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冬日長,春日短,隨著滿山遍野變成深綠,小麥、水稻一天一個樣兒,眼瞧著分蘖、拔草、出穗,先是麥田一片金黃,稻田也像受感染一樣,秋風一刮,很快變成了黃澄澄一片了。
對於陳大遠來說,這真是個多事之秋,又是煩惱之秋。
他桌子上擺著兩份材料,一份是新華社記者寫的內參,內參的左角上寫有老部長的親筆批示:
陳太遠同誌:
新華社記者通過在小江南農場調查寫的這份材料很好,請你一讀,並請組織局班子領導成員學一下。我建議,利用今冬時間,認真總結小江南農場大力興辦家庭農場的經驗,尤其是連喜家庭農場的經驗,他們提出來的“兩自理,四到戶”很有現實意義,希望你們不斷完善,拿出一個操作性強的方案,先在你們局推開,待明年末全麵總結經驗教訓,部裏準備在你們那裏召開全國農墾係統興辦家庭農場現場會。你們在開發建設北大荒的艱苦條件下做出了卓著貢獻,希望你們在改革開放的年代,迎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浪潮再創佳績……
另一份材料是省政府辦公廳的通知,通知說,省政府定於最近在小江南農場召開“稻殼無土育秧現場會”,請局裏安排小江南農場做好會議準備,並明確提出要求,由農場介紹推廣經驗,由高小穎介紹這一科學新技術的原理、措施和育秧過程。具體時間,另行通知。
陳大遠點著一支香煙,踱了幾個來回,站在窗前,瞧著遠方的藍天,腦子裏浮現著藍天下一片片黑油油的土地,一座座新型的國營農場,氣勢磅礴的農航站排列著三十多架飛機,威武的農炮站像軍營一樣,排列著二百多門大炮……聯合收割機在麥田裏作業,就像軍艦行駛在金色的海洋,秋天的場院裏,揚場機噴吐出一條條金色的飄帶……
他每當看到這些,聯想到這些,自豪感就油然而生,很自然地和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聯係在一起,還不止一次自覺不自覺地哼起了歌唱偉大的祖國那首歌曲。
此刻,他心裏很不平靜,也百思不解,省報的,國家級報社的,新華社的那些記者,來采訪時好吃好喝,當時什麽都采訪,什麽都記,光榮農場加強管理,辦好國營農場的事例那麽生動,高大喜捧著從上甘嶺帶回的燒焦的鬆木疙瘩的事跡那麽感人,那麽慷慨激昂,那麽感人肺腑,就是感動不了他們,大報小報幾乎都寫小江南農場興辦家庭農場,況且現在還沒有效益驗證,合適嗎?老部長也是,聽風就是雨,要推廣小江南農場辦家庭農場的經驗,為時過早吧?這個高大喜也是,自己的姑娘當了農業專家,發明創造的東西為什麽到小江南農場幹去,為什麽去給小江南農場添光加彩?
這幾天,局機關讓這些報紙給攪得議論紛紛,思想混亂已經達到了一定程度。
陳大遠凝神思考著這些年來國營農場對國家做出的貢獻,判斷著自己的工作思路不會錯,踱步到窗前時,突然發現擁向辦公大樓門口一些群眾,他正想問問是怎麽回事兒,是哪裏的,辦公室主任敲門進來報告說,是光榮農場、小興安農場等下邊幾個農場工業企業的職工在集體上訪,他們說已經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對國家撥款改貸款有意見,有的企業因不發工資已經停了產。陳大遠囑咐辦公室主任,請常務副局長親自接待一下,要注意多做思想工作,千萬別激化矛盾,讓大家克服眼前困難,所拖欠大家的工資,一分也不會少給的,對於撥款改貸款問題,國家支持問題,他最近要親自去北京找部裏,找國家領導匯報,要求解決這些問題。
辦公室主任聽完要走,陳大遠又招呼回來,吩咐馬上安排車,讓農業處、科技處、體改處、工業處的領導都跟著,一起去光榮農場和小江南農場。主任應聲安排去了。陳大遠掐滅煙,思忖著,堅信自己走社會主義道路是正確的,改革無序,自由試點,記者亂寫文章,這還成什麽體統?要服,還是服毛主席他老人家,好,亂就亂吧,毛主席老人家不是有句話嘛,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等亂到不可收拾的時候,我陳大遠再重整旗鼓,那時候可就不客氣了……
他想著想著,捶一下桌子,拎起公文包朝樓下走去。
兩輛日本豐田大吉普車很快駛上公路,陳大遠帶領辦公室主任和通知的人,直奔光榮農場疾駛而去。他們隻是在路上吃了中午飯,太陽落西的時候到了光榮農場。高大喜和班子成員在場界上迎接,這回,陳大遠好長時間沒來了,惦著這裏的情況,聽了高大喜幾次匯報,也打過幾次電話,高大喜不是說很好嗎,怎麽會有集體上訪的呢?這回,要親自來看看,話說出去了,這是自己蹲的點兒呀。
兩輛吉普車停在了場界處。
“陳書記……”高大喜指著泛黃的田野說,“今年雖然遭受了嚴重的春旱,在局黨委和陳書記的支持下,我們場廣大幹部職工浴血奮戰,起碼也是個小豐年。”
“好啊。”陳大遠點點頭,一轉身便問,“看來,小江南農場的收成也不錯。”
高大喜指指長長的水渠說:“小江南獲得豐收,是借了引水灌溉的光。”
“對!”陳大遠對身邊隨從的幾位處長說,“在總結小江南經驗,特別是進行兩場效益對比分析時,要排除這一優勢因素,這不能都算是辦家庭農場的功勞。”
處長們有哼的,有哈的。
陳大遠問:“大喜,我不明白,小穎是光榮農場的科技人員,又是你的女兒,怎麽到小江南去推廣科研成果?”
“陳書記,”高大喜自愧地說,“雖然說兩個場都是北大荒的,可光榮農場是你抓的點,這一點我很自愧,一個原因是小江南極力地請小穎;另一個原因,當時苗苗剛從小江南農場調回來,心裏有點兒不順,我們倆正在鬧點兒小意見,沒顧得上過問。”
陳大遠問:“噢,薑苗苗現在情緒怎麽樣?”
“這……”高大喜瞧瞧周圍的人,又轉過臉說,“陳書記,抽時間我向你匯報。”
陳大遠看著水渠,想起了上次搶水事件,眼瞧就要大鬧起來的時候,他悄悄走了。當時考慮,自己在場不好說話,高大喜和賈述生都在場,憑著高大喜的魄力,賈述生的性格,光榮農場肯定占上風,這樣,符合他的心意,要是自己在場裁決起來就有不好說的話,光榮農場畢竟是自己蹲的點,況且涉及到走什麽道路,兩場正處於白熱化狀態,他靈機一動,走為上策。臨走時還大發感慨:兩個場長都在,竟出這種事情。看……要是處理不好,我非唯他們是問不可!
“大喜,”陳大遠問,“那次搶水事件後,兩場關係有什麽變化沒有?”
高大喜笑笑:“爭水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和賈述生畢竟是生死戰友,有好多事情我都忍了。現在看來,雖然接觸上少了一些,主要還是在是不是辦家庭農場的問題上,弄得思想上就不好溝通了……”
沒等高大喜說完,陳大遠拍著他的肩膀說:“大喜,寬宏大度,不愧是上甘嶺下來的戰鬥英雄,好,好啊。”
高大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說:“陳書記,最近就更難溝通了,賈述生膽子是大,竟然同意跟著蔣介石跑到台灣、現在成了老板的一個姓鮑的在他那裏建工廠……”
陳大遠問:“他經過誰批準了?”
“不知道,”高大喜說,“我當初不信,前天,我坐車從那裏路過,可不是,新建的工廠廠房都平口了!”
陳大遠一皺眉頭:“走,看看去!”
陳大遠一哈腰進了駕駛室,越野大吉普像出弦的箭似的直奔小江南農場而去。
起風了。
黃燦燦的稻浪蕩出層層金浪,沉甸甸的稻穗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像一支美妙的樂曲。