活幹了,陳書記,再這麽下去,我們就得喝西北風了!”
張愛寶說:“陳書記,我從抗美援朝戰場到省城參加文化補習班,說是日後重用,沒想到一下子重用到這裏來了。行,來就來吧,開頭那幾年住馬架子,我得了風濕病,按私傷給我歸了病勞保,我上訪了三年講不出理去,病勞保就病勞保吧,連病勞保的工資也三年多沒給我發了……”
“好好好,”陳大遠截住張愛寶的話說,“我聽明白了,都是為了一個問題。”他停停問,“你們都是共產黨員吧?”
張愛寶、蔣英俊都點點頭說是,黃瑛說:“我不是!”
“蔣英俊、張愛寶……”陳大遠這一問覺得理直氣壯且有話說了,“你倆是共產黨員,現在國家有困難,應該體諒點兒呀,這麽帶頭鬧,還像個共產黨員的樣子嘛……”
張愛寶不服地接過話:“陳書記,你別還沒怎麽的就給我們扣帽子呀,我們是來反映要求盡快解決問題的。共產黨員就興餓肚子,就興沒工作嗎?共產黨員就不興上訪嗎?黨章裏哪條有規定來著?”
“張愛寶,”高大喜吃不住勁了,在一旁溜縫說,“陳書記的意思不是說共產黨員就不能反映問題,而是要有組織、有紀律地反映……”
“高場長,我的問題也沒少找你反映呀,你總是說勞保條例裏沒這種規定,國家……家……”張愛寶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了,“我家這兩年都是吃的啥,你們去看看呀!要是共產黨員就該這樣,我想不通!”
“張愛寶,你這話可是過分了!”陳大遠說,“再說,社會主義分配原則就是按勞取酬,多勞多得,這一段時間,你們的浸油廠、磚廠都停產了,沒給國家創造價值,你身體不好,沒做貢獻就不能得報酬,這是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呀,你不會不懂。當然,不能否認,你們過去做過貢獻……”
“陳書記,你這麽說我是想不通的,”黃瑛在一旁耐不住了,她真沒想到,自己心裏一直崇敬的這位領導竟一下子像電影裏的大官僚主義形象,聲音激昂起來,“你要說按勞取酬、多勞多得,我想問問,我們開荒建點那些年,風裏雪裏雨裏,還有那些夏鋤大會戰、麥收大會戰、秋收大會戰,哪天不都超過十個小時?有時十四個小時,我們多勞多得了嗎?每天不都是記一個工,開一塊多錢嗎……”
“黃瑛呀,我們都是一樣,誰也沒多得,”高大喜說,“現在不是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了嘛,你沒聽廣播裏、報紙上、電視裏都在講,不找市長找市場嘛!”
蔣英俊說:“高場長,前幾年,人家小江南農場大辦家庭農場,搞市場農業,我們要搞,你讓嗎?!一耽誤就是幾年,農場包袱越來越重……”
“高場長……”黃瑛說,“我說說你聽聽,過去就沒讓我們找市場,我們都老了,不中用了,眼瞧就要退休了,才讓我們找市場?!你比如說吧,三年自然災害時候,光糧票就十塊錢一斤,糧食就不用說了,我們餓著肚子,不足一毛錢一斤就把麥子、大豆、玉米交給了國家……我們是給計劃經濟做了貢獻,靠計劃經濟過日子的,現在還得找計劃經濟討還生活出路!”
張愛寶指指窗外說:“那路、那樹、那房子……都是我們的貢獻……”
“行了行了!”陳大遠說,“我也沒說不管,這種情況也不隻你們光榮農場,還有一些,最近,我派人下去調查調查,我準備親自帶人去北京反映一下咱們的實際困難,請求上級支持我們一把,你們先回去吧,給大家做做工作。”
黃瑛問:“陳書記,什麽時候給我們答複解決問題?”
“最近,”陳大遠說著站了起來,“我努力,越快越好。”
高大喜說:“走,咱們回去吧,陳書記已經答應我們解決問題了。”
張愛寶剛要說什麽,蔣英俊捅了他一下,隨著高大喜走出了陳大遠的辦公室。
高大喜和蔣英俊等來到了上訪群眾等消息的小樹林子裏,給大家講了陳書記準備親自出馬解決問題的情況,有人剛要嚷嚷,被蔣英俊給安慰住了,最後答應高大喜,在這裏休息一會兒,帶領大家坐晚上六點鍾的火車回去,高大喜一聽,坐上吉普車先走了。
高大喜的車子一離開,蔣英俊變了口氣,鼓動說:“高場長在這裏我不好說,我是看透了,等陳書記、高場長給我們解決問題,他媽的恐怕黃花菜都涼了,我看……我們還是去北京找老部長,不找中央領導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就不相信,中央把我們送到這裏,我們有困難就不管了,不可能……”
他的話音一落,上訪群眾“轟”地一聲哄亂起來,有人攥著拳頭一揮稱好,有的擔心陳書記答應給解決了,沒等回話就去北京,算不算鬧事兒,還有的說沒帶錢……
蔣英俊、張愛寶、黃瑛各講了一通,大家的思想算是基本統一了--去北京上訪。這三人由自告奮勇當代表,現在倒像是成了當然的代表了。
一場不可阻擋的大規模進京群訪事件就要在陳大遠、高大喜不知不覺之中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